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记忆

2014-04-29 03:13田珍颖
北京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外爷大姐外婆

田珍颖

母亲的生日,是阴历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

母亲的忌日是大年初二。

就这样,在冬天向春天转换的十天里,有关母亲的记忆密集着,在我们心里,留下一道奇特而温暖的情感轨迹。

母亲留给我记忆中的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她说,她的生母早早去世了。当她的继母给她冷脸时,家里的门环便会“哗哗”地响个不停,直到继母收起恶相。

这个故事,是我对母亲身世的最早了解。

我的外爷(我们西安人将姥爷叫外爷)生在一个小康之家。当他和我的外婆生育了两个女儿后,幸运降临于他——他被委以重任,到青海西宁的什么地方,当邮政局长。外爷虽去较偏僻的地方任职,但,那是个肥差。毕竟西宁遥远,他将西安家中的妻女安顿好,独自前去赴任。

但后来,那条有他连接的邮政线上,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它使我的母亲切断了一个少女的天真,勇敢地走上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抗争。

这坏消息就是外爷在西宁另娶新人,并且有了一个儿子。

在几天几夜的慌乱、痛苦之后,我的外婆和母亲作了一个亲戚们都十分震惊的决定:到遥远的西宁去,找外爷讨个公道。

我永远想象不出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她们母女是怎样地火车、汽车、徒步、人力车交替着,走完了从西安到西宁的千里长路,颠颠簸簸地来到了外爷面前。

外爷的新妇,是当地富绅的女儿。母亲后来告诉我们,西宁那个家,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更多的过程,她却从来不说,只是告诉我们故事的结局——外爷内疚,给了一笔钱,打发她们母女返回西安。

孤独有时会将惊恐放大。但那时,年幼的母亲在疲惫与艰难中,来不及惊恐,就被几个强盗挡住了路。钱被那些人翻出来的一瞬间,母亲勇敢地跳到强盗的面前,大声诉说她们的遭遇,伤心处声泪俱下。那几个衣着褴褛的强盗竟撂下抢到手的钱,悄悄地走了。

这个故事,母亲每讲到这里,我们姐妹都会拍手称快,扑到母亲怀里,欢庆胜利。

但此刻,当我写到这里时,我却泪流满面,因为我眼前闪现的是当年母亲那副瘦弱的肩膀——那是个刚上初中的女孩的肩膀啊!

有了这笔钱,外婆想就此过安静的日子。但母亲不肯,她有一颗很大的心。她要独自去北京求学,将来改换门庭,让外婆过上富裕的日子。杨虎城将军在陕西设立的官费助学金帮助母亲实现了她的理想。

但,曲折的求学路,尚未走完时,外婆却在西安病危了。母亲千难万难地赶回西安,却只见到永远不再睁眼的外婆。她用手抚着外婆的脸,传递过来的冰冷,让她永生痛彻肺腑。

其实,对母亲来说,比幼年遭遇更难愈合的伤口,是我大姐的死。

大姐是在北平刚解放时去世的。从那时,到母亲去世的五十年里,我家的人,在母亲面前,绝口不提大姐的名字。

那时,北平和上海都刚解放,为了孩子们受到更好的教育,父母决定全家从上海移居北平。父亲先到北平安排。接着,大姐为不耽误学业而匆匆登上了火车。母亲则带着其他几个孩子,留在上海,打理房产转变等大量的家事。

十四岁的姐姐在火车上靠窗而坐,她太喜欢窗外的风吹来的凉爽的感觉。不想,一到北京,就感冒发烧。第二天送到医院,一针盘尼西林,夺去了她美丽的生命。她临死前,清晰地对父亲说:爸,我是让针打死的。

这回,父亲惊呆了,他看着女儿在自己眼前这么快地闭上了双眼,他不知道怎样对母亲和孩子们交代。

但母亲似有预感。大姐去世的当天,上海家中并不知噩耗,妹妹却梦见大姐从一座如教堂般圆顶的白房子走出,下了两个台阶,走到一处草地上。

母亲到北平时,父亲还试图瞒着她,说外地有个好学堂,送大姐去了。母亲一言不发地安排着孩子们的房间,她的沉默使父亲再也无法隐瞒实情。听完大姐死去的情况后,母亲把自己关在屋中,无泪却号啕着,任谁也听不懂她在呼喊什么。

