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2014-05-06 20:34陈天佑
飞天 2014年4期
关键词:陈军队里张飞

陈天佑, 1971年10月生于甘肃山丹。毕业于甘肃教育学院中文系,中共党员,大学学历。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张掖市作家协会理事。先后当过教师、记者、公务员,现在中共张掖市委某机关工作。2003年至今,先后在《飞天》、《青年作家》、《北方文学》、《绿洲》等省内外十几家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杂文五十余万字,其中小说《见习记者》获“首届金张掖文艺奖”,《屠夫贾河南》获甘肃省第二届黄河文学奖,《年事》被《小说选刊》转载,中篇小说《炊事员张富三的发迹史》被《中篇小说选刊》增刊转载。

天还没有大亮,张宝斗咳嗽了几声,使劲儿伸长了一只胳膊,从席子下面摸出水烟来,又从枕下左摸右摸,摸出一盒火柴,“啪”一下划着了。张宝斗把那水烟当命,一有空就要“吧嗒吧嗒”吸上几口。

张宝斗对他那套抽烟的行头喜欢得不得了,爱惜得不得了,仿佛那是自己身上的一块骨头。那烟竿儿呢,是牛骨头做的,白里渗着焦黄色,两头包着黄亮亮的铜,铜和骨的缝隙里满是黑色的烟渍。张宝斗还让皮匠用熟牛皮做了一个小巧柔软的烟袋,袋扇头上系了一根细长的老鼠尾巴一样的皮绳。平时,他抽完烟总会把烟锅放在牛皮烟袋中间,然后紧紧裹住,再用那条细皮绳子扎住,就像扎住了一条受伤的干胳膊一样。

婆姨醒着,道:“眼睛一睁,再没个干的,就知道个煨自个儿那个炕洞。”浓烈的烟味飘进了她的鼻孔里,她哐哐哐地咳嗽了几声,转过身去,把半个脑袋缩在了被窝里,侧着睡下了。张宝斗翻身趴在炕上,把身子向前挪了挪,烟锅就伸在了炕外。他抽一口,“噗”一声长长地吐出来,嘴唇一阵儿颤,抽一口,再吐出来。没有人的时候,他都是这样抽,他在思考,噗,噗——仿佛思考也拖着长长的尾巴。

张宝斗在琢磨今儿队里的事,这个,婆姨闭上眼睛也知道。张宝斗“噗噗”地吐了几口烟,幽幽地说:今儿个要把那几个粪堆翻了呢。女人打着呵欠,道,反正你每天有事没事总得找些活折腾人。张宝斗只吸烟,不搭话。

过了一会儿,女人亦喜亦忧地问,广播里这些日子不是天天广播说要包产哩吗?真包户了,你是不是就不当这个破队长了?张宝斗冷笑一声,叫包产到户,才说着呢,不知道我们这里搞不搞,我那天还听见公社里的王书记发牢骚哩,说现在就好好的,包什么产?公家的财产怎么能说分就分,这样子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他咂巴了一下嘴巴,又若有所思地说,不管咋弄队里也还得有人负责不是?女人却有些不以为然,说,不让你当了也好,谁当了谁当去,还安稳些!当上那个,不管不行,一管尽得罪人了,倒把家撒掉了(就是不管家了)。张宝斗道,你懂个屁!我不当这个队长,我在这个队里算个啥?你算个啥?我在这儿说话有谁听呢?张宝斗长长抽几口烟,然后梆梆梆地在炕边上磕了,砸得炕头都振动。女人用胳肘子捣了他一下,道,你轻巧些,炕头可是自家的,又没惹你!别把静娃吵醒了。

张宝斗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张飞,二儿子张静。张飞上初中,住校,一周才回一趟家。张静还小,在村里上小学。

张宝斗压低了声音,道,我不当我能管上队里的那串钥匙?这儿能有你我的脚板印印子?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女人哼一声,道,当个队长能吃还是能喝?仿佛又想起什么了,道,哦,我还忘了,当上就能和别人家的女人睡觉了。女人一说这个,张宝斗立马气短了,笑笑道,我当队长,你地位也高,别人见了你都低三分呢。人活的个啥,不就是个地位面皮么?女人顿了顿,又道,你看你,一年到头忙的!队里别人干的时候,都给家里捞够了好处,你倒好,什么都是公家的,一分不拿!你当了几年,队里的手扶拖拉机也有了,一个工都一块钱了,家家的仓子都满了,可是谁又说了你个好呢?张宝斗说,我的工作社员承认着哩,公社也承认着哩,非要人家天天说你好话干啥?女人不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张宝斗又道,再抽几个女人打扫一下仓库。他说得很小心,仿佛是征求女人意见似的,又仿佛自言自语。婆姨立马警觉起来,朝着张宝斗侧过身子,问,那你打算抽哪些女人呢?婆姨的身子像横起的长长的盾牌。张宝斗道,再抽上三个吧,二婶得让去,还有陈军家的,再就是、就是那个刘茂德家的,要不,你也去?话还没说完,婆姨鼻子里就打了个冷腔,道,哼,还不是早想好了!谁不知道这是清闲活,你咋不让别的女人去干,偏偏让那个骚货去呢?怕是你又偷了人家的腥了吧?婆姨突一下翻过身来,把被子掀了起来,一阵风惊涛骇浪地扑到了张宝斗脸上。

我才不去,看见那个婊子恶心得慌!婆姨恶狠狠地说。张宝斗在炕头上摁灭了烟头,准备要起了。婆姨仍说,我就不去了,我和其他人一起翻粪去,你去打扫仓库吧。二婶也不要去了,去那么多人干啥?人多了还挡照得很。有你们两个就够了,仓库里不是还放了张床吗?干累了,两个人正好抱着美美睡上一觉。

张宝斗正弯腰下炕,他吭吃吭吃地说,想去就去,不去就翻粪去,不要无缘无故胡唧唧!张宝斗有些恼怒。

女人不敢说什么了,这个男人,是全村的男人,更是全村女人的男人,但他是人前头走的人,她得护着他的面子。这个理儿,好多人都对她说过。有关他的传闻她早听到了,不过是装作不知道罢了。她有些恨恨的,但又丝毫没有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私下里骂骂。

她边起床边叠被子,她想把被子叠得整齐一些。她使劲地拍着被子,她把它们当成了那些女人,啪啪啪的拍得山响。她在嘴里不住地说着,细细碎碎地说着,别人听不清楚,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间或能听出一两句来,什么恶心得慌,什么哪里去了哪里去,什么贱货骚货等等。女人多年已经养成了习惯,就是嘴不停,遇着不顺心的事,就这样自言自语地说半天,仿佛是野地里一夜间生出的杂草,又仿佛雨后房檐下滴答的雨点,引不起人的注意,但又密集地存在着。

张宝斗起了身,目光很自然地投在了对面的墙上,月光照在了那儿挂着的一串钥匙上,钥匙发出一种惨淡的还有些清冷的光。

那串钥匙形色各异,长者如锯,短者如趾,张宝斗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群不同性情的社员,有细手细脚的,也有粗头笨脑的,有狡黠奸诈的,也有憨厚老实的。有时候张宝斗还产生连自己都惊讶的奇怪想法,譬如,他会把圆头细柄的那把最为漂亮的钥匙想成是刘茂德家的,而把尖头儿长柄的那把又想成是那个让人讨厌又让人依赖的副队长陈军,等等。

再下面放着一张账桌,这是张宝斗的办公桌,他叫账桌。谁当了队长,这张桌子就搬到谁家。桌子漆了紫色的油漆,这时看上去,就像一个面目狰狞的怪兽。桌子上面一溜三个抽屉,右边带了一个柜子,柜子和最右边的抽屉用了一个圆铁盘扣在上面,上了锁。这桌子又宽又大,队里谁家都没有这样的桌子。家户里的桌子,都是细腿细脚小眉小眼的那种,像这种胖胖大大的桌子,只有队长家里才有。这张桌子,某种程度上就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张宝斗知道,桌子里面其实也没啥,无非是些文件呀、布票呀、粮票呀什么的,要紧的也就是那枚章子。但是张宝斗从来不马虎,桌子上的锁从来都是锁上的,上面也不让婆姨乱放东西。下面的柜子本来没什么放的,婆姨想要放她的针线篮,被张宝斗坚决制止。后来,他把队里几个换下来的锁子和新马灯放在了里面。

张宝斗从墙上的钉子上取下一串钥匙提在手里,他几乎天天这样,先提着,到了队部,开了各个门,才系在腰带上。那串钥匙就哗啦哗啦地从屋子里响到外面,响在街道上,远去了。通常情况下,张宝斗还要从抽屉里面拿上一个磨掉了多半漆的银色的哨子,那哨子经年累月地放在抽屉里,时间一长,就脏兮兮的,像个弄脏了脸蛋屁股的野孩子。

“吁——吁——”哨声由远及近。哨声一响,村里的狗叫声就会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乡村的夜的宁静被打破了,一家一家的灯点亮了,随后就是吱吱哑哑的门的响声,紧接着就是咳嗽声、说话声、男女的笑声混响在村子里的道路上,他们全部到了队部门口。

人到了,社员们三三两两地围在那儿,抽着劣质烟,开着玩笑,说着赤裸裸的荤话,骂人或者玩弄手里的农具。副队长陈军开始点名。点名后,张宝斗手里早已拿了那个红皮的笔记本,在上面写画了一阵。张宝斗的字像硬棍棍,像用芨芨草码起来的一样。随时拿个红本本,这是张宝斗当了队长后从公社干部那儿学来的。虽然有时候他觉得也没什么可记的,但是他觉得还是拿上好,像那么回事。这个本本他每天放工时都会像模像样地锁在队部的抽屉里。他很快分了工,哪些人起牲口圈里的粪,哪些人到地里干活,哪些人拾掇仓库。男人们负责刨粪,女人们上车,再配几个有气力的拉出去,那边有负责压土的。总之,人欢马叫地干起来了,集合在一起,分了工,领了任务,各自去了。

