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铧,女,现居深圳市,深圳作协会员。2004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作品八十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第三届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奖等。作品散见于《当代》《花城》《天涯》《上海文学》《飞天》《世界日报》等报刊,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精选》《短篇小说选刊》《作家天地》等杂志选载。
1
父亲的坟用土慢慢地封了。几个帮忙的人用铁铲狠狠地夯实了松软的土块,使得新坟隆成了一丘尖尖实实的土包。一个年纪略轻一点的后生还用铲尖慢慢削平了突出来的一点黄色的泥土,很细致地打围了一圈。然后大家就都接了万根水递过去的烟,吸起来。把对襟的褂子打开,里面的汗,嘀里哒啦地沿着黝黑或赭黄的肌肤、顺着根根数得出来的肋骨,已经像小溪一样地流淌着了。
巧云拔几棵新草,小心地点缀在新起的坟包上。然后曲了膝,跪在地上,朝着父亲的地方,连磕了九个头。
不是特别悲伤。自打母亲早早地死后,父亲对她就没慈眉善目过,后来又娶了刘寡妇。后来的日子,人家都知道巧云是怎么活下来的了。可是,人老没土的时候,还是得巧云给他披麻戴孝,还是得埋在巧云的娘旁。刘寡妇拖带来的三个孩子,只远远地在屋外草棚里住着,连灵都不能守的。刘寡妇也哭了几场,但是,生的时候能相守十几年,死的时候,却也只能各和各的那位头亲埋一处了。
这是老规矩,大家都懂。
老万赔着笑脸,招呼着一群乡亲。他也是有日子没回过家乡了。他是个孝顺儿子,自打进了城里,就把娘接去和他一家子住一块儿了。媳妇巧云是早在家里就娶下的,脾性和城里的女人不一样,和自己的娘总是合得来些。家里剩了三个兄弟,老万是很少还乡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去城里找他,带一麻袋的莲藕,带一麻袋的蒜,送几袋米,泥着腿,污着身子,一身味儿地来城里的家住两天,看看母亲,放放心,自己也能开开眼,散散心。虽说老万的家就像只鸽笼一样大,可是,城里住着,总是好的,总是出息了。
老万用脚踢一下巧云,小声地说:“你也不嚎两声?这可是你爹在那土里!”
那个后生也说:“嫂子,你得哭两声,说点送别的话。否则,那里的人悲凄得很,在路上也不安生。就是过了奈何桥,还得一步三望的,怕投不了个好来生!”
巧云直了身子,看看旁边母亲的坟。母亲的坟土比父亲的要灰得多,也硬实了许多,想是年久的缘故。坟头的杂草早已茂茂盛盛,青绿绿的。巧云想到母亲,她五岁时就殁了的母亲,泪就如雨一般地下来了。
建红的小手拉了拉巧云。恁小的孩子,大概从没见过妈妈这样嚎哭过,有点骇住了。她胆胆怯怯地问:“妈,这里面是我外公和外婆吗?”
巧云起来,揽过建红,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大儿子建设冲着老万:“爸,你以后可要对我妈好点儿。我妈现在是孤儿了!”
万根水愣了一下,旁边帮忙的人都笑了起来:“建设真是出息了,上学识字了,还晓得‘孤儿这个词了。”
老万也笑起来:“这狗日的!”就重重地亲昵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瓜。大家伙儿便一起下山了。
刘寡妇在院子里扯天扯地地叫。老万的兄弟和弟媳们在家里忙出忙进的,得准备几桌的饭菜和酒席,来招待帮丧的乡亲。没有人理会那个寡妇的胡言乱语。
刘寡妇脑后的那个秋香髻脱了,头发像一蓬乱草一样在秋天肃杀的风中飘舞。她的身边是几个散乱的包裹,风过处,探头探脑地露出里面的一点细软。她半蜷着腿,佝偻着身子,拎着她的三个儿子,捶胸顿足地在院子里哭叫:“人死灯灭啊!你们也不至于这样。我虽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我们总相守了十几年啊!你们这样杀鸡取卵,叫我们娘儿几个怎么活啊!”
老万的二弟妹跑过来,唾她一口:“鳏夫寡妇的,这样走一遭就算恩爱到头了。人家还有女儿,你总不能霸着人家的地和房吧?”
巧云看了地下打滚的女人一眼,从旁边绕过去,牵着建设和建红进了娘家的房。
娘家比自己出嫁那会儿看着稍微好一些。屋顶上的草皮早换新的了,厚墩墩的。院子里的那只蓄水的木桶,也换成了有建设身子那么深的大陶水缸。房里的那几块梁也重新安了,可能不是重新安的,只是漆了一层漆,但看着簇新多了,连家里的木桌木椅都是后来置的,桌子和椅子全是用榫子接的,一根铁钉都没有用。巧云想,这大概全是后母刘寡妇那瘸腿大儿子的手艺了。
刘寡妇突然冲进房来,拽住巧云的腿,扑通一声就朝巧云跪下了。
“大姑娘,你也是从这个房里出去的。我虽说不上对你好,可是你怎么长大的你也得摸摸自己的心!你七岁的时候我就管你,管你吃,管你住,管你睡。你不能翅膀硬了就把自己撇清!你以为万家的人都是什么好东西?你伺候他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不能让你婆家的人把你父亲的老地老房也给占了去!”
巧云回过头来。自小她就害怕这个后母,自小这个后母吭一下她就不敢出一声气儿,慢慢地长大,她从对这个后母的害怕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厌恶和憎恨,她不能忘记她出门子的时候,刘寡妇冲着她的背影泼出去的一桶脏水。那桶脏水的污垢溅在了她的后脚心上,描金绣凤的缎鞋上有一抹再也无法除掉的脏渍,这么多年来,每回在伏天里翻晒箱子底,拿出她结婚时的装扮,那鞋上的污垢便像一条恶心的水蛭一样攀附在她的心上,稍稍一动,就有汩汩的血缓缓地流下,所有从前受恶的日子全都回来了。
巧云想走开,刘寡妇还是使劲地拽着她的衣裾,发着狠地摇着她,晃着她。建红吓坏了,扑在巧云身上哭起来。
巧云看着院子里那一直跪着的三兄弟,刘寡妇拖油瓶带到她家的孙氏三兄弟。老大比巧云还大,可到现在还没说上媳妇儿;老二恶形恶相的,最调皮的就数他,巧云还记得小时候老受他的欺侮,出了什么事,老二就会把一切责任推到她头上,害她挨了多少冤枉打;老三比她小四五岁,刚来她家的时候,才会走路,巧云记得她一手带大的他,这三个兄弟里,就数老三和她感情最好,只有他亲亲热热地一口一个“姐”地唤她。
老万的二弟妹过来了:“嫂子,你甭理她!想想小时候她怎么待你的?现在你爸走了,她倒好,没为你家生一个崽,她还想霸着你家的房,占着你家的地?她死后是要埋在她前一个老汉孙驼子那里的,现在住你们家,不名不分的,还想怎么着?”
院子里的三个男子汉,还在那里屈膝跪着。老大低着头,老二瞪着眼,只有老三,眼光朝巧云瞟着,还满含着一点有些眷恋的姐弟之情。巧云想,孙驼子家里的房子和地,早在刘寡妇改嫁到她家的那一年,就被孙家的兄弟们收过去了。这也是摊着没出息的事了,否则,哪个恁大的后生,还肯跪在这里丢人现眼的?
二弟妹还在说:“留着地和房子给你们?你想的好事?人家虽然没有儿子,可还有闺女!人家置下的家当,不能白便宜了你们。你们可是姓孙的!”
村长也过来了。跺跺脚,来回走了几圈,把手背在了屁股那里:“巧云,你也说个话,我来断断这个事吧!“
二弟妹把眼一扭,给巧云扫了个眼风。谁都知道,刘寡妇这几天为了房子和地的事,跟村长也有点不清不白的。
巧云就朝老三走去,“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能跪天跪地跪娘亲。你们起来吧!”老三不肯动,巧云使了劲也拉不起来。巧云想,这老三还是小时候的脾气,看着柔柔的,不达他的目的,也是头十辆车都拖不回转的犟牛。
巧云说:“好了,好了。我也不在家,这房这地肯定也是给你们的。有村长在这儿,总是不会充了公去的,不可能让你们娘儿几个冻死饿死的。”
村长马上应了:“还不赶紧谢了?这事儿就这样办了,不许再有人瞎叨咕了!”
老万这时候冲过来,抬手就给了巧云一个大嘴巴。村长和几个人拦下了老万的另一番拳脚相加。村长有点不满地说:“你这算什么?就是巧云嫁了出去,轮不到她来分她父母留下的东西,但也挨不上你们万家的人来得便宜。”
建红又哭叫起来,建设看见妈的眼泪一行行地流下。
2
回到城里的家以后,婆婆听老万气急败坏地说起巧云把自己娘家的老房子和地都给了刘寡妇一家,就对她不待见起来。开始只是冷嘲热讽的,骂巧云是个吃里扒外的货。到后来,已经不打掩饰了,顺嘴骂过来不说,还拄着拐杖就冲巧云劈头盖脸地打来。婆婆说:“再怎么到城里,家里的老规矩不能坏!媳妇也是打了才能听话和孝顺的。你别看着城里的女人风光,一个个都快骑到老汉的头顶上了,还能把婆婆当回事?你是我们万家的媳妇,你老汉打得你,我打得你,你行事不好,你的小叔子都能揍你。”巧云就小声地嘤嘤地哭,怕厂子里的人听见,传出去,到居委会那里,到妇联那里,对婆婆和丈夫是绝对没有好处的,对这个家就更没好处了。
老万和巧云的第三个孩子联合,在正月里出生了。
这一年收成不太好,听说全国都在闹饥荒。有的地方听说饿死了人,有的地方听说饿着的人就等着将死的人倒下,倒下的人身子还没冷,就被饿疯的人拿去煮煮吃了。
巧云的心里听了一阵阵的害怕。
建设开始长身子了,多少东西都填不饱他的小肚子。前儿个跑到那个总工家里,不知道怎么哄得那个总工家里的小儿子,愣把人家存了几个月的、放在吊篮里的香肠翻下来,合着伙地生吃了。总工家的女人找上门来,对着婆婆和巧云诉苦,那是他们家最后一点存货,每回都是全家看着那个吊篮咽下的大麦粉子熬的稀粥。他们家的总工身体不好,就想着哪一天实在熬不下去了,还有点最后的营养能救救身子,可是小孩子们就这样偷着吃了。总工的女人很漂亮,身形儿也美,讲起话来柔声细气的,可那天支撑着门栏,也饿得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了。临了,还是对着巧云说一句:“那东西也是生的。就怕孩子吃了不消化,闹出病来,还亏多了。”巧云呆呆地看着她,那个柔美的女人叹一声气,便款款地走了。
婆婆叫老万:“你去揍一顿,你去把这小畜生揍一顿!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婆婆拄着拐杖吼着。
建设得了一顿老万的暴打。这孩子也拧,从头至尾也没哭一声。老万打着打着自个儿就乏了,手上拿着棍子,木木地发着呆。巧云赶快把建设牵走了。
巧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成了哄和偷了?”摸摸建设被打的地方,“疼吗?”
建设开心地笑了:“我爸也饿得没力气整治我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截紫黑紫黑的东西,“妈,我和建红都分了点的。把这个给你吧。”
巧云吓一跳:“你怎么还有这个?你奶奶和你爸能把你的皮都揭了。”
建设说:“人家告也告了,我爸打也打了,既往不咎嘛。他们家还是比我们家强多了,还有大麦粉子能熬粥喝。妈,你就吃了吧。真香,这玩意儿细细地嚼,越嚼越香。”建设看着那段劫后余生的香肠,咂吧着嘴,唾液都快流了出来。
巧云想了想,还是偷偷地揣在了怀里。那一晚上,整幢楼都闻到了老万家里煮着香飘四溢的东西,把大家饿得饥肠辘辘的肚子和肠子都快揪出来了。婆婆端着那锅香喷喷的菜帮粥,闻着那股莫名的香味,满脸狐疑地问巧云:“这是什么东西?”巧云的脸红红的,她小声地说:“我把知了烤了,把里面的肉切细了放进去熬的。”建设看着妈,很快乐地吃着那碗喷香的菜帮粥,只有他和巧云知道这个特别的秘密。
婆婆盯着巧云:“你真是笑起来才好看。你不知道你脸上的那两个酒窝,显出来,多有福样!”
