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1979年生,河南郑州人,郑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居重庆,从事图书编辑工作。数年间,为着人生的那抹天光,游荡于哲学和文学的王国;虽常为虚无和黑暗所包围,但终不为之屈服,至今仍矻矻于前行的路。“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这也是我的创作根底,我想,《哈里》即是一个证明。
哈里——如果现在还活着——该有六七岁了罢。我对狗的情感与认识,来自于哈里:在他之前,我对狗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在他之后,对于街上那些泛泛的狗,也基本是熟视无睹的,但时不时地还是会注意起他们那哀怜的眼神来,心里也随之会产生一种难言的感触。城里的狗,多是娇贵的,被主人像对待孩子一样细心地呵护着,据说他们的食居条件令许多人望尘莫及,常会使人发出人不如狗的哀叹。当然,这也要视主人的条件而定。
我的哈里,可没这么娇贵,我也没有那种使之娇贵的条件,正如家里也不具有使我娇贵的条件一样。哈里那黑亮的毛发,摸起来柔柔的,有种温暖的滑腻感;炯炯有神的眼睛,熠熠闪光;看到我时,总是温顺地摇着尾巴,把头渐渐地凑过来。
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感叹:狗对人,有时比人对人更忠诚,更使人踏实。在我落魄归乡的那些灰色暗淡的时光里,哈里成了我忠实的朋友;这样的朋友,在人群里,我几乎是没有的。孤独的幽闭和彷徨的苦闷中,叽叽喳喳的风言风语不时充斥于耳,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棒打落水狗”,即使不是世人的一种天性,起码也是一种痼疾。是的,那时的我不过是在竞技场受挫的“落水狗”,人人得以叱喝,而且他们为此还不惜绞尽脑汁,不遗余力。在这种境遇下,哈里跟我相依相偎,如影随行。由于食宿不在一处,我每天不得不从那些街头闲客的异样的目光下穿梭,哈里总是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这使我无形中获得了一种力量,我倔强的头颅因此也抬得更高了。
到了住处,通常是我伏在那张破桌前读读写写,或者边抽烟边沉思,哈里则伏卧在桌子一头一块凹陷的地方,两条前腿向前伸直,脑袋伏在上面,同情而温驯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好像随时等我差遣他似的。每看到他这副神态,我的心就感到阵阵的酸楚和些许的宽慰。
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那么一大帮人,总是对你的不幸倍加关注,对之添油加醋,大加臧否,以从中汲取几份快慰;不但如此,背后的谈资似乎并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还会带着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在同情的标签下劈头盖脸地对你劝慰一番,或者训斥一顿。这时,他们每个人都好像获得了一种特权,来做你前行的导师,甚至连几岁的孩子都不例外。我真惊叹这道精致的世故大餐呀!于是,原本幽静的小院的那道破门常会遭到那些不速之客的拳头的重击。常常不经意间,哈里脑袋忽然一动,随即就跑出屋外了,接着就是一阵汪汪的狂吠声。我有时不去理会,哈里叫上一阵也就回来了,照样是伏卧在那里,两眼盯着我,充满了同情和哀怜的神色。有时,我实在不耐烦了,就索性把门大开,于是,各色人等五六个“轰”的一下就闯进来了。哈里这时便对着他们狂吠,叫声里夹杂着激烈的愤怒。我不得不向他作出手势,他就渐渐地停止了吠叫,转而躲在我身后哼哼唧唧的,像是刚刚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
照例是嘘寒问暖,照例是乱翻书物,照例是打探我何去何从,照例是提出各种建议。见我无言,便都螃蟹似的蜷缩在床上抽闷烟。这样往往要耗上一两个小时才罢休。哈里此时常常急躁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有时刚跑到门外就又跑回来了。每次把这些闲客打发走后,我都会长舒一口气。后来,我干脆任他们敲去,也示意哈里不去理会。小院因此倒安静了一阵儿,我照例是抽烟,喝茶,读读写写,哈里还照旧伏在地上,双腿前伸,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带着同情与哀怜。