这时,张宝斗才向库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撩起衣角摸腰间的钥匙,发现挂在了什么地方,怎么取都取不下来。张宝斗的半个身子歪成了虾米,嘴也跟着扭在了一边,还是取不下来。后面跟着几个女人,看着叽叽咕咕地笑。一个叫蔡婆子的对刘茂德家的说,快去给队长帮忙取一下,挂裤带上了。刘茂德家的笑笑,站住了,却没好意思动,她对蔡婆子说,你去取。顺手搡了她一把。蔡婆子笑笑说,你去取吧,取把钥匙怕啥呢?你手巧,我笨手笨脚的,怕是把队长的裤带给扯断了。大家哄一下都笑起来。刘茂德家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脱去了手套,上前帮张宝斗解,张宝斗便觉得一阵阵痒酥酥、麻哩哩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他自然想到了她的手,自然又想到了她的脸蛋,又延伸想到了她的鼓鼓的胸脯和饱满的屁股,这么想着,下边就有了动静。张宝斗心里好笑,要是没人,他一定掐一把她的屁股。

到了库房门前,张宝斗当着大伙的面,哗啦哗啦翻过来倒过去,从那一大串钥匙中找到了大库房门上的钥匙。蔡婆子唏嘘感叹道,队长,这么多钥匙,哪是哪个,咋能记得住?刘茂德家的笑笑说,人家队长是啥脑子,我和你又是啥脑子?记不住咋当队长呢?张宝斗回过头来问蔡婆子,你生的娃你记得住不?女人们哈哈笑起来。有人说,就是,干啥的操啥的心,这钥匙,队长就当个娃对待呢,当然一个个记得清了。张宝斗不说话,郑重其事地开了门,又把锁子锁了,才进了门。

仓库经年累月都是一股发了霉的味道,开了门,一股阴冷的风从里面飘出来,架上皮货的味道、仓里老鼠药的气味一下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

社员们干起来的时候,张宝斗又提了钥匙,哗啦哗啦地走过去,他打开了所有的库房门,以及其他的门。只要是个门,他都打开,都是一样的动作,把门敞得大大的,像是要进牛车似的。他在每间房子里都要仔细看一遍,仰头看看梁上放的东西,爬在土墙沿上看一下仓里的东西,把这个挪一挪,把那个提过去。这样挨着走了一圈后,他才哗啦哗啦拿着那串钥匙,再把其中的几间锁上。他的脸上是一脸自得的神情。他喜欢听那种声音,锁子啪一声开了的声音,仓房门开时的吱呀声。甚至仓库的那种霉味,他也觉得赏心悦目,沁人心脾。

多少年了,在张宝斗的心里,这儿就是他的家,仿佛一切都是他的。他明知道这是队里的,但是,只要一到这儿,他就觉得亲切,比家里亲切。

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就暖和起来了。秋后的天空弥漫着一种惨淡的白光,天空湛蓝得像一块绸缎。折腾了一年的土地仿佛产后的女人,疲惫而慵懒。

活不多,已经差不多了,很多人就懈怠下来,坐在那儿说说笑笑,过一阵就爆发一阵哄笑。这时,张宝斗通知大家收拾好工具,完了开会。

社员们三三两两地回家,然后就拿了小板凳集合起来到队部开会。女人们照例拿了针线活,每人脚下都放着一个放针线的小筐,里面放着针头线脑一类的东西。台上坐着三个人,公社的杜干事,大家都认识,隔三岔五就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来一趟,再就是张宝斗和陈军。先是学习,陈军开始念文件,下面嗡嗡声一片。女人们拿着针线干活,仿佛永远干不完的活大都是纳鞋底的。陈军也不管,这样的学习隔一段就有一次,差不多每次都这样,女人们边干活边聊着天,都是张家的狗儿扯了李家的猫儿的闲话。男人们照例使劲地抽烟,都佝偻着身子,小声喧着谎。有几个低着头蹲在地上,拿着树枝儿在地上画着。有一个人画了前面女人的大屁股,还在裆部那儿夸张地画了毛茸茸的一片,引起一阵笑声。有一个人悄悄拔了前面女人辫子上的一根长发,女人转过身来打了他一巴掌。这些,台上的人全不在意。张宝斗坐在台上,前面桌子上放着那个红色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红皮上沾了油,黑乎乎的一块,皮儿也开了口,隐约可见里面夹着很多东西,纸条儿呀布票呀什么的,厚墩墩的仿佛给本子穿了一件棉袄。

陈军领学文件,每念到标题,张宝斗就在本子上记下来。然而,他写字很慢,手拿着笔,仿佛握着一把笨重的铁锨,却又无法施展,便抿着嘴巴一笔一笔地描,常常碰到写不上的字,要斜了身子,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去看文件上的字。记上标题后,他就把笔放在笔记本上,翘起腿,又斜了身子,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

陈军读完文件后说句“完了”,就拿起茶杯来喝茶。张宝斗坐正了身子,大声道,下面——请公社的杜干事作重要讲话。下面的嗡嗡声小了下来,不少人抬起头来向台上张望,女人们手里拿着针纳着鞋底,也像躲在草丛里的鸟一样伸长了脖子向台上张望。

杜干事咳嗽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讲起来。社员同志们——他每次讲话都是这样,最近,公社连续开了几次会议,主要是传达学习上面的会议精神。今天,我们专门组织大家学习有关文件,目的是……过一会儿,张队长还要作具体的安排——张宝斗目光朝下,微微动了动身子,坐正了一些,脸上掠过一丝自豪的神色,旋即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仿佛接下来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他安排,他的神色不免一点一点庄严起来,凝重起来。他扫视了一下台下,台下依旧乱哄哄的,坐着的、蹲着的东倒西歪,看上去就是一片头,仿佛倒在地上的一摊洋芋蛋。女人们纳鞋的绳拉动的声音吃——吃——划过去,男人屁股下板凳压出的吱吱声、说话的嗡嗡声响成一片。但张宝斗不管这些,他对这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社员们看重他就行,重要的是他的话有人听就行,重要的是他在这儿是人前头走的人就行。还有就是,那些女人,那些喜欢他的女人和他喜欢的女人……

杜干事讲完,照例是要张宝斗作进一步的安排。照例,张宝斗先说了杜干事讲话的重要性,接着讲如何贯彻落实,他拉着长长的声调。在他的印象中,公社的王书记讲话就是这样,长腔长调的,杜干事也有点,但是没有王书记那么夸张。他说,今年,这个、这个,天帮忙,这个、人努力,种得足,种得好,有了一个丰收年。明年,这个、在公社的正确领导下,在杜干事的亲自指导下,这个,我们争取再加一把油,再加一把油,这个,争取更大的胜利,这个,为此,我们就要抓紧秋冬空闲旱季……

张宝斗喜欢这样的场合,除了劳动的场合外,他最喜欢这样的场合了。

其实,张宝斗早就发现,人在什么样的地方都能找到愉快,只要还有口气,无论在多么严酷的环境,都能找到欢快的道儿。放羊的寂寞了还知道用羊粪弹牛儿,光棍汉偶尔嫖个要饭的女人也咂着蜜儿,感叹松了身子的舒坦。人啊,什么样的福都能享,什么样的苦也能受。

张宝斗记得,那年他被抽上修水库,那么大的工程,全靠肩挑背扛,一天下来骨头都散了架,才一月,他的十个手指头没有一个全乎的,手掌上一个血泡连着一个血泡,钻心地疼。但就那样,人也能找到欢乐。那个劳动的阵势,晚上男女住在一个帐篷里的那种心跳的感觉,看上一个漂亮女人的那种眼馋,偶尔改善一下伙食的那种期盼,劳动之余的荤话,等等,都是一种享受,一种力量。张宝斗那时就看上了一个女人。其实,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女人显然注意到他在看她呢,自从注意到他,她的眼睛便像队里的那匹最俊最温顺的母马那样,总用半个眼球溜着他。女人的目光太那个了,像秋天池塘里的水,看不透,但是能泡你,就是那种泡在里面的感觉。有几次,看他在那儿,女人便从他的眼前走过,走得很小心,脚步很轻,腰肢却失了重心。她拿一把铁锨,却没用,拄在手里,过一会儿又放回来;或者倒一杯开水,喝一两口,站在那儿,眼睛却往他这边扫。从那以后,繁重的劳动不算啥了,只要和她的目光一触,他就浑身都来劲。他累的时候想她,休息的时候也想她,晚上还是想她。他喜欢那种感觉。

下午,女人们集中起来缝补麻袋。一个秋天,很多麻袋都破了。其实,这些活翻过年去做也可以,但张宝斗不能让社员们闲着,哪怕让他们白坐那儿一天呢。

队里一头牛拉煤时翻了车,折断了腿,张宝斗、陈军他们商量着想宰了,正好给社员们分点肉。一说,大家都巴不得呢,纷纷说将来要是分,没人要呢,不如杀了。于是分了工,男人们说说笑笑地去宰牛,能去的都去了,小孩子们跑去凑热闹,队里好像过节一样,都喜气洋洋的。

