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鸡蛋

2014-04-29 03:13叶华
北京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好色黄泥袁枚

叶华

生气一旦发泄,往往是不可一世的,甚至是一世纵横。

这话很有意思,在生活中生气,勃勃生气,会有万人不可挡之气。吴三桂一生气,不仅仅把帽子冲得像航天飞机飞天一样,还让一个朝代落花流水去,当然是一怒纵横。张国焘也是一怒而去,功难补过,且不以成败论英雄,他们也是不可一世的。张国焘是萍乡一中的学生,成绩优异,学生们知道的已经很少了。在艺术上生气,勃勃生机,诉诸笔墨,发泄出来,更是一世纵横。黄虹宾晚年的山水画就是如此,生气是百感畅快,是化去心机俗虑的出神入化。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总会寻着生气往更深阔的境地走,艺术上的境界就是深与阔的区别,越往深里走,越是锋芒不露,越是灵光不显,有大隐隐于笔下的蕴藉。这么说似乎把生气这个看似锋芒必争的词说得面目全非了,生气=不浓不淡,生气=不争不强,生气=不温不火,生气=不偏不倚,生气=不亢不卑。一气之下,面目全非无非是好,也是一世纵横,不可逾越。凡·高就是一个面目全非的人,画出的画也面目全非,世人喜欢的恰恰是他的面目全非。达·芬奇的生气诉诸笔墨,生气反而可以微笑了。一笑气象万千。我还是喜欢他小时候画鸡蛋的故事,鸡蛋如圈圈有什么好画的?这就是大师和凡俗一芥子的区别了,当不了大师不要紧,大师曲高和寡,我吃些鸡蛋,轻易就感觉得到人间温暖。

鸡蛋百吃不厌,桂花蛋首当其冲。油冒青烟时,拿几只鸡蛋在锅沿上一一敲出裂缝,沿着裂缝掰开,青红蛋白流入锅中,激起一窝的愤怒。稍许翻铲,待到鸡蛋半生不熟时,加入作料,滴上谷酒,再撒些青白葱段和辣椒面,青青红尘漫漶入金黄,盛在盘间,蛋如金黄如丹桂盛开,青葱是碧玉晶莹,自是好看,不仅是好看,更是好吃。桂花蛋贵在质嫩,又不能太嫩,太嫩就是儿歌;更不能过火,过火则是苏东坡黄庭坚。所有的饮食在于火候,不偏不倚,才是膳食正道。

范成大《眼儿媚·萍乡道中乍晴》: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困人天气,醉人花气,午梦扶头。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吃桂花蛋就是这种感觉,在桂花间醉,范成大在萍乡时确实是醉了,醉在舌尖,就有生气盈发。

回到饮食生活,真是好。民以食为天,头上一片蓝蓝的天,几许卷边的云在散步,多好。

欣然的早晨,有些冷清,兴许有杏花。母亲要我去菜园摘些葱回来,她蒸的芙蓉蛋要熟了。芙蓉蛋确实如出水芙蓉,是一碰就要破的少女脸上的皮肤,芙蓉上撒些青葱末,国色天香。芙蓉蛋有个很好的名字“八仙过海”,八个人各持一柄汤勺,各显神通去。

有一种炒鸡蛋,我不喜欢,像不喜欢一种人一样。韭菜炒鸡蛋,青青黄黄颜色还好,春雨吐蕊的新韭在田间的颜色很嫩,是新叩出来的颜色。昨夜韭菜一阵猛叩,破土而出。在冬末,韭菜们被从根部齐刷刷割断,一刀两断的韭菜叶子们躺在地上愈发地老气横秋,老气横秋不讨人喜欢。父亲用沤过一个冬天的煤渣灰盖在上面,最好有些鸡粪鸭粪鹅粪掺和在灰中,煤渣灰和鸡粪鸭粪鹅粪们怄气一定是很好玩的事情。父亲说,“沤过才更肥。”肥土厚厚地铺了几层,像盖上了一层被子,足足有15斤重。冬至前后的夜晚,母亲会给我加盖一床被子,就足足有15斤重,我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一场春雨过后,韭菜们努力工作,当春乃发生,新绿们在雨露之间作笺作注。“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老杜先生做了不合格的媒人,韭菜炒鸡蛋的气味很酽,这种味道让我老觉得是把两个不合适的人放在了一起,他们各自克制着生活。杜甫啊杜甫,你写你的天下文章,你当什么媒人啊?

