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马尔克斯去世了,享年87岁。一个伟大的时代,迟至今日才落下帷幕。一个与先贤齐名的大师,让我们这个时代显得有些尴尬。他的名字被放在卡夫卡、托尔斯泰的行列。他之后的诺奖获得者,只能算是他的学生,包括莫言。
他重塑了文学,改变了一种价值观念。他塑造的马孔多,我们看到历史,看到未来,看到遥远的西方与东方的交合。在中国,我们随处能够看到他的影子,他的血液正在我们的血管里流淌,他的命运,同样降临在很多中国人身上。
莫言:“既生莫言,何生马尔克斯”
他的光环如此之大,以至于许多伟大作家的光芒被他遮蔽了。比如莫言。
马尔克斯是莫言的阴影。
莫言说,他是在医院看牙时,从牙医那里得知马尔克斯去世的消息。
“在牙钻的轰鸣声中,我想起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几乎是集体阅读《百年孤独》的情景。我不能说马尔克斯是当代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但自上世纪60年代至今,世界上的确没有一本书像《百年孤独》那样产生广泛而持久的影响。”
流亡欧洲期间,马尔克斯看到了卡夫卡的小说,震惊了,他说,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
1984年,莫言看到了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同样震惊了,他说,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
1984年前后,“中国文坛出现了许多马尔克斯的模仿者,我想这样的模仿没有出息,我要‘避开这两座灼热的高炉。”莫言说的高炉,一是福克纳,一是马尔克斯。
莫言说,“福克纳也是马尔克斯的精神导师,马尔克斯学了福克纳,建起了自己的故乡,但支撑他的宫殿的支柱是孤独。我们不可能另外去发现一种别的方法,唯一可做的是——学习马尔克斯——发现自己的精神支柱。”
于是,他刻意躲避马尔克斯。到了2005年写《生死疲劳》,莫言决定不再躲避马尔克斯,“这个时候我彻底地放开了,我觉得躲他这么多年,很多非常有意思的东西都没写进去,我把脑子里面积累多年的魔幻的资源写进去了,但用了东方的情节。”到写《蛙》的时候,莫言再退了一步,老老实实地塑造人物,回归到了读《百年孤独》之前的状态。
“我搏斗了20年,终于可以离开他了,但我觉得我现在也终于可以靠近他了,因为我把中国的魔幻素材处理得和他不一样,这个过程是如此的痛苦也如此的漫长。”莫言感觉自己成功了,终于远离了马尔克斯,也终于可以和他对话了。
文学教父的中国影子
马尔克斯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远远大于他对西班牙文学、对欧美文学的影响。
《百年孤独》成为中国文学从伤痕叙事转型的教科书。一种“马尔克斯语法”在作家之间流行,犹如一场疯狂的西班牙型感冒。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上校仍会想起他的祖父带他去见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个《百年孤独》的开卷句式,出现在许多作家的笔下,从马原的《虚构》、莫言的《红高粱》、韩少功的《雷祸》、洪峰的《和平年代》、刘恒的《虚证》、叶兆言的《枣树的故事》,到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余华的《难逃劫数》和格非的《褐色鸟群》,等等。
为什么是马尔克斯对余华、莫言、苏童、格非等这批作家有如此大的魔力?苏童说,“这跟1980年代初的文学生态有关。他的土地与中国有相似性,他的创作是对想象力的无限挖掘,或者说挖掘到极致。”作家格非说,“我们当年虽然也很喜欢欧洲作家,但读卡夫卡需要转换,他的现实跟你的现实是有隔阂的。读马尔克斯,就可以直接看得到。你觉得跟马尔克斯有亲缘性。在他身上,有两个东西,我们会关注,一个是对传统的关注,他把现代生活根植于最古老的生活。而中国有那么漫长的传统和历史,即便在现代生活中也有传统的影子,这是非常亲切的。另外一方面,他描述的社会生活跟中国也有亲缘性。”