可幸福是江河里的水,转瞬就流走了。
联合在襁褓里哭着,脸憋得通红,小脸儿瘦得就剩张皮,像只猫一样地蜷在包被里。她吸奶的劲是越来越大了,巧云的乳头已经被她吸破了,露出殷殷的红肉来,钻心似的痛。婆婆有气无力地说:“这种灾年,还养什么孩子?最下贱的畜生才会下崽呢!”巧云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
公家的粮是有定量的,到了这种时候,老万才知道媳妇和妈还有这几个孩子,光靠自己还有巧云小零小散的活计是不够维持生计的。老家的收成也不好,家里今年也闹了饥荒,没打出多少粮食,更不能像往日那样,能驮着米搬着时鲜小菜送城里来了。
巧云开始捡烂菜帮子,到郊外摘野菜。她以为她比城里人懂这些食材些,偷偷摸摸地去了两回,再后来,就发现厂里那些结了婚的嫂子已经跟上了她,带着小篮,一窝蜂地把能吃的野果野菜刨了个精光。巧云为了下奶,听了邻居大嫂说的偏方,就使劲地喝糖水,一咕嘟一咕嘟地喝下去,奶是稀的,也是一片水,一点没有浓稠的奶样。孩子终究禁不住这种饿,久了,奶水抗不了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联合就有点不行的样了。
老万看了看联合,终于愁眉苦脸地说:“也就是个丫头,只有一条贱命了。与其在我们手上饿死,还不如送了人家吧。”
老万的话语是商量的口气,但却没有商量的余地。捧过联合跟娘说了。婆婆的眼一下子就呆住了。婆婆从巧云手里抱过联合,老泪也下来了:“奶奶没有用啊,奶奶还活着耗你爸爸的神,跟你抢饭吃啊!”
老万就跪下了:“娘,你不能这样说,你这样说,让儿子怎么抬头做人啊!”
婆婆的手有点抱不动联合了,哆里哆嗦地就递到了巧云手上。然后,她从椅子上起来,打开柜子,取出那个小包袱,她每天都要躲着人细细地摩挲的小包袱,一层一层地小心打开,里面竟然是两枚鸡蛋和一把生米。婆婆说:“这是我攒的一点家当。每天我闻着鸡蛋和米的味道就能饱一下肚子了。孩子送走吧,如果真有哪个好心人愿意养她,也算是她的造化了,总比在家里等死强啊!这两枚鸡蛋和这把米,就算给人家的情了,算人家收我们孩子的答礼了。”
巧云就抱了联合,来到街上。街上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却并不行色匆匆,想是大家都饿得没了劲,高喊“三面红旗”也不能给以精神上的力量。脸上都是一种茫然,今天过了就不知道明天怎么过的脸相,全是一样的菜色,黄不拉叽又带着点青绿,眼珠子却全瞪得老大,像野兽一样地觅食的眼光。
巧云抱着联合,蹲在一个背街的石阶上。她看着联合,联合哼了两声,已经睡着了。巧云想,孩子一定饿晕了,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看着那小包袱,小心地打开,偷偷地看了一眼,就看见了那使她心惊肉跳的米。她擒了一粒在手上,小心地摩挲着,米已经没了棱角,有点椭圆椭圆的了。巧云有点想不通,这跟她记忆中的大米实在太不一样了。她又擒了一粒出来,在天光下细细地看起来,还是一样地没有棱角,有点溜圆溜圆的。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想明白了,这是婆婆每天摩挲的缘故,婆婆的手,在这段日子里,已经把这些曾经有棱有角的米磨得圆滚滚的了。巧云就噙了一粒米在自己的嘴里,她有点哆嗦的,就像当了小偷一样,小心而谨慎地慢慢咀嚼着这粒米。
真是甜啊!真是香!用尖利的牙齿把米磨得细碎以后,她咂吧着甘醇的米粉,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突然想起她小时候帮父亲干活的情景:先在田里撒下种子,成了苗以后,就把秧苗整齐地插到水田里,一行行,一垄垄的。到了秋天,就成了金灿灿的一片稻田,就能收割打谷子,出来的就是一粒粒雪白的大米了。小时候,总是听先生们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其实一粒粒的米哪是汗水溶出来的,分明是一滴血一条命换来的。她有点怀念起曾经弃掉的那些谷子,都那么财主气地喂了鸡,喂了鸭。如果把那些鸡鸭吃掉的谷子捡起来,可以剥出多少粒米呀!她巧云现在又是何等的富足啊!她闭着眼睛,又拿出一粒米来,含在嘴里,让唾沫把它濡湿,然后用舌尖带着它翻滚一会儿,再用牙齿细细地咬一下,听到脆嘣嘣的一声,它就断裂了,米的香味就是这时候溢出来的。然后再小心地碎碎地嚼,把所有的牙齿变成一具坚固的石磨,慢慢地嘶嘶啦啦地推磨,大米就变成了米粉,米粉又变成了米浆,再把米浆在嘴里含一阵子,喉头咕嘟一下子,米浆就沿着食管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变成了血,变成了肉,变成了奶。联合就能够活下来了。
半夜的时候,巧云抱着联合回了家。
屋里点着一盏白炽灯,灰黄灰黄的光照着人的影子,暗暗的,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巧云抱着联合的脸笑笑的,久违了的酒窝真的像嵌在脸蛋上一样。
“怎么了?”老万问。
“自己的孩子,再难,也要自己养。”巧云有点骄傲地说,好像电影里演的那种伟大的母亲一样。
老万是粗心人,想想,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也就过了。可是婆婆的眼,是鹰隼一般的,谁能瞒得了她?
“巧云,米呢?鸡蛋呢?”婆婆狠狠地问。
巧云把联合放下,她的头不敢抬起来,她打开小布包,里面只有两枚被体温捂热了的鸡蛋。
婆婆抢过布包,小心地摩挲了一下鸡蛋,眼睛突然射出箭一样:“我的米呢?”
巧云哆嗦着说:“我……弄丢了。”
婆婆嚎叫了一声,整个院子都在那个深夜听到了一种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嚎叫:“根水,建设他爸!你给我打死她!往死里打!”
3
孙瘸子来的时候,老万家的以为老家里出了什么事。看孙瘸子的模样,打了两个包裹,又像逃荒的样儿。虽然两家子不待见,但总是乡里乡亲的,况且和巧云还扯着一层关系,就忙请进家坐了。
孙瘸子就是刘寡妇——巧云后母的大儿子。孙瘸子说:“家里收成也不好。我妈说,总算是你娘家人,平常也不走动的, 遇上个灾荒,家里存了一点东西,想着你们城里人都是吃定粮的,孩子也多,怕也不够的,就让家里给带了点东西。你们不要笑话。”说着,他就摘下了包裹,一袋装的是红薯,一袋装的是土豆。
婆婆搀着孙瘸子的手:“救人救急呀!我们老家里听说都快揭不开锅了,你们这恐怕也都是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大恩不言谢。日后,我报答不了,我孩子也会记着你们的情,将来会报的。”
孙瘸子就站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建设和建红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孙瘸子。孙瘸子拍拍孩子的头:“这才多会儿,一下子窜这么高了?还记得舅舅吗?你们回家总往叔叔那里去,当然不记得舅舅了。”
巧云红了脸,拦道:“大哥,不一个姓的,别说舅不舅的了。”
孙瘸子有点尴尬地搓了搓手,仍旧对着建设:“你看我也没给你们带什么来,这一罐东西,是我下车的时候在出站大厅里捡的,也不知是什么水果罐头,孩子们留着吃吧。”
建设和建红都捧了双手去接。
巧云在路上说:“大哥,难为你了。家里都这样了,你还惦记着我们。”
“哪里,我妈说,要不是你,我们几个连住的地儿也没有了。”
巧云停下来:“大哥,不是你妈要你来的吧?我知道她的个性,再富裕,她也不会省个子儿给我,何况这灾年荒月的!”
孙瘸子搓着手。他打小就这样,做木匠活都做得人也木了,只要说不出话来,就使劲搓手,好像那是刨子似的,能把话像刨花那样一滚滚地刨出来,“不是,……不是那样的……”
巧云就哼了一声,得意地笑起来,那笑容里有了好多内容,好像是说,就凭你,还能唬得住我?
孙瘸子呆呆地看着巧云,一动也不动。
巧云也对视着孙瘸子,有点猫捉老鼠般地调皮地笑着。
旁边有些过来过往的人,有的就回过头来,频频地看着他俩,眼里充满了诧异和询问。在那一年的那样一个时刻,这样的对视和静默,简直就是充满了不能言说的浪漫和暧昧了。
巧云忽然脸就有点红了,她想,这算哪门子事?两个男女就这样对勾着看?她扭一扭脑袋,“大哥,你走吧,我不送了。到家给我问老三好,我还总惦着他。”
孙瘸子就一拐一拐地离开了。真的,好奇怪的,多年后,孙瘸子不记得他们分手的时候,巧云穿着怎样的衣服,头发是短还是长,偏只记得她浅浅一笑的时候,嘴角两边儿便现出那两只深深的酒窝,就像一种水底的暗流,很潜秘地把他吸了过去,拔都拔不出来了。
回来的时候,建设和建红已经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打滚了。
孙瘸子送给他们的是一罐猪油,还是外国货,不知道哪个冒失鬼把这样贵重的东西落下了。建设打开来,没命地和妹妹一勺一勺地舀进了嘴里,吃了个精光。饥饿的肠胃受不了这样一下子倾囊而进重油的刺激,把建设和建红的脾胃伤着了。
巧云给建设和建红喂了开水,然后轻轻地揉着儿子和女儿的肚子,想把油慢慢地化了,赶下去,心里还有点恨孙瘸子的莽撞,差点害儿子女儿丢了小命。
建设难受地说:“妈,我就想生病。生了病,就不饿了,就不想再找东西吃了,就不会逮着什么吃什么了。”巧云轻轻地揉着建设,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来呢?她一直记挂着婆婆手上的那两枚鸡蛋。如果这两只鸡蛋能生仔,就能孵出小鸡来,如果小鸡再生蛋,就会有更多的小鸡孵出来,如果有更多的小鸡,这样循环往复下去,那她巧云不是就会有吃不完的鸡蛋了吗?那她怎么还会怕饿肚子、吃生米,让丈夫往死里打呢?那建设和建红不就是每天过得比蜜还甜么?那联合不就永远有奶吃了么?浓稠的,像搅不开的浆糊一样浓的奶了么?
