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芝诗中走来的女子——莫德·冈

2014-04-29 07:55
世界文化 2014年2期
关键词:叶芝莫德爱尔兰

当你老了,两鬓染白,睡意沉沉,

在炉火边打盹,请取下这部诗,

慢慢品读,回想你当年的双眸,

何等温柔,还有那波影深深。

多少人曾经爱慕你妩媚的青春时光,

爱慕你的美貌,或是真情或是假意,

但有一个人爱你那颗圣洁虔诚的心,

爱你那日渐衰老的脸上的悲戚。

冬日里,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炉火旁,似有睡意。她随手取下一部诗集慢慢地读起来,那是爱她的人送的情诗。透过诗句她回忆起自己昔日的绝代风华,还有那些为她的美貌而心悦诚服的众多追求者。但青春易逝,美丽容颜和虚情假意都埋葬在了时间的流水里,唯有恋慕她圣洁心灵的诗人和那真挚的诗篇依然陪伴在身边。《当你老了》是著名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首脍炙人口、感人肺腑的爱情小诗。他用温婉、细腻的笔触,倾诉了爱的甜蜜、爱的忧伤、爱的坚贞和爱的永恒。自1893年发表至今,这首情意绵绵的诗歌如同涓涓清泉,不知打动了多少少女的芳心,然而,它却没能流入叶芝深爱女子的心田。这个使叶芝魂牵梦萦、在他的诗作中反复吟唱的女子就是英国女权运动者、爱尔兰独立运动战士莫德·冈。

莫德·冈(Maude Gonna MacBride, 1866—1953)出生于英国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她的父亲是一名英国驻爱尔兰的骑兵上尉。莫德从小赴法国接受教育,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在巴黎姑妈的精心培养下,她凭借姣好的容貌,年仅十多岁就成为上流社会社交圈的新一代名媛。但她的父亲似乎对这种培养方式并不认同,他更加笃信意志力的作用:“如果年少时我曾一意成为教皇,或许今日我已然成为教皇。”潜移默化中这种刚强果断的性格对年少的莫德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882年,她被父亲带离了繁华的巴黎,在都柏林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爱尔兰的农村,莫德目睹了英国地主对爱尔兰农户的压迫,以及饥荒期间农民们饱受饥饿的艰难境遇,于是她义无反顾地投身到饥荒救济行动中,并参加了“土地联盟”。她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分离主义者,她认为在英国的经济、文化双重压迫下,爱尔兰人民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富足。因此,爱尔兰农民运动须与政治斗争相结合,爱尔兰必须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共和国。一旦树立了奋斗目标,莫德毅然放弃了都柏林总督府的社交生活,全身心投入于爱尔兰民族解放事业,并且成为领导人之一。一方面,她利用人际关系和政治手段解救在英国关押的政治犯,并动用财力帮助被驱逐的爱尔兰农民重建家园;另一方面,她通过写作、讲演和新闻舆论等手段向世界宣传爱尔兰的苦难和革命运动。为了爱尔兰人民的自由,她调动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美貌、金钱、意志、智慧,甚至是情感。

命运的轮盘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生命体验,在她轰轰烈烈的爱尔兰民族主义事业征途中,莫德邂逅了诗人叶芝,促就了他们长达数十年的“世纪爱情”,她也成为叶芝命中注定的缪斯女神。1889年1月30日,莫德乘坐的双轮马车停在伦敦郊区奇斯维克的贝德福园布伦海姆路三号叶芝家门前,她带着《爱尔兰人民》编辑约翰·欧力尔瑞的介绍信,专程来拜访叶芝父子。时年二十三岁的叶芝被眼前女子的美貌彻底震惊了:她身材高挑、金发明眸,拥有苹果花般的肌色,而“脸和身子的轮廓有着布莱克所说的最高贵的美”。莫德的美貌不似雍容、柔情的贵族女子,而是女神雅典娜式的,让人不觉产生一种对美的敬畏之情。与英国人长期丑化宣传的手持橡木棍赶着猪的古怪可笑的爱尔兰人形象截然不同,莫德凭借其180公分的身材和精致的装束,以及她满腔的政治热情和优秀的演讲才能,在普通民众眼里宛如神明一般的存在,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赢得他人的拥戴。而叶芝也被她的美和激情彻底征服了,莫德的出现给他的生命带来了“柔和的色彩、缅甸铃的声音,以及一种无法抗拒的有许多美妙的合成音符的悸动”。为了赞颂她的魅力,叶芝毫不吝啬地挥洒笔墨:

谁梦到过美消逝了,像一场梦?

