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晨帆
鲁迅在为萧红的《生死场》作的序中,称它是“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一幅“力透纸背”的图画。而马步升在为赵旭峰的小说《龙羊婚》(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11月出版)所作的序言中,称将其“展现了丛林法则下的人性法则。”无论是战火连月的哈尔滨近郊的偏僻村庄还是西北边陲与世隔绝的双龙沟蛤蟆镇;无论是解放战争中对抗外敌入侵和地主压迫还是解放后对抗贫穷和饥饿;无论是以女性的挣扎作为叙事中心还是用男性的抗争去打破传统,一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乡村,无不在往复轮回着“生死场”。萧红在《生死场》中这样写道:“在乡村,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这种表面上充实的“忙碌”,被乡俗礼仪死死地固定了下来,也将一代代的庄稼汉和他们的妻儿拴在了那充斥着尘土腥膻的乡村中。
作为甘肃天梯山石窟管理员的赵旭峰,迥异于一般身处闹市的作者,也正是因为环境的单纯,培养出了他小说、诗歌、书法等多方面的爱好;可仅把这些论为爱好又有些不当,赵旭峰做一事爱一事,更是做得有鼻子有眼。《龙羊婚》蕴蓄着作者对文学和人生的执著和热爱。
一、行走在“生死场”中的那些人
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可以说是现当代文学中女性叙事的巅峰之作。在众多的女性角色中,《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和《生死场》中的月英虽然并不是贯穿始末的焦点人物,但也许是众多读者掩卷沉思后最为怜惜的两个女子。小团圆媳妇是胡家养的小童养媳,她本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成天乐呵呵的,可胡家想给她个下马威,总是无端打她,左邻右舍也支持胡家的行为,都说应该打。胡家就越打越凶,时间也越打越长,小团圆媳妇被折磨得生了病。老胡家听了跳大神的人的话,决定给小团圆媳妇用开水洗澡。洗澡时,很多人来看热闹,只见她被滚烫的水烫了三次,几天后终于死去了。《龙羊婚》中的大泉虽然称不上主线人物,可是与小团圆媳妇一样,是小说中最令人疼惜的角色,他们为爱而死的悲惨命运引得无数读者潸然泪下。大泉为了给妻子筹集药费,不惜吃屎,妻子却在得知药费的来历后,羞愤自杀。而大泉凭着坚韧的心性顽强地挺过了家破和在双龙沟淘金时发生的种种困苦并且因为天性中积极乐观的因素,又爱上了杨琴,不惜被女方家长暴打也无怨无悔。可是,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捉弄那些天真的灵魂,大泉最终还是命丧双龙沟,只留下了一双儿女由邻居七奶奶寄养。也许,正是因为在那么多为了生而做的肮脏事之后,这些善良与高尚才显得那么熠熠闪光。
《生死场》中的月英是一个因为瘫病久治不愈而被夫家抛弃,最终病死床榻的女子。她曾经是打渔村最美丽的女人,可最后却变成了十二月严寒夜一声声惨厉的哭声。对月英的描写不足全文的十分之一,可是就在这短短千字间道尽了女性在旧中国所受的屈辱与无助。在《龙羊婚》中,大福的婶娘是另一个被无情的封建枷锁劈杀的无辜生命。大福的叔叔刘柏海新婚没几天就走进双龙沟淘金,之后杳无音讯。而婶娘变成了家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在无数个守活寡的夜晚,婶娘无助地咬噬着自己年轻的生命。最终,因为大福拒绝了她同睡的要求以致郁郁而终。女性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代表着健康与纯洁。一旦违背了这一原则,任何女性都会被传统的枷锁无情地劈杀,这不能不说是传统文化中最黑暗也是最落后的糟粕。可是时至今日,深植在人们心中的偏见还是无法彻底地根除,这才有了无数年轻而美丽的生命的无情终结。