巧云到底还是给饿糊涂了,她又不是城里长大的姑娘,连能孵出鸡仔儿的鸡蛋和不能孵出鸡仔儿的鸡蛋都分不清了。
4
建设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那几年荒年的日子,愣没把他的身子拧了,还在上高中呢,个头已经窜得比老万还要高了。建设的学习也很不错,特别是语文,多少听都没听过的成语从他嘴里像鱼吐泡泡地冒出,巧云就想起他小时候老像个小大人一样教训别人的话,一套一套的,满嘴都是带着典故的句子,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建红也不小了,开始发育了,来了经事,每回就像有个小秘密一样的,躲着人悄悄地一卷卷地叠着手纸,藏着掖着跑进厕所里,脸上满是小女人的表情。小胸脯也开始鼓胀了。巧云便做了裹胸的小背心,把她的身子牢牢地缚住,看不出一点显山露水的妖样。
联合也大了,长得也水灵灵的,杏核眼,看着特别漂亮,就是落下一个毛病,一天到晚吮着自己的手指头,总也不够的样儿。巧云开始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哪个小孩子手上没有二两蜜呢?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是现在眼看着过了夏天,便要上小学了,还是一天到晚抱着手指头,挨个儿津津有味地吧嗒吧嗒吮着的样儿,就有点看不下去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愣改不了这毛病。婆婆说:“算了,她也是小时候奶不够给馋的,大了,知道羞了,也就好了。”
家里这几年过得好些了。巧云已经到老万他们国营厂的附属小厂里上着班了,还分在了好部门,是小食堂里。巧云有时候就把食堂里没卖完的饭菜偷偷装回来,给一家老小打个牙祭。虽只是个家属工厂,集体所有制的单位,但总算有了单位了。巧云有了红本的户口,有了购粮本,真是城里人了。
就是婆婆到底老了,得了风湿,每到刮风下雨就痛得不能活的样儿,拄着拐杖,一走一哆嗦,膝盖里像灌进了水,咕噜噜地响。
巧云从不让建设和建红帮她干活儿,这是婆婆和她最大的分歧点。婆婆说:“建设他爸小时候就是干农活的好把式,你要他现在下地,他照样什么都能来的。街里街坊的都说,我的孩子个个都教育得好,又出活儿,又孝顺。”
巧云不和婆婆顶嘴。她现在也是城里人了,可是对婆婆她还是怕。她小声地对儿子女儿说:“不是能干活才算出息的。妈可不稀罕你们能干活,妈只稀罕你们能读好书。将来考上了大学,成了有文化的人,才真是让妈稀罕呢!”巧云就是这样,对大厂里有时来他们小食堂打菜的总工程师和他的爱人,总是满脸含着谄媚的笑,总是在舀勺里使上一些功夫。食堂里打菜的师傅都会在舀勺上使功夫,同样一勺菜,根本不用在菜盆子里翻腾,她就能一个打得肉多菜少,另一个打得菜多肉少。这是功夫,不是一天两天学得来的。总工和他的爱人每回到小食堂来,有时候要的是回锅牛肉片,有时候要的是京爆肉片。别人的菜里面全是洋葱和胡萝卜,肉只有那么星星粒粒的点缀,而总工和他爱人的铝盆里,洋葱和胡萝卜才是整盘菜里的一星点缀。那个袅袅婷婷、走路一板一眼的总工夫人,就很心有灵犀地看看巧云,对她颔着首微微一笑。巧云的心里便有些徜徉,她想,有文化的人真好,看着哪儿都舒舒服服的,人家那女的,听说年纪和她一样大,可是人家出过国,还会讲外国话,听说好多大厂里的资料都是她给翻译的。人家的水色,人家的身条,人家的那个味道,就像土豆炖牛肉,那份甜香是可以回味到半夜里,唇齿之间咂吧一整夜,怎么都还留有肉的余香。而她,她只是一盘炒坏了的白菜,搁了水煮,已经淡撇撇的,连一点咸味儿都没了。
想到自己是一盘白淡淡的青菜,巧云的心里就有点叹气。总工的爱人微笑地看着她:“你一笑起来,真好看。”巧云淡淡地,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想,女人是在打趣她了?还是女人觉得巧云对她的好,故意说点好听的话来感谢她呢?女人又说,“你还有两个好深的酒窝呢!有酒窝是女人的福气啊,有酒窝的女人是金玉满堂的命呢!小时候,我外婆就说,女人的酒窝是家里的福祉,一笑起来,就怎么也盛不满的荣华富贵呢!”巧云看了看女人,女人也在笑,可是没有酒窝,女人的脸很光滑很平展,没有波波澜澜的东西。她想,这种关于酒窝的说法,她在老家也是听过的,可是,她想过自己的命,从小到大,就没好过,还什么荣华富贵,还什么金玉满堂呢!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有点信那个女人的话,她想,有文化的人说的话总不会错的啊!巧云就笑得更频繁更灿烂了,两个酒窝深深地陷进去,真像一个量米的斗了,有多少富贵盛在里面呢。
建设和建红回来了,都换了身草绿色军装,斜背着一个军用书包,一头水一身汗的,胳膊上还戴着一个红底烫金字的箍儿。
巧云诧异地问:“这是干什么呢?”
建设说:“学校停课了,要闹革命了。大中小学都停了。”
巧云吓一跳:“学生都不上学了?这么小的孩子,跟着闹什么革命?”她有点弄不明白,这么小,连狗屁都不懂的孩子,他们要革谁的命呢?她便有点担心地看着一边吮着手指头的联合,想,她要不去上学,不就和自己还有她奶奶一样,是连个字都不能识的文盲了?巧云的心便有点揪紧了。
老万也回来了,胳膊上也戴了个红箍箍,一嘴的酒气,一脸的豪情。老万说:“我们单位成立革命委员会了。我们家成分好,我的觉悟又高,组织上马上把我吸收了。现在几个造反队伍都抢着要我哩!”
建红回来了,她说,她要去串联,到北京去,到上海去,到一切有红卫兵的地方去。婆婆不同意,巧云也不同意,这么小的孩子,除了跟着巧云回过乡下老家,还没单独出过门呢,怎么能坐火车坐轮船出去疯呢?
建红委委屈屈的,她执拗地要走,她说,不要爸爸妈妈的一分钱!现在是红卫兵的天下,连中央都下了文件,允许红卫兵坐船坐车出去闹革命,所有的旅行工具都不要红卫兵小将的钱,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接见了三十万的红卫兵,老人家的手都握肿了。每到一个地方,都有当地的红卫兵组织来接待,吃的睡的全不用愁,就像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一样。
巧云不相信,婆婆也不相信:“哪有这样好的事,从民国到现在,哪有出门不花钱的道理?天下大乱的时候,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体。”
“妈,”建红带着哭腔说,“要是再落下了,就见不着毛主席了。我真的想去见毛主席的!”
巧云想了很久,决定不去理喻。现在到处都有点闹哄哄的。婆婆说,只要闹哄哄的,就没有好事!婆婆说,这么多年,我不是白吃盐长大的。我知道要出事,你可把孩子们管好了。
可是不是建红。巧云一天到晚看着建红,却不料背他们而去的竟是建设。建设因为有着妹妹的前车之鉴,根本不再和巧云还有奶奶理论。在一个清晨,他和几个伙伴一起,就背了一个军用挎包,带着一个军用水壶,悄然地离开了家,离开了巧云。
建红没有想到哥哥是这样的勇敢和决绝。她想,如果她要再坚决一点,能够和各地的红卫兵会师的便是她了,能够有幸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便是她了,能够畅游祖国大好山河的便是她了。她只能安慰巧云说:“妈,你不用担心。我没想到哥哥还是这样一个有主意有热情的人,对于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会下定决心追求到底。妈,你放心,有组织,就会有关怀,他不会丢的!我们是毛主席的红色卫兵呢!”
巧云的脑袋都晕了。婆婆拄着拐杖朝她抽过来:“我是怎么要你看着他的?你就这样把我们万家的孩子给弄丢了!”婆婆嚎起来,“我们万家的孙子啊,我们万家的骨肉啊!”
建红看着痛哭的巧云说:“妈,你就是这样软弱!现在又不是旧社会,怎么你对我爸和我奶一点也不反抗呢?他们是封建专治,你懂不懂?你难道要一辈子活在他们的阴影下?”建红真是读了书的孩子,说出话来有理有据。可是巧云顾不上什么反抗了,她想,婆婆要是打了她,能把她的建设给打回来,她也就无所谓这顿痛了。
5
事情变得越来越让人想不通了。
受人尊敬的总工,也一下子被揪出来批斗了。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巧云的丈夫老万。老万现在混得有点如鱼得水了,他根红苗正,出身贫农,却又是中国最先锋力量——工人阶级中的一员,吃得苦,又敢于拼。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开始的时候,他终于把握了一次机会,从最底层的工人,一跃而成了革命运动的先锋人物,猛然跨进了领导阶层。
他不能不气愤!抄家的时候,他去了总工的家。总工的家和他的家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们家三代六口人,才挤住在一间十八平米的小房,房梁上置了暗楼,每天他和建设像狗一样爬上爬下。有时候和巧云难得一次的搞事,还得瞅准妈在外上厕所,建设和建红去上学。就这样,还有一回被不声不响吮着手指的联合看到了,小女儿的脸盘上是吓得呆木木的表情,那一回老万也吓住了,以为自己受了惊,落下毛病,再不能举事了。从来就是匆匆了事,就像种马和种猪一样,只是繁衍生命的行事,没有真正地取乐过。
可是,总工家里不光有待客做饭洗浴的专门房间,还有夫妻俩睡觉时专门的卧房,那里面有一张垂地的大窗帘,还有一把逍遥椅,那张大床就在卧房的正中央,摊着猩红的床罩,很懒散很霸气地冲着老万。老万的血直往上冒,他觉得那张床在嘲笑他,很瞧不起地斜睨着他。老万从来就没有想像过有的人还会有专门睡觉的卧房。老万小心地坐在了床的上面,试了一试,床有点颠儿颠的,好像很有弹性的样子。老万就有点搞不懂了,俯下身子去看这张床的机关,可是床是实心的,四壁都是用纯好的木料垒就的,床罩把整个床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老万就在床上痴痴呆呆地想,妈的,这床该睡得有多舒坦!和巧云光着身子搞,也不怕联合再看见了。
这时候,老万猛然发现,总工的爱人,那个女人,虽然一直低着头,手里揽着两个孩子,听着造反派的成员们在向他们全家喊话,却一直侧着脑袋,有点嫌恶地看着他,好像很厌倦他动了她的床。
老万的火腾地一下子冒了出来。这个资产阶级的臭狗屎,她还敢瞧不起老子吗?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是毛主席说的话。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金实玉啊!他一下子揪过总工的胳膊:“打倒反动权威!打倒臭老九!”老万猛然看见客厅里有一尊裸着上身的女人铜塑,他冲过去拿起,把它掼到地上,就听到一阵碎响。铜塑没有砸坏,碎的是里面的一个玻璃灯泡。原来这个铜塑的臭婊子居然是一盏灯!大伙儿都笑起来,总工和他的爱人也忍不住笑了。老万照着总工的膝盖踢了下去:“我他妈让你笑,我他妈让你嘲笑我们工人阶级!”总工唉哟一声,痛不欲生地弯下身去,再也起不来了。
婆婆越来越觉得这场运动是很好的,他们的日子比哪一段时候都过得好。巧云他们搬了新家,和另一户造反派分住在总工原来的房子里。两家合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有些实用的家具也没让公家给抬走,仍用着原来总工房里的。
老万要了那张紫檀木的大床。搬进去的头一晚,硬扯着巧云纵兴了几回,他从没有这样舒坦过,完事后终于可以四脚巴唦地俯卧在大床上,他说:“妈的,死也够了!”
巧云心里还是有点咯硬得慌。她来这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正好碰见了总工的爱人。女人的脸一下子老了十岁,脸上有了波波澜澜的东西,那是愁和怨留下的悲伤,还有不知明天如何打发的恓惶。这表情,巧云是最懂不过的,她就是这样走了几十年下来的。她看着女人,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好。巧云知道总工犯了许多错误,她想说,有了错误改正就好。可是话到舌头,还是咽下去了。她觉得她不配给女人说这番话。女人看着她,突然就笑了一笑:“我说过的,你那两只酒窝,是有盛不满的荣华富贵的。”女人转身拾掇了自己的东西就走了,一点也没回头看一下她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巧云有点不懂,城里的女人到底和她不一样,巧云离开自己蜗居了那么多日子的鸽子笼,还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可是,最让人不舒服的,还是女人最后丢给她的那句话。一样的话,现在听起来,已经蛮不是从前的那个味儿了。女人的话里有了一番说不出的狠劲,那是对仇人才有的怨忿和讥诮。
巧云想,真是的,我哪里就把你得罪了呢?这些不都是组织上定下的吗?