看着牛被宰倒后,张宝斗悄悄来到了仓库里看女人们干活。

看见张宝斗来了,门口一个女人让了一把板凳。张宝斗并不坐,绕着女人们看她们干活,笑着说,我看你们的针线活做得怎么样?拿起一个的看了,说,还行。看了下一个小媳妇做的,说做得好,一看娘家里就好好学过。几个女人看了,都啧啧赞叹。下一个是邋遢鬼女人蔡婆子,张宝斗还没有到她跟前,她就把麻袋片抱在怀里,一迭声地说,你别看了、别看了,我的针线活蛮得很,丢人得很!旁边一个女人故意拉出来让人看,说,你让看一下嘛,好坏让人看一下嘛,丑媳妇迟早还得见公婆呢。那女人死命地抱在怀里不放,大家都笑了起来。张宝斗又看了几个,有夸奖的,也有笑话的,说是还不如他缝下的。后面两个女人故意把自己的拿得高高的,露在外面,但是张宝斗却不看了,那两个人就有些失落。

张宝斗转了一圈,眼睛在一个地方落了几次,他又磨蹭了一会儿。陈军跑来,揶揄道,一转身就不见了,这儿的肉就香得很?那么好的肉都留不住你。快走,分肉了,大家都等你呢。女人们都抬起头来,开玩笑说,给我们把好的分给啊。陈军笑道,都是好的,他不给你们好肉,你们的肉也不给他。女人们跑过来打陈军,陈军就一溜烟跑了。

牛是在队部旁边的一个高坡上宰的。看见张宝斗过来,一群孩子兴奋地喊着,分牛肉喽,分牛肉喽!几个人正拿了铁锨盖血迹,血顺着小沟流了很长。七八个社员帮着屠家杨二剁肉,其他的或蹲或站,都等着分肉。

张宝斗过去,吩咐道,腿子肉剁碎些,各家都给分上点。杨二是个四十出头的人,两手又是油又是血。这时太阳已经偏西,有些冷了,杨二鼻子吸溜吸溜的,过一会儿,弯起肘子来用衣袖擦一下鼻涕,那袖子青溜溜的就像铁片一样。

看见张宝斗,杨二道,好个队长哩,一个牛,全凭我一个人往开弄哩,你的那么多人,都是看的看,晒日头的晒日头,都在那儿喧野谎呢。这会儿我的手都快冻掉了,今儿个你可给我得记高分啊!一听这话,张宝斗就心生厌恶,杨二就这德性!

杨二还在那儿唠叨,一会儿叫喊冻,一会儿叫喊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一副大功臣的样子。别人都替他担心,他却毫不察觉。果然,张宝斗听不下去了,瞪了眼睛恶狠狠地道,你再不要拉稀屎了!你累得很,其他人都闲得很?那些看热闹的也都过来帮腔,骂杨二孱,干一点活就像鸡儿下了蛋叫唤个不停,一定要让队长知道。杨二讪讪的不敢说大话,嘴里却悄声一个劲儿地说,也不是我说呢,这个活你们谁能干了谁干去!他知道没人会干这事。

杨二边说边剁,嘴里吭吭吭地使着劲,手里的斧头却失了准星,把一块连骨肉剁成了肉索索儿,满是骨头渣儿。旁边人说,你往好里剁,啥师傅嘛!杨二还是那句话,你们谁剁得好了谁剁来!一会儿,杨二说,尿都没顾上撒呢。扔了斧头,就提着裤子跑到一边去,撒了尿,故意把手放那东西上搓了一下,然后过来再剁肉,心里暗暗发笑。剁了一阵,杨二说手上太油了,肉都抓不住了。他就把手放在牛皮的毛上翻来翻去擦了几下,手上立即粘了很多牛毛,再剁肉的时候,那些牛毛就又粘在了肉上。

终于要分肉了。陈军早把秤和花名册拿来了。张宝斗亲自操刀分,称一个记一个。大伙儿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他的手上,仿佛他的手上长了花儿。有个别社员不等他选择,直接说,那一块那一块!只瞅好的。张宝斗也不管他,只顾自己看着割。旁边一个人说,队长的手比秤还准,还秤啥呢?另外一个说,就是,要是让我们分,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哪能把握这么准?张宝斗不动声色,但内心其实充溢着一种神圣的感觉,他觉得这就是权力,他得让人懂得敬畏他。他知道大家的目光都在他这儿,他喜欢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

在这一点上,张宝斗挺羡慕公社王书记的那派头,脸一黑下来,自有一股煞气,让人害怕。因此,张宝斗看镜子的时候,总会自觉不自觉地看一下他脸上有无那种煞气。然而他看不到。他故意问婆姨,我脸上是不是煞气重啊?婆姨看半天,说,我看着没有,自家人看不来,别人才能看来呢。他也问过刘茂德家的,刘茂德家的指着他的鼻子,笑着说,原来有,现在没了。

分到中间的时候,刘茂德家的来了。开始时她站在远处看着,看别人都拿着肉走了,才到了跟前。她嗫嚅着,队长,我的还没有分呢。张宝斗也不看她,就割一块大腿上的,快割完的时候不经意又往里偏了一点点,这样就比别人的略微多了一点,其他部位不好的肉就少了。张宝斗心里有杆秤,他得基本上一碗水端平,不然社员们会有意见。然而,他也知道,该照顾的还得照顾,哪个水库下面没有点露闸水呢?关键看是谁呢。

旁边几个人看了,眼见腿子肉越来越少,立马显出紧张的神色来,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渐渐少去的肉,恨不能直接割去一块。果然,待到后来,其他部位的肉就多了起来,好在大头社员都分走了,一个个志得意满,剩下的这些人多是小门小户,对这样的欺负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哪敢有丝毫的怨言?拎上肉就都走了。他们觉得,能有他们的已经不错了。

肉分完后,张宝斗吩咐把肉皮等收拾好,就快步回到仓库,那儿的人还等他去验工呢。

活早已干完了,女人们把缝好的麻袋码成了一个高高的垛子等着。看见张宝斗进来,女人们说,哟,队长把肉分完啦,一口人多少啊?一个说,能有多少呢,你还想分多少呢?就一头牛,狼多肉少的。张宝斗咕哝道,半斤,够你们吃几顿的了。女人们纷纷道,哟,也不少哩。个个显出喜悦的神情来。张宝斗随手翻过几个来看了,又指挥几个女人把这些麻袋放在了仓库里面的粮仓墙上,免得受了潮。

他出去锁其他库房的门,照例是进去看一眼,摸一下这个物件,扶一下那一个。几个女人看他过去了,就相互挤了挤眼,便不约而同地往自己衣兜里装粮食,说是回去了给娃们炒着吃,边装边说这些麦子饱的。一个手快,三下五除二装满了,立在门口看着,看见张宝斗过来了,赶忙说,来了,来了!另几个便赶忙拉下衣服角来,拍打着身上的土出来了。

张宝斗进来看了,发现了地上撒下的粮食,心里早已明白了。他说,地下脏的,你们几个扫一下地吧。女人们拿过笤帚来慢慢地扫。张宝斗指着蔡婆子道,把仓子下面也打扫净了。粮仓为了防潮,下面用土块垒成空的。这样蔡婆子只能爬下来才能够着。才爬下,衣兜里的麦粒儿便出来了。张宝斗黑了脸道,你啥时候会拉麦子了?你倒是能行了,吃的是糠,拉下来的却是麦子!蔡婆子脸红得像猴儿屁股,讪讪的,说是回去给娃儿们炒着吃哩。说着便往仓子里掏,最后可怜巴巴地翻过衣兜来让张宝斗看。张宝斗道,今天你的工分就不记了,年终再扣两个工。蔡婆子一听,急了,道,我都掏下了,咋能还要扣工呢?她们也都装了,你咋不管?另外几个都瞪蔡婆子。蔡婆子急赤白脸地说,我也不是告你们,不是把我逼住了、逼住了嘛。另外几个女人也都极不情愿地乖乖掏出了麦子。只有杨三家的拍着自己的衣兜说,队长,我可没有装啊。她早趁人不注意,悄悄掏在了门背后。其他人都受到了和蔡婆子同样的处罚。

第二天。社员们集合在队部门口,男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从广播里听到的包产到户的新闻,一个问,是咋的个包法呢?一个说,广播里说是家庭责任制承包。旁边一个马上修正,是家庭年产承包责任制。又一个说,是联产,你说的是年产。那人笑道,我咋听的是年产?大家就纷纷议论起来,一个煞有介事地说,是几家子联合起来承包多少亩地耕种。别的问,那牲口呢,羊呢?那人说牲畜也要承包,定个数目,多出来的就是承包人的。几个人就对队里养马的杨大和马成说,便宜你们了,多下的可都是你们的。那两个说,你听呢,都是说着呢,谁见了?再说了,多下了是你的,少下了呢,能赔得起么?就是多下的能是你的么?是你的了,队里的干部、大队的干部、公社的干部干啥去?

张宝斗大老远就听见他们议论,心里莫名其妙地就产生了一种厌恶感,觉得别人都等着他下台呢,等着看他的笑话呢。过来后,他板着脸开始分工。这时,他觉得他的右眼皮突突地跳了几下,过了一会,又跳了几下。他顺手折了旁边扫帚上的皮儿,沾了唾沫压在眼皮上。

工还没分完,远远的蔡婆子的男人石强过来了,拎着个袋子。石强铁青着脸,径直到了张宝斗跟前,说,队长,你咋门缝里看人呢,欺负人也不能这么欺负吧?总不能骑到别人的头上拉屎吧?张宝斗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石强,问,咋的欺负你了?啥时候欺负你了?石强怒道,你别装不知道,你心里明白得跟啥一样,就连分这么点肉,你都给我们分的尽是耷拉皮,你让大伙看看。石强边说边把肉从袋子里掏出来让大家看。你咋这么欺负人呢?他说。那些肉果然油多,耷拉皮也多。张宝斗一看,分明是把好的割去了一些。他二话不说,拿过肉,让陈军拿了秤来,一秤,差了近二斤。张宝斗怒道,再的呢,让狗吃了吗?大伙儿这才明白过来,纷纷道,把好肉割掉了,我说怎么看起来那么一点儿。

石强一看,急了,道,我啥时候动了?昨天回去后,婆姨说是做了肉饭让娃们吃,拿出来一看就哭开了,没法切,我还劝她呢,结果,她说她装了点麦子,你就又是不记分又是扣工,我就没有动,我就想今天问队长个明白呢,你这么欺负我们,让我们活不活了?你是让我们都死绝了,你一个快活地生活呢么?

