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旭
散文诗,犹如一块磁,她吸附着我的灵魂,不让飞散。
日常
我们活着,却被饥渴追赶。
脚边堆满了骆驼刺。它可以扎进我们的踝骨和胸膛。这个令人战栗的词。无法绕过。还有高高的沙包,沙包连着沙包。遮挡我们的眼睫。
苍茫的天宇会不会为我们——这些远离河南省的农民,斟上丰饶之水与灵粮。
一切莫可预知。
放下沉沉的农具,我们的呼吸变得徐缓。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是诗人的乌托邦。我们疲倦的头颅,混杂着虫鸣,和倾圮的门轴共眠。但我允许寂静的舌头,冒出悲伤的黑泡泡。
如泉水汩汩。
忏悔录
倘若令慈悲的黎明之光,找到它自己的田园。我们必须向万物忏悔。
譬如,因这罪,雾霾灌满了肉身,接着是死寂,又如何倒空。仿若人类返至黑暗之巅。譬如,天上有一种水叫酸雨,可以把我们的房屋劈成齑粉;有一种风,叫沙尘,后面还要加上一个“暴”字,咬啮我们傲慢的头颅。
于此,我看见。日子,黑如沟渠。
我愿无穷的小,如此弯曲,从骨头里搬出沉渣和陈年的阴影,向高高在上的主请罪,并思慕神恩、芳醇,让我们饮。
只要能渡过自己的漩涡,光明灿烂的生命属于豫东平原。
风吹
在苍茫的南疆。
风吹着我们,如此空荡之中的一小块黑,仿佛距人类很远。
头颅,个个如雪。双手也盛满了骆驼刺,颊上扑溅的沙尘,飞扬。真的,我确是困倦了,多想放下农具,躺下来。让舌尖吮吸,暮色黄金的羽毛。
并领着我们安憩。
与上帝接通的人,包括父亲母亲哥哥。
拥抱着无限的生命与死亡,以及被掏空的肉身。消融于寂静的荒莽里。
与父书
一边汲水,一边唱圣歌。
咒语连绵。
若黄金的雨,缝向大地,裂绽。是的,你在东平原,荒凉地存在,背负着乌鹊和苍茫的天宇,仿若就要长成草木的姿势,长到寺庙的屋顶。头顶卷起白银,面颊上淌着黑色的溪流。你攥紧手心的空气,不敢放松。
在悬浮与混乱的人间,我嗅到了你身上棺椁的味道。可我还想细心听你讲述世界的命运、不朽的灵魂,怎样对抗粘滞的谎言、不义与阴影。像一个落第的星相大师。
我和我们的嘴唇,被锁在巨大的黑色之中。仅有你将黑暗,充满喉咙。
并以虚弱的手掌。
引出仁慈之水,将我们的申家沟覆盖。
托格拉艾日克村的寂静
寂静之夜,如此孤独。
我合上双眼,悲伤就在肉体生长。是什么侵扰了我们的灵魂,甚至无可救赎。天空已经朽腐。白月亮,它长出那么多手脚,抓我们的心。白月亮仿佛是一只甩不掉的豹子,撵着我奔跑。
世俗的针尖,撵着我奔跑。如果神明从天而降。填满我生命的残余和阴影。
我渴望。
活在珍贵的人间。干净,如神脊上飘落的雪。绕着欢愉一词,堆成团。
清贫
我在申家沟挺好的。
有一泓清泉,环绕着灵魂的马棚——曾那么虚空。
静静的欢娱,丰饶之爱。
开始召唤我、我们。我最钟爱的床衾是青草。素面仰天,双脚插进天空的汤盆。我有从未有过的知足感。我可饮那纯净的露水。也可嗅那新生的麦穗。聆听马嘶牛哞、鸡鸣犬吠。
这黎明来临。这晌午来临。
这黄昏来临。依次搭在我们升降、沉浮的肩上。飞絮如雪,如清洁之词,卷成团,扑向古老的土地和房舍。
