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观浴记

2014-05-18 02:27李继勇
时代金融 2014年4期
关键词:傈僳怒江温泉

文 李继勇

“你住一山,我住一山,你在一箐,我在一箐。不是来到温泉边,我们难得相遇。”

——傈僳情歌

我国有“沐浴而朝”、“沐浴斋戒”的传统,洗澡既是讲究个人卫生的礼仪,更是康洁发肤、端庄品行的精神生活,不少地方还有意在辞岁迎新、祈运纳福的春浴习俗。云南怒江傈僳族更是把春浴演绎成一场名为“澡塘会”的狂欢节。

怒江的春天是从澡塘开始的。怒江峡谷多温泉,几乎有温泉就有澡塘会。每到野樱桃花开,散居沟沟岭岭的傈僳人便带妇携稚,沿高黎贡山或碧罗雪山的崎岖山路走出,相聚到温泉旁,终日纵情沐浴,把酒欢宴,歌舞娱乐。他们每天甚至能泡十来回温泉,短则三五日,长则十余天,欢乐弥漫,像温泉热腾腾开了锅。泡至身心俱爽、尽情尽兴,方恋恋不舍与亲朋好友相约明年再见。此俗年复一年,历四百余载,终成为傈僳族的传统盛会——澡塘会。

大年初一,我一早便去赶登梗的澡塘会。路遇一群傈僳山民,他们着民族盛装,搬家似地背上柴米油盐、瓜果菜蔬、被褥炊具等,把欢歌笑语撒了一路。我本想与这队傈僳人结伴同行,奈何赶不上他们的脚步,才走十来里,我便盘算要搭车。

春节自驾怒江峡谷的人越来越多,名车穿梭,把怒江弄得像个车展展台。坎坷路上的豪车让人产生反差的错愕,深受尘嚣和尾气污染之苦的人们来此净化身心,同时也带来文化的交流、撞击。曾见当地人问一车主,得知车钱是他们几辈子都赚不到的,冬天也光脚或只穿凉鞋踩在泥泞中的孩子、妇女们眼底一片苍茫,他们没有妒忌,更谈不上仇富,只是难以理解。雪山深峡是游人眼中的世外桃源,却是原住民不得不应对的艰难困苦。傈僳山民坦然接受自然所赐予的一切,因为这一切也给了他们简单的幸福快乐。一如我等外来者,难以理解澡塘会所蕴涵着的生命张力。

许是被怒江少数民族的纯朴善良熏陶了,许是艰苦封闭的地理环境迫使人们真诚互助,自驾怒江峡谷者大多乐于助人,搭车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只要双方没那么多猜疑顾忌。很快,我搭上了一辆豪车,巧遇到在大理、六库、秋那桶村有几面之缘的驴友伍先生。伍先生经营一家广告公司,来怒江寻找灵感。“这一回算彻底放空了自己”。我们一路都在聊怒江之行的收获,不知不觉就到了登埂。

温泉散落在公路到怒江岸边的坡地上。这里早已人头攒动,但凡平坦的地方,要么搭上了窝棚,要么被兜售小吃、土特产的摊点占据着,一派民俗搭台、经济唱戏的市声。高处俯瞰,谷底怒江如碧,几泓温泉氤氤氲氲,大红木棉花仿佛吹响了春天的号角。

澡塘会自古有礼仪可循,池子分男女,通常长辈先洗,遇有异性沐浴,都会自觉回避,人心单纯,压根不知世上还有偷窥一说。可不知是为旅游推广,还是好事者的“功劳”,澡塘会被贴上了“中国天体浴”、“男女共浴”的标签,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不过,古风仍被一些上年纪的妇女传承了,她们裸着上身洗澡,而年轻女孩要么穿三点式泳装,要么趁天黑游人散了再泡。

我看到观浴的远比洗澡的多。民俗摄影团一来,每个池子恐怕都有上百个镜头在对焦。虽无奈,虽排斥,傈僳女人却不忸怩,兀自旁若无人地洗着,无视快门爆米花般地响。若无此般安之若素的定力,澡塘会恐怕早被封建时代的“男女大防”意识同化得灰飞烟灭了。澡塘会的记载,在理学襄盛的明朝便有之。澡堂会延续至今,其与偏见抗争的顽强程度可想而知。当然,善待观浴者,也折射出傈僳人的包容好客。有位老者对我说:“游人是客,冲傈僳文化来的,不好意思拒绝。”

