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藏
楔子
静极了,夜里的雾霭阴测测的绕在这宫中,静的只听到廊下没有光的旧灯笼一晃一晃的吱呀声。
绿珠躲在井边不敢出声,一颗心几欲跳出,听那宫门之外骂咧咧的声音,“小贱婢你以为躲进禁宫便能逃脱了?我们便在这儿守着,等着你被那禁宫里不干净的东西活吞了!”
声音渐小,却未听离开的脚步声。
有猫儿的窜入院子,凄厉的叫了一声,骇得绿珠低呼跌坐在地,手指便摸到了井檐上一团滑腻的事物,低头便瞧见是一团黑漆漆的头发,之内还裹着一张血红的符咒,她猛地甩开,又惊又怕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嬷嬷们还守在外,她不敢哭出声。这夜静极了,除了那旧灯笼,便只听到她低低的哭声,细细碎碎。
身边有黑影一晃,她吓的后退,脊背抵住了湿黏的井檐,那猫儿便腻着嗓子叫了一声,眼珠子幽幽的透着绿光。
然后细碎的哭声传来,她脊背骤然绷紧,那哭声打藤萝满布的井中传来,一声一声,“救救我救救我……”宛若夜枭一般凄厉听不出男女。
绿珠惊叫都不敢发出,手脚并用的要逃,却听那井中哭声一止,喑哑的传出,“你出去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救救我……我也会救你。”
一
“什么?绿珠闯进了禁宫?”细白的手指挑开纱幔一张天山净莲似得脸探了出来,细眉挑着,微眯的眼睛满是不悦,宋听香赤脚下地恼道:“小贱蹄子胆子不小,敢勾引圣上,如今竟还敢私闯禁宫。”
嬷嬷忙提了翘头履来,一边为她穿上一边回道:“可不是,奴婢派人在禁宫外守着了,这么久都没见她出来,是不是……”偷眼瞧她,“都传言那禁宫中有不干净的东西才被圣上封了,奴婢在禁宫外听到她又哭又笑的怕不是被那些东西给……”
抬脚踢在嬷嬷脸上,她垂目冷笑道:“给什么?便是被吃了本宫也要见到她的骨头!勾引圣上,死了本宫也要她不得安宁。”
嬷嬷不敢再言,殿外有宫娥匆匆进来回禀,“娘娘,守着禁宫的来报说是绿珠还在里面说说笑笑,请娘娘示下。”
宋听香勾起脚将翘头履一提,起身道:“去禁宫,本宫要亲自将她揪出来。”
“娘娘三思啊!”嬷嬷忙拦在前道:“且不说这禁宫当真诡异的很,便是圣上下的旨也不可硬闯啊,若是让圣上知道定要龙颜大怒,太后也明令禁止过靠近禁宫,您这样闯进去,太后也不好维护您啊。”
宋听香顿了顿,她平素里仗着圣上宠爱,太后庇护跋扈惯了,合宫上下谁不敬她三分,但这禁宫……确实是圣上下令,太后也严禁靠近的。
她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圣上今夜宿在皇后宫里?”
嬷嬷应是,宋听香低头瞧她道:“你提灯随本宫去,别惊动人。”
嬷嬷脸色一白,却不敢再讲什么,提着灯陪宋听香匆匆赶到禁宫。
一场初雪刚过,园子里的荒草之上覆满了积雪,嬷嬷将灯照进去一晃晃的灯色下像极了一个个小坟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娘娘听奴婢一句劝,这禁宫有不干净的东西传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时常有人路过时听到哭声……”
宋听香推她一把,没好气道:“我倒是要瞧瞧有什么不干净的。”便先一步跨进了回廊。
红漆斑驳的梁柱,疯长的花树,廊下吱呀作响的门扉和旧灯笼。
这宫中静极,一路上只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是在花园中停下,宋听香挑眉道:“哪里有什么哭……”声字未出口便咽了回去。
有人在哭,细细的凄厉的,在雾霭靡靡中传来。嬷嬷低呼一声攥住了她的披风。
她也吓的脊背发凉,仔细听似乎从不远处传来,望过去,白森森的积雪中一口爬满蔓藤的井。
宋听香推搡嬷嬷一把,“去瞧瞧。”让她在前打灯。
嬷嬷不敢不从,两人偎着灯笼小心翼翼到井边,嬷嬷哆嗦道:“是从井里传来的……”
绿珠投井了?