张宝斗怒道,你婆姨拿队里的粮食,你还有理了?这咋就算欺负你们了?石强一看,割肉的事让人家看出来了,索性撒了泼,指着张宝斗大骂起来。黑斗,情急之中,石强竟然创造出这么个词,你见了恶的大屁不敢放,见了软的你想咋欺负咋欺负!咋的话,不就软处好取土么?我知道你的势大,可老天爷看着呢,迟早总有报应!他啐一口唾沫。你不就是个秋后的蚂蚱么?马上就要分了,你还干啥呢?我睁眼看着你还能蹦达几天!

突然,那边一个女人骂起来,你管人家干什么?把粮食装上了,你的眼睛不会让屎糊住吗?把你的拿走了么?你惹得人家脏堂圪叽的、稀稀屎屎的,你图的个啥?你当上这个鸡巴干啥呢?快快腾出来让人家干了干去,不要把人家吃屎的路挡住了!原来是张宝斗家的。大家才劝张宝斗家的呢,那边蔡婆子又骂开了,干啥呢?干啥呢?哎呀,还不得了了,人头掉了不就碗大个疤么?喝人的血呢么?两个女人就对骂开了。张宝斗家的回过头来,骂道,你说谁呢?我骂我的男人关你的啥事了?你的B痒得很么?蔡婆子嘴角上满是白沫子,拍了大腿骂道:你们势力大了咋的,咋的呢?你们能把老娘裆里这个黑围脖子让驴吃了去?人多了不怕死光呢,钱多了不怕吃药呢。蔡婆子边拍大腿边跳起来骂,本来就矮胖的身子,张臂叉腿的,像个立起来的蛤蟆。

这边蔡婆子还在骂,那边只见一人提了钢钗就过来了,原来是张宝顺,是张宝斗的三兄弟。因张宝斗的二兄弟张宝年前年使上马车给队里拉煤时,回来的路上马惊了掉下车来,被轧在车下面,车上整整一车煤,当时就没气了。蔡婆子刚才骂的话,是正往他们的伤疤上撒盐。张宝顺怒气冲冲提了钢钗就要戳蔡婆子。张宝斗慌忙起来,一把拉过张宝顺,厉声喝住。张宝顺也骂起来。其他的人呢,有的劝张宝顺,有的喝斥石强,还有半拉半搡的、观热闹的、看笑话的、幸灾乐祸的、义愤填膺的,乱成了一团。对多数人来讲,有这样的事,就可以在这儿磨一早晨了,也乐得参与,一早晨就这样在骂骂咧咧、吵吵闹闹中过去了。

下午,杜干事来了,召集社员们开会。主题是批石强和蔡婆子两口子。社员们对杜干事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感,都悄悄地坐在尽量远的地方。

人到齐后,杜干事先让人说了事情的经过,又问张队长再有啥说的没有。张宝斗吸一口烟说,也没啥说的,不行了你给说一下,这个队长让石强干去。杜干事说,这个队长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这是组织上决定的,你和我说了都不算。这话一说,张宝斗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来,自己到底是组织关心的人,杜干事对自己当然就更没啥说的了,就连怎么批评石强他们两个,也是他们事先就商量好的,这会儿不过是两人配合着把那出戏演完罢了。又问石强有啥说的没有,石强说,我能说啥呢?就是请你杜干事给我们可怜人做个主,不要给我们来个脬子捂嘴,让我们吃了亏还说不出话来,尤其是不要偏斧头砍我们就行了。杜干事又问了蔡婆子,蔡婆子小声嘟囔,也没啥说的,就请杜干事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给我们给个活路罢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子只有吃老鼠药和上吊的份了。

几个人发出笑声来。杜干事也不理会,又问了几个人,大家都说,基本就这么个过程。杜干事就正色道,这件事,起因好像是石强对分肉不公产生了不满,实际是对老张处罚他老婆的不满,是典型的目无组织、目无法纪的表现!石强前年就闹过一次,是因为扣工分的事,我还记得,也是我处理的,纯粹就是无理取闹!他问石强,石强,你屡教不改!啊,屡教不改,你还猪八戒倒打一耙,教我给你做主,好像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你说,我给你咋的做主?啊?石强耷拉着头,一句话都没有了。杜干事看看左边的人,说,本来这事儿我是要请县上的公安局来的,啊,老张制止了,老张制止了,说是乡里乡亲的,传出去对队里的影响也不好。张宝斗望一眼杜干事,这话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起过。他心里暗暗佩服杜干事,到底是公社里的干部。杜干事看看右边的人继续说,老张的队长是组织上任命的,这几年实践证明干得也不错。公社的王书记对老张的工作是给予了充分肯定的,啊,是充分肯定的。大家都应支持老张的工作。谁不支持老张的工作,啊,往小里说,就是不支持我的工作,往大里说,啊,就是不支持组织的工作,啊,不支持组织的工作。最后,杜干事决定,让石强当面向张宝斗道歉,并保证以后再不闹事。又让蔡婆子当着大家的面承认自己的错误。石强被抽到公社水库劳动一个月,加罚两个工。

社员们走到路上,都议论纷纷:石强划来的个啥?自己没理的时候闹,头硬要往墙上撞呢,手硬往磨眼里伸呢,又是扣分又是受苦,这会儿蔫了吧?大家都说石强那人就是个没脑子的,婆姨说上个啥就是个啥。另一个道,还等着叫杜干事给他主持公道呢,不要说他没理,就是有理,人家穿着一条裤子,能给你主持公道么?

晚上,张宝斗吸了水烟将要睡觉哩,大门被敲得山响。张宝斗家的开了庄门,见是石强。石强一副紧张的样子,也顾不了许多,急急地问,嫂子,队长睡了么?张宝斗家的冷冷问,咋的啦?深更半夜的,还叫人睡觉不了?石强一脸苦相,家里又出了事了……不等石强说完,张宝斗家的便说,他已经睡下了,再说了,他去又能干啥?说不会说,道不会道,不要去了又把你们欺负下了。队里人家一有事,总是找张宝斗去调解,张宝斗家的以为又是找张宝斗说事去的。石强也不管张宝斗家的气话,继续道,婆姨回去后就睡下了,我倒没有注意,吃了饭就出去转了一下,谁知回来她就叫不醒了,嘴里还吐着白沫子,也不知道吃了药了没有。石强带着哭腔。

张宝斗家的一听,人命关天,也不敢阻拦,两人快步进了屋。张宝斗听了,有些迟疑。张宝斗家的说,你去看一下,不要把娃娃们给吓着了。

张宝斗这才起身到了石强家,一进门,一男一女两个娃在旁边哭成个泪人人了,见了张宝斗仿佛见了救星,不哭了,只吭吭地抽咽着。张宝斗伸手摸了一下蔡婆子的头,看见她翻着白眼,又掰开眼皮看了,又号了脉。他的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

这时,一个娃指着里屋怯生生地说,柜子底下藏的老鼠药撒了一地,也不知道吃了没?几个人进去一看,地上果然有撒下的白色的药末。石强一看,大惊失色,一迭声地说,咋办呢,这可咋办呢?又急问孩子,妈吃了吗?孩子们都说不知道。张宝斗也疑心,出来直奔陈军家,让人赶紧发动手扶拖拉机,往医院里送人。

一会儿,人喊马叫的,车已经候在了门外,几个男人女人进去抬蔡婆子。蔡婆子长长地唉了一声,再叫,又没了声气。大家七手八脚地将蔡婆子抬到了车上。张宝斗吩咐人照看好,工分照记。又大声叫蔡婆子的名字,蔡桂兰,蔡桂兰!你好着没有?好着没有?其他人也唉声的唉声、叹气的叹气,几个女人还抹着眼泪。车启动了,一个女人又跑上去,把脚那儿的被子捂严了一点。大伙张大嘴巴看着车开走了。张宝斗对陈军道,没来及,该拿上两斤清油送给医生。陈军说,没事,人都要死了他还不救?医生也不敢!

车走到中途,蔡婆子突然咳嗽起来,连声喊着停车。几个跟着的人都说,还好着哩,人还清醒着哩。

蔡婆子喘着气,下车要吐,却没有吐出什么来。几个人都在旁边鼓劲,吐啊,吐啊,使劲吐!却还是吐不出来,吐出来的都是唾沫。她要吐的时候,旁边的人急得也张开嘴巴,憋了气。她不吐了,大家也松了气。

上了车,蔡婆子死活不去了,说是回去呢,丢不下娃,娃在家担惊受怕呢。几个人就问,你吃了药了没?吃了多少?蔡婆子说,少,一点儿,没事。几个人说,还是到医院里洗胃吧,保险些。蔡婆子一听急了,道,我就没吃!人一问她,一会儿说没吃,一会儿是吃了指头肚大的那么一点。她死活不去医院,几个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吃那么一点不会有问题,要有问题已经有问题了。后还是回来了。

第二天,蔡婆子装吃老鼠药的事,就成了大家争相议论的话题。蔡婆子很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来。社员们见了石强,都问,“妈”呢,“妈”好着呢没有?那天石强一急,问孩子“妈吃了吗”,现在也成了大家取笑的材料。但他们也有收获,石强没有去公社的水库。后来张宝斗曾私下里对石强说,扣工不扣工还不是我说了算,多大的个事,你们急啥呢?