从1980年代以来,10多年时间里,在中国的马尔克斯作品都是非经马尔克斯授权的盗版。1990年,马尔克斯访华,发现有关自己著作的盗版图书很多,非常生气,发誓死后150年都不授权中国出版自己的作品,尤其是《百年孤独》。
在北京,马尔克斯对前来看他的文化界人士说:“各位都是盗版贩子!”这让在场的钱钟书颇为难堪。钱钟书听了马尔克斯半怒半笑之言,顿时沉默不语,哥伦比亚驻华大使试图缓和一下局面,但是白费力气。
一直到2011年5月,新经典公司推出了首部经过正版授权的马尔克斯作品,也就是《百年孤独》。马尔克斯作品在内地已授权出版七本,六本小说,一本演讲集,其中《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最为畅销,迄今为止,《百年孤独》销售已突破260万册。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他19岁时就坐在打字机前,想如何构思一个好故事,每天如此。这个最早的天才和最后的大师离我们而去。去世前几年,他已记不起自己的过往,皇皇巨著《百年孤独》摆在面前,他无动于衷,并不将其和自己画上等号。
他创造了一个“帝国”,却忘记了这个“帝国”。
网上流传一个笑话,得知马尔克斯去世后,有人惊呼,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人们想起去年年底去世的曼德拉,也是同样的惊呼。曼德拉去世,戈尔巴乔夫致哀,此人同样发出惊叹:戈尔巴乔夫竟然还活着!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任何伟大人物,都会经历身体的自然消亡和他的时代的消亡两部分。
马尔克斯死了,蒋方舟说:“所有人都开始装得和马尔克斯很熟啊,一如当时去拔莫言老家的玉米。”
其实,马尔克斯遇到的问题,也是大多数中国作家面临的难题——世界性,还是民族性?
在诺贝尔授奖词里,马尔克斯坚信,一个类似共产主义的乌托邦就要实现。他宣称,那是“一个新的、真正的理想王国,在那里没有人能决定他人的生活或死亡的方式,爱情将变为现实,幸福将成为可能;在那里,那些注定要忍受百年孤独的民族,将最终也是永远得到再次在世界上生存的机会”。
他是坚定的左派,与卡斯特罗站在一起。
1965年的某一天,马尔克斯开着他那辆奥佩牌小轿车,行驶在从墨西哥城到阿卡普尔科的路上,“那遥远的、漫长的、从青年时代就开始撰写的长篇小说突然一下便全部展现在他面前”。
奇迹终于降临到他的身上,他简直可以逐字逐句地把第一章背出来。实际上,马尔克斯一生的经历仿佛都是在为《百年孤独》作准备,其中既有资料的收集,又有个人经验的积累,当然还包括他在此之前一次次成功和失败的写作训练。
一部伟大的作品,一个大陆的百年跌宕。在中国人看来,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在《百年孤独》中,当马尔克斯将火车描述成一个“行进中的村庄”,电影演员主演不同的电影被描述成“死人复活”,用“凉得烫手”来形容机器制造的冰块时,他只不过是说出了一种拉丁美洲人司空见惯的真实而已。
因为西方现代文明的介入不是渐进的,而是像刀子一样直接切入的,欧洲发达的现代科技文明与印第安部落的古老的认知能力陈杂一处,所谓的荒诞,或者马尔克斯所说的那种“拉丁美洲的孤独”就自然产生了。马尔克斯曾说:“现实是最伟大的作家。我们的任务,也许可以说是如何努力以谦卑的态度和尽可能完美的方法去贴近现实。”
他终究还是回到了“故乡”,人生的最后一个小说,马尔克斯写了一个90岁的老人对一个少女身体的迷恋,他要用感官的消亡来阐述命运的终结。
艾略特说,我们所有的探寻的终结,将是来到我们的出发之地。卡彭铁尔在临终前亦留下了“回到种子”的神秘遗言,马尔克斯的文学经历似乎也向我们勾勒出了“向外探寻”和“向种子回归”的过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