宋听香勒令嬷嬷挑灯往井内瞧瞧,嬷嬷万不敢得罪她,提着灯笼战战兢兢的往井里瞧——
拨开藤蔓,一股刺鼻的气味,一晃晃的灯色探进去……
有人在背后猛地推她一把,嬷嬷连一声惊呼都未喊出便随着那灯笼追进了井中,一声凄厉的惨叫,灯笼一晃而灭。
“嬷嬷!”宋听香慌忙回头就撞上一双幽幽的眼,惊叫一声跌坐在井檐上,“绿珠?”
绿珠就站在她身前,一双眼睛带笑,在幽暗的夜里发光,让她发寒,“是你……是你将嬷嬷推下去的?”
“是我。”绿珠看着她,“为什么不放过我?圣上和我是两情相悦,我没有勾引圣上。”
宋听香一耳光甩过去,恼道:“你也配!一个小奴婢也配讲两情相悦!”
“我是不配。”两粒小小的耳坠晃晃的打在绿珠红肿的脸颊上,她逼近一步,让宋听香退无可退,“那就让我来成为你吧。”
“什么?”宋听香不明白,刚想挣扎井中忽然探出一条蔓藤,蛇一般的卷住她的腰,猛地将她拖入井中……
那一声惨叫着实吓人,守在禁宫外的嬷嬷皆都打了个冷颤,面面相觑,刚要派遣个人去接宋听香,宫门吱呀一声被拉了开,宋听香苍白着脸色走了出来,“绿珠投井自尽了,回宫。”
二
宋听香打禁宫回来之后便病倒了,整夜整夜的发恶梦,说是总有个浑身是血的女人站在她的床头一遍遍的说,还给我还给我……
一病不起,越发的重,请了多少太医来都瞧不出究竟来。
这病来的古怪,宫里嘴碎的嬷嬷说,当夜陪宋听香一同去的嬷嬷消失了,“那禁宫中肯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娘娘惹上了。”
讲这话时段少微好巧从殿外走来,顿住脚步,问道:“她去了禁宫?”
嬷嬷一回头,噗通便跪了下来,头死抵着地面,慌慌道:“圣上饶命!是绿珠那个小贱婢闯了进去,娘娘才去找她的……”
段少微唇角下垂,负袖入了大殿。
殿中满是古怪的药味,宋听香刚刚进过药正偎在美人榻上,拥着狐裘小毯瑟瑟发抖,瞧见段少微走来,琉璃似的眼睛一瞬红了,盈盈坠泪,起身下榻跪下道:“请圣上治罪。”
她脸色苍白至极,细细的眉蹙着,红着眼看段少微时总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像极了,便心软成细发,近前扶起她道:“怎么几日的功夫瘦成了这样?”
她便偎在段少微怀里哭了起来,不同往日的娇憨,是委屈又细碎的,可怜极了,小声问道:“圣上不怪我吗?”
那眉那眼,便是怎样也硬不起心肠。
段少微轻轻抚顺她的背,叹气道:“你不该擅自入禁宫,朕严令禁止过。”
她哭的楚楚可怜,小声道:“臣妾知错,只是那夜绿珠不知为何擅闯禁宫,臣妾怕圣上生气,便想偷偷将她带出来,哪曾想……”
段少微眉头一紧,“你看到了什么?”
她轻轻摇了摇头,段少微便扶起她的肩膀看着她又问:“你瞧见了什么吗?”
