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村庄

2014-04-29 00:44杨剑文
散文诗 2014年11期
关键词:野草庄稼馒头

杨剑文

现实生活是散文诗之花盛开的沃土。

蓝到忧郁的天空,高而阔。

一片绿柳,站在村口,年复一年点燃夏天。

没有天真的眼睛,也就不再有:火炬,伞,大蘑菇是晴天、雨天、阴天的比喻。

风。

招手。向谁?

走出去的脚印,射穿村庄的胸腔。

风刮走的云朵,还会回来。走出村庄的人,什么时间回来?

房门紧锁。杂草占据院落。红对联红窗花被雨水与阳光冲洗成白色。

空村庄,南瓜花一样耷拉着脑袋。

留守老人偶尔的咳嗽,藏在山沟里,没有回声,像丢在河里的雨滴。老人皱着眉头,把一切疑问挂在脑门上。晾晒。

天越热,心情越加冰冷;

天越晴,思念越加潮湿。

地,又荒了一片,他的心慌了三百六十五夜。夜荒如昼,无法安放鼾声如雷的睡眠。

庄稼与野草同生。

少一半的土地春种、秋收,不得不省略中间的浇水、施肥、锄草、灭虫……

多一半的土地荒芜。

驼背的祖父腰弯得更深,仿佛挂在黄土地上的干瘪问号。此刻,他抓紧野草的喉咙,挥舞镰刀。空荡的土地上,豆苗比陶渊明先生南山上的更稀更疏。

倒地的草人,不再吓跑鸟雀,任由肥胖的虫子肢解。

面对偷吃的鸟雀,驼背的祖父显得无能为力。对于背井离乡的进城浪潮,他以为也恰似一只大鸟在偷吃庄稼。

城市是大鸟,乡村是被偷食的庄稼。

村庄寂寥的炊烟,不再有固定升起的时间,一日三餐简约到干硬的馒头、馒头、馒头,除了馒头,还是馒头。

留守老人头重脚轻的日子,爬在风湿与病菌编织的网上。

居住在一个村庄几十年的伙伴,四散分离,回忆集中在梦里。滴水的思念与记忆,种植在城市的霓虹深处,柳一样,绿油油一片。

如果,炊烟是一盏信号灯,谁愿意接受回乡的邀请?

回来的太少,走出去的太多。

回来的都是暂时的!走出去的都是永久?

村庄被掏空了心,在一场大雾中病入膏肓。

道路任由雨水宰割。脚印埋在三尺黄土之下,长不成坚硬的化石。

祖父与红柳蹲在路旁,打瞌睡,风吹一下,抖一抖身子,张望远处是否有身影晃动。

阳光晃眼。

前天说好回来的人,昨天没有回来,今天没有回来。明天是否回来?回来,成为一句安慰村庄的谎言。

重复三千遍,有谁还会相信?

继续守望?

风有一阵没一阵吹着,红柳摇晃着身躯,是不是它的梦也在比风更远的远方?

远方,城市向村庄招手。

秋天沉重。

偶尔回来的人,带走土豆、小米、绿豆。

地里的庄稼脚步缓慢。雨水降落下来。浸在水中的心情来不及悲伤,抢收的镰刀手电的光一般微弱。

与手背同时划伤的思念,在黄昏愈合,又在夜晚重新割裂。

打平伙的羊肉味弥漫开来。村庄分享着最后的富裕,一碗羊肉下肚,村庄更空。空!空了的米缸一般,寂寞拍打一下,回音清脆。

城市里没有这样彪悍的美味,只能回味。只能回忆!

村庄,最终成为带不走的伤口,镶嵌在带得走的信天游中,五元的烈酒一遍遍清洗。

漫长而辽阔。

夜晚,热辣辣地疼。

手机成为村庄伸向远方的脐带。连接着血脉的信号。祖父听见孙子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了他的样子。

忘记接听的电话,紧张多少根神经。

祖父有一天不在服务区。他的岁月也被呼叫转移。老人死在村口,成为一截没有枝叶的老槐树桩。

风摇一下,他的白发霜一般飞舞。霜飞翔开来,包裹起整个村庄,村庄为谁穿上最大号的孝服?

没有哭声的葬礼,卡在记忆的喉部。

手机充满最后一次电,随着他一起埋进黄土。一个号码和一个名字,一起搁置在记忆里,窗花一样失去鲜艳的色彩。

野草覆盖过来。

驴车驮来的新娘进城寻找幸福。

十多年再听不到唢呐热烈的调门,娶亲成为记忆的片段。

村庄所有的丧事再也找不齐抬棺材的壮年汉,吱吱呀呀的架子车,憔悴更憔悴,运走村庄最后一缕暖风,埋人土地。

土地无需石碑,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在城市里,走出村庄的所有人,拥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农民、民工、农民工!

然而,城市继续像磁铁一般吸住村庄。

埋了祖父,从此不再回去。

长满野草的坟茔,成为最圆的句号,一半在黄土之上,一半在黄土之下;也许一半在村庄,一半在城市。

招魂幡倒地,乡村从此再无旗帜,指引回归的路。

招魂幡是一枚感叹号,上半部分在祖父的坟上。下半部分悬挂在城市的叹息声里。

然而,我们走出去的脚印是一串省略号,从村庄出发,到达城市,是否最终还会回到村庄?望一望村庄上空,鸟雀横飞,那也是一串省略号,写在天空淡蓝色的纸页上。

答案飘在云上,水一般无形。

村庄又灭了一盏灯。窑洞黑漆漆,似一只瞎了的眼。黑夜完全占领村庄。

三十里一盏灯。五十里一声狗叫。黄尾巴狗,成为一个村庄最后的行走音符,戛然停顿在村口。发现或是等待着什么?

村庄静止。村庄空寂。

窒息的黑色包裹住空落的村庄,像宽大的寿衣包裹住干枯的尸体。

蛙叫得像哭丧。

无人可吓的鬼火(磷火),伸着懒腰。

空村庄沉睡着,它在什么时间醒来?看一眼远处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利刃一般架在了它的脖子上。

高速公路有多长?七百公里?五百公里?能否给村庄留下一个回家的路口?

高速公路在远处划出巨大的问号形状。

空村庄,现在更空。

像一件又破又旧的衣服,挂在风中,装满荒芜的四季。

思念,摇摆一下,遥远,五百公里一千公里的遥远。

一场保墒的大雨,与一滴泪水一起降落下来。空村庄笼罩在雨中。谁哭得最伤心?

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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