一夜,我写得正兴奋,哈里大概是睡着了,院子里很静,只有几只蛐蛐在呢喃。忽地,院子的一角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接着是跺脚和拍打衣物的声音,随后那脚步声便向屋门逼近。我愤怒了,放下笔,径直朝屋门走去,哈里也醒了,跟在我身后。是二叔来了。这院子是他的,我不过是个暂栖客,他翻墙进来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进了屋,相互寒暄了几句,也就没话说了,于是只好一声不响地抽闷烟。哈里认识熟人,没有作声,站在他面前只是发呆。夜色沉闷极了。
环境对我越来越凶恶了,流言蜚语像狂风一样四处播散。S村本来就小,人们也大都惯于做谣言的播客,屁大的事儿不出半日就弄得全村妇孺皆知,成了众人的谈资了。更何况我这个从省城一流大学出来的大学生,现在生计无着,回到老家去做一种前景颇为渺茫的事情呢,这在他们眼里,自然是堕入穷途的无聊生涯了。这点儿,我原先是早料到的,也早有“走自己的路,任他们说去吧”的心理准备。但家人的怨言渐渐地多了起来,饭桌上磕磕绊绊的情况时常发生;父亲是不必说了,自从我有独立思想意识的那天起,我们就龃龉不断,所以他反对我的做法也倒在预想之中。可那一向关心、爱护和支持我的母亲呢,也开始对我有些冷淡了,怨言虽没直接针对我,但她对弟妹的无名打骂、对父亲的无名责难,分明给了我一种威压,这使我难以忍受了。哎,或许回S村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就是一种疯狂,就是一种大逆不道,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旦我与亲人中出现了裂痕,那一向的傲气与坚毅便烟消云散了。平静被打破,在破桌前如坐针毡,不能心安理得了。哈里也似乎体察到了我的困境,只是默默地与我如影随形,眼睛还是亮闪闪的,但似乎更加哀伤了,有时显得很湿润,像偷偷地哭过一样。
也好,去别处开辟新的生计吧!可是哪里去呢?Z城是不能回去了,那个枯燥乏味、沉闷的是非之地!在那里,我只会渐渐地枯萎、凋零,因为在旧识中我净是怪异。纷乱开始了。一连数日我不得不去一个远亲那里打探消息。他是在京城混过的,曾听他说起过,那里聚集着很多全国各地来此谋生的流浪文人,我想,加入这个行列也倒不失为一种相宜的归宿。他似乎也想有个去京城的伴儿,两人出外闯荡总比形单影只的好。事情就这样商定了,又确定了一下出发的日期。
经过几天疲惫的奔波,夜间,一个人仍旧坐在桌前喝茶、抽烟,猛然间顿悟似的想起了哈里,赶紧看看桌角的那个凹陷处,没有;又到院子里喊几声,也没有,这才知道有几日没见哈里了。又匆匆赶到家问询,小妹告诉我说,几天前,哈里在街上跟几只狗咬架,一对三,脖子上被咬得伤痕累累;大妹买了一些药面给他敷上,却遭到了父亲的一顿责骂,母亲也颇有怨言,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为这畜牲花钱,真是有钱没地方扔了!”我听了极为心酸,有种说不出的悲哀。endprint
最后在小妹的指点下,我发现,哈里蜷缩在厨屋一角的干柴禾堆里,脑袋斜埋在前伸的两腿间。昏暗的灯光下,脖子和头部的黑亮毛发上的斑斑血迹,还依稀可见。在我的抚摸下,他猛地一个机灵醒来了,见到是我,嚯地站了起来,哼哼唧唧,孩子般地把头向我贴了过来。此时,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憋屈和愤怒了,一行清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在无声的呜咽中,我品味着泪的苦涩,更感受着世间的罪恶。
不几日,哈里的伤慢慢好转了,还是照例跟着我,照例默默地陪着我读写和静坐。但我发现他与先前有些异样了。起初是伏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呻吟不停,还不时地用前爪扒地;慢慢就又变得没精打采了,跟在我身后懒洋洋的,失去了往日的机灵和豪迈。偶尔传来几响敲门声,他也只是转了转脑袋,懒得再去吠叫了。哈里许是病了。
冷静的夜色里,只听见远处的狗叫声和邻家细微杂乱的谈话声。终于,我决定带着哈里去村里那唯一的小诊所去了。那大夫虽是我幼时的伙伴,但由于多年不相往来,彼此都觉得很陌生了。先是寒暄几句,接着就问我哪里不适,我便指了指哈里。他正用左前爪蹭门,发出沙沙的声响。
“它?……它怎么了?”
“可能病了。近些天老没精打采的,吃的也少了。”
“哦?呵呵,给狗看病,我还没试过,不知道怎么弄……”他或许说的是实话。因为就我对S村人情世故的了解,恐怕还从没有人给自家的狗看病的,一来这样做容易招来非议,被扣上矫情的帽子,人们显然不大愿意为了一个畜牲而成为众人的谈资;二来,也没人愿意拿闲钱为狗去花。即使固执如我辈者,有时侯也难免不受舆论的影响,否则又怎么会在深夜街道冷清时才带哈里出来就诊呢?