她眉睫上挂着泪水,道:“绿珠……绿珠说她对不起我,投井自尽了……”低头哭的抑制不住,“近几日我总是梦见有个满身是血的女子,一定是绿珠,是绿珠来找我了……”
段少微松开了眉头,轻轻抱住她笑道:“怎会?这世间没有鬼神,你啊是自己吓自己。”
她仍是哭个不住,抬起红彤彤的眼睛看段少微道:“臣妾想请旨亲自去法门寺为绿珠超度几日。”
“哦?”段少微不解,“你有心便好,或者差人去办便好。”
她不迭的摇头,跪了下来,言辞恳切道:“绿珠是我带进宫的丫头,我想再最后为她做一件事。”顿了顿又道:“过几日太后要同皇后娘娘去法门寺进香,臣妾能否同去?”
段少微略微犹豫,看她病弱的脸便叹气应下了。
去法门寺那日夜里落了雪,宋听香一脸病容,太后体恤她便准她进了香先行在寺中休息。
她将侍候的宫娥打发退下,坐在窗下远远瞧着廊外的雪,对面的厢房烛火,直到瞧见皇后裹着披风匆匆从那厢房出来,鬼鬼祟祟的往后院去,便吹灭灯火,小心翼翼跟了过去。
皇后一路鬼祟,只带了一个贴身嬷嬷提着小食盒,汲汲皇皇的到了一间锁着的禅房门外。
有小和尚为她开了门,她冲进去,没多久便传来了她的哭声,悲切切。
是在深夜时皇后才恋恋不舍的从那禅房中退了出来,宋听香看着皇后一步一回头的离开。
在小和尚要锁门时匆匆上前喊了一声,“小师父。”
小和尚回头在还没看清是谁时便觉一股浓郁的香扑面而来,眼皮一沉便昏了过去。
宋听香取下他手中的钥匙闪进屋子,入眼便是一愣。
屋中锁着一个人,他如今安安静静的坐在榻上闭着眼睛,小小的身子看上去不足七岁,只是他的脸上,脖子上,裸露的肌肤上长满了一闪闪的鱼鳞,白色的让人毛骨悚然。
他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依旧闭着眼,试探性问道:“母后?”
宋听香快步到他跟前,抬手将剩余的迷药散在他面前,他小小的身子晃了晃倒在她怀里。
三
天未亮透时后院便传来一声惨叫。
有嬷嬷匆匆来禀报宋听香,说是太后受惊摔下了榻,如今惊魂未定下不来榻,让她快些过去。
宋听香赶忙批好斗篷,一边往厢房赶一边道:“没用的东西!怎会让太后受了惊?”
嬷嬷一脸急汗道:“娘娘当真错怪了奴婢们,昨晚半夜不知道打哪儿飘来了一阵香,奴婢们嗅了之后不知道怎么便都睡过去了,醒来就听到太后惨叫,然后……”
“是什么惊了太后?”宋听香问,一抬头瞧见皇后几乎小跑着入了太后的厢房。
嬷嬷欲言又止的道:“是……是小皇子。”
“小皇子?”宋听香诧异的蹙眉,“宫中还有位小皇子?”
段少微登基六年,一直没有子嗣,如今竟多了位小皇子。
嬷嬷表情诡异,犹犹豫豫在宋听香一呵之下才老实道,原是皇后早就诞有一子,今年六岁有余,只是那小皇子生来怪异便一直秘密的养在这法门寺,除却皇上,皇后,太后和几位老嬷嬷,几乎无人知晓这小皇子的存在。
“哦,怪不得皇后总来这法门寺进香。”宋听香随着嬷嬷入院,又问一句,“那小皇子怎样的怪异?”
嬷嬷努了努嘴,“您自个儿瞧瞧。”
宋听香一抬眼,果然瞧见院子中跪着个小小的人,皇后在旁侧抱着他,不住的道:“长生不怕,母后在。”
近一些瞧清那小皇子皮肤上长满了一闪闪的白鱼鳞,似人非人。
太后半躺在屋门口的软榻上,脸上惨白重重的喘着气。
宋听香忙过去为她顺着胸口道:“母后这是怎么了?”又呵斥身边的嬷嬷,“还不快去请太医!”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重重的出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院中跪着的人又是一哆嗦,不迭道:“快,快将那人送走,送的远些,永生都不要让哀家再见到!”