秋天的时候,老万家里就出了事。
那两天气候眼瞅着就不好。婆婆嚷着痛,捶着自己的膝盖,很难受的样子。天一直是灰蒙蒙的,家里也是乌眉罩眼的,一点光线都没有。巧云开了房里的灯,那盏裸女的铜塑的灯。老万想把它扔掉,看着太不雅观了,和他家的革命精神也不相符,可是婆婆是从来没往外扔过东西的,就剪了两块废布,给裸女做了一件衣裳罩住。
婆婆安静了一会儿,看看那个裸女台灯,再看看外面,就有点嘀嘀咕咕的。外面的天是灰黑的,地也是灰黑的,梧桐树的叶子一片一片地飘零下来,落到地上,漫天飞舞,有点像老家奔丧的人家挥撒的纸钱。巧云听见婆婆说:“这算什么事?怎么天都是这种颜色?像棺材盖一样。地也是这种灰不拉叽的,像棺材底一样的颜色。”
巧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扬头看看外面,真的,真是棺材一般的颜色,人就像在棺材里住着。她走过来,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建设。这些个日子,一静下来,她就会想起建设,而且全是建设小时候的事。建设刚会说话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小狗,建设抱着小狗冲着老万的同事说:“狗儿,有礼貌,叫叔叔。”喜得老万的同事一个劲地把他抱着乱转。还记得父亲埋葬的那一次,他拉着巧云的手:“爸,我妈是孤儿了,以后不许你再欺负她!”巧云的泪就水涟涟地下来了。老万每到这时候就踹她:“不许哭!没看我妈还活着呢!你嚎个什么丧?”建设再也没有消息来,偌大个中国,他到底去了哪儿?现在外头真是乱得很,听说有些造反派都有了枪支弹药了,听说两派意见不和,拿了枪和刀就干起来了,有人伤了,有人残了,还有的人就再也活不转来了。建设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婆婆瞪着她:“巧云,你过来!”
她只好恹恹地走过去。
婆婆坐在那盏台灯下,那尊裸女穿着她老人家缝的一件大襟褂,欧化的脸庞上显出一片明澄和安详。婆婆就用手抓着巧云的脸,瞪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她。这个动作让巧云很不舒服,差点跌倒。她想,婆婆越来越怪异了。
婆婆放开了她,阴沉着脸,半天才说:“你怎么不显酒窝了?你一不显酒窝,我的心就闹得慌,我就觉得有事了。”
巧云的头晕起来,她想,完了,建设他,可能完了。
可是不是建设,偏是建设的爹,家里的顶梁柱,老万!
老万的同事是飞一般地奔回来的。两派不知怎么又干上了,言语上开始互不相让,到后来,都拿了家伙。老万这一派的人少了些,老万就使了自己手下人去找援兵去了,老万还对跟着他的人说,咱们人少不是对手,我先把他们引开。老万就像个孤胆英雄一样,把那一派的人引到厂子深处去了。对方的人把他四面围住了,老万就靠身后的那个巨大的烟囱遮掩自己了,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就一个人爬到烟囱上去了,一级一级地向上爬。也许他是想登高望远,看看自己的援兵到了没有;也许他是被对方逼急了,走投无路只好上去了。反正谁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他就那样一级一级地攀爬上去了。对方的人看着他往烟囱上爬了上去,并没有追他,只围在烟囱旁,向他叫嚣了半天,也没朝他开枪,但有人朝他扔石头和砖块,还有人在下面恶狠狠地威胁他。老万爬到了很高的地方,突然就像狼牙山五壮士一样,猝不及防地跳了下去。有人说他跳下的时候,还喊了一句“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也有人说他根本什么也没喊,好像是脚滑了一下,不小心摔了下去。
巧云一下子晕过去了,她在昏迷之前,只听到那个报信的人很义愤地说:“嫂子,你放心,血债要用血来偿!老万已经被追认为烈士了!”
6
联合还是有吮手指头的毛病,现在都十六了,这个怪毛病硬是改不了。而且,不好说的是,平时看着也挺体面健康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见了男人,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后生仔,就羞得头也低了,脸也红了,还带着一点妖里妖道的眼风扫着人家,身子扭得像蛇一般,把手指头含在嘴里吮得啪啪直响。街里街坊的人都说联合有毛病,小孩子成群结队地在她背后喊:“花痴,花痴,花痴!”
巧云吓唬了一下乱起哄的孩子们,看看联合。她也想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会是花痴呢?她才多大,还没开窍呢!可是,平常也没见她和旁人有什么不一样,也没像人家传的花痴那样,见着男人就把衣服脱光了的。联合也就是学习不太好,老师的话里都明显地流露出来了。巧云也不好意思,联合都留过三次级了,到现在,初中也还没毕业呢!
能好好学的,这几个孩子里,也就数建设了。建设多聪明啊,学习上根本不用费劲的,就能拿全年级第一。巧云那时候最高兴的事,就数去开建设的家长会了,老师在讲台上一口一个万建设,什么表扬都有他。巧云的背挺得溜直,她能感觉到别的孩子家长羡慕的眼光。
想到建设,巧云就叹了一口气。自那一年他偷偷地离了家去和红卫兵们串联以后,都过去快十年了,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大家伙儿一个一个都回来了。有人说他去了北大荒,有人说他走云南去支援缅共去了,还有人说在上海他参加了一次武斗,然后就失去了联系。巧云都不太信,巧云想,建设是个好孩子,最知人疼人的,他怎么会到了地方不给父母报一声平安呢?这不是他的做派啊!可是,再往深了想,巧云就由不得一阵害怕,就硬给自己打住了。
建红早进了老万的工厂,成了一名女油漆工。她现在是巧云的左膀右臂,不光帮着巧云操持着家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也能跟她商量着拿主意了。
婆婆早不顶事了,老万走的那一年,婆婆就每日里坐在那把摇椅里,再也起不了身子了,连大小便都要人扶持了。
那一个秋天,全国上上下下都一片喜气洋洋的。巧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有点发慌。她觉得别人的喜庆与她是无关的。婆婆瞅着她的脸,恶狠狠地说:“你的酒窝又不显了,我就知道有事要来了。快了!你这个丧门星!”巧云仍旧不敢吭气,帮着婆婆换弄脏的衣裤,也不敢让脸色使过了劲。婆婆别看不能动了,威仪还在。有时候巧云也想不通,就是这么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自己像拎小鸡一样能顺溜地拎起来的人,怎么就怕了她一辈子呢?
屋里有人来了,都铁着个脸,穿得正正经经的,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巧云搓着手,摩挲着零乱的头发,有点不知所措了。一个男的很严肃地告诉她:“你丈夫万根水,在文化大革命中是有问题的,是要定性的,是三种人,是跟着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是靠帮派起家的打砸抢分子!他是死了,可是死了不能就说他犯下的罪孽就完结了。他是死有余辜的!他造成的恶劣影响是巨大的!”
巧云忙说:“他也是跟党走的,他还是烈士呢!”
一个男的就冷笑:“他把总工的腿都打残了!一个造反派,还说什么烈士不烈士的!我们现在就是跟你交待一下,你丈夫的坟,得从陵园里迁出来!你们占了人家总工的家,三天之内必须搬出去,还给人家。”
巧云惊恐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他是为了党,是为了毛主席的。你们怎么能掘他的墓呢?”
那人便说:“为了党?他是借了文化大革命搞投机搞帮派,扰乱了我们的社会秩序!一个典型的流氓无产者!你们赶快搬走,人家马上要进来住了!”一伙人就起身走了,最后一个人返身过来,对着巧云说:“你也不错了。还至少混了几年烈属,沾了政策的光。你们家孩子没有上山下乡吧?这不比我们好哪儿去了!我的儿子和姑娘,一个在新疆,一个还在黑龙江呢!你知足吧!”
迁坟的事,政府催得紧,得赶快办了。幸好现在都是火化,刨出墓来,捧过老万的骨灰,巧云就偷偷地放在家里了。不能让婆婆知道,否则,这老人怕是再活不长了。可是,搬家的事人家也催得紧,这件事再怎么也瞒不了婆婆了。
还是让人有点赶着的意思了。巧云不想这样,她本来是想悄悄地搬走的,最好是在一个夜里,收拾点自己的东西,再回到鸽子笼里,悄没声息地安顿算了。可是,婆婆在这个时候不依了。明白过来是要让自己搬出这个房子的时候,婆婆的眼一下子瞪圆了,她的手使劲地拽住了床栏,怎么也不松开了。
那一家的主人没有来,打头的是几个三十来岁来帮忙的人。年纪长了一点,就比较体恤老人的心一些。开始还磨着嘴皮说了些好话,左哄右劝的,可是婆婆压根儿就不答理人家。那些人就只好忙着拾掇别的地方,好腾空这个家让主人搬进来。巧云一趟一趟地来回往鸽子笼里运自己的家当,每回看一眼婆婆,老太太就那样坐在床上,死拽着床栏,胳膊伸得硬硬的,好像用了很大的劲一样,一直摆着那个姿势,一点不变的。
东西就这样慢慢搬完了,就剩下这房里的婆婆了。干活的人都过来,围着这死倔死倔的老太太,不住地摇头叹着气。巧云一遍一遍地求着婆婆:“妈,这是人家的家,现在人家要回来了,我们不能占着人家的地方。”婆婆瞪她一眼,轻蔑地看看她,仍旧抓紧床栏,一动不动的。
有一个负责的来了,看了这情形就有点恼了,指着巧云说:“今天你是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不要想着一个老人来当炮弹,我们就不敢怎么样了!”
巧云的脸一下子羞红了,“我们怎么没动?我们都快搬空了。就剩一个老人家,得给她做做工作。”
负责的那人很厌倦地瞅一瞅婆婆,“想用这种办法赖在这儿,是绝对不能行的!你们是强占人家的房子,你们还有理了?还要做什么工作?”
婆婆突然就硬邦邦地说:“我不走!除非我死了!我是要死在这个房子里的!”
那个人就冷笑了:“还给我来这套?”他转脸对着那几个帮忙的人,“你们把她抬出去吧!不要再耽误事了!”
一个人就过来了,屈一下腰,把婆婆轻轻一揽,很轻巧地就让婆婆的身子上了自己的身。还有一个人怕婆婆来回折腾闪了身子,一直还用手拦腰护着老人。巧云在旁边说:“谢谢你们,小心点,小心一些!”可是背着的人走不动,婆婆的手仍旧死死地抓紧了床栏,她把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那五个手指头上,和所有的人较上了劲。
背着的人不敢使劲,还是怕伤着了老人,就那样蜷着身子弓着背,好难受的样子。那个负责的人看见了,就走过来,一下一下地,把婆婆的手从床栏上掰开,一根一根地掰开。婆婆到底拗不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的力气,手终于从床栏上分开了。可是最后的那一刹那,婆婆尖利的指甲就朝那个人的手背狠狠地抓过去,那个人大叫了一声,手背上立刻有了五道血红的印迹,有一道,还渗出一些血珠来。那人气急败坏地变了脸,可能条件反射地想有什么粗野的还击动作。那几个帮忙的人一下子把他拦了下来:“算了,算了,她一个老人,你何必呢?”那人破口大骂起来,用尽了最可怕的词汇来侮辱已成一抔骨灰的老万。巧云红着眼,扶着人家背在身上的婆婆:“对不起,对不起。谢谢,谢谢!”低着脑袋走了。
一直没见着那个总工的爱人。不知道为什么,巧云的心里其实一直想再见见她,不说话,就是看看她也好。可是女主人始终没有出现。巧云一直听着搬家的人在说,女主人说要这样做,女主人说要那样摆,可是那个女主人就是没有在巧云面前出现。巧云的心里不知怎么了,便有一点浅浅的遗憾。
婆婆搬到鸽子笼里以后,再也没有说话。她整日里坐在一张木椅上,两眼发出狼一样的寒光。
建红每天很准时地上班下班,回来了就帮巧云给奶奶换衣抹身的,拿着奶奶混着屎尿的衣裤,很利索地洗了晾了。巧云有点疼惜她,想着别人家像建红这样岁数的女孩子,每天已经忙着处对象轧朋友了,而她还是孤家一个人。还是有人给建红介绍的。有刚平反的一个老右派,虽然四十多了,但是刮了胡子,穿着中山装,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沧桑的模样。还有拖了一个女儿的,是车间里的主任,面相也还挺周正的。对这些,巧云心里都有点不乐意,到底是她的宝贝女儿,黄花闺女,她不愿意委屈了她,总希望建红相中一个模样身条都和她配的。巧云最中意的,是人家有次来给介绍的一个司机,工作好不说,他们家还在郊区有一处两层楼的私房。可是,建红连面都不会一下,就全推掉了。巧云要是问多了,建红就说:“妈,我就守着你和我奶奶,我们就这样过,我谁都不嫁!”巧云就不敢接口了。
联合逃学了。她的考试又考得一团糟,老师有点厉声地说:“你去把你家长请来!你要是再这样下去,你初中是毕不了业的!”