张宝斗到公社去开会,回来时暮色已经很浓了。偏偏天又阴着,遮住了月亮,因而这夜色就很彻底,简直就像泼了墨一样,伸手看不到五指。但这时无论老少,也都不急着上炕睡觉。不睡觉干什么呢?瞎谝谎呗。队里小学背后有一块闲地,边上长着几棵老白杨,几个道口又都能通到这里,他们叫这儿是“白话台”,说些白开水一样的话儿,撂邦子(闲谝)呗。

张宝斗刚进白话台,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就停了下来,坐着的、蹲着的都站起来,边拍打着屁股上的土边围了上来。人看得不是很清楚,手中捏的鲜红的烟头上下左右显示着人的位置和动作。大家围上去饶有兴味地打听开了个啥会。张宝斗心情颇复杂,往常别人这样打听,他就会有一种豪壮的感觉,但这次却不一样,他不咸不淡地说,要搞承包哩。他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不知是谁问了句,地和牲口都包吗?他半晌又回了一句,都包。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黑脸上是个啥表情。往常,张宝斗会支好自行车,和大家聊一阵,这会儿,他说还没吃呢,便推着自行车,颠颠碰碰地走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天,承包的消息像风一样灌进了所有人的耳朵,不由你不听,而且消息也越来越明朗,队里的东西都要分到各家各户。这些都已经有了模本,大家都关心的是,队里咋个分法,以后再收不收了?

张宝斗对这承包不热心。他一听这种分法,气就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东西都分给个人了,他这个队长还要不要了?在他的意识里,那么多东西可都是他一手拼出来的啊,说分就要分了?张宝斗一直对此心生怀疑,他怎么也不相信公家的东西会分到各家各户。

次日早晨,张宝斗分了工,想把最后一点活干完。这些活完全可以不干了,但张宝斗喜欢大家在一起的那种感觉,那种阵势,那种场面,那种情调。

分好后,他回到家里,包好了烟,挪挪身子,靠在墙角叠好的被子上躺下了,才一会儿瞌睡就上了头。眼前出现了生产队里的牛圈,又不大像,一张新剥下来的牛皮平展展地放在地上,上面还有血迹,牛皮上放着一把刀子。一头没有皮的牛从圈里走了出来,眼睛里流下了两行眼泪,见了他,瞪起了两眼,样子十分骇人。那牛看了看他,突然竖起了牛角,噔噔噔地向他抵来。张宝斗吓得赶忙往旁边躲避,却一头撞在了一个东西上,粘糊糊的,一看,也是一头剥了皮的牛,那牛也竖起了角。转身的当儿,先前那牛一头就抵了上来。张宝斗大叫一声,醒了,原来是一个梦。张宝斗的胸口那儿还在隐隐地跳,隐约感到腿那儿有些痛。张宝斗十分惊骇,那牛分明就是前几天宰的那头。

张宝斗一骨碌爬起来,定了定神,心里越发疑惑。他下了地,倒了杯开水,喝了一口,突然想到钥匙上的皮绳就是用牛的皮做的呢。他把腰上的钥匙解下来,看了看绳子,便觉得那绳子比平常硬了些,再一看,只觉得上面长着无数双眼睛瞪着他。张宝斗的心里有些发毛,便下地将钥匙挂在了墙上的钉子上,刚转身才要回来,却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钥匙掉在了桌子上,把张宝斗吓了一大跳。再挂的时候,就不免心惊肉跳。待回来坐在原处,再看那串钥匙的时候,仿佛觉得那皮绳儿就带了些幽怨的神情。张宝斗盯着那儿看,窗子里一个光柱映在了墙上,无数个尘埃蝴蝶一样在那儿飞舞。最大的那把钥匙站起来了,圆头圆脑的,细细的身子穿过了光柱,从张宝斗眼前忽一下飘走了。后面一个是女的,胖头,粗矮的个子,头上围了破旧的围巾,鸭子一样笨重地走来,消失在了光柱里。再后面的就乱哄哄地跑开了,仿佛出了圈门的牛羊,撒开了蹄子向四下跑了。再看,却是队里满圈的羊跑了,牛啊马啊全都跑了。张宝斗急了,伸了手去揽,手伸在了光柱里,抓了一把空气。那个光柱子断了,他的胳膊横在半空里,那些蝴蝶样的东西又在他的胳膊上飞舞。

张宝斗叹口气,起来下了地,刚一出门,就碰上陈军领着杜干事他们几个人进来了。杜干事也不打招呼,只和旁边一个人说着什么,说一阵停一下,想一阵子,说一阵又停一下。张宝斗说,有啥还是到屋里说吧。杜干事这才介绍了另外三个人,都是公社派来的工作组成员,三个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其中两个戴着眼镜,还有些腼腆。杜干事看着张宝斗说,公社要求尽快分掉资产。略停了停,他对其他几个人说,这个队里的情况,他咂一下嘴巴,老杜是出了大力的,是有功之臣、有功之臣,可能多少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但这是大形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分就分吧。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啊,你要想通,啊,要想通。张宝斗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分吧。他说。杜干事问,资产清出来了吗?陈军说,都清出来了,上了册子。哎呀,好个杜干事呢,光清这些东西,可把我忙坏了,光那个——杜干事打断了他的话,那老张,我们商量一下分的办法吧。

那些健壮的牛马分出去了,被人一头头牵走了。每牵走一头,张宝斗感觉他的心就像被挖走了一块。羊的耳朵上都编了号,被人捉去了,一家好几只。这些羊他大多能叫上名儿,黄眼子、扎耳朵、二齿子、大尾巴……羊在一起生活惯了,死命地往一起跑,跑到一起,张宝斗心里就松一下,脸上露出笑来,再让人捉去,他的心就凉一下,笑容就消失了。

大家碰到一起,不问“吃了么”,改问“你抓了个啥”。一个说,我抓了匹马,另一个说,我抓了头牛。有一个说,哦,好啊,我们两个都是大牲口!引得大家大笑一场。抓上满意的,则兴高采烈;抓不上满意的,则灰头土脸,一个劲儿叹息自己的命不好。

地也分出去了。原来的地又打了新的埂子,变成了一绺一绺的小块地,大地像巨大的条纹布一样展开在那里。每打一个埂子,张宝斗就觉得在他心里打了一堵墙。

这些天张宝斗恍恍惚惚的,仿佛做梦一样。他一直觉得,这些牲口、这些物件不过是暂时寄放在这些人的家里,终有一天,它们还会在一个圈里的。

他坐在屋里,从空格子里射进的几道光柱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的胡子有些长了,好几天没有刮了,脸没有先前黑了,透着点焦黄,像烙过了的羊头。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些天分东西,陈军他们几个私下里密谋好了的,那些富户、势力户、大头社员都分到了好东西,最好的牲口、最好的地,那些小户、穷户、外来户,不是瞎马就是瘸驴。说是抓阄,抓得就那么准吗?鬼都骗不过去。

最后分的是队里积下的粪。大大几个粪堆,都用石灰打了方格,看上去像个巨大的炸药包,就等着英雄把它背走呢。才分了,每家就各把各的分开了,堆成了四四方方的堆。

一切尘埃落定。

开始的时候,张宝斗每天都会出去转,这几天他不去了,看了不是滋味。他坐在家里抽烟,一袋接一袋。

突然地,张宝斗就想起了一个人。他觉得他好久没有见过她的面了,其实最多也就两天。这会儿想起来,她的头发总是很好地梳过,身段也不像别的那些女人粗壮,蓝底碎花罩衣,灰色裤子,裤缝总是笔直笔直的。在这个队里,她是最爱打扮的,也是最招惹人的。她的屁股后面总牵了男人们长长的目光。队里的那些年轻人都在她的身上想方子,她对他说过,她防着呢,不让他们近身。漂亮女人的屁股后面挂着个锣,男人们总想寻找机会敲打一下。但她是有选择的,她图他的什么呢?一个没落的队长。他们有过几次,都是他找的她,她从来也不拒绝。她会开了门等着他,等孩子们睡了,他们到另一间屋里相会。

天下最想隐瞒的就是奸情,但偏偏最易暴露的也是奸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是她男人听到了风声,也许是她没有办法让他知道。有一天,他们约好了,她男人却在赶黑前回来了。张宝斗进大门的时候,门是锁上的,他怀疑了一下,然而,他终究没有办法抵制那样的诱惑。他从墙上翻进来,他打开了大门的闩子。那间屋里没人,他就推开了正房的门,热炕上的两个人吓了一跳,慌乱中拉开了灯,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刺眼的灯光下,两人顾不了许多,赶紧把被子拉严了,只露出了四个光溜溜的肩。张宝斗一看,道,你看你看,两个人光顾红火呢,门大开着呢,东西让人偷了都不知道。快出来把门锁上!眼下贼可多着呢。说完,他大摇大摆出来了。

他惊出了一身汗,但他心里暗暗发笑。

想着这些,张宝斗笑了一下。他关了门,装模作样三转四转最后转到了刘茂德家的门前,看看四下无人,他一推门就进去了。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正面一张红色的柜子,擦得能照着人的影儿,炕上的被子叠得棱是棱、角是角,上面苫了花被单,地上洒了水,一股水气氤氲着弥漫在屋子里,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清香。