侍卫要上前,皇后护着小皇子呵了一声,谁敢!便无人敢再上前,僵持不下之时,有人报了一声圣上驾到。
宋听香抬眼便瞧见段少微急急忙忙而来。
“母后。”段少微坐到榻侧关心切切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嬷嬷慌忙跪下,回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皇子偷偷跑出了禅房,还爬上了太后的榻,攥着一把刀,将太后给惊了,摔下了榻……”
段少微抬脚踹的嬷嬷跌倒,怒道:“你们是怎么侍候的!”
“不怪她们。”太后闭着眼,气若游丝的道:“哀家早就跟你说过,这小怪物留不得,你偏心软不听,他不知使了什么妖术将这满院的人都迷魂了,哀家若是醒的再晚些,怕是……”攥着段少微的手指微微发抖,两行眼泪便落了下来,她挣开眼看着段少微,语气发抖,“这小怪物一定是她派来寻仇的,你还记得她说过的话吗?”
段少微脸色白了白,抿嘴不讲话。
“一定是谁有心陷害!”皇后忽然开口,搂着小皇子道:“长生怎会想害人?他也不是怪物,他是我儿子,我十月怀胎生下的!”
太后看向她道:“陷害?这世间还有谁知道他的存在?陷害他又有何用?”
皇后顿时哑口无言。
太后冷声道:“少微,哀家并非冷血之人,可她的诅咒历历在目,留着这个怪物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
段少微紧抿着唇,许久才道:“那母后的意思?”
“送走,送到皇陵关着。”太后冷冷道。
“皇陵远在千万里,圣上忍心吗?”皇后抱着小小的皇子,擒着满眶的泪水看段少微,“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他才这么小……而且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你段少微不清楚不内疚吗!”
段少微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抿的唇线发白。
太后还要讲话,宋听香忙柔声道:“母后,圣上刚刚赶来定是累坏了,不如让圣上歇息一下再谈此事?”看太后脸色不好,她又俯身在太后耳边低低道了一句什么。
太后的脸色一点点缓下来,点了点头。
四
小皇子不见了。
一夜之间,皇后带人将法门寺内外找了个遍都没找到,逼问看守的和尚,说是被几个嬷嬷带走了。
皇后冲进来时,宋听香正在服侍太后进药,被吓了一跳。
她横冲直撞的进来便质问太后道:“孩子呢?我的长生呢?”
太后捻起帕子擦了擦唇角,不抬眼道:“皇后愈发的没有规矩了。”
皇后冲过来便要抓太后的手腕,宋听香慌忙上前拦住,哪知皇后发了疯一般将她甩开,她绊在凳子上后仰着倒了下去,磕在地板之上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在回了皇宫,她伤的并不重。
太后焦焦来瞧她,攥着她的手直道她是个傻孩子。
她低头轻声道:“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母后不能有事……”看太后有些动容,便问:“听下人说母后将皇后关在了冷宫?”
太后冷哼一声,“是该让她冷静冷静了,平素里仗着当初她们顾家辅佐少微登基,她又帮过少微一些忙,便越发乖张,不分君臣,若不是少微念着旧情哀家早便让废了她的皇后。”
宋听香迟疑了一下道:“臣妾也听人碎嘴了两句,当初大皇子之乱全仰仗顾家平复,圣上得以登基。”
太后眉眼一冷道:“这样的碎嘴你还是少听些好,她们顾家有那样的本事?圣上登基是因为他得真龙庇佑,龙脉所向。”
宋听香惶恐跪下。太后缓了神色扶她起身,拍着她的手背道:“哀家知道你贴心。”声音放弃,“那小怪物可送出京都了?”
宋听香点了点头,“太后放心,早已送出京都了。”
太后总算松出一口气,“并非哀家心狠,实在是每次看到小怪物,就想起那个人的诅咒……”
“诅咒?”宋听香试探性问道:“什么样的诅咒让太后如此畏惧?”
