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正
台湾《联合报》副刊组主任。台湾东海大学中文系毕业,美国南加大东亚所硕士,有作品集十余部
少时读东坡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脑海里老想成可以不吃肉,不能不吃竹;当然是吃竹笋,又不是熊猫吃竹叶,便觉得苏东坡跟我一样耶,那么爱吃竹笋。
妈妈也是竹笋迷,她曾跟我说,人要常常吃竹笋,就不会得肠癌这类毛病,她深信竹子的高纤维可以清肠。她尤其喜欢煮竹笋粥,竹笋、香菇、肉丝、金钩虾先炒过再加高汤、白饭熬煮,最后撒点芹菜珠、白胡椒,我可以吃两碗。
多年前,我曾在温世仁先生成立的明日工作室短暂工作过,温先生常以美食犒赏大家。有一回同事问他:“您什么美食都吃过了,最最喜欢的一道食物是什么呢?”温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卤肉饭!”童年的味觉记忆,山珍海味也无法超越。出身贫困的温先生难忘卤肉饭的滋味。那时,我也问了自己:那我呢?我想了又想,内心深处最难忘的味觉记忆,应该就是妈妈煮的竹笋粥了。
竹笋烘蛋是我常做的一道菜。有时口味重一点,剥两个咸鸭蛋,做金沙笋片,很下饭。先把咸蛋的蛋白、蛋黄分开并剁碎,蛋黄加蒜末小火炒到起泡了,加进笋片、咸蛋白、一匙米酒、少许胡椒粉大火拌匀炒熟,打两颗新鲜的蛋下去,炒到蛋凝固,撒点细葱花便可起锅了。新鲜蛋加或不加,是不同的风味;若是不加蛋,那么咸蛋白也得舍弃,就取那咸蛋黄的金沙之色。
笋子唱主角,还有炒双冬,冬菇、冬笋二冬煸炒,香菇水和少许酱油、盐、糖入锅收汁,再勾上薄芡。
做竹笋料理第一工夫在挑笋,挑对了笋子,就怎么做都好吃。冬笋竹香浓郁,但我更喜欢台湾初夏的绿竹笋。绿竹笋俏生生,细致清甜,水梨似的,最近一上市场就先挑两根绿竹笋再说。诗词里常把纤细的手足比喻为“玉笋”,其实市场买来的笋子经常沾泥带土,我谨遵书上教的,别挑那种高挑纤瘦的。这个周末,挑回两只歪头沉思的胖鹦哥,并排放流理台上,一对爱侣,真可爱。但不能放着欣赏,当天就得煮了它们。看起来不像青菜娇嫩的竹笋,其实最放不得,会愈放愈老。因为竹笋内有活动力特强的分生组织,即使已经掘出来卖、带回家放冰箱里了,那些活泼的细胞还能继续分裂,真是精力旺盛的一种食物啊!
竹子且有节节高升的美意,而笋子是源头,雨后春笋象征一片欣欣向荣,据说唐太宗就是热爱春笋的,每年春笋上市,还大摆笋宴,召集群臣共享。
我们一家每年去苗栗看桐花,吃客家餐,必点的一道不是客家小炒,也不是姜丝大肠,而是福菜卤桂竹笋。桂竹笋有一般笋子没有的爽脆,形状是大大小小的管子,真好像在嚼一节一节的“竹子”。去年开始做便当了,回程时便向路边老阿嬷买一大袋桂竹笋,她殷殷叮咛,回去一时吃不完,要全部先煮熟了冰起来,以后再拿出来炒肉丝或煮汤都好,“不然马上会老掉喔!”我知道的,唉,红颜易老。
笋子是竹子的baby,中国人真有趣,把许多形状瘦长的植物baby,也都叫作笋了。芦笋、茭白笋与竹笋外形有雷同处,但其实关系疏远。
从前在杂志社工作时,曾到南投采访,有人请我吃当地风味食物,第一次吃到“甘蔗笋”,闻所未闻,原来也是甘蔗的baby而得名。那是红甘蔗顶端稚嫩的茎心,只是清炒,却是鲜嫩难忘。可惜平常市场买不到,还未曾做给家人吃。
想来,不管八“竿子”打不打得着,有个“笋”字的东西都好吃。不过,常挨揍的小孩,不会喜欢“竹笋”,究竟是哪个聪明人先发明的呢?把打孩子叫作“竹笋炒肉丝”,用“炒”这个动词──锅铲翻过来搅过去,真是太妙了!
