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我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之后,成为北京电影制片厂文学部最年轻的编辑。10年“文革”在我的同代人中遗留下了一大批老姑娘,每几个家庭中便有一个。同事中热心的师长们和阿姨们,都觉得把我“推荐”给某一位老姑娘就是一件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
四年中,我难却大家的好意,见过两三个姑娘,没“进行”恋也没“进行”爱。
那时我正写一部儿童电影剧本,文学部党支部副书记又为我“推荐”一位。我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待我写完了剧本再考虑。
一个月后,我把这件事都淡忘了,可是“党”没有忘记,依然关心着我呢。
某天“党”郑重地对我说:“晓声啊,你剧本写完了,也决定发表了,那件事儿,该提到日程上来了吧?”
于是我的单身汉宿舍里,隔三差五的便有一个剪短发的、大眼睛的大女孩儿“轰轰烈烈”而至,“轰轰烈烈”而辞。我的意思是———当年她生气勃勃,走起路来快得我跟不上。我的单身宿舍在筒子楼,家家户户在走廊里做饭,她来来往往于晚上———下班回家绕个弯儿路过。一听那上楼的很响的脚步声,我在宿舍里就知道是她来了。没多久,左邻右舍也熟悉了她的脚步声,往往就向我通报———哎,你的那位来啦!
我想,“你的那位”不就是人们所谓之“对象”的另一种说法吗?我还不打算承认这个事实呢!
而她自己却俨然以我的“对象”自居了。邻居跟她聊天儿,说以后木材要涨价了,家具该贵了。她听了真往心里去,当着邻居的面儿对我说———那咱们凑钱先买一个大衣柜吧!有次她又来,我去食堂打饭的一会儿工夫,回到宿舍发现,我压在桌子玻璃板下的几位女知青战友、大学女同学的照片,竟一张都不见了。我问,那些照片呢?她说她替我“处理”了,说下次她会替我带几张她自己的照片来,而纸篓里多了些“处理”的碎片……她吃着我买回的饺子,坦然又天真。显然的,她丝毫也没有恶意,仿佛只不过认为,一个未来家庭的女主人,已到了该在玻璃板下预告她的理所当然的地位的时候了。我想,我得跟她好好地谈一谈了。于是,我向她讲我小时候是一个怎样的穷孩子,如今仍是一个怎样的穷光蛋,以及身体多么不好等等。并且,我的家庭包袱实在是重哇!而以为这样的一个男人也是将就着可以做丈夫的,意味着在犯一种多么糟糕、多么严重的大错误啊!我曾以这种颇虚伪也颇狡猾的方式,成功地吓退过几个我认为与我没“缘”的姑娘。然而事与愿违,她被深深地感动了,哭了。她说:“那你就更需要—个人爱护你了啊!”
三个月后到了年底,某天晚上她问我:“你的棉花票呢?”我反问:“怎么,你家需要?”我翻出来全给了她。而她说:“得买新被子啦。”我说:“我的被子还能盖几年。”她说:“結婚后就盖你那床旧被呀?再怎么不讲究,也该做两床新被吧。”我瞪着她一时发愣。
10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我陪我的新娘拎着大包小包乘公共汽车光临我们的家,那年在下32岁,没请她下过一次馆子。
妻子曾如实对我说———当年完全是在一种人道精神的感召下才决定了爱我。当年她想———我若不嫁给这个忧郁的男人,还有哪一个傻女孩儿肯嫁给他呢?如果他一辈子讨不上老婆,不就成了社会问题?
她是唯一没被我的“自白”吓退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