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达莱

2014-05-13 09:26何尤之
牡丹 2014年3期
关键词:延边水晶散文

何尤之

是习以为常了,还是久而不觉其香,总之我并不觉得我们这座城市有多么漂亮。只是花姐总在赞不绝口,说我们这座城市真美啊!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睛,疑惑地将目光投向窗外,一遍遍睃巡眼前的城市。城市是漂亮了。这几年,我们的城市在茁壮成长,街道变宽了,高楼变多了,城区扩张了,但相比苏杭,相比沪宁,依然算不上很美。

此时,我和花姐端坐在二十一楼上,俯瞰我们年轻的城市。阳光明晃晃的,把城市晃得清澈见底。空气中流淌着干净的清香。无数的积木堆砌了我们的城市,积木四周,被一根根白色的边条镶在框子里。我们所在的这栋楼,叫国贸大厦,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国贸大厦是一座新楼,二十八层。二十八层的高楼,在这座中等沿海城市里,已然是鹤立鸡群,一览众山小了。花姐在国贸大厦的二十一层,租了2104房间,用来开公司。里外套间,里间是花姐的卧室,亦兼作她的办公室。外面是我的办公室,我是花姐的办公室主任。整个竹风公司,就我们俩人。办公室在二十一楼的东南角,既接纳紫气东来,又兼收朗风送爽。我们的办公室如同阳光房,房间的东面和南面,近乎整面墙的玻璃窗。玻璃窗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拉开窗帘,像置身于自然之中,凌空欲飞,不但能与阳光进行一上午的窃窃私语,还能在晚上数尽半城灯火。花姐在朝南的窗口,摆了一张玻璃茶几,面对面放了两张简单的沙发。沙发的后面,是几盆纤细的文竹,顺着窗框,爬到窗玻上。我和花姐坐在沙发上,边饮,边聊。间或,也童心未泯,目光在积木间跳跃,数城市的鸡,数城市的鹤,数城市的车辆,数城市的街道,目测穿城而过的龙尾河的长和宽,数堤岸的杨柳依依,数河面上轻泛的小舟。

花姐数了一会儿,就数乱了。花姐眼睛近视得厉害,每次看手机时,眼睛都快贴到手机上了。眼花缭乱的积木,令她数不胜数。我说,还是我来数吧。我是千里眼,视力好,能明察秋毫,能洞穿千里。我先数鹤。数鹤容易,就那么几十座,直耸而立,像是从城市身体里抽出来的一把把利剑,无言地刺向长空。数鸡则难了,矮且多,成百上千的鸡站在一起,层峦叠嶂,高低起伏,让我在刹那之间,想起了在我们这座城市西南方向的青龙山。青龙山是墓地,是我们城里人最后的归属。无数的墓碑,一层层一排排地列在青龙山,像是无数栋高楼的缩影。我有点晕,有点恍惚。我说不数了,我数不下去了。花姐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小时候听母亲说过,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这么多的楼房,每栋楼里又住了那么多的星星,你怎么数得过来呢?我们不数鹤数鸡了,也不说话,静静地打量起眼前的这座海滨城市。看街道,看草坪,看城池,看车辆。在沿海城市里,我们这座城市,自然算不上特别的美,充其量是中等偏上,或是中等。而花姐忍不住发表感慨:真美啊!我说你去过上海,去过苏杭么?那才真美呢!花姐说,她去过上海,但她不喜欢上海。花姐说,她也去过北京,北京是国际大都市,就像纽约、东京,都很美,但那是别人的城市,不属于她这个行色匆匆的过客,她感觉不到温暖。而眼前这座城市,是我们自己的,只要她置身进来,马上就有温暖扑面而来。所以,花姐对我们这座城市像着了魔似的,说,这座城市,是我们看着她成长的,所以对她的欣赏自然不同于别处,哪怕她祛了一个小小的雀斑,我们也会为她高兴得夜不成眠!