第二天,她来到东直门外一个教堂的公墓,那里,绿草茵茵。她按照妹妹梦见的景象,为大姐修了一座圆顶的水泥坟墓。墓碑背面,刻上她手书的四个字:母泪不干。

几年后,不满一岁的小弟的夭折,把母亲又一次抛到失子的痛苦深渊中。

小弟是先天性心脏病。那时,母亲下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无力地将头靠在母亲的肩上。母亲望着他,那慈爱的眼光中流动着忧伤。

小弟是在一个初春的明媚阳光中,悄悄地离去的。母亲抱着他的小棺木,独自乘一辆三轮车,去往大姐的墓地。那时,爸爸不在国内,但母亲不让我们跟随。只是傍晚从墓地回来时,她回到自己房间,关灭了灯。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上班去了。

母亲抱着小弟的棺木、满脸满衣襟的泪水,那形象却在我心中伫留至今。

上节提到的那个门环“哗哗”响的故事,不久,便被母亲延展了。

那是放寒假中的一天,我们从外面玩得满头大汗地跑回家,刚进堂屋,就怔住了。那个在门环响时才收住恶相的继外婆,就坐在堂屋里。令我吃惊的是,她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丑女人。这之前,母亲的故事里只说“恶相”,没说过麻脸。母亲让我们叫外婆。我们小声叫了。“麻脸外婆”身旁站着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高的小伙子。这自然就是那个生在西宁的“舅舅”。

在他们到来之前,我们已经知道,外爷在西宁落魄而回,他失势的岳父,使他也从邮政局长的位子上掉下来,只好将西宁的家搬回西安。待母亲与我父亲结婚后,外爷无颜见事业发达的女婿女儿,就从不到我家这座新院落来。母亲只好经常回去照看和接济这个败落的娘家。不久,外爷去世,“麻脸外婆”母子俩勉强支撑了一阵,这才按我母亲的安排,搬到我家来。那个沉默寡言的舅舅,染着肺结核,母亲怕他传染了我们,又怕太在意而冷落了他。倒是舅舅很自觉,每次吃饭,拣好菜饭,躲回自己房间去吃。麻脸外婆因此在餐桌邊坐卧不宁。母亲看出她的为难,从此,给他们母子将饭菜送到房间去。

母亲说,外婆也可怜,西宁娘家没人了,你外爷也先走了,你舅舅又有病,她能靠谁呢?继外婆从此依靠我母亲,度过她孤寂的晚年。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完成了对继外婆的从怨到宽容的转化,但当我们看到继外婆的笑脸时,我们不再感到她那麻脸的丑陋,而是和母亲一样,怜惜她。

和继外婆一样,让母亲应当有怨的,还有一个女人,她是母亲在北京求学时的挚友,我们叫她Z姑姑。

大姐的死,使这位Z姑姑成了我们拒绝见到的人。因为,恰恰是她的安排导致了大姐的死。发着高烧的大姐,被Z姑姑送到一家在南池子的私人医院,那医生是Z姑姑在基督教会的朋友。正是这个医生,一针过期的盘尼西林,使大姐在四个小时后匆匆离世。

在我们都拒绝见Z姑姑时,母亲却平静地接待了她,并说,娃有娃的命,能怪谁呢?

Z姑姑后来仍常与母亲来往。“文革”结束时,母亲决意移居香港,我家在西单的住房空下来,母亲还请Z姑姑去住,并对我们解释说,Z姑姑独身一人,让她住宽敞些,安度晚年吧!

这种人性的天然,就这样被母亲不断地演绎着。

但,当时间迅速地推到了“文革”时,母亲却看到了那深厚的人性,是怎样破碎的。

母亲那时在一个部委的幼儿园任园长,这个幼儿园是母亲奉命一手创建的。在这之前,她在这个部委的人事部门工作。这个由她创建的幼儿园,在“文革”中翻天覆地的变化,动摇了母亲“人之初,性本善”的原始理念。她看到那一张张往日里笑容盈盈的脸,一夜之间都变得冰冷而凶狠。大字报上,她的名字被打上红×;批斗会天天开着,人们声嘶力竭地揭发她控诉她;口号震天地对她喊着“打倒”“砸烂”,让她交代她本没有的“问题”。她本来有病的心脏,已不堪重负,批斗会后,常常是等在幼儿园门外的妹妹,搀着她去乘公交车回家。我曾拿着母亲已写了七页的“交代材料”,替她“修改”,帮她“上纲上线”。有一天晚上,幼儿园的一位工人刘叔叔找到我家,进门就拉着我们的手说,他们真不该这样对待秦园长呀!倒是母亲劝慰着他,让他少说话,保护好自己。