“他大致的病情就像是感冒了一样,你不妨给他按感冒治疗。开些药或打一针,怎么样?至于钱,自然不会少你的。”
“哈,我虽没什么名气,但也不愿低就到给一条狗看病的程度。这样传出去,对我不大好吧?你要非坚持给它治疗,那就明天到镇上试试吧。”
我感到了一种被拒的难堪,甚至里面还带有几份鄙夷与不屑。于是就叫上哈里匆匆离去了。
哈里病得更重了。进食越来越少,眼睛混浊无光,睫毛上沾了些许的眼屎,皮毛也变得灰不溜湫的,看了让人揪心。而眼看离我去京的日期越来越近了,但盘缠还没有着落。家里是没指望了,每天饭桌上的情状,使我无从开口。无奈,只好到镇上几个故友那里去碰碰运气。说是故友,也就是高中时代关系很要好的同学罢了。大家毕业四散后虽也常有联系,有的还谋过几次面,但几年来的经历恐怕早已使我们中间有些隔阂了。一方面,对人情世故的体味,使我们都已不再那么纯真;再者,他们都已成家,经济上的问题,一个人能否做得了主也很难说。C君是镇政府里的办事员,已几个月没见到钱了,此时正赋闲在家,他人虽热情,但爱莫能助,两个人闷着头抽了一会儿烟,我终于不得不逃去了;另一个,跑长途货车的,大概早听说我近来的困窘,不待我开口,就先数落了一堆微妙的辛酸话,中间夹杂着摇头和叹息,终于我又不得不逃之夭夭了;N君,是他们中与我关系最要好的一个,现在镇东头开了一个杂货铺子,规模虽不大,可也算得上小康收入了。进去后,两人先是让烟、喝茶,接着酒肉招待,他老婆也很殷勤。酒酣耳热之际,我几次想开口,但喉咙里像被什么噎住了一样,终于不了了之。
天无绝人之路,这是我每到穷途时用来安慰自己的一句咒语。此路不通,那就另寻别法吧。夜间,躺在硬板床上,面对黑暗的重压,辗转难眠;恍惚间,眼前仿佛闪了一道亮光,却照见了T老师那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这张面孔,此时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坦然而安详。T老师,是我初中时代的语文老师,虽说大我十多岁,但我们却可以称得上是同道中人的。那时,我们在一起谈鲁迅,谈人生,也偶尔谈及身边的事;记得有一次他竟把他的日记拿给我看,说是日记,现在看来就是随笔吧。但毕业后,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之间音信渐阙,后来就几乎断绝了联系。但记忆中总是抹不掉他那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以及谈及理想时的意气风发之态。直到不久前一个偶然的机缘,他在网上看到我的关于时政与人生方面的随笔,我们这才恢复了往来。但此时我正度着灰色的生涯,除了谈文论道外,我很少提及别的,尽管他多次问起我的私生活情况。但现在不得已我要奔上新的路途了,情急之下,也只好向他开口了。我想,他总不至于拒绝吧。果然没错,待我说明来意后,他就爽快地答应了,还跟我提起我的随笔来,直夸我前途无量,可成大事。而我听了多少有些赧然。因为我已决定告别那些随笔中蕴涵着的梦想与激情了,在现实的迫压下,我觉得那种梦想与激情飘渺汗漫,荒诞怪异,只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无病呻吟罢了。普罗米修斯,因为给人间盗火,却被人们放逐了。而我也不得不在窘迫和口舌的围压下,背井离乡,踏上北漂的茫茫路。
这一晃,又是好几天。为了一点钱,我竟费了那么大的周折,这似乎更印证了我的穷途和窘迫,我不得不改弦易辙了。回到家不见哈里,只看到他脖子上的那条铁链子蛇似的在厨屋旁的柴禾堆里卷曲着,食盆子里干巴巴的,盆底的残羹都裂成小块块。哈里呢?他能去哪呢?顿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哈里可能出事了。发愣间,小妹从屋里出来了。看见我,她便哭哭啼啼地说:
“哥,咱娘把哈里卖了……”
“卖哪了?快告诉我!”
我几乎成了神经质。小妹难过,这我是理解的,因为平时除了我就数她最呵护哈里了,当初哈里还是她从马路边捡来的呢。现在看到我这副狂怒的样子,大概感到可怖,于是哭得更厉害了。
等我情绪稍稍平息一些,她仍呜咽着告诉我,我出去的当天,母亲把哈里卖给一个狗贩子了。当时哈里蜷卧在柴禾堆里,一副病弱的样子,看到有人来逮他,就一边喑哑地吠叫,一边挣扎着虚弱的身子往墙角钻,终于还是被捆上车了。那人还是不放心,又拿出一根更细的尼绒绳子,套住哈里的脖子,将他活活地勒死了。死时,哈里眼里噙满了泪,还挣扎着四处打探围观的人——我知道,他是在找我……
吃惊,痛哭,愤怒……我已无话可说了,声讨、鞭挞都变得很乏力,诅咒也无济于事了。别了,这群罪恶的人;别了,这罪恶之地;别了,我的哈里!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在沉闷、失落、彷徨中,几年又过去了。期间,我年轻时的梦,如泡沫般,一个接一个地破灭了,只剩下一具具绝望的残骸,除了哀叹,就是那时不时地发自心底的自嘲了。
至于哈里,有时我想,我也许不必像尼采为驴子哭泣那样而为之哭泣,因为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我所未经历过的世界——他也许是幸福的;也许不会像我这么累,为生活而辛苦辗转,四处奔波,时时在命运的重压下喘不过气来。
责任编辑 婧 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