《龙羊婚》带有明显的男性叙事的特点。两条主线——双龙沟淘金和蛤蟆镇上的婚事——都是围绕大福这个男性角色展开,很少述及女性角色,甚至在大福与秦家的婚事上,也几乎没有从女方的视角进行过叙述。这是典型的男性视角叙事,整个小说充满了男性特有的刚毅特色,大福便是集大成者。他刚毅、果决的性格,是在双龙沟这个“活地狱”生存下来的最好武器。文中不止一次提到大福在面对来自外界的威胁时,并没有因为恐惧落荒而逃,而是凭着一股傻劲坚韧地扛过了层层危险。同时,大福并没有因为勇气而变得愚蠢,他在面对意外得来的一包金子时,表现出了惊人的城府,这也帮助他保留下了财富。可是,在“生死场”中走过一遭的人们,虽然有结婚、生子等等“生”的喜悦,却始终无法逃脱“死”的宿命。悲剧是传统乡村叙事者共同的情感选择,似乎只有沉重的“死亡”才能撑起人们内心最惶恐的无助,当旧的事物和时代走向灭亡的时候,曾经生活其中的人们,只能用死亡来保留最后的尊严。大福最终还是在新婚之夜被汽车撞死,这不是意外,而是注定要发生的事,因为走出双龙沟的人无论如何都沾染上了罪恶的鲜血,只有死亡是最好的赎罪。生是死的报应,死是生的赎罪。
二、文学性的传承
除人物的塑造之外,赵旭峰的《龙羊婚》也与萧红的作品在文学性上有诸多方面的呼应。因为是在农村中发生的故事,所以对于乡间景物的描写是作者重要的任务,而同时,景物又很好地成为了渲染气氛的手段。例如,大福第一次走入双龙沟,“这个地方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是一个让人一见就兴奋不已的地方,而是一条乱七八糟的山沟。山沟底里响着轰轰隆隆的机器,高矮不齐的灯火如同白昼。大堆小堆的沙石胡乱地撂在任何一个地方,大大小小的井口和帐篷紧锣密布。一条石头路把山沟分成两半,七岔八流的河道时而进入这边又时而进入那边。一道道的沙梁,一方方的沙台,一窝窝的石头窝铺犹如蘑菇一般生长在地上”。整段的叙述死气沉沉,没有任何生动的描述,足以看出双龙沟是一个如此单调的世界,来到这里的人们起初还幻想着单调之外英雄式的生活,可是来到这里,艰苦的工作、残酷的人性已经剥夺了任何人的任何幻想。金子和自己的命成了无论沙娃还是掌柜子们唯一关心的东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很少有人能把这两样东西完好无损地都带走,这就是双龙沟的可怕之处,走出去的人“不是胜利者,是幸存者”。
萧红的作品在写景方面要显得丰富许多。《呼兰河传》为我们营造了一个丑恶与美好共存的地方,在城中的交通要道上坐落着一个“大泥坑”,它常常淹死一些骡马和小孩,可居民都在看热闹,没有人出来加以整治。有的说应该拆墙,有的说应该种树,但没有一个人说要填平,尽管填坑并不难。这个大泥坑像极了双龙沟,人人都知道这里是毁灭生命的场所,可还是甘愿看着一个个生命被无情地吞噬。这是一种面对时代的群体无奈,无论是在解放前的哈尔滨近郊乡村,还是解放后西北边陲的淘金地,身处这些环境的人们都是千年中最无助的百姓,他们没有任何力量去改变现状,甚至想要保住性命都显得困难重重。大福曾经尝试着用忍辱负重的方式改变自己的命运,《生死场》中的金枝也努力改变着命运。结果,大福在自己生命的巅峰被汽车撞死,而金枝连最后去尼姑庵当姑子的愿望都得不到满足。他们都是曾经有理想和看见过曙光的青年,可是,大时代的枷锁困住了他们前行的步伐,最终只得被湮没在时代的浊流中。endprint
传统,是乡土小说中又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马步升这样总结小说的主线内容:小说题为《龙羊婚》,大福属龙,他的对象属羊,小说的主线便由龙羊的婚配过程展开。在晦暗的生存中,两亲家对待儿女婚姻大事,却一丝不苟,严格按照乡俗礼仪,一板一眼进行着。这不是古板守旧,不是繁文缛节,而是在维护一种生存的尊贵,而只有把生存当成一桩尊贵的事业后,也许,生存才有望延续下去。在《龙羊婚》中,传统更多地展示出了其维护生命延续的积极作用,有了对待婚姻的一丝不苟,大福才真切地体会到了生活的人情味儿,而免于落入双龙沟那种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之中,成为一个被利益金钱驱使的“怪物”。传统更多地体现为对人类生存的一种尊敬,如果丢失了传统,人们会很快退回到双龙沟那种血腥残酷的生存关系之中。大福每一次走出双龙沟,就像是原始人进化到了文明人,文明的力量就包裹在一条条、一款款的传统之中。这些古老的习俗向人们不断展示着老祖宗的文化,让人们因为有了传承而变得更加珍重眼前的一切。
