家风

2014-05-20 19:44牛秀丽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家风奶奶母亲

牛秀丽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母亲从来没有对我们兄弟姐妹讲过家风家规之类的话。

父亲只读了半年的私塾,大字识不了几个,那年不顾爷爷的阻拦自己追赶部队当了兵,在队伍里靠着识字不多的辅导员,加上自学也多认了几个字,但也不会写个文章,写个条条框框什么的。母亲也是在解放后夜校扫盲班里识了几个字,终年的操劳也早已忘完了。

父亲抗美援朝参战幸存。至今,中朝两国颁发的奖章证章,他还用一个绸缎手帕包裹着,珍藏在箱子里。小时候,兄妹几个总是爱缠着父亲讲他在战斗中的故事,有些情节至今我都清晰地记得。那时,志愿军没有制空权,经常遭美军飞机的空袭。有一次,父亲所在连队正在吃饭,一颗炸弹落在附近,顷刻间桶里碗里都装满了沙土,哪里还有饭菜吃呢?听到这里,我总是忍俊不禁。父亲没讲惨烈的战斗场面,也许是怕伤孩子们幼小脆弱的心灵。现在想来,父亲和他的志愿军战友们,在战场上经历了多少生与死和艰苦卓绝的生活考验啊!这些经历,父亲是从来不对外讲的,更没有以抗美援朝英雄自居,向组织伸手要待遇,要生活照顾。他把过去的荣誉、对战友的思念,连同奖章一起深深地珍藏了起来……

退伍后,父亲被安排在木材公司工作。他爱工作如爱生命。在我的印象里,他的先进工作者的合影,整整压满了办公桌上的大玻璃板。父亲60岁那年,我们第一次为他过生日,做好了饭菜却不见父亲。我诧异地向公司大院找去,那是他的工作岗位。偌大的场子,老远只看见父亲一个人在晾晒圆木。在烈日曝晒下,蒸腾的水汽扭曲了父亲日渐苍老的身躯。他头戴草帽,身穿褪色的蓝色上衣,吃力地搬动着木头,我震惊了!跑过去拽他回家吃饭,他说:“你们先吃,我把这点活干完哦!”那一天是农历七月二十四日,那一刻起,这个画面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每到父亲生日,我的眼前就会浮现二十九年前烈日下的父亲。

正因是军人出身,铸就了父亲仗义的性格,路见不平定要挺身相助,虽耄耋老人了,但秉性不改。有一次,街头上一群歹徒围殴一女子,只打得她在地上翻滚,衣服绽开,头发脱落,而围观者无人相助。父亲看到后怒不可遏,拨开人群,大吼一声:“住手,不准打人!”一根钢筋棍打下来,父亲顿时失去知觉,倒在血泊中。当闻讯赶回的我看到躺在医院的父亲头部裹着绷带,脸部肿得变了形,眼泪止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下来。丧尽天良的狠心歹徒,面对一个白发苍苍的80岁老人,竟能下得了手,天理难容!

经法医鉴定,父亲鼻骨骨折伴脑震荡。最终,歹徒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父亲的健康却受到很大的伤害。事后,邻里劝他:“你这么大年纪了,别管那闲事了,万一有个好歹可咋办?”父亲却倔强地说:“年纪大咋了,我就看不惯这不平事!再让我看见,我还要管!”

母亲是典型的农家妇女。父亲在城工作,只有她一人带着我们兄妹几个生活在村子里。婶子死得早,叔叔又是聋哑人,奶奶年龄大了,母亲还要照顾叔叔及三个没娘的孩子,将她们拉扯长大、上学、成家。母亲用她弱柔的肩膀挑起了这一切。白天在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晚上做我们这一大家子穿的衣服、鞋子。为了省油,母亲把灯芯拨得很小,用一根长线把灯吊在房顶檩条上,说高灯下亮哦!于是,上下蹿动的火苗映衬着母亲的身影,在房屋的墙壁上高大活跃起来。每当我夜里醒来,就会看到母亲坐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或纺线。我感觉那影像好神奇,时常想,母亲咋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呢?

在村上,我们家邻里及婆媳关系的融洽是出了名的。母亲从没有与奶奶拌过嘴、红过脸,没有和邻里闹过矛盾,与父亲也没有吵过架。每逢我家改善生活了,包个饺子或吃个肉菜什么的,都要先盛上几碗分送给邻家,而母亲只站在灶台后面吃些残羹剩饭。逃荒要饭的来了,母亲总会找些吃的穿的送给他们,有时甚至把刚盛好的,还没来得及吃的饭菜给了他们。母亲常说:“人家有难,帮帮人家,总会记你的好的。”

那年,82岁的奶奶得了中风,父亲连夜从县城赶回来给奶奶请来医生,输液十多天,但还是留下了偏瘫失语的后遗症。那时候缺医少药,都说奶奶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奶奶住在我家东厢房,每天夜里都是母亲帮助大小便。奶奶的床头常年放着零食,什么冰糖块呀、山楂片呀、姜片呀,都是父亲从城里买回来的,奶奶吃的时候总会分给孩子们尝尝。这个习惯一直传了下来,参加工作后,我们都会给父母买些姜片、山楂片之类的,后来才渐渐被新鲜水果代替了。

奶奶生病期间,母亲总是单独做些细软饭菜。每当我掀起锅盖,两个白面馍馍在一锅红芋窝头的映衬下格外扎眼,哥哥顽皮地揪一口尝尝,母亲赶快拿起来放好,拿给奶奶吃。奶奶呢,也勤劳一生,病成那样,只要看到我们在她面前干些活,比如择个菜什么的,就立刻站起来帮忙,结果是摔得鼻青脸肿新伤摞旧伤,让你哭笑不得。

不记得在学习方面父母给予多少指教,但再难也支撑我们兄妹几个上学。曾记得,父亲带我去公社的朱营小学,报名上一年级,拿的是彩色的橡皮铅笔,还有一个自动铅笔刀,引来好多同学羡慕的眼光。在学习上,兄妹几个都很给父母争气,全部读完了高中,这在偏远的小村子里,实属罕见。高考恢复后,我们又都陆续地考上大学或中专,在十里八乡传为佳话。

时光荏苒。转眼我的父亲母亲已八十九岁高龄,身体康健,性格开朗,行动自如,思维敏捷。父亲每天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拿着放大镜看书报杂志,边看还边查字典。几年下来,他看过的书报杂志堆放在一起足有一人多高。那认真劲儿,连他的重孙们都“夸赞”他:“太爷爷,你小时候没好好学习吗?”这时的父亲移开镜子,满脸洋溢起慈祥的微笑。

如今,大哥大嫂、弟弟弟媳照顾着老人衣食住行,无微不至。侄儿侄女时常探望,陪老人聊聊天。他们在工作上兢兢业业,在生活中勤俭持家,彼此和睦相处。在他们身上我仿佛看到了父辈年轻时的影子。

在古代,文人大家把家风家训精炼成几个字或几句话写在匾上,悬挂在高堂之上。寻常百姓家,就像我的父母大字不识几个,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们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丑恶。他们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代一代人,这就叫传承!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传统美德不就是这样传下来的吗?

这就是我们家的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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