联合就在街上溜达。怎么样也得混个初中毕业吧?这是妈对她唯一的要求。巧云说:“联合,你在初中都混了五年了,个子比谁都高,你怎么也要把毕业考试混出来啊!要不,你这五年不是白耽搁了?”本来这次考试也还是能做得下去的,可是考的时候,那个老师偏偏就站在她身旁,联合的心里就有些慌,所有题目在她眼里就是一片混沌了。老师把她的卷子在办公室里传阅着:“你们看,这就是她的水平?我就搞不懂,她这个样儿,怎么小学能毕业的?还在初中混了五年?”老师们传阅了她的卷子,有的唉声叹气,有的鼻子里发出冷笑。有的老师小声地说:“听说这孩子小学就留过级。”联合缩在墙根里,大气也不敢出了。
联合在街上走着,街上很热闹,到处是欢声笑语的,墙上还有些标语: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墨迹已经很浅了,好像多年以前的东西,还来不及洗刷掉。现在不兴贴标语了,现在都是收音机里的广播了:工人阶级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作出优异贡献!电影院里是一幅巨大的画像:毛主席握着华主席的手,慈爱地牢牢地握着。上面是一行字:你办事,我放心!
联合就在这幅画像前蹲下来,开始吮指头了。
过往的人有几个就看着她。联合迎着人家的目光,一点也没有少女的羞怯,还有点妩媚地扫过一阵眼风。人家就骇了一跳,赶紧走了。联合坐了一会儿,就从帆布书包里拿出几张大红的纸条来,就是那种每刀卫生纸里不知为什么要放进去的一根鲜红的细长纸条。然后,她又找出一面小圆镜子,对着镜子,把纸条抿在嘴唇上,鲜红的颜色立刻就染在了联合的唇上,看着血淋淋的。她得意地笑了一下,就又端坐着,拿眼光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巧云的心里越来越慌。人家都放学了,联合还没有回来;人家的晚饭都吃完了,联合还没有回来;月亮挂在梢头了,联合仍旧没有回来。巧云就跑到学校去,学校的大门早锁住了,看门的老头说,学生们早放学了。巧云就又求着老头,告诉她联合班主任家的地址。班主任老师很辛苦,在家里还在忙着批改学生的作业。班主任摇摇头:“万联合呀?我下午第一堂课后就让她回去了,说是请家长呢。没有见着人吗?”巧云的手直哆嗦:“没呀,到现在也没个人影啊!”班主任也着急了:“没事吧?她不会想不开吧?我们没怎么说她呀,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听到的。”巧云就告别了,小跑着离开。班主任还在巧云的身后叫,“万联合的家长,见着孩子,你别厉害她!考不好,下次还可以再来嘛!”
巧云跑回家,问建红:“看没看见你妹?”
建红在灯下缝着奶奶破了的一件衣裳,她摇摇脑袋,也站起了身:“妈,你别急,我们一块儿找她!”
婆婆在暗影里忽然就发出了一种声音,好像一口浓痰堵在气管里,不上不下来回折腾的声音。巧云忙看看婆婆,阴影里,婆婆的眼睛发出狼一样的光,真的,就是狼那样炬人的光。巧云打了一个哆嗦,就和建红出了门,寻联合去了。
联合是自己回来的,在拐角那里,腿一瘸一拐的,头发早乱了,脸上有些斑斑的红迹。巧云吓了一大跳,搂住联合细看,原来不是血渍,是那种染料的痕迹,想是平常联合攒着的卫生纸里夹着的红纸条染上去的。联合的眼神有点散,手上拿着一枝不知谁家扔掉的塑料花,很做作地闻着,似乎真能嗅出花香的样儿。巧云忙把联合牵进家里。
灯光下,这才看清小女儿的样子。头发不知道是在那儿蹭了的,散得像一蓬枯草,还沾了些碎屑和泥土砂石。衣服有些扯破了,下摆成了几片,像裙裾一样地飘,纽扣也扣错了,衣服一边长一边短的。巧云的心就有点害怕了,忙解了联合的衣服纽子,看见里面白花花的胸脯上,有几道深深的青紫痕迹,是用劲捏的手印还有嘴咬的牙印。巧云的嘴唇咬住了,把联合扶在床上,开始仔细地检查她的下身。
大腿的根处,有两道黑红的血迹,顺着私处流下来的,已经干涸了,像两条蚯蚓,丑陋地攀在联合雪白的肌肤上。
巧云一下子觉得眼前猛地一阵黑了,然后是天旋地转。她定了定神,使劲地搡着联合:“谁?你告诉我,是谁?”
联合有点害怕地看着妈,她手里还是擒着那只塑料假花。她往床里边缩过去。巧云扑到床里面,使劲地推搡着她:“你说,到底是谁?”
婆婆的椅子在那儿吱吱呀呀地扭着,婆婆的喉头又发出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联合一下子腾起身来,像个猴儿一样,窜到奶奶的身后。
巧云不看婆婆,她盯着女儿。这个贱婊子,她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你告诉我,是谁?”她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联合害怕地说:“不……知道……”
巧云叫起来,“什么?”她窜过去,从婆婆的面前窜过去,一把拎住了联合。她发狠地掐着联合,咬着牙下着狠劲地掐。联合痛得大哭起来:“真的不……知道,好多人……有好几个呢……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说我漂亮,漂亮……”
巧云定住了,呆呆地看着联合,忽然就坐在地下,撕着自己的头发,揪着自己的衣襟,捶着自己的胸,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
建红一直看着这一切。现在,她转了身,把房门掩上,就悄悄地来到院子里。院子里另几户人家的人都蹑手蹑脚地听着巧云屋里的动静,看见建红出来,有点讪不搭搭地,识相地走了。建红开始收家里晒出去的衣服。今天弄晚了,为了找妹妹,耽搁了好多事。她把奶奶妈妈妹妹还有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从绳上取下,一件件地在腿上叠好,然后把所有的衣服揽在腋下。她看了看天空,是一轮很大很明的月亮,没有树枝遮住,没有房梁拦住,她可以很完整地看到它。然后,建红踮起脚尖,闭上眼,张开嘴,朝着月亮,很重很重地深吸了一口长气。
7
联合的变化是以后才显出来的。
因为过了一个冬天,又接着过了一个春天,衣裳慢慢地由厚的棉的换成夹的单的了,建红陪着联合去厂里的大澡堂洗澡。巧云是从来不去澡堂子里洗澡的,她怎么也受不了澡堂子里那乱哄哄的气儿,也怎么都受不了澡堂子里全都一个个光着的身子,像食堂里去肉联厂提宰杀好的猪,一条条赤溜叭叽的,让人觉得又羞又恶心。建红不一样,她自小就是城里的女孩子,又是在工厂里上着班的,每回下了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约着姐妹一起去澡堂冲个身子,油漆工的味儿太重了,她不想让人家觉得自己身上的这种难闻的味儿。
联合是被建红拽着去的,“你得好好洗洗!光在家里瞎胡乱冲冲能洗干净什么?又冷又洗不净的。你闻闻你,身上都有馊味儿了。”
巧云看一眼联合。联合已经退学回家了,天天待在家里陪着奶奶,有时候帮着洗个衣裳,有时候还能帮着做顿饭。可是再不肯到人多的地方去。巧云总不信联合是人家说的精神病,老家人唤这种人叫“疯子”,巧云只是觉得联合有点愚,憨了一点罢了,联合能吃能喝的,打扮自己也体面,就是眼神儿有点不济,看人的时候突然就会呆呆的,一动不动地能盯半个时辰。
巧云就说:“去吧,你们姐俩一块去。建红,你照顾一下妹妹。”两人就一块儿走了。
是建红先跑回来的,有点受了惊的样子:“妈,你看一下联合,她的肚子……”
联合已经蹒跚着到了门边儿了,倚着门,有点害羞的样儿。
建红惊恐地说:“妈,一脱了衣服,人家全看见了。”
巧云忙掀了联合的衣襟。天哪!小肚子已经隆出那么高了。巧云抬手就打了建红一巴掌:“你是吃屎的?整天和她在一起,连这种事都没发现?”
建红捂着脸,鼻子一抽一抽的。妈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自从哥哥走了,自从爸爸没了,自从搬了回来,自从联合出了事。妈现在的样子已经越来越像当初的爸了。能怎么样?建红想,她就挨着受着吧,她就当原来那个挨打受骂的妈吧!
巧云拖着联合开始沿着厂区周围跑,给联合吃能拉肚子的巴豆和番泻叶,联合的肚子缠上一层又一层紧紧的布。所有在老家和城里听别人说起的堕胎方法,她全给联合用上了。联合痛得嗷嗷叫,联合痛得直打滚,可是巧云仍旧用着这些最原始的法子。联合一蹲马桶她就跑去看,每回巧云都失望地叹气,马桶里没有她想要看到的东西,那块肉还巴在联合的身上,倔犟地不肯下来。
邻居有人看不下去了:“巧云,你还不如带她去医院里打了呢。”
另一个说:“我看也有六七个月了吧?去医院里恐怕打不下来了,现在这个时候,不能做人流了,是要做刮宫手术的,痛死你!就是把孩子打下来,联合也要没命的。”
巧云不听人家的,还是带联合去了医院。医院里的医生看着巧云央求的脸,摇着头说:“你孩子的身体很虚的,怕是禁不起这种手术。我们也怕在术中出了事故,担不起这个责任。”
巧云抹着泪把联合牵回来,抹着泪开始再给联合缠紧紧的布袋。可是解开联合的衣裳,布袋早断成一缕一缕的,沿着缠紧的地方,一点点地撕断的。巧云一巴掌扇到联合的脸上,联合没提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巧云骂道:“你怎么这样不要脸?你还想生出来吗?你连孩子的爸爸是谁都弄不清!”联合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肚子,一滴泪倒没流出,只是一脸的惊惶。巧云抬起脚,照准联合的肚子,她想起来了,听婆婆说起过的,老家人有一回对付淫妇将要临盆的杂种,就是叫男人一马靴踹下去的。巧云也照准了联合的肚子,预备像踩一只气球一样地踩下去,听到“噗”的一声,那块肉就烟消云散了。
巧云捂着眼,身子软软的倒下来。她突然伤心地恸哭起来,抱住婆婆的腿:“妈,妈,您不是说我有好命的吗?您不是说看着我的酒窝就知道家里要时济运旺的吗?您不是说我的酒窝里有盛不下的富贵吗?妈,您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让建设的爸娶的我吗?妈,您现在什么也不说了,您哑子了,说话不算数了!您看看我过的什么日子呀!”
那一年的初夏,联合的女儿出来了。联合生了女儿以后,一刻不停地抱着她,每回看见巧云,都把婴儿紧紧地搂在自己身上。巧云已经打消了把孩子送走的想法。她知道,家里的脸早让联合丢尽了,也用不着瞒着掖着藏着了。她只恶狠狠地说:“你养她!你去挣钱养她!”