“文革”中的又一天,我的同事(亦是我和愛人大学同窗),打着“造反派”的旗号,抄了我和爱人的家。那时,我们与婆婆同住;而前些时候,婆婆被街道红卫兵指为“地主”,我们整日担心着抄家批斗的灾难会突然而来。明知这位“造反派”同窗是为泄私愤而来,我们却因婆婆之事,决定忍了这口气。愤怒的爱人被挡在同院陈姓邻居家,抄家者进入我们屋内。或许自知是怀着鬼胎的,抄家者理不直气不壮地只顾两只手急速地翻找,全无了平日“造反派”的气焰,装不出个“革命”的样儿来。最后只捡了些本册纸片,败兴而去。对方刚走,爱人却告诫我:来者不善,会不会又到对面旧帘子的家中折腾。他指的是我父母的家,和我婆家仅隔西长安街而南北相望。那时,这个家的亲人已四处离散,只留下年迈的祖母苦守独院。

我赶到家门口时,恰逢母亲出来。她被造反派允许回家取衣物,但必须限时归园。我随着送她去公交车站,一路上向她诉说被抄家的经过。她听到抄家者的身份时,眉毛扬了一下,问我:还是大学同学?不等我回答,她就神色黯然地摇摇头。我说担心殃及这里才忙着跑过来看。母亲像突然觉到了什么,拉着我的衣袖说:娃呀,你多回来几趟吧!尽量别让造反派占了咱家的房子,要那样,孩子们回来,住在哪儿呢!我知道她仍不顾及自己的安危,唯一惦着的就是我们的小院——那个到处弥散着她的温暖的家,那是她和我们的居所呀!但,一时情急,我竟脱口说:妈,造反派连部长的房子都敢占,何况咱家!母亲顿时无言,轻轻地拉着我的手,我们默默地走向车站。她的手无力而冰凉,让我感到她内心的伤感和无望!

母亲在打扫卫生的繁重劳动中喘息着,但不久,一纸通知,让她到广东英德的干校去“锻炼”。出发那天,母亲在站台上向我们摆摆手,蹒跚着走向火车那坚硬无比的踏板。拥挤的车厢里,哪里有人给她这个有“问题”的人让座,但她衰弱已极,只好躺在车厢的地板上,在日夜不停的车轮声中,颠簸48小时,才挨到英德干校。

那一幕,使母亲的儿女们肝肠寸断。母亲佝偻的背、弯曲的腰,从那时起,就难以再直起来。

伫笔此处,我并不想写母亲后来的苦难,因为她自己是坚强的。当她几年后从干校回来,我家的小院早已被“红五类”住满,母亲只好在儿女的家里支起一张床。不久,又等到一纸退休通知,她平静地对通知者说:明天我就去办手续。

但,细细咀嚼母亲的这一次宽仁,却不见丝毫的柔软温情。因为不久后,她断然地决定:南下香港。这是她年过六十后的生存选择。在她一生中,父亲多次工作不在国内,她都拒绝相随,她有自己的事业,有儿女们护卫成的天地。但这次,她却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她在北京的家。并且,在香港家中的新房子里,她一脚踏入,望着落地窗外漫漫的海水,自言自语地说:终此一生,不再搬家!

我没有看到在罗湖界限上,母亲迈出那一步的情景,但我想,她一定是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想着她的背影,我心怅然。

我常想,母亲一生追求什么?

如“理想”这样光辉灿烂的字眼,母亲并未对我们讲过。但究其一生,她是个最有追求最有理想的女性呀!

她追求的首要,是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因而,她要一个家,一个富裕、温暖而快乐的家。这个追求,从她和父亲成家的那天起,就明确在她心间。随着孩子们的出生,这个家日渐壮大,母亲和父亲都自觉感到责任之重,因而,他们一直努力着,把这个家推向一个又一个高度。

在这个家里,母亲的角色尤为重要,因为她是离孩子们最近的人。我们知道,离开了她,我们就难以快乐地成长。

除了上班外,母亲的时间,全部用在使我们快乐的各种活动中。春天,她带我们跑遍北京的公园,去听花开的声音;夏天,她划着船,让我们在昆明湖上亲近着水;秋天,我们去看菊花展,捧着她买来的菊花快乐地回家;冬天,我们的院子里常站立着各种各样的雪人。那时,钓鱼台附近有一处小树林,林中流着小溪水,母亲带着我们蹚着水去捉蝌蚪捕小鱼。