张宝斗咳嗽一声问:“在吗?在吗?”里屋的门帘子撩起来,一张白里透红的脸,一瀑长发从脖颈两侧披下来。她笑着说,坐吧。她比以前有些慌乱,手没处放,不断地捋一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他迟疑了一下,坐在了凳子上。她给他倒了茶,他一手拉住了她的手,一手伸过去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她推掉了他的放在她屁股上的手,说,你还敢啊!他说,我晚上过来。她像自言自语,不知道他回来不?回来不?仿佛在问自己。他依然不放手。外面的门响了一下,她挣脱,说,我看是谁?却没有人。他还要拉她,她却站在门口,说,那晚上了的吧。

晚上,她等着他。想像中,他觉得他应该是只饿虎,想像中的猛虎扑食。然而,他却不行了,怎么都不行,越急越不行。他汗流巴水的,直喘着气,那个东西却像个垂头丧气、气息奄奄的病猫,眼见一块鲜肉,却没有办法抬起头来,自始至终都软沓沓地没有展现出一丝的豪气。

张宝斗苦笑着说,枪是好枪,他妈的,废掉了。

一个月后。队里多的东西都分光了,就连马棚都拆了,木头啊檩条啊什么的也都分了。最后只留下一间土屋子,说是办公室。墙上安了方盘大的一个牛肋巴窗子,屋子里又黑又湿,进去半天才能看清楚里面的陈设,是墙角一条芨芨编的仓子,过来是一条老式的桌子,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旁边一把面子坑坑洼洼扎人屁股的凳子,桌子上面放着一盏煤油灯,下面抽屉里放的无非是扎口袋的麻绳、车轱辘上的螺帽、沾着油腻的钉子等,再下面是对开门,里面也放着些扫帚箍、镰刀把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左边是小方炕,铺着草席子,墙根卷着一床看不出模样的被子,炕过来有一个走道,旮旯处放着扫帚、木榔头等农具,墙上挂着几盏马灯。

一个多月后,张宝斗又来到了这里。屋子里散发着一种煨了炕的牛粪的气味,还有烟气、霉味等混合起来的混沌的气味,这些气味气势汹汹地涌过来,一阵一阵的。原来放的有些能用的东西不见了,一定是被陈军那几个人拿走了。张宝斗的心里有一丝儿悲凉。他站在中间定了定神,一盘腿坐在炕上,从席子下面摸出烟锅来,又摸出一根芨芨草来,拿过煤油灯,伸手就摸着了火柴,点着灯,张宝斗滋滋地吸起来。两只老鼠吱吱地从地上跑过去,钻进了桌子下面。

张宝斗看着这些东西,突然觉得这些东西也孤独,其他的都有了家儿,唯独它们还在这破屋里。这么一想,就觉得桌子呀仓子啊都带着一种幽怨的目光看着他。他看桌子,黑里带着一点冷;看仓子,仓子则像是吃醉了酒,身子歪着;看油灯时,如豆的灯光有气无力地摇晃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瘫下去。

张宝斗用芨芨拨了一下灯光,突然就炸了个花。

是不是把这些也分了呢?张宝斗想。

门口的亮光里挡了一个黑影,接着就闪进一个人,是杨二。杨二问,队长,你在这里干啥着呢?边说边四下看。我进来抽了袋烟。张宝斗说。杨二说,我到处找你呢,一想,你再没处去,肯定在这地方了,我还真猜着了。杨二还有些得意。

张宝斗问,啥事?杨二搓搓头发,说有个事哩,就得你给说说。张宝斗头也不抬,道,你说。杨二笑笑说,就是原来杀牲口用的那两口缸,还有两把刀子。我是说这活一直是我干的,东西我就用着,以后谁家用得着了,还得用。就这么几样东西,陈队长他们也瞅见着呢,就得你给说一下。张宝斗“哦”一声,不就是几口破缸吗?你就拿上去,我做主,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杨二马上面露喜色,边点头哈腰,边说,那我就说是你说的,我拉去了啊?以后你队长家杀个猪什么的,我给你把水都烧好,不用你操心。张宝斗不说什么。

杨二要出门了,又折回来,说,队长,我记得柜子里面有我放下的两个镰刀把呢,我也拿上吧。这东西当不溜溜就没处找去,放下也没人用,我拿上吧。不等张宝斗说话,杨二又道,要不,你拿上用去?张宝斗摆摆手,你拿去吧。杨二打开柜子,拿了那两个镰刀把,又发现了一根麻绳,正好用麻绳捆了。杨二道,队长你消停抽烟,我走了啊。门口一个黑影一闪,杨二出去了。出门的当儿,曲儿飘进来了。

往后,张宝斗过一段时间,就到这屋子里抽一袋烟,每次都会有人进来,走的时候,顺便拿一样或大或小的东西。最后,屋子里就剩下那面炕、桌子和凳子了。张宝斗拿了煤油灯和一小捆芨芨草回家了。自此,他就只拿着那一串钥匙,也很少到那屋子里去了。

转眼就到了腊月里,不等什么人召唤,各家的地已经碾压过了,收好了,冬水也浇透了,秋后一直慵散的大地开始积蓄力气,等待来年春天的到来。家家户户的麦草啊秸秆啊什么的都打成了方方正正的垛子,码在墙角或是堆在场上。

这些日子,村里每天都有人家杀猪宰羊。村头积的一个马粪堆上挖了一个大坑,杨二的两口大缸栽在那儿,一大早,就烟熏火燎地往热里熏缸。

杀猪张宝斗是不在意的,猪是各家各户原来养的,他准备也杀了家里那头猪好好过个年。然而,宰羊他就莫名其妙的心疼,仅仅因为那些羊曾经是队里的。以前,杀哪一只是他说了算的,才过了几个月,就由不得他了。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那些羊,羊是温顺的,他都叫得上名字。还有,要是宰了,再往一起合呢?

一只宰掉了,又一只宰掉了,一只只活生生的羊转眼变成了一块块鲜血淋漓地铺在地上的羊皮。这几天,张宝斗一直心神不宁,听见谁家要宰羊,就到谁家门前去。却不进去,在人家的门前转来转去。他不忍心看,那些死去的羊仿佛都等着他去拯救,它们的命运本该在他手里,这会儿却任人宰杀。

当弟弟张宝顺家要宰羊的时候,张宝斗坐不住了。那是一只母羊,分的时候分给了杨二的兄弟杨三。杨三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属于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分得的东西卖的卖送的送,三拳两膀子弄得差不多了。那只羊添换得很,每年产一只羔,羔子都是好羔子,那只羊的羔子长大后又都填换得很,母的都产羔,羯羊一只比一只壮实。

张宝斗当队长这么长时间,认准了一个死理,动物是这样,人也一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谁家的孩子要找对象,来问他合适不合适,父母好的,他就会说,大人好着呢,丫头娃子也不会差。要是父母不好,他就会说,买羊羔要看大羊哩。

张宝斗舍不得那只母羊,对杨三说,宰了可就下不成羔了。杨三道,再的都小,就这只口大了,满口了。张宝斗道,我知道满口,但这只羊添换得很,下的个好羔。杨三道,总得过年吧,来个亲戚友朋的总得招待一下。还是宰了吧,羊么,就是让人吃的,不吃,养它干什么?张宝斗开始还和颜悦色地商量着,这会儿脸就黑了下来,他恶狠狠地道,你咋就知道个B上打点,要是羊都宰了,以后你吃球去吧。

杨三气得吭吭的,二话不说,拉过来就要宰,旁边的人都笑,不说什么。张宝斗气呼呼地出了门。杨三对旁边几个说,这人神经不对了,好像把他的羊宰了。那几个都说,那时候就这毛病,干啥都抠得很。张宝斗却又折回来了,他说,我有个大羯羊,才二齿子,是原来的自留羊,和你这只换行不行?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杨三放下了刀子,问,你啥意思?张宝斗说,我换了明年下羔,换不换?其他人都说,那好得很么,一只大羯羊换一只老母羊,划算得很。杨三说,是你提出来换的,你不要后悔!

张宝斗二话不说,一会儿就牵了二齿羯羊过来,果然是只好羊。后来村里有的人说,那只羊足足宰了四十斤肉,杨三捡了个大便宜。有的说五十多斤呢,还有一张好皮子,当时就让回回买走了,卖了五块钱呢。张宝斗家的知道这事时,羊已经杀了,她呼天呛地地骂。那是她喂了一个冬天的羊,膘分好啊!我的老天爷,他到底图的个啥?我做了什么孽了啊?做了什么孽了啊?