太后看她一眼,叹气道:“断子绝孙,腹中胎儿剩下便眼盲命短,便是活着也为报仇而来,必定亲手血刃。”
宋听香打了个寒颤,“什么样的人说这样绝的话?”
太后便再讲话,只是嘱咐她好生休养,便回了宫。
月上中天时,去请圣上的嬷嬷回来,忐忑禀报道:“圣上今晚去了皇后那,怕是不能来了……”
宋听香冷笑着将簪子扣在妆奁上,“还真是伉俪情深,去了冷宫还不忘。”
这宫中谁人不知当初先帝的皇位本是传给大皇子的,后来不知为何大皇子突然得了怪病,满身鱼鳞,疯疯癫癫。原先顾家不愿辅佐段少微,却是发现自家尚未出阁的女儿顾青容已然身怀六甲,正是段少微的孩子。这才辅佐了段少微登基。
真真是情深似海,连名节都不顾了。
宋听香在深夜偷偷溜入禁宫,挑着灯笼进了一间破败的厢房,有个小小的身影缩在角落里。
宋听香挑灯晃了晃,那满身的鱼鳞委实有些渗人,那人闭着眼问了一句:“你是谁?”
他该叫长生?
宋听香还未开口,便听门外井中传来喑哑的声音,“在他的右手腕上。”
便不再多言,宋听香挽起他的衣袖,果然在他的手腕上瞧见一圈血红色的手环,非绳非金属,闪着细微的光。
她伸手摘下,刚刚攥在手里,便觉眼前一花,有什么画面在脑子里展开……
五
有谁在小声的哭?
漆黑的大殿中,放着一个硕大的琉璃鱼缸,通体透明,在暗夜里盈盈的散着冷光,一粼粼的海水之中,那缸底的角落里缩着一个人,满头的白发游丝一般荡在身侧,其间两只小小的金角奕奕生光。
她在小声的哭着,一珠珠的眼泪宛若明珠。
“你是龙女?”有人凑到缸前隔着琉璃小声问。
她便吓的往后缩了缩,那人忙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来放你走的。”
她在游丝的白发中抬眼偷看,那人在琉璃那端有好看的眉,好看的眼,水光印的他苍白是脸流光溢彩,“你是那个人的弟弟……”她声音小小,她记得的,那个人是太子,将她关起来供人观看,这个人叫太子,大哥。
他点了点头,又忙道:“但你别怕,我放你走。”他起身手中举着一把钝剑,死命的用剑尖砸向琉璃。
咔的脆响,琉璃炸裂而开,漫缸的海水倾泻而出,她像一尾鱼,随着海水冲跌而出,一双细软的手抱住了她,她跌入了一个怀抱,抬头是那人亮晶晶的眼,对她笑,“快跑!”
那样的夜里,满地琉璃碎光,她光着脚被他牵着往外跑,跑出大殿,跑下长长的回廊,树影婆娑的小径。
他偶尔回头对她笑,然后让她别怕。
是在一处隐秘的湖泊前停下,他大口喘气,催她躲在湖里,等有机会了就自己逃出宫。
她看着他的手他的眼睛对他道:“我不能逃。”
“为何?”他吃惊极了。
她一头的银白湿发,“因为你大哥是天子,我是他的护脉龙,我要辅佐他为帝,逃不了。”
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光芒全湮,他的掌心里是不知何时划破的伤口,攥着她是温热的血。
她捧起他受伤的手掌,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盈盈的光华流转,他看到她宛若天神,光华收敛时才发现伤口一下子好了,他有些吃惊的看着手掌,“你真是神龙?”看她点点头,他忽然伸手轻轻触了触她发端的角和满肩的银发,“真好看……”
真好看。
她活了千百年,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她讲,她就在他温柔的手掌下惊慌的红了脸,定力难持的在一瞬之间,幻化出龙尾,一粼粼的白龙尾,“呀!”她第一次这般惊慌,收拢不住,噗通跃进了湖中,只探出个脑袋偷看他。
他有些吃惊,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摸她的发她的角,“我叫少微,你叫什么名字?”