而在萧红笔下,传统似乎充满着原始的野蛮和暴力。小团圆媳妇、月英都是因为所谓的传统而遭到了夫家的抛弃或者虐待,传统似乎对待女性要比男性严苛得多,这就体现了传统教条恃强凌弱的原始本性。同时,对于传统长久的遵循,培养出了一批愚民,萧红就是写了这样一群愚民、愚妇,他们默默地生,默默地死,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只是一天一天地活下去,活不下去了也就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命没有那么值钱。一切违背传统的东西都被视作一文不值。穷苦人家不会因为日子难捱就彼此珍重,反而不顺心了男人打女人,女人打孩子,没人是快乐的,萧红的笔下永远浸满了一股无力抗拒的悲哀和苍凉。这不得不让人想起了另一个以女人作为叙事视角的人——张爱玲。张爱玲的笔触也是苍凉的,但是针对城里人和小资产阶级的,而萧红的苍凉和寂寞是牢牢地缠着农民和乡村的。
一味的悲观也不会在死上增加更多的悲哀,反倒是在黑暗之中的一丝亮光才显得更加珍贵。无论是赵旭峰还是萧红,都为那个古老的中国乡村留下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呼兰河传》的最后一个人物,人们都管拉磨的邻居叫“磨官冯歪嘴子”,他不但会拉磨,还会做年糕。有一次,“我”去磨坊买年糕。看到里面炕上躺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原来冯歪嘴子成家了,那女人就是同院老王家的大姑娘王大姐。然而,冯歪嘴子的幸福生活遭到了邻人们的羡慕和嫉妒,大家都说王大姐坏,谣言层出不穷,冯歪嘴子受尽了人们的冷嘲热讽。过了两三年,王大姐在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因难产死去。冯歪嘴子常常含着眼泪,但他看到大儿子已会拉驴饮水,小儿子也会拍手笑了,他就不再绝望。在儿子身上,他看到了活着的希望。这是萧红为所有的读者准备的一份礼物,冯歪嘴子成为了人们欣慰地含着泪谈论萧红的最佳话题,因为在黑暗的过去,能有这份勇气抛出一线希望,实属不易。而《龙羊婚》却采用了一个先扬后抑的结构方法,本来大福在一次次舍命去双龙沟的过程中已经积累了一定财富,婚事也已经说定,好日子就可以从此展开。结尾大福被车撞倒,虽然作者没有写出结果如何,但是,悲剧的气氛还是升上纸端。不过,即便如此,作者还是为我们留下了大泉的一双儿女,这是生命的延续,也许是另一个生死的轮回,但是只要生命还在流转就存在着看到曙光的可能。
三、乡土文学语言的开拓
自鲁迅写作《狂人日记》起,白话文文学语言就一直在不断地发展。萧红的作品因为受到当时时代和个人知识的局限,并没有像沈从文那样大量将乡土方言入文,而是基本采用了标准文学语言的范式。时至今日,乡土文学已经成功地将语言和乡土叙事结合了起来。在赵旭峰的《龙羊婚》中,甘肃河西凉州方言广泛地入文。同时,因为双龙沟特殊的环境影响,作者还大胆地采用了专业用语进入叙事,这不仅增加了小说的可信度,也使得叙述更加流畅。“这里,人们把食盐叫‘沙子,把筷子叫‘顺条,铁勺叫‘钻过去,也许是取意于让沙娃们顺利过巷的缘故。在这个地方,人们把金子称作‘金娃娃或是‘娃娃,如果你叫错了的话会有人毫不客气地给你一家伙,让你记住以后要禁嘴。”这些术语的使用也许一开始会给读者带来阅读上的障碍。没有淘金客生活经验的人,掌握起来的确有些困难。但是,当你熟练阅读之后,就会发现,因为说着和淘金客们一样的话,整个文本的叙事显得非常真实而流畅。
作者在文中还作了一个十分有新意的安排,大福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乡下人,他从小便对诗歌充满着兴趣,这可以看作是作者个人情感的一次真实流露。当年轻的大福看到一首普希金的诗后,作者这样描写大福的感受:“大福并不十分理解诗中的意思,但他还是从字里行间朦胧地感到:在这片忙碌的土地上,为了神圣的吃食,人们的痛苦,人们遭受的迫害,人们的诽谤与牺牲,甚至美好的期望,全都融在诗里面了。”对于诗歌如此的赞美,不能不说是作者自己对于文学热爱的流露。
萧红的《生死场》或者《呼兰河传》都写得很残酷,都是带毛带血的东西。也许与生死相关,只有充分的宣扬鲜血的地位才能加强主题的感染力。赵旭峰的《龙羊婚》也是直面由自然的人性带来的厮杀。萧红笔下的“生”与“死”处处跳动着作者的脉搏,那是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在冲撞、呼喊,是世间生命力肆意的迸发。但是,它的主题是严肃的,是肃穆的。面对一个个生命生与死的挣扎,最终澄明生命体验的意义。《龙羊婚》继承了这种张扬而不失内涵的文学手法,它是一部描述人的命运的小说,也是表现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生存状态的小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