她少不了和张宝斗闹一场。这是后话,不提也罢。

三年后。

日子这样一天天地过着,夏天的一个夜晚,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早晨起来,张宝斗发现,队里那间屋子被泡塌了。张宝斗终于知道了,所有的终将失去。这间容他抽一口烟的最后的小屋也轰然倒塌了,没有多少人再在意这间破屋子了。

张宝斗打开锁子,来了几个人,把里面能用的都搬走了,无非是一张老式的桌子,上面溅了泥巴,五花八门的,像个被人恶意化了妆的老妖怪。那把三条腿的凳子又断了一条,另一条勉强支撑着没有彻底倒下去。张宝斗拿出那把钥匙来,那是现在他唯一在队里还有用途的一把钥匙,现在这儿也用不着了。他木然地拿了那个同样粘着泥巴的锁子,然后,背了那条残背断腿的凳子回家去了。

从他的背景看去,竟有些悲壮前行的样子。

许是这一冷一热,许是慢慢上了岁数,第二天晚上,张宝斗就感到头重脚轻,嗓子里直冒干烟,浑身上下像散了架,指头节儿都疼。一测体温,39度。张宝斗哼哼着,嘴里喊着关节疼,迷迷糊糊地睡着,张宝斗家的就坐在旁边给他掐手指。

以往,张宝斗头疼感冒的从来都不吃药,过几天就好了。这次却睡倒了,到了晚上,就更加严重了,嘴唇上起了一层白皮,还说着胡话,一会儿念叨着钥匙,一会儿念叨着库房,一会儿又念叨着开会。张宝斗家的不断地给他敷上湿毛巾。熬到天亮后,大儿子张飞就去请医生了。

张飞已经十七了,刚刚从高中毕业,张静还在念初中。两个孩子都不爱说话,都是没嘴的葫芦,偏偏属于一油梁压不出个屁来的那种。

张飞回家帮他妈干活,倒是一把好手。这孩子是个灵虫虫,学什么会什么,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东捣鼓一下西捣鼓一下,自己用刀子剜个镰刀把,竟比市场上买的使起来顺手。队里分了一架大轱辘车,又宽又大,笨重得很。他看了看别的木匠改装的,这儿比比,那儿画画,立马买来了木头、车轴、轱辘等,自己连明昼夜地做了一架,那个辕条的弯度刚刚好,车帮也不大不小,眼是眼铆是铆,两头让人跨的两个车耳朵也做得光溜溜妙生生的。又做了拴绳用的铁钩儿、放工具的盒等等,就连木匠看了都啧啧赞叹。后来,他竟无师自通地捣鼓收音机之类的,把这个喇叭接到那个上,竟然自己做了个小收音机,小喇叭架在门上,收听到了中央台的节目,让村里所有人大开眼界。

张飞对父母亲的事从不掺和,他们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张宝斗家的逢人便夸儿子的好,她说,多亏有儿子帮衬她呢,要不然,她苦死累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别人故作不知道,问,那个张队长呢,他不帮衬你啊?张宝斗家的便说,哎呀,那个老死鬼,还提他干啥?油瓶倒了都不扶,啥时候能指上!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道,那个,我给你说一件事,就前个,儿子不在,我准备套上驴车去地里,我把驴从圈里拉出来,一看,驴鞍没拿,又找驴鞍去,把驴鞍找来,驴不见了,跑了。他定洋洋蹲屋檐下抽他那口,等我把驴找回来,车上的馍让鸡吃了。唉,气死个人呢,不提不气,我就不指着他,就当他是死人!死人都不如!

别人就说,当下干部的,没有干惯,惯了就好了。

张飞请医生看了,吊了瓶子,张宝斗这才慢慢好起来。

张宝斗好了后,召集全家人,其实就是他们三个,一会儿又进来了张老四,他也让坐下。他说,我们开个会吧!他老婆一听,骂道,神经病!出去了,就剩下了他们三个。儿子低了头不说话,张老四笑着,说,哥开会开上瘾了,好吧,我们就让你过个瘾。

张宝斗一脸正色,道,飞飞,你做个记录。

一个光柱子照在张宝斗的脸上,光柱里的东西排山倒海般地飞舞过来,仿佛窗口那儿有个巨大的口子,源源不断地把那些东西输送过来。

出席:张宝斗,张宝善,张飞,还有,还有你妈,也算上吧。

记录:张飞,啊,张飞。

他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顿了顿说,今天我们主要研究一哈秋收的事,啊,秋收的事。今年,啊,天帮忙,人努力,种得好,种得多,啊,种得多,啊。如果不出大的自然灾害,啊,不出大的自然灾害,丰收已成定局,啊,已成定局。

张老四笑。儿子窃笑。

以后,每过一段时间,张宝斗就要开一二次这样的会,人少了,他就拉张老三、张老四参加。

别人有时找张老三或张老四,他们的老婆就对人说,又让他哥叫上开会去了,研究国家大事去了。

闲了一段时间,张宝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把队里原来那些不用的锁子都找出来,全装在了家里,原来里屋的门上没有锁子,他装了一把,做库房用的小房子也装了一把。本来还想把一把上在面柜上,让老婆制止了,没上成。

张宝斗拿着那把锁,巴巴地望着面柜,失望得像失却战机的连长。后来他还是把那一把装在了一个多年不用的什么也没有装的破箱子上。装上后,他站那儿左瞧瞧右瞧瞧,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紧接着,他把原来队里那串钥匙拿出来,把牛皮绳儿解开,又把自己家里的几把串进去,然后从衣兜里又掏出来几把,上面还有干了的泥巴,一个个抠干净后,也串上。然后,拿毛巾一把一把地擦了一遍,这才挂在了墙上。又站在那儿,端详了一会。

张飞问,那是哪里的钥匙?张宝斗说,我在外面捡的,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用上。

有好几家主动给张飞提亲。张飞是个好孩子,远近都知道。可张飞是个没嘴的葫芦,羞脸又大,别人一说这事,他就出门不见人了。

娘问他,飞飞,谁谁谁家的那个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他笑。到底怎么样啊?你见过的,你说啊!他咧开嘴笑。

后来,张飞和原来西沟大队李大队长的姑娘定了亲,主要是瞅了人家,大人好。姑娘叫李萝,张飞和她照过两面。一次是去年过年的时候,村里闹社火,李萝跳秧歌,中午吃派饭,李萝就是在他家吃的饭。当时化了妆,姑娘们的脸上都搽了厚厚的粉,看不出什么模样来,天气又冷,脸色多少都有点青紫。张飞只记得李萝很是勤快,又是帮忙洗菜,又是帮忙倒水。张飞第二次见李萝是今年夏天在县城里,两人在车站不期遇到了一起,李萝穿一件白底紫红碎花的裙子,头发是那种密而粗的披肩发,大眼睛、宽脸盘,鼻子小了一点,像是从脸中间不经意长起的一个小蒜头,皮肤还算白,但又白得不彻底,越往两颊越发出那种油黄的色来,下巴那儿就更黄了,像贴上去的金纸,算不上漂亮,属于放在人群中也还能瞅得着的那种。

两厢情愿,他们很快就结了婚。结婚后,张飞两口子住在了西边大屋套的小屋里,里面放了李萝娘家陪的大衣柜和印着鸳鸯戏水图案的两个箱子。

一天,张静回来了。大家一起吃饭,张静的手上不小心扎了个刺,疼得吁吁地直吹气。李萝正和面,便赶忙解下钥匙来给张静,说她箱子里有针线包,取根针挑一下就好了。张静拿来了一个针线包,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什么样的针都有。挑了刺后,李萝又拿了钥匙去放针。张宝斗说,李萝啊,你那个钥匙串在那串钥匙上吧,别弄丢了。他指着墙上他的那一大串钥匙说。

张宝斗家的就骂开了,你让她串那儿干啥,索罗铃铛的?她对李萝说,你的你就拿着好了,箱子里还有东西呢。李萝也说,爸,我还是自己拿着,方便,丢不了。

张宝斗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没说。

张老四在新疆包了点工程,要和张飞一起去,这一去就是三个月没回来。

三个月后的半夜里,张飞回来了,坐火车走了几千里路,又步行一段才到家,一脸的倦色。张宝斗家的和李萝赶紧生火做饭。吃完饭后,张宝斗家的催儿子,快去睡觉去吧,快去啊!李萝红了脸,转身先出去了。却听见张宝斗说,走,你和我睡走,给我说说你们新疆包工程的事,这是大事,明儿我们再开个会研究一哈到底怎么办。大事不过夜,啊,大事不过夜。

他这么一说,张飞反倒不好意思了,一连声说好,也好,喧就喧吧。儿子脸上僵僵的。张宝斗家的赶紧制止,说儿子都几个月了才回一次家。几个月了!老婆子强调。张宝斗抢白道,几个月咋的啦?几个月咋的啦?我们那时候不就一走几个月吗?就那么没出息?把个老婆子气的。任凭张宝斗怎么说,张飞只是说,妈,没事,没事。我和爹喧喧。爷俩就进门睡下了。

星期六,张静回来,问他爸,老师让征求家长的意见,让他考高中,还是考小中专?张静还说,老师的意思是让他上高中,将来考个好大学没问题。

张宝斗家的对张宝斗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也不想让他拿什么好主意。这次,老婆子直接干预,你不要问他了,你听老师的好了,再不要听这个老不死的,将来不要把你害了。张宝斗本来也想是这样,一听老婆这样说,他突然从脊梁骨那儿升腾起一股强大的气流来,一直升到了天门盖上,直冲得他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他偏不,你说这样,我偏说那样,你朝东,我就朝西,你说红好,我偏说绿好。

张宝斗咳嗽一声,问,静静,你们老师让你征求谁的意见啊?张静眨巴着眼睛,说,你的啊。张宝斗望一眼老婆子,我说啊,就考师范好。有啥不好的?将来当个老师也好。考大学,考不上谁负责?好马还有个失蹄的时候呢!你们老师负责吗?再说了,就算考上,你将来分得远远的,我们想见你都不容易。那个,那个西沟村梁书记的儿子考上大学,分到了上海,老两口子老了没人照顾,病了连口水都喝不上,哎呀,硬是罪死了。养儿为的就是防老,要不,养儿子干啥?