四月之光,长出手臂,抱紧每一个口吐莲花的牧羊人。
自足
雪落在面颊上,没有寒冷。
而使我甜蜜。
在这黑小的洞穴,幽幽的静谧。它令我以馨香,缠绕。并且继续。它是我辽阔的起点,且能安抚这凌乱的肉身。譬如门前的这棵弯曲的枣木,值得我称颂。它头顶天上的白光,如此震撼。我倚靠,多么平静而自足。仿佛有千百个银碗。
在空中舞蹈。闪耀。
双目闭合,清空了浮世所有的欲望。
腊月
夜色笼罩东平原。
孤独者,撑起崭新的火焰晃动。
经卷,翻动十指。这就是我,曾不为人知地活着。四肢充满了霜雪与泥浆。黑暗的床榻上,虚幻飞旋而出,仿佛水罐,是心灵深处唯一的圣泉。如今我稻草般柔软的心,开始疼爱马匹、羊、白色鸽群。平原上的水,令万物生长,并安然绽放。
此刻,神聚在屋顶。倾倒金色的黎明。
和晨露万顷。
夜
夜,无所顾忌地黑。
而父亲醒着,一个人呆在谷仓。和他唱颂的经文,裹挟在一起。只有墙上的镰刀,可以收割他黄金的秘语;只有平朴的灯盏,令其如此深邃且处在自足之中。张开双臂,他对着陈年的麦粒和玉米、红薯干子,隆隆扑打。崇高与卑贱融为一体。最后闭上红莲花的眼睛,享受生命的灵息,在旋转。
仿佛一只移动的药罐子,抛下俗世的标签,扑向星空。
如佩索阿所言:我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可以把这句箴言比喻成一具精致的棺木。
——能吸走万物倦怠的肉身。
夜。浓得已开始变淡。
自白
孤独构成一个圆,大的圆。
我甘心囿于此。与干净的石头、屋檐、瓦松,成为兄弟。并抱着取暖。
如果邪恶的风,吹向这净土。
不放过最后一道栅栏,以及它里面温软的羔羊。我会放空自己,移走多余的骨头和杂质,填充上帝的恩光,涂抹这座没落的城池,并涂抹它涟漪般细小的裂纹。
我暂且默不作声。
令所有的寂静,都是白花花的细软。
都是宇宙雷霆之力。
贫穷
贫穷是什么?
一座墓坑。是它里面的白骨,享用着那些艾草与墨汁。
它移动、翻身。把石头推远。仿佛失去家园的猕猴,爬上高高的尖顶。对人类裸出它裆部的肉铃铛,孤独颤动着。它面向大地长吁短叹,令众多的忧伤,抱着灰尘,四散开来。环绕申家沟。
只有灯之纯净的光芒。将其收割。
并使我们心安。寺顶,缓缓吸纳这自死亡方向,吹来的凉风。
为老妪而作
闭目,仿佛听到老妪的几团呻吟。
她成了深渊。成了静默的榆木疙瘩,在其晦暗不明的年轮里,陷入孤绝。然而,她活着。白色的嘴唇、干枯的脸庞、漂木一样的肉身,无法从一片云上找到一座山。
棺木,与霾。向着她儿子的尸骨覆盖。仿佛,黑夜正端坐于老妪的怀里。而在申家沟,我是平原最大的王。最大的,慈怜的王。召集青岗寺的万顷金顶,以安抚。
以神赐的咒语连绵。
孤独书
生活——
仿佛一面黑帐子,遮掩肉身,还有双目和耳朵。之后,缓缓沉入另一个世界:暮色荒凉。今晚,我裸身躺在垡子地上嚎叫,阳具抖擞。
肢体,纯洁无瑕。灵魂移动。
我喜欢这夜是寂静的,且喜欢它的清澈。与清澈对饮。喜欢又大又圆的月亮,并摩挲它闪闪发光的白色底裤。情愿它温柔地缚我、缠我,并轻轻慢慢地蹂躏我。这令人欢愉的死去活来。
令人欢愉的孤身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