花姐并不常生活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飘泊,不分季节。她常常要飘过黄河,飘过山海关,甚至飘过鸭绿江,飘到我的思绪所不及的地方。一旦飘离了这座城市,花姐就像飘忽而过的气球,飘得无声无息,音信全无。即使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她自己啥时才能飘回来,甚至能不能飘回来,都不知道。花姐是有手机的,还有邮箱。她的QQ有十几个呢。只要一打开电脑,QQ像窗帘似的,此起彼伏。然而只要离开了,花姐的一切通讯全都瘫痪了。即使我,花姐多年的朋友,也找不到她。

我和花姐认识多年了,我们是通过报纸认识的。那时,我们是文友。花姐写散文,我写小小说。在十五六年前,在这座小城里,花姐的散文初露头角,获了不少好评。尤其是出自一个小女子之手的美文,更受圈内人士青睐。我那时小小说写得很不好,只配做花姐的读者。花姐写了一篇散文《又见金达莱》,发在市报上,美妙的语句,别致的比喻,让我在喜欢上这篇散文的同时,也记住了花姐的名字。后来在市作协的一次座谈会上,花姐恰巧就坐在我的身边。我们聊得甚为投缘,此后我们开始了来往,成了亲密的文友。

可后来,文采斐然的花姐忽然把散文弄丢了。准确地说,花姐是在从商的时候,丢了散文的。花姐为什么从商,且把散文丢得那么彻底?这个问题我请教过花姐。花姐说得也很直接,说我要养活自己,我的文字是不能用来换钱的,如何养得活我?同是写手,我身同感受。何止是花姐,这种危机感,每个作家都有。别说十几年前了,就是现在,能靠文字养活自己的写手,也是凤毛麟角。

花姐从此经商了,像只忙来忙去的小鸟,在不同的城际间朝来夕去,寒来暑往。花姐每次离开时,不愿惊动别人,悄悄地走,悄悄地来,除了我,她不会惊动一片树叶。就像她突然从文学圈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一样。很多时候,我会送她。我若是忙了,她就自己去车站。看着矮小的她,拉一个带有轱辘的行李箱,慢慢湮没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挺心疼。事实上花姐并不表示出忧伤来,每次分手时,总是对着我挥手微笑,轻声道别,然后再湮没。花姐湮没了之后,从此杳如黄鹤。

我们在这座城市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蜗居,不管鸟巢雀巢,总有个归巢,有个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处。但花姐没有。办公室就是花姐的蜗居。只要呆在这个城市里,她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呆在办公室里。除此之外,这个城市里没有花姐的一块砖,连一个鸟窝都不属于她。所以每次她走了,就像被风吹走了,吹得干干净净。然而,这从不妨碍花姐对这座城市的热爱,因为花姐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十几年,这里有她美好的回忆,有她青春的足迹,当然,也有痛,也有悲。花姐的户口,也落在我们这座城市里,落在一个连花姐都找不到的门牌号上。

大概是八年前,或十年前吧,花姐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家庭。花姐长得不算漂亮,挺普通,须细细打量,才能看出韵味来,看出娇美来。花姐身材瘦小,体态轻盈,如小鸟般依人。花姐的老公比花姐整整大了十岁。花姐生活在一个大男人的怀抱里,小女人的幸福可想而知。花姐的老公不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土著,上海人,生性浪漫,夜夜尽欢,过早地透支了未来的幸福。花姐老公也是文化人,文质彬彬,沉默寡言,点上一支烟,能写得一手好字,颜真卿和柳公权的字,写得出神入化。喝一杯酒,还能画一手好画,尤以画仕女画见长,古典的,现代的,丰腴的,苗条的,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自然,花姐年轻时的娇小玲珑,清翠欲滴,不止一次地被老公当成了模特儿,尽收笔底,成就了花姐老公为数不少的惊艳之作。那些惊艳之作,我自是无缘欣赏,只是听花姐说,画得相当美,相当风情。有袒胸的,有露肩的,有半裸的,也有全裸的,曾经布满了他们的卧室。老公用一支深情饱满的画笔,记载了花姐的无限春光。他们的卧室,一幅幅仕女图,几近成了花姐青春年华的陈列室。花姐说,除了结婚照,他们是在照相馆照的,两人再没照过相,其他的,都是她老公亲笔画的。结婚照是两个人的事,老公无法画自己。但后来,老公又照着结婚照,画了一幅结婚画,与照片竟也不差秋毫。endprint