她缩在水中红着脸,闷声道:“小六……”
他笑的好看极了,跟她说:“小六,你先乖乖藏在这里,等我明天想出法子再来救你。”
那夜里都是碎光,琉璃,海水,还有他的眼。
他要走时,小六忙问他,“你会来吗?”
他点点头,认真的跟她重复,“我会来。”
光芒一点点收敛,那画面一点点从宋听香的脑海里退却。
宋听香攥着那段红手链回过神来,到井前问道:“这红手链里的……是你的记忆?”
井中无人应答,忽然探出一条蔓藤卷住那红手链卷入井中,一瞬之间白光大现,晃的宋听香睁不开眼。
光芒收敛之后,井中声音渐渐清晰,像是女声,“下一个在太后身上,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宋听香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井中人声音略哑,“你放心,别说皇后之位,只要你帮我,江山都是你的。”
六
顾青容瘦极了,不过几日憔悴的仿佛衰败的花,坐在榻上冷冰冰的瞪着宋听香,“你是来笑话我的吗?”
宋听香叹气道:“圣上几乎日日来你这儿,我有什么可笑话你的?”
顾青容便拧了冷笑。
“我是来求你帮忙的。”宋听香淡声道,看她冷笑愈发的浓烈,便道:“你想不想见你儿子?”手指间挑出小皇子贴身佩戴的护身符。
她猛地站了起来,“你……”
这世间若是有了软肋便是如此容易掌控。
宋听香到她身前扶她坐下,“我不禁可以让你见你儿子,还可以将他还给你。”
顾青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问道:“你想要什么?”
宋听香看着她觉得有些可悲,拨开她的手,“我想你将圣上让给我。”看她的表情在刹那之间凝固,宋听香抑不住的笑了,“逗你玩呢,过几日圣上想带太后和你去凤仪池,没有我。”
顾青容一顿,“你想去大可去求太后。”
“我想你去求圣上,并且在那几日将圣上让给我。”宋听香挑了挑眉,等她回答。
她只是略一犹豫便答道:“好,只要能见到我儿子。”
宋听香满意的笑道:“当然,在凤仪池我陪圣上,你陪你儿子,怎样?”
她面上一喜,片刻后又道:“可太后……太后若是发现了怎么办?”
宋听香了然道:“我早便替你想好了。”打袖中掏出一物压在她手心里,“只要让太后昏昏欲睡便好了。”
她愣了愣一点点攥紧那青瓷小瓶。
顾青容乖顺的给太后认了错,圣上帮腔,宋听香也规劝了几句,太后气也便消了。
去凤仪温池那日顾青容尤为的乖顺,为太后打点的妥妥当当,亲自侍奉太后沐浴泡温泉,扶着太后入温池便遣退了时候的嬷嬷,亲力亲为的侍候,又端了燕窝粥来,笑道:“先去青容不懂事,母后可别放在心上。”
太后怡然自得的笑了笑,接过她递过来的燕窝道:“知错便好,你同少微也算是一路扶持而来,为娘的怎会不希望你们好?”
“母后说的是。”顾青容看她吹了吹燕窝,催促了几次,看着她一点一点将燕窝喝尽,松了一口气,接过白玉碗,瞧着她问道:“母后可觉得乏了?”
太后眼皮发沉,摇摇欲坠,伸手扶住顾青容刚想讲什么便眼前一黑,一头昏进了她的怀里。
她将太后扶上软榻,刚想松开忽然触到她的鼻翼,愣了住。
没有呼吸。
她慌忙伸手去探鼻息,手指一瞬凉透,没有呼吸,半点的呼吸都没有。
怎么回事?宋听香不是说是迷药吗?她再听胸腔,胸腔之内也没了心跳。
她懵了一般僵在原地,便听殿外有人道:“母后可用好了,儿臣想请母后一同去园子里走走。”
她猛地回头便瞧见宋听香扶着段少微走了进来。
那一耳光落在顾青容脸上时她依旧觉得发懵,宋听香第一个扑到太后身前哭起来,太医一个一个的来。
段少微一把抓起她,红着眼睛,几乎咬牙切齿的道:“你解释,你解释给朕听!”