日子久了,也慢慢地出来了一点感情。巧云看着联合的女儿——那孩子取名四化,看着四化那美丽的可爱的小脸庞,心里就有了一点安慰。四化吮着联合奶头的样子,不由让巧云想起联合出生时的情景,想起差点养不活联合,把联合准备随手扔在大街上的情形。巧云的嘴里就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她想,再怎么难,现在的日子也比过去好多了。就把曾经觉得愧疚过联合的心,慢慢地移到四化身上来了。
四化百天的时候,巧云对建红说:“你去请个假吧,下午帮妈妈做点饭菜,打打下手。今晚上把你能请到的朋友都请了来,不用说什么,就让人家来我们家吃顿饭。”
客人来之前,巧云就给婆婆开始擦洗身子、洗头、换衣裳,还给婆婆洒了一点喷香的花露水。巧云一边给婆婆修剪指甲一边说:“妈,我想给四化过百日。怎么样我们家也算是四代同堂了。这几年,我们的日子过得不太好,人家都喜气洋洋的,我可不想咱们家就这样窝囊下去。办点喜庆的事,能让将来的日子沾了光,好好地顺当下去。”婆婆没看巧云,眼睛骨碌骨碌地在天花板上乱转。
晚晌的时候,客人都到了,比巧云想像的好,该来的都来了。不敢请的,也和别人一道来了,还送了些小东西,什么小帽啊小鞋啊小袄啊的,虽然多是人家用过的旧东西,可巧云的心里真是感激不尽了。做菜的时候,就越发下了工夫,爆炒煎炖,满满地在院子里铺开了四张桌子。
联合抱着四化出来了。联合穿得很漂亮,一件胸口绣着蓝花的的确良白衬衫,一条蓝的确良长裤,还是小细口的,最时髦的款式。眼睛亮亮的,嘴唇还是抹得红红的。大家看了,仍旧惊了一下。有人小声地说:“愣眼一看,哪有什么毛病?还真看不出来是花痴呢!”另有人就搭讪了话:“不是花痴?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占了她?母狗不叉腿,公狗怎么会上身呢?”建红端在手里的碗盘停了停,扫了人家一眼。人家就互相搡了搡。那人不识趣,还在说:“就是的。要不,巧云怎么没去告呢?吃了这么大的亏,哪有打碎牙齿咽下去的理?”建红放碗盘的手便有些抖。那人终于看见主人在这儿了,忙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唉,建红,要你妈赶快来吃,那么忙乎干啥?”建红转头就走了。她在墙角那儿发了一会儿呆,刚才这些人的话,她一个字也没落下,可是她能怎么样?她能掀了桌子把人撵走不成?还是过去对着那人的脸就是两嘴巴?她不行,从小她就没这个胆,爸爸走了以后,爸爸的墓被迁出来以后,爸爸的问题组织上定了性以后,她就更没这个胆了。
巧云忙得一脑门子的汗,终于入了席。四化抱出来后,大家传着看了一会儿,当着巧云的面,都夸这孩子长得好,有点怜怜悯悯的。然后大家又像合计好了似的,一起看一眼联合,想着她众所周知的身世,都不免唏嘘短叹一番。
巧云很快乐地说:“吃,吃,大家不要客气,一定要吃好,吃饱!”
有人就盯着巧云看:“巧云啊,你还有这么一对漂亮的酒窝啊?真是深,以前咋没见过呢?”
巧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另一个说:“你怎么才发现?她一直都有的,我记得她年轻的时候,笑起来真好看。你没听我们食堂大师傅说过?看着巧云的酒窝,都想上去喝一盅呢!不过,这几年,你一说我倒想起来,真是没再见过了。”
大家就一起说:“巧云,你多笑笑,你一笑起来,酒窝就显了,真是好看呢!”巧云就真的笑了起来。
建红从屋里出来,脸有点惶惶的,悄声叫巧云进屋来。巧云还吃着一口辣炒三丝呢,忙喝了一口水,随建红进了屋。建红便朝奶奶指了一下。
婆婆的手笔直地垂下来了,耷拉在椅子的两侧。头歪在一边,脖子已经不堪负重的样儿了。有一滴泪留在婆婆干黄而枯涩的脸盘上,阻在了鼻尖处,盘桓着,欲滴未滴的样子。巧云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妈,你不能抛下我呀……妈呀,我害怕呀……我真的害怕呀!”
8
捧着两只骨灰盒,巧云又回了老家。
老家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一片一片划得整整齐齐的,果园里全种上了果树,原来那一片荒凉的池塘,也成了一个养鱼场。农民为自己干活,有劲头多了。
好像也没几个人认识巧云了,路上碰到的全是一茬茬的生面孔。小伙子和姑娘们追追打打的,在老人眼前,也不忌讳点啥。巧云想,这要是婆婆看见,不气死也得气疯了。
巧云的妯娌、万家的二儿媳妇指点着给她说:“这是老顺家的儿子,你那年回来他才刚出生,现在自己都抱儿子了,一点也不孝顺,把媳妇的话当圣旨……这是前村福祥家的儿媳妇,第三个儿子的,那年她嫁过来,嫁妆拖了满满三牛车,我们都围上去看了,把她美的,可惜三年没下崽,还硬个啥?……那个驼着背的,你不记得了?那是大哥从小玩到大的李扒屎,现在,也娶了儿媳妇了,可还有一个儿子恁大了,也没着落的,你看他回转身来看着你呢。得,别理他,粘着人,话就没个完的……”巧云想,她到底还是老了,在老家活得蹦蹦的,全是一帮年轻娃娃了。
早选好了地方,是阳坡处,还面着一汪湖水,蓝悠悠的,风水先生早就说这是一块吉地。公公就是埋在这里的,婆婆如今也归了土了,陪着他们二老的,还有他们的大儿子。巧云就朝新培的土坟跪下了。挨在她身后跪下的,是一溜万家的子孙,老二,老二家的,老三,老三家的,还有他们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
哭了一场,一家人都给亡者烧了纸钱,摆了供,便全下山了。巧云留在墓前,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下。
这日子是怎么过下来的,她得想想,这日子再怎么过下去,她还得想想。
风起来了。初秋的风,是很宜人的,慢慢地飘来,混着一种湖水的味道,甜丝丝的,混着一种牲畜的味道,酸叽叽的,混着一种土地的味道,腥辣辣的,甚至还混着一股粪肥的味道,臭哄哄的,吹进了巧云的鼻孔里,吹进了巧云的身体里。
老万的墓碑竖起来了,上面分别用颜真卿柳公权的字体刻了抬头和落款,真正的颜筋柳骨,一个雄浑宽裕,一个遒媚劲健。正左边写了“先考万根水父亲大人之墓,生于×年×月×日,殁于×年×月×日”。左下方是立碑人:“儿 万建设 泣立于×年×月×日”。
巧云不大认识字。原来在扫盲班也学过,当时都记得,当时也用心学了,可是日子久了,从来不读报也不看书,更不拿笔写东西,这些字就慢慢地从她的脑子里离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巧云用手摸着那石碑上的字,摸过了丈夫的名字,摸过了丈夫旁边那一处空白,她知道丈夫名字旁边空着的留白,是给她留着的,将来她老了,名字是要被刻在这上面的,身子也是要埋在这里的,也是要在这个地方睡下的。手指顺着下来,就摸到了儿子的名字上。她不认识建设这两个字怎么写,可是她知道,那就是她儿子的名字。儿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辈子再没音信。家族中的叔叔们只当他还活着,活着的儿子自然是要给死去的父亲立碑封坟的,女儿算不上,女儿是人家家里的人,女儿的名字是上不了父母的碑文上的,这是老规矩,任你到了哪朝哪代,也是改不了的。她摸着建设的名字,就对着碑说起来:“我心里早认为你死了。你是个孝顺孩子,我知道你但凡还活着,是绝不肯不回来看一下你爹你娘的。不是我咒你,我就当你死了,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享福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陪着你爷你奶你爹,好好地在那边过日子吧。”巧云就又点了一炷香,烧了一陌纸钱。
天眼看着就黑下去了,巧云回过头来,远远的有个人影在那儿候着她。隔着不近,她还是一眼认出来了,她便过去了。
“在这儿半天了?”巧云主动搭起话来。看看孙瘸子,他没多大变化,就是腰佝偻了一点,肩膀厚实了些,头发上有了点斑白的发丝,脸却是红光亮堂的,比记忆中的脸色看着好多了。
“嗯。我媳妇……她就埋在那儿。”他用下巴颏点了点坡那边。他还是守着家里的老规矩,不兴用手去指指点点死人的坟的。
巧云“哦”了一下。没听人说起孙瘸子的事,自那次荒年灾月他扛着一袋红薯一袋土豆来城里去过他们家,以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巧云只好问:“二哥和老三还好吧?也都一直没听说过他们的事。在城里,我们这么多年也没回来过。”孙瘸子笑一笑:“他们都还好,老三后来参军去了,留到天津。老二现在更好了,和两个儿子弄了一辆解放,开始跑运输了。”
巧云点点头:“二哥从小就看得出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孙瘸子不吭声,笑笑地跟在巧云后面,一瘸一拐的。巧云只好再问:“妈还好吧?”妈是刘寡妇,嫁过来后父亲逼着她管后妈叫“娘”,巧云是个闷嘴葫芦,心里因为有了娘的影子,再不肯唤别的女人作“娘”的,就一直管刘寡妇叫“妈”。
孙瘸子点点头:“挺硬朗的。还是那个脾气。”巧云就又“哦”了一声。孙瘸子又说,“都是托了你的福,不是你给了我们家房子和地,我们哪有今天?”巧云只好含混地支吾过去了。
孙瘸子又说:“我现在也在城里,给人做木匠活。现在城里人结婚忒讲究,柜子床都要打得相当考究,活儿不敢接多了,做一个,得精细一个。”
“那是。”巧云点点头,“就在城里,怎么也不上我那儿去呢?”
孙瘸子嗫嚅了一下:“去过的。十多年前去过一次,人家说你们搬了。我在楼下看见你了,你火急火燎地往家赶,右手拿着个皮革袋子,左手是一塑料兜的菜。你打我眼前过去了,没看见我,我……就走了。前几年又去你们那儿找过,人家说你们又搬了。我去你们单位食堂看了,你在第六号窗口,穿着个蓝布大褂,人家问你,什么时候做饺子吃?你头都没抬一下,你就说,礼拜六吧,礼拜六来早点,饺子包不了多少的。人家说,你给留一点。你就笑了,露出两个酒窝来,说,不行啊,您请来早吧,都要我帮着留呢,我都不知道该给谁留了。”巧云“扑哧”一声就笑出来,想不起来这些事,可是依稀又觉得这不是自己又是谁呢?
已经下了坡了,再往前走,两个人的路就要分道了,巧云就停在那岔口上,预备和孙瘸子告别。“不回娘家走走?”孙瘸子试探性地问一句。巧云愣了一下,她想,她还有个什么娘家?连婆家都没了,婆婆丈夫还有儿子,全不在了,所有能依靠的人全埋在黄土里了,现在,只有自己过的日子自己当的家了。她便摇摇头:“算了,你替我向老人问好吧!”
孙瘸子说:“巧云,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你那两只酒窝,看着真喜庆真福相!”
巧云叹口气:“你看我过的日子!大哥,就不要打趣我了。不给人带灾就万幸了,还谈什么喜啊福啊的,我再不相信那些话了。”
孙瘸子半天没吱声,巧云扬起脸。那是秋天的傍晚,太阳调皮了一天,准备下山休息前的最后一点回光返照,火烧云染遍了天边的那一层山脉,染红了远处翠绿的树梢,染红了近处青砖房的瓦梁,染红了孙瘸子刮得光溜溜的清洁干净的脸颊。
孙瘸子说:“可是,打你七岁的时候起,我就一直稀罕它。”
9
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经久不衰。
台上那个坐在轮椅中的军人,自卫反击战中的英雄,庄严地向台下敬礼。他的胸前,是一排排夺目的军功章。一个女青年上去了,是全厂最漂亮的那个厂花,穿着一身火红的连衣裙,头发上还系着一个亮丽的发带,像捧火焰一跳一跳的,在她的头上燃着烧着,跟着她一起上到了主席台上。女青年捧着一束鲜花,充满崇敬地给英雄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双手把花送上去了。台下又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衰。
建红的手都拍肿了,她的眼眶中噙满了泪,只要一眨眼,含在眼里的泪水就要像决堤的江河一样奔涌而出了。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中的英雄,那个身穿绿军装的青年,那么英俊,那么威武,那么伟大。她有点嫉妒那个厂花,凭什么上去献花的又是她?她多么虚假呀!她的鞠躬是那么造作,就像对待每回来厂里检查的领导,或来厂里参观的外宾,更像是对来厂里做文艺表演的演员,弯成一个四十五度的角,最能显示她美丽玲珑身材的一种姿态。她的笑是牙膏筒里的笑,需要时就挤出来一点的那种。眼睛瞪得溜溜圆,嘴角弯成一个月牙形,那是她对着镜子练了多少遍才练成的,连每次的照相都摆的是这种一成不变的容颜。可是,这一次能一样么?这次面对的,既不是向上要求谄媚的领导,也不是为了显示国仪的外宾,更不是自身倾慕而心仪的演员。这次面对的,是真正的英雄,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杀了敌人、保卫国土、保卫人民的新时期最可爱的人!我们现在能坐在台下听着他们的演讲,能让你打扮得娇俏可人地去献花,就是他们这些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你以为你是在舞台么?你的鞠躬,你的微笑,都是表演出来的崇敬,你根本不是真心地感谢他们啊!