裸,如今已不再是洪水猛兽,可作博人眼球的营销手段,可包装成行为艺术,甚至能裸出轰轰烈烈的“天体运动”。可澡塘会上的女人不懂那么多,她们只知“洗澡当然不穿衣”。

于是,她们坦荡荡露出翻山越涧练就的身板,任水滴在肌肤上闪烁着天人合一的赤诚。不是开放,也非蒙昧,而是对备受磨砺的肉身有更透彻的认知,赤条条来去的肉身是短暂的,信仰才永恒,是信仰让他们于贫困中仍有快乐的底气。有信仰的她们在澡塘里,虔诚地感知到了平等自由。像她们一样,卑微却坚韧地活,与她们一道熬过雨季的阴湿寒冷,就更能感知泉水的圣洁与恩典。用水润开被岁月紧锁的皱纹,重峦叠嶂的隔阂统统化为汤中的坦诚相见,洗去瘴疬阴湿,洗去疾患劳累,她们撩拨泉水的姿态毫不做作,却俨然大自然雕塑的杰作,憋屈辛苦经年的身体,终有机会水中绽放,如光秃枝头绽放的木棉花,不需绿叶扶衬,就要火焰般灿烂的绽放。

怒江观浴的猎奇,变成了震撼,源自朴素的震撼,令我们也洗了个澡,心灵的澡。“来了就泡个澡嘛!”池中人跟观浴者开玩笑,让观浴者反觉得衣冠楚楚不自在了,极想下水,可临到宽衣解袜,大多数人却又只能推搡作罢。我和伍先生换了泳裤,看着当地人健硕的身材,再拍一拍自己宅出的髀肉和鱼肉堆出的肚腩,不禁相顾失笑。怒江的温泉因地热形成,含多种矿物质和稀有金属元素,却不像许多温泉有硫磺异味。跃入池中,春江水韵漫过肌肤,依稀听到了春天的惊叫。

与伍先生道别后,我决定宿营待几天。傈僳人的窝棚因陋就简,用几块塑料布或编织袋就能搭起,野味、制作好的漆油鸡径直挂在门口,支几块石头就能埋锅造饭。我的户外帐蓬显然与四周的帐蓬格格不入,我是冒昧的闯入者,打扰了他们。但他们还是热情接纳了我这个邻居。几乎到每个窝棚,主人都会请我喝茶、抽水烟、饮自家蒸制的布汁酒,甚至将我视为家庭成员,邀我守着篝火大碗喝“同心酒”,大块吃山野肉。

除了泡澡,澡塘会还有赛歌、射驽、溜索、荡秋千、“上刀山、下火海”等活动和表演。守着温泉,傈僳人身心皆净的快乐与日常劳作的辛劳形成鲜明对比。见识过在祟山峻岭讨生活的傈僳人的艰难,就不难理解他们的狂欢为何纯粹真诚。“你住一山,我住一山,你在一箐,我在一箐。不是来到温泉边,我们难得相遇”,正如这首缠绵的傈僳情歌所唱,澡塘会还是当地青年寻觅伴侣、谈情说爱的情人节、相亲会。傈僳人的自然率性同样体现在情感方面。当中原文化千百年来都沿袭着包办婚姻时,傈僳族却像许多云南少数民族一样,历来信奉着自由恋爱。

怒江一如既往地澄蓝,尽管平静下涌动着春潮。不泡澡时,我喜欢坐岸边石上,怔望怒江。以为我是有点文化的本地人,竟有游客来找我释疑解惑。每问及,本真的民族,“天体浴”的习俗何以能远远领先于西方时,我只好以一言蔽之:剽悍的生命不需要解释!

欢愉总是短暂,澡塘会一散,傈僳人便要背着空了的行李,从来时山路再返白云的深处,去迎接新的春天,接踵而至的是新一季的农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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