母亲在婚后就这样扶持着我们,护卫着我们。

母亲长时期都处在较富裕的生活中,但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从不养尊处优地鄙视家务事。母亲最注意卫生间的清洁,每个星期日,她都亲自刷洗马桶、擦净浴缸,把来苏水洒到角落里消毒。

做着这些“俗事”的母亲,转身就会优雅地弹起钢琴,带着我们唱“小鸟在前面带路”,或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但,对一个家的贡献,并不是母亲追求的全部。她的“生涯中”,有许多节奏很急速的乐章。在那些有着风暴的日子里,母亲展现了她的另一个追求,那就是:良知。

母亲的良知,自幼年始。他们那一代人,看到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看到外敌侮我,政府却退让不争。于是,在她上小学时,便担任了本校的儿童团长,与担任西安市儿童团长而后来成为我父亲的人,一起举起小旗,喊着“打倒列强”的口号,开会或游行。

后来,她成年了,成为人妻、人母,但她与社会相连的良知,仍在心中被滋养着。

“西安事变”的第二天,父亲应召入伍,军衔少校。他的领导就是时任西北民众运动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的王炳南。王炳南是“西安事变”中周恩来与张学良、杨虎城的联络人,在事变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入伍后的父亲,便夜以继日地在外忙碌着。“事变”后第四天,即12月16日,西安人民举行拥护张、杨两将军抗日救国的群众大会,会后举行全市大游行。父亲被任命为大会司仪,并兼游行总指挥。那时,西安古城内,秩序混乱,治安堪忧。母亲为父亲的安危日夜难眠。16日的群众大会,母亲亲自前往。群众大游行开始后,她在游行队伍中紧随父亲的左右,高呼口号,直到游行结束。

“西安事变”的结果,使许多人扼腕叹息。西安古城内的革命力量,也面临着急剧的调整和保存。

在这样的危急关头,1937年2月4日下午,父亲接到王炳南的紧急命令,指示他将“事变”中成立的民运会武装纠察队立即撤到渭北,使他们安全回到红军部队中去。

此时,“西安事变”的结束,使这支纠察队备受关注,已有人蓄意策反,企图使这支队伍留在西安,等待中央军的接收。

王炳南在2月4日下午的命令,是刻不容缓的,因为2月5日晨,即要使这支队伍离开西安。父亲受命,想到当晚可能出现的险情,急回到家中,让母亲将三间房子铺上干草,等待纠察队夜宿。母亲忙派人张罗去买干草,铺地铺,竟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准备停当。在夜色苍茫中,母亲像接待自己亲人似的,将纠察队员们一一引进房中,端上热汤热饭。第二天凌晨,这支队伍即将出发前,列队向母亲敬礼。那时,母亲只有23岁。

母亲走向社会的步伐加速着。一个对她和父亲都至关重要的人物,出現在“西安事变”后,他们正寻找新出路的时刻。这就是杜斌丞先生。

生于1888年的杜老先生,此时已是西北各界的革命领袖之一。他在杨虎城将军的部队中,历任要职。“西安事变”中,他不仅是重要的参与者、策划者,还是坚决提出“要与共产党联合”的主张者。“事变”后,他出任陕西省政府秘书长,曾委任我父亲代表省政府赴延安,与边区政府协商安排一批流民的工作。父亲由延安返回复命时,带回了他亲自为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十几名中共领导人拍摄的照片,杜老十分高兴。

从此,父亲和母亲成为杜老府上少有的晚辈客人。母亲写得一手好字,常为杜老抄写文件资料,或传送些重要信件。杜老忙得废寝忘食时,母亲会从家里做些可口的饭菜送过去,一如家人。“西安事变”后,政局变得险恶莫测,这时的杜老,反而明确了他为民主运动奋斗终生的志向。蒋介石亲令要制裁他,他遂时时被特务跟踪并威胁。

后来,杜老被软禁,母亲曾见他最后一面。那天,她盛装而行,来到杜老的住地,说是来给老人送饭。门口的特务还来不及阻挡,母亲已昂首走进院中,并径直进到杜老的居室。语言之间的无自由,使母亲泪流满面。她照看老人吃了饭,又悄悄藏起杜老委托转交的信件,才告别出来。母亲那时还对时局向光明转化抱有希望。她觉得如杜老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蒋介石不敢动手杀害。于是,与杜老告别时,还许以“再见”。