画家最擅长于选景。画山水的,为取景需要满山遍野跋山涉水地跑;画鸟的,听到鸟儿吱喳就要东张西望,像听懂鸟语似的。花姐的老公专攻仕女画,见了美女,本能地动情,那双略显浑浊的眸子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贪婪,恨不能将全世界的美女尽收眼底,尽收笔底,尽收他的画舫。花姐是理解老公的,亦是宽容的,花姐从不以为老公的眼里,带有贪色之嫌。花姐以为那不过是崇高的艺术境界罢了。而老公在阅尽人间春色之后,将崇高的艺术境界悄然淹没在了春色之中,凡尘之念浮出了水面,最终将取景框永远地定格在了一个上海女人的身上。一如当初取悦花姐一样,花姐老公故伎重演,为风韵犹存的上海女人画了大量的肖像,有袒胸的,有露肩的,有半裸的,也有全裸的。最后,为自己和那上海女子画了一幅结婚照,把自己和那上海女子画在了一起,画进了相框里,画成了永恒。花姐满怀惆怅,将卧室里的画,一一取了下来,一剪一剪,剪去了青春,剪碎了美艳,剪了一地的回忆,剪了一地的泪,再付之一炬。最后,花姐毅然剪断了和老公的关系,离了婚。

花姐是净身出户,离婚后分文未索,只是将自己的书籍和行李,暂存于我的蜗居,从此开始了栖居生活,像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雁,时而北飞,时而南归,一去就是三五月。离开时,尚是桃红柳绿,奇花异彩。回来时,不是花儿凋谢了,就是叶儿凋零了。花姐老公和花姐离婚之后,把家产变卖个净,带着年轻的模特儿,飞去了上海,回到了生养他的故乡。离婚之初,花姐尚未放弃文字,在飞来飞去的时候,也放飞心情,放飞文字,不时还能在一些报刊上见到她凄凉而委婉的文字。然而,一年之后,这些文字便飞远了,飞出了花姐的生活,也飞出了我的视野。而此时,我的小小说正在放飞,在全国的大小杂志上飞舞。我渐渐疏远了对散文的关注,也淡漠了对花姐文字的关注。直至有一天,才蓦然惊醒,想起花姐的文字,已是很久没见了。便翻阅家里的大报小刊,尤其是花姐经常露脸的那些报刊,竟没找到与花姐有关的文字。再后来,花姐回来了,约我见面。我说你如此才思泉涌,说不写就不写了?她无奈一笑,摇摇头说,不写了,先填饱肚子吧。瘪着肚子写出来的东西不丰满,不够精神食粮的份儿。我知道,花姐成候鸟了,便把散文丢进了蓝天白云间,丢在了寒来暑往中了。

不再以文字书写生活的花姐,换了一种方式书写生活。花姐弃文从商,一心一意做起了商人。从文到商,花姐这个转身并不从容,更非华丽,而是打着踉跄,且呛了一大口水。然而花姐没有退怯,也无退路可走。为了生存,为了自立,她只能一路走下去。花姐把文字当作一个瑰丽的梦,暂且压在了心灵深处。不到万不得已,花姐不会去触动。有了这个瑰丽的梦,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盏航灯,花姐能够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温暖,她给自己带来的力量和希望。