英雄长久地敬着礼,厂花上去将他的轮椅小幅度地转了转,以便英雄庄严的敬礼能遍及在场的每一个方向和角落,然后,在大家长久的掌声中,厂花推着英雄走向了幕后,一点踪影也看不到了。
建红的眼皮动了一下,眼眶里的泪水汹涌地喷薄出来。
孙瘸子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看见四化和一帮孩子站在柳树下,一起对着柳树喊着,还用扯下的枝条在树上扒拉着什么,就忙把车刹住,用那只好腿把车支稳,一偏身子下来了。“四化!”他叫道,扬扬手上带来的一包话梅糖和散脆麻花,“你看舅姥爷给你带什么来了?”
四化忙过来了:“舅姥爷,你快过来,帮我们把那虫虫捉下来。”
孙瘸子就过去,看见一帮孩子在挑柳树上嫩绿的毛毛虫,孩子们个子小,踮着脚尖也够不着。孙瘸子便过去了,也拿了一根枝条,伸出手就挑下了两条青绿的毛毛虫来。小孩子们都围上来,四化用小手拦着他们:“那是我的,那是我的!是我舅姥爷给我弄下来的。”孙瘸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孩子们,不知道他们要这种恶心巴拉的东西做什么用。就看见四化抬起一只脚,狠狠地朝绿青虫踩下去,两条虫“噗噗”两声,就成了一团淡绿色的稠浆,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可是孩子们一起围着四化立马欢呼起来,四化像个英雄一样的得意。
巧云从家里出来,看见孙瘸子,笑道:“今天活儿完工了?真是赶早不如赶巧,你知道我今天做了红烧肉吗?”顺手接了他手上拿的东西,“你来总还带东西,好见外的。”
联合在房里,穿得整整齐齐的,瞅着孙瘸子,很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孙瘸子就在荷包里拿出一管口红来,递到联合手上。联合用兰花指拈过来,细细地看一下,旋出口红,抹了一点在自己的指尖上,脸上就笑了起来,朝着孙瘸子:“谢谢你。你看,你每回还给我带东西来。真是谢谢你!”
巧云在旁边,无奈地冲孙瘸子笑一笑,两个人便走到水池边。巧云说:“看着多好的一个孩子,真是命苦。我老寻思着她怎么会傻的呢?是在肚子里的时候老受她爸打了?还是从小没吃好,饿得没脑子了呢?你说她疯,她也从来没有发过什么癫,每天不光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还把屋里也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看着院子里玩着瞎跑瞎叫唤的四化,用脑袋指一下,“这孩子,差点死在我手上!我寻思着四化养大了,恐怕比她妈憨得还厉害,可是,你瞧,这孩子真是聪明着哩,眼睛打小就贼溜溜地转,精明着呢!”
孙瘸子小声地说:“日子眼看着就好起来了,就顺起来了。巧云,你一定什么都要往好了想,多笑笑。你不知道,我们小时候犯了错,回到家里,怕你爸和我妈抽我们,我就看你的脸色。如果哪天你笑眯眯的,显出两个酒窝来,我就知道今天准能逃过去了。如果哪天你锁着眉头,愁着脸,那两个酒窝藏住了,我就知道今天完了,爸的棒子和妈的鞋底子是逃不过去了的。真的,百试不爽。我们哥儿仨,从小就是看你的酒窝来判自己当天的遭际的。你的酒窝,是我们的扶乩。”
巧云就低了头,真的笑了一下。
一家人吃完了饭,都收了碗了,月儿都挂在星空里了,建红才回来。
建红的脸有点红扑扑的,在暗淡的白炽灯泡的光影里,都能看得清。巧云问:“跑哪儿去了?吃了吗?”建红摇了摇头,又使劲地点了点头,给孙瘸子打了招呼,就爬到暗楼上去了。
巧云送孙瘸子:“大哥,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建红不知道有什么事,这几个礼拜,没有一天准时回家过,问她,也不说什么。建红……不能说了,建红也是个老姑娘了,可是我心底里,总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比我强啊!”
孙瘸子忙说:“建红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孩子的事,你不要管太多了。”
巧云叹一口气,送走了孙瘸子。
建红躺在暗楼的阴影里,胸脯一起一伏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几个礼拜,她天天跟着英雄的演讲团,在各个企业的礼堂里,听他重复了多少遍的演讲。她已经能背下他的每一句话了,她已经知道他哪一句话会是抑扬顿挫的,她已经知道他哪一句话里会带着什么样的手势了。她想,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产生过这样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为一个男人心惊肉跳过,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这样放不下过。她知道这是什么,她一直以为她这辈子不会再有什么激情了,那种炫丽而灿烂的爱情不可能靠近她了,她以为她哪方面出了毛病,她以为她是个迟钝而没有正常感情的女人,她一直以为她哪里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可是,全错了,她的爱情终于来了,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叱咤风云地来了!她不能再错过了,不能!
她找到了他。他在招待所里,靠在床靠上,闭着眼睛休息。他的军装脱下了,他的军帽也脱下了,露出里面有点柔软而黝黑的头发。她走近了他,能看见他的长长的眼睫毛了,她奇怪他怎么能有这么好看的眼睫毛?像联合的睫毛一样,密密的,像一把精巧的羽扇。他的鼻翼微微地动着,均匀地吐着气。嘴唇微微地张开着,颜色是鲜红的,嘴角上面还有一些铁青的胡茬。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怜爱的感觉,在那一刹那,他不是她的英雄,而是需要她竭力保护的婴儿和弟弟。她就很自然地在床边坐下了。他是猛然醒过来的,有点惊异地看着她,身子还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然后,他的脸色平稳了,他笑了一下,很可爱的样子。
“我记得你。”他说。看着建红受宠若惊而充满诧异的脸庞,他直了直身子,“每回你都来听我们演讲,每回我都看得见你,你总坐在第二排,老爱穿这一套衣服。特别显眼,所以我记得你的。”建红的衣服是火红的连衣裙,自从第一次在自己厂里听了他的演讲后,她就把上去献花的那个厂花美丽的裙子照样子买了一条。真是太红了,她刚一上身,差点走不出门。妈妈有点惊讶地看着她一反常态的装扮,联合很认真地说“漂亮”,她这才有了信心出去的。她觉得一街上的人都盯着她看。可是她勇敢地穿下来了,她想,这种血染的颜色,是纪念一种辉煌的,她一定要承得住它。
10
建红把一家人请到街上新开的小饭馆里,妈妈、联合、小外甥女四化,还有舅舅孙瘸子。建红站起来,给每个人恭恭敬敬地倒满了酒,还给虚席的三个杯子,奶奶、爸爸、哥哥,也各斟满了。巧云的心里开始抖起来。
“妈,我要结婚了。”建红很郑重地说。
巧云的嘴想说什么,抖了一下,仍旧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联合说:“好,真好。”她一仰脖,把酒干了,用兰花指开始搛桌上满布的菜肴。孙瘸子看看联合,又看看巧云,也一仰脖,干了,道:“喜事啊!大姑娘,真是喜事啊!”
巧云终于开口了:“好,我等了多久的事啊,终于成了。”她也把杯子喝空了,“是哪个小伙子?你今天怎么不把他带来,让我们见见?”
建红又开始给每个人斟酒:“妈,他是个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妈,他是个残废。……可是,妈,他是为祖国的和平而残的,他是荣誉军人!”
巧云的手抖起来:“残废?哪里残掉了?”
“下身。”建红咬咬嘴唇,“下身全没了。”
巧云的脸急剧地抽搐起来:“那……那能结婚吗?”
“能。只要我愿意。”建红淡淡地说,“他说他要回老家德令哈去,那里是他的根,他从小在那儿长大的,他不要祖国和人民对他的照顾,他不是废人,不是包袱!他要给自己的家乡做点实事!我要和他一起走,我也要去德令哈,我要照顾他一辈子。”
巧云痛苦地摇着脑袋:“下身全没了?你一个姑娘家,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他是祖国的英雄,我们敬重他,我们崇拜他,可是用得着你把一生献给他吗?德令哈,天哪,那是哪里?你要永远离开我吗?你要永远离开你妹妹你外甥女吗?看着我们娘儿仨,从今往后就这样活下去吗?”
建红咬着嘴唇,一声不发了。
巧云再也不想理建红了。她想,这都是她做母亲的脾气太好了的缘故,才有了建设的出行,才有了建红的这桩荒唐的婚姻。她要对他们发狠了!婆婆说的没有错:媳妇打了才听话,儿女打了才孝顺。真是千真万确啊!她不就是一个听话的媳妇?她不就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她想,这次一定要给建红眼色看看,让她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
可是那一天到底来了。
报纸上、广播里、电视上,全都连篇累牍地报道了一个叫万建红的油漆女工的光荣事迹。她放弃了大都市优越的生活环境,要嫁给保卫我们祖国的一等战斗英雄,自卫反击战军人,她要和这个身残志不残的军人一起到戈壁去,到德令哈——英雄的故乡去,把自己火热的青春彻底奉献给祖国和人民。
建红回来静静地收拾自己的包袱,也没带什么,就只一些换洗衣服,捡在一个人造革皮包袋里。
巧云在屋里涕泗滂沱,孙瘸子在一旁劝着她。巧云悲愤地说:“我知道,你就是想逃开我们,你瞧不起我们!你瞧不起你的爸是那样一种人,你瞧不起我是文盲,又软弱无能,你瞧不起你妹妹给你丢够了脸!你早就想走了,我知道,你的心一刻也不想在家里留。”建红低着头,拿着她的袋子,不吭一声。巧云突然就扑过来,“不要紧,我不在乎,你觉得我们拖累了你,你就跟我们断绝关系,改名换姓都随你,不回来住了也随你。就是在路上撞见,你装着不认得我们,我们也装着不认得你。好不好?这样好不好?只要你不走,只要你不嫁给那个人,我怎么都依你。你年轻啊,你懂什么?你知道不知道这比守一辈子活寡还叫人难受?你去什么戈壁呀!人家上山下乡的知青打破了脑袋也要挤回城里,你为什么要去那儿呀?”
孙瘸子扶着巧云:“算了,你别给孩子难为了。你也说过的,女大不中留啊!这种事情,在现在这种时势下,我们怎能反对这样的一桩婚姻?”
巧云声嘶力竭,“我不在乎!我们怕什么?最重要的是过日子啊!”