张宝斗后来索性直接找到学校,要张静考小中专。他说,我要是死了,就没人供他上学了。他固执而敏感,老师们都觉得张静上小中专可惜了,但是也没有丝毫办法。

又三年后。

刘茂德家的要进城了。她老公转成了水电局的正式职工,在城里要了房子,把他们一家都转了城市户口。临行前,她和她老公到各家告别,顺便把一些带不走和不想带的东西送了人。来张宝斗家的时候,他们送了几把锁子,还有一个闹钟,说是扔掉可惜了,还可以用。

那天,张宝斗一见刘茂德,那个热情,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是让烟,又是让座。张宝斗好像听陈军说过,男人要是偷了别人的女人,一定对那个男人热情。

可是坐下后,他们却又没得说了,只抽烟。

刘茂德家的眼睛里已看不出什么了,她好像就没有怎么正眼看过张宝斗,好像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有的,只是难掩的兴奋。

张宝斗家的好像早就宽容了这个女人,表现得异常热情。两人说了好多话,又说又笑的,仿佛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妯娌。到最后倒是刘茂德家的先哭了,拉了张宝斗家的手,说是怎么都舍不得呢,啥都放不下,一看自己留下的,哪样都舍不得。把个张宝斗家的说得也眼泪爬吃的,跟了她左一鼻子又一鼻子的。刘茂德家的又嘱咐张宝斗家的到城里来一定来她家,又告诉她如何找,哪儿有个拐角,哪儿有个饭馆,恨不能画张地图给她。张宝斗家的一头雾水,还说,好好好,记下了,一定去,一定去,去了还要住几天呢。刘茂德家的又道,住的地方宽敞着呢,一共四个卧室呢,还有厨房,一家一个院儿,独门独户,好是好着哩。张宝斗家的叹一口气,你跟上享福哩。那个时候大家就说你命好。她又唉一声,道,跟上个好鬼,喝上碗好水。

刘茂德家的望一眼张宝斗,忙说,你也好着哩,要儿有儿,要孙有孙,一大家子,多好!两人拉拉杂杂说了好多,也不管他们两个。刘茂德和张宝斗只是抽烟,半天说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就长时间地木然地坐着。

村上多数成了家的都分家过了。一分家,那日子便像拔节的庄稼,一年窜一截,一家比一家过得好,有的新修了房子,有的置了家具,有的早早买了电器,先时兴的是“三转”,后来是“四大件”。

张静上中专去了。张飞两口子侍弄庄稼,一年下来的收入在村上也算中等,可是他们的收入由张宝斗管着,卖麦子啊、油菜籽啊的时候,张宝斗是寸步不离,钱一到手,便装进了兜里,锁进了账桌里,只给张飞两口子一点零花钱。看着别人家一个个日子过得滋润,李萝也眼热,想分家。张飞不同意,说,人笑话哩,再说了,爹也不同意。李萝就找各种借口闹,先是小闹,摔碟子掼碗,后是大闹,一睡几天,不吃不喝。先是在家里闹,后来公开闹。张飞对妻子也是从不动手,只是默默地面对。张宝斗家的对张老三、张老四说过几次,要他们主持上分家,但张宝斗坚决不同意,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放?他振振有词。

这年年末的时候,上面提出要让能人当村干部,带头致富。一大批老队长都下去了,陈军当上了村支书。

张宝斗对陈军一直有一种爱恨交加的情感。陈军曾是他的副队长,他对他有一种习惯的居高临下。陈军这几年倒卖油菜籽发了一笔小财。张宝斗对此是嗤之以鼻的,认为他那是投机倒把。他恨恨地说,现在这世道!他说,要是过去,他这是要法办的,坐牢的。哼,也就现在这世道!

他对陈军放任别人开荒也不满意。村上的山地都让别人开了,种上了庄稼。他气得下巴直打颤,仿佛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瓦,仿佛那些人开了他家的屋顶。他带话让陈军来找他,陈军推说忙,没有来。他跑去找陈军,进门后像木桩一样直戳戳立在地下,气呼呼地说,你把那个开荒的事管一下行不行?马上就开到你们家的锅台上来了!陈军说,没法管,上面也没有文件,咋管?张宝斗愣住了,道,过去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现在这世道!他叹口气。上面都干啥着呢?他反问。陈军只是笑。

谁家婆媳有了矛盾,张宝斗先急了,让人去找陈军。陈军一天到晚忙于挣钱,懒得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清官难断家务案,遇着事绕着走。张宝斗鼻子里打着冷腔,逢人便说,也不是说呢,现在这些干部孱的!我们那时如何如何。

陈军当了两年书记后,自己辞去不干了,他到新疆包工程去了。陈军走后,张宝斗倒是暗自高兴,在他眼里,别人都行,唯独陈军是不行的。

日子就这样稀稀疏疏地过着,在房檐的影子下,张宝斗的影子越来越短了,他的身子渐渐驼了。其他人年轻时无论怎么闹腾,老了两口子总是相依为命,但是张宝斗和老婆子却是越来越水火不相容。他召集开会,老婆子总是冷嘲热讽,他烟袋里的烟,老婆子趁他不在的时候抓一把扔在火里。她教给张飞的儿子、六岁的小孙子真真骂他老妖怪,不让他抱。她倒和儿孙们相处得好。

张宝斗早一个人住一个屋了。那间屋子便像个狗窝,被子斜躺横卧地叠在炕中央,上面堆着脏衣服,地下到处都是烧黑的芨芨草、烟头,还有脏袜子、没有洗的碗、碟子之类的东西,里面经久不息地弥漫着一股水烟味,夹杂着脚臭味。张宝斗吃饭,拧一把鼻涕就抹在裤子上,他的指甲又黑又长,衣角总是湿的。

不久,张宝斗染上了赌博。他当队长的时候是最最憎恶赌博的,谁耍赌博,谁就会被派到工程上去。然而,老天跟他开了个玩笑,而且,他一染上,就表现出惊人的迷恋来,简直可以以嗜赌如命来形容,一天不上赌场,就急得猴儿挠腮似的。

他开始赢,每天哼着曲儿回来,切了猪头肉一个人吃。突然想起孙子,会拿过来半碟,却让老婆扔出去。孙子哭着要,老婆子哄孙子,不能吃,吃了肚子痛!孙子还哭,老婆子就恶狠狠地说,上头撒了老鼠药,吃了要命呢。有一阵,他穿得也光鲜了,甚至戴了一顶时髦的鸭舌帽,脸上的皱纹都展了。他买了袖珍收音机听秦腔,经常有人来向他借钱,他总是来者不拒,一副大款的样子。然而,这样的好景不长,听说他又和村上一个死了丈夫不久的寡妇好上了。村里有人拍着胸脯说,他半夜打麻将回来时碰见张宝斗从寡妇家出来。

那人的话好像从多方面得到了证实。寡妇没有多少钱,但是寡妇穿得却比以前好了,脸色都红润了,根本不像个死了丈夫的人。有人说,寡妇的儿子上学,都是张宝斗给的钱。然而,张宝斗很快就没有钱了,他一连输了好几场,把前面赢的基本输光了,后来就开始亏本。这话慢慢就传到了老婆子的耳朵里。老婆子早已不和张宝斗说话,两人形同陌路,她从不进他的屋子,他进门她出门,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她只一心照看着小孙子。

张宝斗终于陷入了赌输的泥潭,仿佛是不小心从一个山坡上滑下来,不可遏制。接连地输,越陷越想挣扎,然而,越挣扎就陷得越深。他经常半夜才回来。过去回来时的庄门哐啷啷地响,现在声音小多了。以前,他回来总要寻吃的,大吃二喝一顿才睡,现在回来悄无声息就睡下了。他的脸像干牛皮一样,焦黄得没有一点活色,眼睛红红的,嘴唇上起了泡。有一天晚上,他一连几次跑回家里来,却又匆匆离去了。他每来一回,他老婆都竖起耳朵来听,她悄悄从门缝里看他出去。她知道,准是又取钱来了。

第二天,老婆子一大早就悄悄把张飞叫过来,她不敢让儿媳妇知道。她让张飞问他老子要钱,就说是买化肥呢,可不能让那个老不死天杀的输光了呀!老婆子硬逼,张飞硬了头皮去,却发现他老子蒙了头还在睡,一连去了几趟,都睡着。

快中午的时候,屋里来了几个人,都是外村的人,说是向张爷要赌债来的。张飞这才知道,他老子输精光了。纸里包不住火,他媳妇也知道了。

家里战争起来了,看见的是战火和硝烟,却不知道谁是战争的发动者,几方参战。要债的把张宝斗堵在屋子里不让他走,否则就要拉牲口、拉车、拉值钱的东西抵债。老婆子又哭又骂,骂的对象一会儿是张宝斗——她跳起来在张宝斗的脸上抓了几道血口子,一会儿又是那几个讨债的,唾沫都啐到了他们脸上了。那边是李萝的哭声和摔打东西的声音,还有孩子被打的哭声,屋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李萝当天就卷了衣服回到了娘家,她铁了心要离婚。她说,张飞,你和你爹过去吧!

她在娘家一呆几个月,半年后,他们离了婚。

某个早晨,人们听到了张宝斗死了的消息,是吞下了一把锁子。发现的时候,人就像只虾一样,蜷在炕上,手心里攥着一把钥匙。

从窗格子里斜射进来的一个光柱照在张宝斗僵硬的身上,光柱里飞舞的尘埃像在锣鼓喧天地做着一个大道场,人生的道场。

发送张宝斗的时候,队里的人都来了。大家都免不了感叹嘘唏,很多人都回忆起了张宝斗当队长的情形,讲了很多很多的事。那些事,对张飞来说,新近而又辽远,清晰而又模糊。

家里是养了猪的,本来是预备下过年的,这会儿用来发送张宝斗。杨二早早把那两口大缸栽到了粪堆坑里,烟熏火燎地弄热了,又烧好了水,水倒进了缸里,热气腾起来,袅袅升向碧蓝的天空。

下葬的时候,张飞特意把那串钥匙放进了棺材。大家都说,就对着哩,放上吧,你老子一生再没个啥爱好,就喜欢收藏个钥匙。让他把钥匙带阴间里去吧,在那里,这些钥匙都由着他一个人管,想咋管咋管,想锁啥锁啥。

唢呐声响起来了……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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