韭菜炒鸡蛋,我不喜欢关系不大,喜欢的人大有人在,现在的各个饭馆里几乎都有此道,人们一吃至今,场面也悱恻。婚姻不是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日子也过得下去,也能在别人的眼间缠绵悱恻,所以这道菜一直都有人点就不足为奇了。

谷雨过后,故乡的人们要腌一些黄泥蛋,因为端午快到了。端午那天,家家户户都要准备些,不管吃还是不吃。也有些人家用五线绳给孩子们挂个咸鸭蛋在脖间,有压邪的意思。现在这些风俗鲜见了,黄泥蛋到处都有得卖,不用自己家做,就一点也不新奇了。腌蛋要用稻草灰,人们要烧上一大堆的稻草灰,有时候烧了两大堆还是只有一脸盆的灰烬,一盆的黑黑灰灰,想必是“茶褐”更准确一些,那是古人用土黄、漆绿、烟墨、槐花调和出的。

“茶褐”是一味药引,我得了一种叫作“故乡”的病。

稻草灰加上黄泥用水和稀,粥状,加上吴盐八角桂皮粉等,然后再将泥巴抹在新鲜的鸡蛋鸭蛋的表皮,放进搪瓷罐,密封,置于阴凉处,不出一月就可以吃了。一个咸蛋,切成两瓣,或是四瓣,红心白泥,滴几点火辣辣的辣椒油,盛在白瓷小碟中,如一阙小令,下酒、吃饭都是津津有味。儿时,一个黄泥蛋,孩子们能吃一餐饭。我上小学时,遇上学校有排练什么的时候,就会带饭去,母亲总会给我煮一个黄泥蛋,埋在饭下。我心满意足,一想到中午有蛋吃就满口生津。吃饭时候,把鸡蛋壳敲一个小裂缝,剥开一个酒瓶嘴大的洞,露出月白,用筷子挑一小块,味道实实在在,比诗歌的味道还好,肯定超过了一首绝句。我在其间越陷越深,吃完后,剩下一个空空的蛋壳。 用它装萤火虫看书,萤囊映雪,多有趣啊。夏天来时,我也做过一只,吊在云帐间,我在朦胧的萤光下读书,偷偷地读书,看《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被母亲没收了。这本是我好不容易从同学吴建维那儿借来的,她要我在书皮上包一层报纸,说好一定不能折页。我一晚上都没睡好。萤囊映雪,映出少年几重心事。

鸡蛋还有许多种做法,煎蛋煮蛋蒸蛋炒蛋腌蛋冲蛋,葱花蛋韭菜蛋辣椒蛋芙蓉蛋番茄蛋牛奶蛋姜汁蛋红枣蛋银耳蛋莲子蛋,似乎什么都可以相配。真是蛋如文人,文人也是如此啊,文人与女人与茶与酒与剑与琴与戏等等,几乎和谁都可以扯上关系。文人与女人,就是才子佳人,就是冒辟疆与陈圆圆,沈三白与芸娘。文人与茶就是茶韵黯然,是陆羽与《茶经》。文人与酒,就是把酒言欢举杯问青天,就是白居易与新丰酒,杜牧与杏花村。文人与剑,剑胆文心,就是辛弃疾挑灯看剑,文天祥过伶仃洋。文人与琴,就是搔首问天逝水年华,就是管平湖古琴遗韵吴景泰《墨子悲丝》。文人与戏,就是梅兰芳霸王别姬,孔尚任《桃花扇》。一堆的蛋,一堆的文人,一堆的好吃,一个堆的好看。吃它个荡气回肠,看它个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和缠绵悱恻都是俗世情怀,所以一俗至今,还是生气勃勃。

说到生气,似乎我们总是看现代人在生,其实古人也生,古人生气有时是更有趣的。袁枚在《子不语》中记载了江苏无锡人杨潮观的一折小故事:杨在河南时,有一次入场充乡试同考官,梦见一三十余岁女子,说:“拜托使君,‘桂花香一卷,千万留心相助。”后来在落卷中有一文中有“杏花时节桂花香”句,因荐之,取中八十三名。添榜时为商丘侯朝宗之后、老贡生侯元标,因悟梦中女子为李君香。《子不语》印梓后,杨见之大为恼火,以为袁枚之言不实,有损他的德行,就写信谴责袁枚。袁枚针锋相对,正论与讥嘲调侃同出。

杨说“仆非不好色,特不好妓女之色耳。”

袁枚一点面子不给,“此言有。试问不好妓女之色,更好何人之色乎?好妓女之色其罪小,好良家妇女之色其罪大。夫色犹酒也,天性不饮者有之,一石不乱者有之。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好色不必讳,人品之高下,岂在好色与不好色之间哉!”

得理不饶人,“闻足下庆七十时,与老夫人重行合卺之礼。子妇扶入洞房,坐床撒帐。足下自称好色,或借此自雄耶?”

和八十老人说性生活,而且说他自己的性生活,这话谁都受不住。杨老先生更受不住,一气之下连写了三封信过去,每每看到袁枚回信时,心情郁闷,又哑口无言无话以对,头发竖起来帽子掉了。头发竖起来其实不奇怪,成语早说过了,关键是杨老先生连胡子也竖起来了。

这个故事好玩。可是我的生日却过了,我不记得没责任,母亲不记得我就有些伤心。母亲说那就补偿三个蛋吧,平常我过生日母親就煮两个鸡蛋。这下我不生气了。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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