建红就把手提袋放在床上,突然就屈了双膝,给巧云跪下了:“妈,对不起,请您原谅我!我以为我可以成为哥哥,永远不嫁人,给您养老送终的。可是,对不起了。您就当我死掉了,就像哥哥一样。您自己不是说,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吗?死了就是去享福去了吗?您就当我是享福去了吧。”说完,她就给巧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重重的响响的三个头,拿过床上的手提袋,离去了。
建红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音信来,再也没有消息来。巧云想着她离去的时候说过的话,心里就一片空落落的。她想,就当他们都死了,她的建设,她的建红,就当他们全死了。她连泪都没有了。
幸亏还有个四化。
四化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长得俊俏不说,成绩也特别好,什么功课都是满分,拿第一。而且,四化从小嘴巴就甜,对任何人都是客客气气有礼貌的,学校里所有的老师都认识这个叫做万四化的小姑娘,头上总扎着一根鲜绿的蝴蝶结,在太阳光里,一跳一跳的。
巧云一直担心着四化的脑筋,她想,她曾经用种种的方法阻止过她的出生,她怕四化在娘胎里就落下了毛病,而且,联合又是这样一个人,巧云不能不担心她。可是,没有,一点也没有。四化刚满月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这小丫头眼睛贼溜溜地乱转,就是那种很精明的模样,你逗她,她就朝你嘻嘻地笑,你厉害她,她就撇了嘴哇哇地哭,一点都不痴不傻。自从建红走了以后,巧云一直都有些懒懒的,做什么事都没有劲。真的,幸亏还有四化风铃一般的笑声,在沉窒的屋子里晃荡,摇得人心里便舒坦一些了。
巧云已经退休了。拿着一点退休工资,是养不了一家这三口人的。不过还有联合帮着她。联合因为毛活织得好,便在屋子里接些活儿做。联合别看糊里糊涂的,可是她的毛活做得真棒,看着多复杂的花色,就在她手里慢慢地出了形,又合身又漂亮。孙瘸子也给巧云做了一辆小车,在学校门口卖雪糕冰棍,三分钱一支的冰棍,五分钱一支的雪糕,多少能添补一点家用。四化在校门口大声地叫:“姥姥,姥姥,给我一支冰棍,要那种绿豆的。”巧云便笑嘻嘻地从棉被裹着的保温瓶里给她一支绿豆的冰棍。四化的同学眼馋了,也跟着唤:“姥姥,姥姥,也给我一支冰棍。”巧云说:“那怎么行啊?得给钱的。”同学就叫起来:“万四化也不给您钱的呢!我们也叫您姥姥的!”巧云就和四化对着眼神笑。四化啜着绿豆冰棍,吱吱溜溜的,一点汁水从冰棍上流淌下来,四化用舌头灵巧地舔着。那些同学看着眼馋死了,也都掏了钱买了巧云的冰棍。四化说:“姥姥,挣了钱给我买雨鞋,我要那种高靿的,绿色带白边儿的。”巧云答应着,一伙孩子就在太阳下四四散散地跑开了,那根鲜绿的蝴蝶结就在巧云的目光下跳跃着远去了。
巧云想,日子是不是就这样过下去了?
那一天,下了很大很大的暴雨。天像破了一个洞样,水就从那里哗啦啦地倾出来,泼出来,倒出来了。
巧云坐在屋里,今天的小生意是不能做了。孙瘸子也来了,被雨困住了,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孙瘸子老往巧云这儿跑,也不是没有过闲话,两个人是不是早那样了,大概就差躺一张床上明目张胆地睡了?可是日子久了,说的人腻了,听的人也烦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街坊邻舍看见孙瘸子,总还和他招呼,总还不当外人地求他做点小木活儿。
“巧云,咱们俩还不如把事儿给办了。”天有点黑,才下午呢,不该黑的时候,可是雨把所有的天光都遮蔽住了。孙瘸子就有了胆子,腆了脸说出。
“不想办。”巧云淡淡地说。
“为啥?”孙瘸子是认真的,以为巧云会骂他一场,以为巧云会说一点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他,没想到巧云什么火也没发,什么羞脸也不做,就只轻飘飘的三个字,把他所有的勇气鼓出来说的话语都给毙掉了。
“你想我给你败家呀?你没看我的命,都成什么样了?”巧云仍旧不急不缓的。
天上有一阵耀眼的雷电闪过,电光火石一般,然后是一阵炸雷滚过,轰隆隆的,排山倒海一样。联合坐在床角处,认真地勾着一件洋红色的小纱裙,兰花指好看地翘着,专心致志的。四化对她说了几次了,要买那种绿色带白道儿的雨鞋穿,她想下雨的时候能穿着鞋往水里踩,姥姥就不会说她小脚丫子忒脏了。
“你怎么老说这样的话?我有什么家,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不怕你给我败家。再说了,老家的人都说你是有福的,你看一村的人,就你吃上了商品粮。”孙瘸子急急地说。他又小心地看一眼巧云,巧云正看着窗外,目无表情的。“你能多笑笑,该有多好!你看你不笑,连那么深的酒窝都不显了。”巧云突然就惊了一下,这话有多熟悉,这话怎么听着这样心惊肉跳?是的,婆婆说过的,婆婆说,只要她酒窝一不显,就会有祸来了。那会儿,她的建设就是这样离她而去的,然后,便是丈夫……巧云突然害怕起来。偏在这时候,联合仰头看了一下外面,说了句:“都什么时候了,四化怎么还不回来?”
11
跑到医院里的时候,四化已经被蒙了白布,躺在太平间冰凉的水泥台上,那根鲜绿的蝴蝶结露在白布外,已被浸成墨绿的了。
一根民办工厂的电线,被风刮下去了,裸在水里,就那么巧,四化踩了上去。
民办工厂的那个头儿,满头满脸的黑垢,他来来回回地奔着跑着处理事故,见着巧云,就差没下跪了。“婶子,”他说,“孩子的丧事我来办了。您再说个数,我砸锅卖铁也要给您赔偿。”
孙瘸子差点抡着椅子朝他扔过去:“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就这样死了!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民办工厂这样接电线,你知道这样做的危险性吗?你是要钱不要命啊!我们要去告你!要政府关闭你们厂,要你去蹲大牢的!”那个人垂着脑袋,很丧气的样子。
巧云搂着联合,两个人一样的表情,一样的脸色,一样的不说话。巧云心里把肠子都悔青了,她想,要是不省着过,咬咬牙,就给四化买那双高靿的绿色带白道的雨鞋,四化在水里踩着的时候,身子哪里就会过电呢?人家都说橡胶是不过电的,四化穿着那不会过电的鞋,哪里就能被电打着呢,不就逃过这一劫了吗?
孙瘸子忧伤地看着这母女俩。“巧云”,他唤她一声,“那个厂长又来了。”
巧云的眼神是散漫的,她轻轻地问:“来干什么呢?孩子也没了,他就是给我一辈子长跪不起,四化的命也换不来了。”
孙瘸子搓着手:“不是的,他……他是怕你告他。你不知道,他这样违章牵电线是犯法的,政府要是知道了,可能要关了他的厂,还要给他抓起来的。听说,他都在里面蹲过一次了,这次出来,就是想自己好好干一场。现在,出了这人命关天的事,人财两空了!”
巧云叹口气:“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我也听不明白。”
孙瘸子小声地:“你就管他多要点。他现在也怕事情闹大了。”
巧云就点点头。
那个厂长灰头土脸地进来了。巧云看看他,前几次哪有心思顾得上,现在再一看,那个厂长在她眼里也就是个孩子:“你多大了?”
那人低着脑袋说:“三十五了。”
巧云想,建设今年也这么大了。
那人悲慽慽的,“婶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知道说什么也挽不回了,我就是拿我自己的命、我一家老小、我老婆孩子的命也换不回来了!”
巧云想,他也是有孩子有老婆的人呢,他也是一家子的顶梁柱了。他的老婆孩子不定在家里怎么焦心呢,一个劳改犯的老婆,能有什么能耐?他要走了,进大牢了,他的老婆不也成了没脚的螃蟹,就像自己当年死了老万一样,一下子没了方向?
“婶子,五千能行不?不然,您就说个数,我现在给不起,我给您打字据,十年二十年我也给您凑上!”
巧云在心里就算了一下,卖两百根雪糕才能有十块钱,才能挣两块钱,五千块钱是要卖多少根才能挣回来呀?“我知道你的日子也难,你的老婆也是乡下讨来的,没什么进项,你也是拼了命地挣钱,想过好日子,重新做人。可是你干的是伤天害理的营生!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弄,会害死多少人?”男人的脑袋低下了。巧云又说,“我可以不去告你,可是你不能这样弄!你得按规章把电线重新安装。五千块钱,我答应了。咱们两清了!不过,我还得再说一遍,你的电线,不能再出事了!再出事,不光我饶不了你,要旧事重提。人家也饶不了你!”
男人的头昂起来,男人的眼睛倏忽一下就明亮了:“您说的是真的?您不反悔?”
巧云眼睛斜了一下,很厌倦地答应了。
男人忙把一张纸拿出来:“那,您给签个字。”
巧云诧异地看了男人一眼,孙瘸子忙把那张写好了字的纸拿过来看。孙瘸子很生气地看完了,“唰”地一把甩到男人的脸上:“你个小子,你倒早留着一手了?你把这条条款款的写得倒仔细。你算计我们多久了?真是小人难缠。我妹子看你可怜,都不和你计较,你倒来真的了,要我们在这种东西上签字,永远封我们的嘴?”
巧云问:“上面写的什么?”
孙瘸子说:“写什么?你拿了他的钱,就永远不许去告他!他和你之间,桥归桥,路归路,五千块钱,两清了!真是,怎么有这样气人的事?一条人命,死在他手上,他还来和你谈条件了?”
巧云说:“我答应了,就签了吧。……不过,他要是再有这种违法牵电线的事,就是不出人命,我也不放过他。大哥,你把这一条给我补上!”
男人拿了签好字的纸,脸上一团喜色,从怀里取出一摞五把十块的票子,放在巧云的桌上便走了,连头都没回,一转身冲出门,好像家里有什么鬼魅一般,很怕沾在了身上。
孙瘸子说:“你呀你,明明有理的事,在你身上,倒像是你讹了他一样。”
巧云叹叹气:“还能怎么样?”
带了钱去银行里,给联合开了户头,存了五年的定期。巧云悲伤地说:“这笔钱,是四化的命,将来就做联合养老的钱,就算四化孝顺了她妈的吧。”
12
日子是怎么过去的?巧云一点也感觉不出来了,就像白天过了是黑夜,黑夜过了是白天,一天一天就这样滑过去了,就像立春过了是雨水,白露过了是秋分,一年一年也就这样溜过去了。
有一天,在菜场上,巧云还是遇上了那个总工的爱人。巧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可真没变多少,除了头发有些花白,除了脸上有了浅浅的老人癍,身子还是那么挺,气质还是那么好。女人被一个俊俏的女孩子嗲嗲地挽着,女人很柔声细气地和身边的女孩子说着话,巧云打她身边过去的时候,女人连看都没有看她一下。巧云想,女人已经不认识她了,甚至早就忘了她,一个曾经满怀崇拜地给她打过菜的食堂女工,一个曾经占了她家十年房子的造反派头子的老婆,她真会有什么印象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巧云看着女人渐渐离去的背影,就有点怅惘起来。那一天的阳光,像四化最喜欢吃的香草雪糕,黏稠地粘在了巧云的心上,有点腻,有点滑。只是,联合也已经不在了。
联合和四化的坟都安在了老家,老万的墓后方。联合离四化走的日子隔不上几天。有一天,也是下了雨的天气,联合便拿着一双小塑胶雨鞋去寻孩子,她的脑筋已经越来越不好使了,四化死了,就更有点糊里糊涂了,便那样走到火车道上,被突如其来的火车轧死了。……也给建设安了一个地方,里面埋了一套建设的衣裳,算是衣冠冢吧。巧云还带了一张地图,上面的那个重重涂抹了的红点,是孙瘸子给她小心地标出的德令哈的地方,建红说她要一辈子待着的地方。巧云把地图先烧着了,然后开始燃三炷香,烧几陌纸钱。她所有的亲人都在这里了,她想,他们都安安静静地享福去了,享另一个世界的福分去了,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天边上有一抹彩云过去。巧云想起了母亲讲过的话,那是很小的时候母亲对她说的话:“我生下你的时候,天边就飘着一朵美丽的云彩,所以叫你巧云。人啊,其实都像云彩一样的,命是抓不住也摸不着的。可是,你一定要活得好好的,一定要活得像云彩一样,被风吹散了,被雨淋开了,可是雨过天晴了,你还是一朵云彩。”
巧云就直了身子,对着她所有的亲人,拜了两拜,便走了。
孙瘸子在那边等着她,他总等着她,他也给自己的亲人扫完了墓,一边吸着烟,一边等着她。
他望着巧云说:“你的酒窝又显了,看着真喜庆相。”
巧云不耐烦地嗔道:“都七老八十了,还酒窝呢!就你稀罕这个!”
孙瘸子说:“男人,谁不想到那酒盅里喝上一口呢?便是醉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