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能逍遥自在

王安忆

再没有比父亲更不会做人的人了，他甚至连一些最常用的寒暄絮语都没有掌握。比如，他与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战友见面时，那叔叔说：“你一点没老。”他则回答道：“你的头发怎么都没了？”弄得十分扫兴。见面的套话没有掌握，告别的套话也没有。有他不喜欢的、不识趣的客人来访，他竟会在人刚转身跨出门槛时，就朝人背后扔去一只玻璃杯。

在我们长大以后，姐姐已开始向往做一个红卫兵的时候，我们才明白了一个真相，原来父亲曾是一名“右派”。当时觉得真是经历了极大的打击，觉得我们真是太倒霉了、太不幸了。以后我才明白，像他那样的人，做一名“右派”是太应该不过的事情了。他是一根肚肠通到了底，既不给人转弯，也不给自己留下转弯的余地。母亲曾在一个鄉下人那里为他算过命，说他是“自己自在，自己逍遥，否则便要去上吊了”，大家都觉得很准。

奇怪的是，像他这样不会做人的人，却有着惊人的人缘。1978年夏天，他的胆囊炎大发作，除却手术别无他路。母亲自己是冠心病高血压，弟弟还小，姐姐在外地，只有我和未婚夫两人可照料病人。于是，人艺的男演员们便自发排了班次，两小时一班地轮流看护，准时准刻，从不曾有过误点的事情。我能看出人们真诚地爱他。因他对人率真，人对他也率真；因他对人不拘格局，人对他也不拘格局。他活得轻松，人们与他也处得轻松。

当然，他如此自在地做人，尚需条件。至少，在他朝人身后扔去一只玻璃杯子后，要有人为他打扫现场。他一如不食人间烟火，皆也因为，尚有人为他操心此类俗事，家庭便是他坚强的后盾了。在这一个纷繁的世界里，他的纯净的哲学要建立并实践，必得有人为他开辟一个清静的场所。他在我们这一个家庭的安全庇护下，可以极尽逍遥自在。

他连一桩人间的游戏都不会，打牌只会打一种———早已失传的“抽乌龟”，不用机智，只凭运气，轮番地抽牌，抽到完就行了的一种。下棋会下“飞行棋”，也只需掷掷骰子，凭了号码走棋便可。他不会玩一切斗智的游戏，腹中是没有一点点春秋三国，只迷住一本与世无争的书。他最大的娱乐，也是最大的功课，便是读书，中文的，或者外文的；戏剧的，或文学的。书也为他开辟了另一个清静的世界，在那里，他最是自由而幸福，他的智慧可运用得点滴不漏。

因了以上的这一切，他在离休以后的日子里，便不像许多老人那样，觉得失了依傍而恍恍然，怅怅然。他依然如故，生活得充实而有兴趣。所以，他总能自在而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