暮春南下去凤新高中,这年头有了高铁,南北奔波不以为苦,倒是很享受偶尔脱离日常工作的浮生半日。校方到左营高铁站来接我,一路往市郊去,路旁清澈的水田里,禾稻摇曳。我说:“你们凤山水土真好,水稻长这么高!”老师愣了一愣,哈哈大笑:“那是茭白笋哪!”
茭白笋长这样?它完全不像竹子倒像稻子啊。回家后赶紧上维基百科查阅,在禾本科底下,有菰属、稻米属、小麦属等等,茭白笋就是菰。至于竹,是禾本科下的一个竹亚科。
“菰”字在诗词里磕头碰脑地常见面,以往只知它是一种谷类,诗里总说“菰米”,也知道它还有个别名叫“雕胡米”,李白有诗“跪进雕胡饭,月光照素盘”(《宿五松山下荀媪家》),妇人送来雕胡米饭,月光照着妇人手中素盘,那映照的是田家朴实本色,也是诗人的感恩之心。储光羲《田家杂兴》八首中,有“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之句,夏天吃菰米饭,秋天赏菊喝酒,一派恬适。菰米、菰米,搞了半天,茭白笋会长出米?
我小时候不喜欢吃茭白笋,那年代的茭白笋质感粗疏,且有许多黑点。妈妈常用茭白笋炒肉片、木耳,我只挑肉片和木耳吃,硬是避开茭白笋,“我不喜欢黑点点!”老觉得那是发霉了。凤山的新朋友告诉我,那是种专门寄生在茭白茎部里的菰黑粉菌,会刺激薄壁组织的生长,使嫩茎膨胀,长成笋形的“美人腿”,就是我们吃的茭白笋了。台湾没有人吃菰米,农业的研发,都在这“美人腿”上,难怪我在市场买到的茭白笋跟小时候的印象已大不同,比较纤瘦,质地紧致细嫩得多,黑点点也变少了。
茭白笋宜清炒,就像我母亲的做法,加点肉片、木耳,是我童年的菜;肉片换成花枝也不错。清炒之外,手边有九层塔时,可做三杯茭白笋。过年前阿姨给我送来她自制的油酥酱,香死人(没有个好阿姨的人,只好去超市里买现成的了),我把茭白笋、木耳、红萝卜、青葱切细条,调少许素蚝油、酱油、米酒、白胡椒,两大匙油酥酱淋在上头,进电锅蒸十分钟出来,拌一拌就是一道葱油茭白笋了。也喜欢把茭白笋跟蕈菇类送作堆,茭白笋、鸿禧菇都先川烫,入锅蒜炒,酱油、盐、糖、胡椒调味,再加一匙黑醋、勾个芡,入口滑润,很有滋味。
每年中秋要回婆家烤肉,我对烤肉兴趣缺缺,唯独喜欢烤茭白笋。婆婆保留一部分外壳,在里面抹一点盐,裹上锡箔纸放烤架边缘慢慢烤。烤肉吃腻了之后,茭白笋也熟了,一根根剥开来,烟火气中,有股甜甜的清香。我有时如法炮制放进烤箱伺候;有时做点变化,比如撒盐之外,还涂点奶油;或是调和XO酱、米酒、酱油、糖、盐、水、太白粉,做成抹酱,这种做法,要把外壳剥尽、外皮较粗的纤维削掉,对半剖开,酱汁薄薄敷在表面,烤七八分钟表面干了即可,没有外壳保护,水分易流失,且酱汁烤久了会焦掉。烤好趁热咬一口,霸道的XO酱里裹着甘美的汁液,有外刚内柔的强烈反差。
都说茭白笋不要跟豆腐一起吃,会得结石,我得把这点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