顾青容看宋听香,她也看着顾青容,暗暗的将手指间的护身符撕碎,那解释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长生在她手上。
“你信我吗?”顾青容看着段少微,“我无从解释,你要信我……”一耳光打断了她的话。
段少微一字字的道:“朕竟然从来不知你是这样歹毒的女人!”
一场动乱,宋听香和顾青容被匆匆送回宫,段少微留在那里,秘密的找着什么东西。
宋听香坐在马车中,翻出藏在袖中的发簪,金色的龙角形状的发簪,太后从未摘下过的,段少微秘密寻找的发簪。
有细碎的光闪现,什么记忆从发簪中传到了脑海……
七
他果然每日都来,在阳光照到湖边第三棵榕树时来,阴雨落雪天会来的晚一些,撑伞在湖边击掌三声,她便从湖水中冒出头来,这是他们的约定。
他会蹲下身子摸摸她的头,她的角,然后跟她讲宫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他又看了什么样的书。
日日如此,他准时无比,以至于后来在阳光照到第二棵树时她就会开始将耳朵贴在湖面上等他的脚步声。
直到有一日天黑了她才听到击掌声,她兴奋的浮出水面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一个有些年纪却依旧美丽的女人。
那女人刚刚哭过,在她缩进水中时道:“我是少微的母妃,他偷放你走被发现了,如今被关着,来不了了,以后都来不了了。”
她在那一天夜里第一次觉得难过,不同于被关起来的难过,是分别苦。
她在深夜化身为龙偷偷溜进关押段少微的牢房。
他靠在角落里抱膝坐着,消瘦极了,看见她眼睛却是亮的,“你怎么来了?没被发现吧?要小心些。”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叹气道:“我很担心你。”
这样的一句话,她埋在他的手掌底下难过的要死,抬头对他道:“我救你出去。”
段少微却止住了她,苦笑道:“傻瓜,我逃不掉,我是皇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从出生那刻起我就逃不掉。”
她懂,她懂这些,成者为王,皇室之中想活下去除非为王。
“你大哥会怎么对你?”她不甘心的问。
他一点点收回手,低声道:“我若是死了,你就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随便被人抓住了,也不要再被大哥欺负了。”
他若是死了……再没有数着阳光等脚步声,再没有他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发,永日永夜的等候都变的没有意义了。
她忽然抬头对他道:“你当皇帝吧,我选你当皇帝,那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了。”
他愣了愣,“天子是可以随意更换的吗?”
她摇摇头却又点点头,她没有告诉过他,如果违反天意更选天子会遭天罚,五雷轰顶,形神俱灭。
她只是轻轻巧巧的说,“没关系,只要你别杀了你大哥,没有弑君之罪,我应该只用五雷轰顶,修行散去而已。”她半跪在地,将额头轻轻贴着他的手背,缔结龙脉,奉他为王。
回忆渐渐收敛退去,宋听香趁夜来到井前,将发簪丢入井中,看着那井中光芒愈盛,忍不住问道:“你就是那龙女吧?那后来呢?你为何会被封在井中?”
井中没有回音,半天才听有淡淡的女声道:“后来他杀了他大哥。”
是龙女的声音。
宋听香没有问为何,为君者总是希望赶尽杀绝,永绝后患。
她想知道为何龙女在这井中,又为何让她找三样东西。还没开口问,龙女先道:“我要见顾青容。”
为了见长生顾青容毫不犹豫的跟她来了禁宫,长生就站在井边,顾青容几乎飞奔着扑过去抱住他,却发现他身上没了鱼鳞,慌忙去看他腕上的红手链,果然没有了,那只是红手链的反噬而已。
有细软的银发落在她脚边,她抬头便瞧见有女子坐在井檐上看她,银发逶地,金色的角,眉眼和宋听香八分相似,“你……你什么时候苏醒了?”