但不久后,在胡宗南占领延安的第二天,蒋介石下令将杜老投入狱中。父亲和母亲几经努力,也未能再见杜老。直至狱中7个月酷刑折磨后,杜老英勇地在西安玉祥门外就义。

杜斌丞老先生是离母亲最近的革命者。他的教导,使母亲渐渐成长起来,她自觉地选择了为革命工作的道路。

在这里,我要记录的是1938年的一件事。它几乎涂不上太多的政治色彩,但良知的光辉,却使我的母亲成为我们心目中光芒四射的人。

经过“西安事变”,父亲和母亲,犹如受了一场革命的洗礼。他们的人生变得复杂而激越。

1938年初,父亲按叶剑英指示,为延安运送军火,他代陕西一家煤矿购买的钢材,只好搁浅在武汉的一个仓库里。此时,抗日战争正烽火连天,日军已进逼武汉。仓库一方通知,撤退在即,速速抢运。而购买钢材的煤矿,是陕西境内为前线生产物资的唯一一家煤源。

此时,父亲已在陕西省政府任公职,实难脱身前往;而情况急、风险大,一时很难找人代替。母亲忽然果断地说:我去!父亲怔住,他看着母亲怀孕数个月的身态,连忙摇头。母亲冷静地分析说,我们代人购货,不交货,无信誉,这不是我们的为人之道。再说,如果矿上停产,损失的不光是钱!父亲无路可走,更知母亲一向是想定了的事就不可逆转。于是,他含泪送母亲上了火车。那是在战时,凭父亲的职位,临时乘车,也只能给母亲安排三等座票。30多个小时的车程,平汉铁路上天天有来轰炸骚扰的日本飞机……这一切,父亲竟是在母亲上火车后才想起,他后悔莫及,但那时通讯落后,怎知母亲的安危呢?果然,车行途中,警报响起,满当当一车人纷纷跳车,四散到两旁的庄稼地里。母亲有孕在身,如何跳得了车?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她孤独无援地躲在一个角落。过了许久,警报解除,日机并未来炸,而母亲已是冷汗浸湿衣衫。到了武汉,见到先期在这里工作的王炳南先生及他的德国夫人王安娜,他们见母亲任务繁重、身体艰难,忙向她介绍了武汉的危难时局,希望她量力。这些情况反而加快了母亲办事的步伐。她查看仓库,又四处奔跑联系车皮,她不顾一切的奔忙,最终打动了武汉火车站的站长。站长称她为“女同志”(这是北伐军的遗风),果断地说,我一定帮助你,并举手向母亲敬礼表示敬意。

站长在千难万难中调来了车皮,并动员全站职工“向这位女同志学习”,帮忙将钢材装车,并分文不收。

母亲的奔忙,还感动了王炳南夫妇。

她临行当天,王炳南先生找到与母亲同车出发的国际友人艾黎先生,他简述情况,请求艾黎先生代为保护这个“勇敢的女人”。艾黎先生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将她引到自己的车厢,一路平安地回到西安。

事后,煤矿的人从百里之外赶来西安,一定要设宴感谢母亲,说是全矿上下都一致说,感谢秦先生(西安的友人一向这样称呼母亲)。

我想象,在那个宴会上,母亲一如一位美丽的女神。

这个故事,在父亲第一次讲给我们后,母亲问我们:那个在我肚子里坐火车的小家伙是谁呀!我们傻呆呆地面面相觑。还是聪明的大姐先醒悟,她指着我的鼻子说:那不就是你呀!

后来,我长大了,想起母亲的这段经历的艰难,竟泪如雨下,辛酸的感觉凝住心头,难以化开。

这是我第一次动笔写母亲的武汉之行。她是一名普通的女性,没有人会在什么革命回忆录中记下她。但,我们——她的儿女们却要说,我们的母亲,是一位有良知的母亲,良知就是她生命的光芒。

母亲因胃癌而去世,不止一个庸医误了她,这其中有最不该误她的人。

至今,母亲去世已近二十年。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她的生日后,我们才过春节。这段时间,我们的日子里充满对母亲的回忆,伤感但又温暖。

责任编辑 张颐雯

猜你喜欢
外爷大姐外婆
外婆
给外婆的一封信
外婆
臭大姐,香大姐
外婆回来了
十大姐随想
外婆不见了
外爷不见了,外婆也不见了
外婆不见了
外爷不见了,外婆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