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呜咽

2014-04-29 00:00:00苍耳
财经 2014年8期

“如果没有我的允许,这个国家一片叶子也不能动。” 皮诺切特在宣布解散国民议会,禁止各类政治活动后这样公然叫嚣。

1973年皮诺切特发动军事政变,聂鲁达好友、前总统阿连德罹难。随后,皮诺切特开始血腥清洗反对派——3000多左翼人士被秘密处决,另有1000多人失踪。而诗人聂鲁达在此前后因病住院,不久突然死亡,据称死于前列腺癌引发心脏病。

聂鲁达作为准共产党员,其死距政变发生日仅仅12天,有人甚至怀疑其死因与独裁者有关。诗人洛尔迦生前说过,聂鲁达是一位距死亡比哲学近,离痛苦比智力近,离血比墨水近的诗人。

不过,相比聂鲁达的命运,洛尔迦的下场更为凄惨。1936年西班牙陷入内战,洛尔迦返回故乡格林纳达后惨遭杀害,行刑之地位于山脚下的一块空地,周围是橄榄树林。埋尸点据说位于两个村镇中间的峡谷——一片有半个足球场大、掩埋着许多左翼遇害者的乱坟岗。

“吉他的呜咽/开始了。/黎明的酒杯/碎了。……/要止住它/没有用,/要止住它/不可能。/……啊,吉他!/心里插进/五柄利剑。”洛尔迦早年写下《吉他》这首诗,不幸成为动荡年代里诗人坎坷命运的谶语:“西班牙吉他”被黑色子弹无情击穿。但它“呜咽”的低诉仍汩汩流淌,要止住它,不可能。

这首诗的痛诉在历经70年漫长严冬后,终于化作一泓春水:西班牙在卡洛斯国王登基后,逐步摆脱党派血斗和专政梦魇,通过了“历史记忆法案”,由此开始大规模的“复原历史记忆”行动。历史固然可以被铁幕遮蔽一时,潮汐般涌起的无边记忆却任谁也遮不住。

那年7月,聂鲁达在住所聆听洛尔迦朗诵诗作,两个月后获悉洛尔迦遇害,他愤慨地表示:“改变我诗歌创作的这场西班牙战争,就这样以一位诗人的失踪而开始了。”但诗人没想到,那颗击穿“西班牙吉他”的黑色子弹并没有停下来,它在南美大陆像蝗虫一样呼啸,让任何阻挡它的身躯乃至树木喷出血。

洛尔迦之死成了西班牙现代史上的一道巨创。然而,佛郎哥死后十余年,对佛氏的罪行未曾追究,对长枪党和共和党互相残杀中的遇害者未予昭雪。西班牙尽管恢复了民主制度,但整个国家仍沉浸在一片死寂。

2009年,作为“复原历史记忆”的一部分,搜掘洛尔迦遗骸的工作启动。格林纳达南部的历史学家卡巴耶罗,用三年时间检索警察和军队档案,找到六名行刑队员和三名囚犯,从而将洛尔迦最后13个小时的生命碎片拼接。

卡巴耶罗发现,导致洛尔迦之死的直接原因,是格林纳达当地富族之间长期的政治对立,包括诗人父亲的加西亚家族——正是其父的政敌、右翼罗尔丹家族唆使长枪党逮捕并杀死了洛尔迦。洛尔迦并没有强烈的政治倾向。

行刑队由长枪党徒及嗜钱如命的杀手组成,大部分人从不读诗,也不知道洛尔迦是谁。他们在处死洛尔迦几小时后的清晨,来到一家酒吧聚饮,其中一位是洛尔迦远房堂亲。他事后夸耀道:“我们刚刚打死了加西亚·洛尔迦。我还照他屁股打了两枪,这个女男人。”这位亲手杀害洛尔迦的人,死后照常被埋葬在洛尔迦家族的墓地。

历史的诡秘在于,所有的政治风潮中,总有可憎的借刀杀人者和告密者的身影,更有阴谋家披着冠冕堂皇的面纱干丧尽天良的事。佛朗哥固然要为反对者之死负责,但共和党人也难辞其咎。在内战中,共和军每到一个村庄,首先把村政府劫掠一空,其次杀死神父、强奸修女并捣毁教堂,他们将书籍堆在空场上焚烧。

“复原历史记忆”最棘手的,恐怕与下述情形相关:佛朗哥的遗体葬在阵亡将士山谷的一座地下教堂里。而这座教堂,是佛朗哥强迫内战中被俘的共和军战士建造。作为佛朗哥时代最大的遗迹之一,这座教堂周围的地窖或地道中还埋葬着大约4万名内战的死难者。尽管后人想将双方的遗体迁移并分离开来,但显然并非易事。

时间不会倒流,历史悲剧却会重演。想当年,政治死结、党争癌变、家族对立加剧了社会走向分裂和暴力。内战本应避免,暴力本可避免。然而,它还是尸横遍野地发生了。它并非始自西班牙,也没有终结于西班牙。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