我们这座城市是中国水晶制品的最大产地,有全国最大的水晶城,有水晶宫,水晶房,水晶花园,水晶世界,水晶灯塔,是个光怪陆离的水晶世界。满街都是水晶项链,水晶手镯,水晶球,水晶杯……鱼目混珠,真假难辨,充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本地的外地的水晶商们,一拨拨地涌进来,又一拨拨地漫出去。水晶制品从他们的口袋里,源源不断地向外扩散,水晶深澈的光芒泛着涟漪,从这里照亮全国。花姐最初就做了水晶商,把水晶项链手镯饰品等带到了东北。做水晶生意比较简单,百儿八十条项链,往坤包里一揣,容易携带,成本也不高,几千块钱而已。而利润空间却很大,出手之后,便能赚上几千,足够花姐生活用了。刚起步的,没有实力的本地人,多是从水晶生意做起。

花姐旅居在东北的地方,主要是延边。偶尔也去珲春,丹东,甚至牡丹江,绥化。延边我是知道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首好听的歌,叫《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轻松明快,载歌载舞。记得跳的是朝鲜民族舞蹈,女人穿着色彩鲜艳的则高利,男人穿的是灯笼裤,因而印象非常深刻。花姐也知道这首歌,并不是小时候听的,她是前几年红太阳热时,才听了这首歌,现代版的,欢跃,甜美,富有节奏感。我奇怪了,我说你小时候怎么可能没听过这首歌呢?花姐想了想,说,或许听过吧,记不清了。花姐的记忆力不好,童年的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了,甚至连哪年哪月哪日结的婚,这么短时间且这么重要的事情,她也要想上半天,才能说个大概。说起《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这首歌,花姐特兴奋,说这首歌好听,她百听不厌,便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来。

花姐最初去延边时,住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小旅馆里。小旅馆的条件可想而知,也可想而知花姐最初之艰难。小旅馆的老板认识花姐,给她安排了一个商人们不太愿住的单间。房价自然是特别便宜,每天五块钱,比租房子稍贵点。花姐不是常年住在延边,所以住这样的房间,既方便又划算。房间的卫生,花姐也不劳烦老板,都是自己亲自打扫。花姐买了一套被褥,寄存在小旅馆里,去了延边,住进小旅馆,就用自己的东西。离开延边了,就退了房,被褥晒个太阳,收在小旅馆里。那间房在旅馆的角落,朝阴,没有窗户,四面不透风,还有点潮湿。

花姐不过是延边的过客,且住在那么一个破落的小旅馆里,然而说起延边来,花姐依然趣味盎然。花姐说,延边是个好地方。延边人忒有钱。延边的男人女人都去国外打工,平均每个家庭就有一人在国外打工。延边每年有近十万人在韩国、美国、日本等国家工作,外派人数和劳务收入始终居全省甚至全国同类地区之首。所以延边人花钱特冲,延边的私家车特多,街上的车辆也特别多,骑自行车的倒是不多。

你知道金达莱花吗?花姐认真地问我。我说,记得多年前,在你的散文里读过她,但没见过。花姐说,我们常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其实在北方,有一种花,也同样是香自苦寒来,那就是金达莱花。金达莱花开在延边的冰天雪地里,姹紫嫣红,凌寒怒放,火一样的红,如杜鹃啼血。延边人这么表达对金达莱花的敬意,说金达莱花是春天的使者,是坚贞、美好、幸福、吉祥的象征。我深有同感。每次见到金达莱,我都要久久地直视它,相对无语,相看不厌,却又分明感到有一种坚贞的气息,从它的每片红叶,每根枝茎里,徐徐地扑在我的脸上,穿透我的肌肤。每每此时,我的身体就像一座大厦,渐渐直立,直立在碧海晴天间,直立在满山花海里。所以,每次去延边,事情再忙,我也一定要抽出时间去郊外,去欣赏金达莱,去摄取营养,去获取力量。花姐不写散文了,亦是口吐莲花,妙语连珠,把延边和金达莱夸得像两朵金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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