“我一直都醒着,我在这井中每天每夜都醒着,看着天亮天黑六年多。”龙女声音淡,伸手摸了摸长生的头,问顾青容,“我可以让他看得见,也可以让他好好活着,但我要你一样东西。”
“什么?”顾青容的眼睛发光。
龙女摸了摸她的脸,“我要你的身子。”
八
宋听香带着段少微冲入禁宫时正好看到龙女紧紧的攥着顾青容的脖子,段少微身后的羽林卫开弓,“放开她!”
龙女转过头来张口半天只是不住的摇头,松开顾青容要冲过来时段少微猛地后退,挥手下令,“放箭!”
那箭如密布的雨,一支支透过她的身体将她钉在疯长的树木上。
段少微伸手抱住脱险的顾青容,惊魂未定,听她在怀里淡淡道了一句,“神鬼之物最怕火烧,你还不忍心?想要留下她?”
段少微一愣,看着那钉在树木上的银发,红的血,闭上眼道:“烧了吧,我原想念着情分留她性命……”
那把火烧起来出奇的大,几乎将整个禁宫点燃,印的半壁天空发红。
他在那天夜里做了噩梦,他梦到了龙女满身是血的坐在他床边,一字一字的对他道:“还给我,都还给我……”
他猛地惊醒,一头的冷汗睁眼便瞧见了坐在榻边的顾青容,她看着他,在哭。
“怎么了容儿?”他伸手去抱住她,想安慰她。
她却轻轻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有银白的发荡在他身前,他松开手瞧见金色的角,“怎么是你!你……你不是被烧死了吗?”霍然向后退去,要去摸枕下的匕首。
她只是笑道:“你烧死的是顾青容,你最爱的顾青容。”
他拔匕首的手指就那么顿了住,她淡淡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的母后并非她有意害死的,你亲手烧死了她。还有……”又指了指不远处,“长的像我的宋听香也死了,早便死了。”
他望过去,靡靡的夜色下,候在殿外的宋听香一点点变成了绿珠,喉头里有腥甜的血在翻涌,他想起射死龙女时她不住的摇头,烧死她时她绝望的眼……
喉咙猛地被人攥住,龙女死死的攥住他的脖子,哭着一声一声道:“还给我,我的筋脉,我的龙角,我的龙骨,还有这江山,你的命……”
他喘息不过,想叫她小六,喉头却被她割了开,一股股的血冒了出来……
绿珠在大殿外等了很久,听到殿里慢慢静下来,然后有人在哭,是龙女。
她到如今才弄清楚,龙女要她找的三样东西,龙筋,龙角,龙骨。
只是如今还差龙骨,应该是在段少微身上。
在龙女将她变成宋听香的样子时她就一直很好奇,为何她会被封在禁宫的井中。
大火印的天空发红,龙女满身是血的从殿中走出,手中掉下一物,当啷的响。
是一截用龙骨做成的匕首。
绿珠捡起要给她,她一步步走下大殿,不回头道:“不必了,我马上就要遭天罚了,用不上了。”
绿珠攥着那龙骨,看着她走下石阶,立在庭中仰头看天,银发逶了一地,听她道:“皇后之位,江山都是你的了,你照顾好长生,他便是将来的天子。”
天际有雷电闪来,落在龙女身上时,记忆便从龙骨窜到了脑海里——
尾声
那是怎样一段记忆呢?
登上皇位的段少微不顾龙女阻拦的处死了太子,顾青容身怀六甲的出现,龙女才发现他早就有喜欢的人,不是她。
龙女要离开回天庭请罪,他为了保住龙脉听从了太后的法子,将龙抽筋脉,取龙骨,割龙角,封印在水井之中。
龙女满身是血的趴在庭院中,一字一字的道:“还给我,将我给你的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