因为那红润的嘴唇,悲哀的骄傲,

悲哀着,没有新的奇迹再能来到,

特洛伊消失了,在阴郁的光线中,

而厄斯娜的孩子们也已死掉。

海伦的美貌倾国倾城,迪尔德拉的美让勇士尼谢和他的兄弟们都惨死在康纳尔王的屠刀下。在《尘世的玫瑰》中,叶芝把莫德比作海伦和迪尔德拉,男人们随时随地愿意为这样美丽的女子付出生命的代价,他通过诗歌表达了自己的一片倾慕之情。

尽管叶芝是文人,而非政客,而且他对莫德宣扬的暴力革命运动持怀疑态度,但为了博得美人芳心,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到极端民族主义的阵营。这次莫德在伦敦仅仅逗留了九天,其间她邀请叶芝到伊波里大街的住所吃饭。他们通常谈论戏剧,因为莫德想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一次叶芝在餐桌上看到了雨果的诗集,就信誓旦旦地说将来要成为爱尔兰的维克多·雨果,用诗来赞美爱尔兰民族古代英雄,以唤起当代人的民族自豪感。实际上叶芝的话有些言不由衷,因为他当时已经感觉到莫德的政治活动是他“唯一可见的情敌”。

他们在餐桌上也不可避免地谈到政治和莫德的选举。每当说起这些,叶芝都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因为他那时还只是个穷学生,而莫德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和政治人物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尽管叶芝对莫德已满是爱意,却羞于对她表白:

那蔚蓝、暗淡、漆黑的锦绣,

织上夜空、白昼、朦胧的光彩,

我愿把这块锦绣铺在你的脚下;

可是我穷,一无所有,只有梦,

我就把我的梦铺到了你的脚下;

轻轻地踩,因为你踩着我的梦。

叶芝把梦想比作“天堂中的锦绣”,渴望将自己拥有的最宝贵的一切都献给莫德,可莫德对他总是若即若离,只有遇到难题、心情欠佳的时候,才会主动找他寻求安慰。而叶芝在心爱的女神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降低底线,他已经不再考虑这个女人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妻子,而只考虑她对包容和呵护的需要。直到两年半后,叶芝才寻得一个契机向莫德表白心意。

1891年7月,叶芝和莫德在都柏林会面后,莫德写了一封信对他说,她梦见他们两人前生是阿拉伯沙漠边境的一对兄妹,一同被贩卖为奴。叶芝误解了信中的含义,激动万分地赶去向莫德求婚。但莫德心系民族解放大计,根本无心婚嫁。她拒绝了叶芝,但希望保持二人美好的友谊。叶芝的决心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动摇,翌日,他们同游了厚斯崖。当莫德看到一对海鸥从头顶飞过时说道,假如来世她要变成飞鸟,她会选择海鸥。三天后,她收到叶芝寄来的一首诗《白鸟》:

沉溺于梦幻,露沁的百合与玫瑰让人生厌;

啊,莫梦它们,亲爱的,划过夜空的流星璀璨,

或那徘徊于降露时低垂蓝星的惚光,

但愿我俩:我和你,化作双白鸟流连于浪尖!

我心头萦绕着无数的岛屿和丹南海岸,

那里岁月定将我们遗忘,悲伤不再重现;

只要我们远离玫瑰、百合和恼人的星光,

我俩就会是双白鸟,亲爱的,激荡于大海浪尖!

叶芝用热情浪漫的诗句表达了对经得起考验的圣洁之爱的向往。他用百合、玫瑰和星光来比喻短暂而光鲜的世俗爱情,而用与大海勇敢搏击的一双白鸟来象征百折不挠、超尘脱俗的永恒爱情。叶芝渴望与莫德相爱,携手追求共同理想。只可惜他炽热的表白还是没能叩开莫德的心门。

执着的叶芝并没有停下逐爱的脚步,他想借助文人的力量来帮助莫德。虽然他曾一度认为组织社团或活动来鼓励创造文学是荒唐可笑的,因为艺术创作之路永远是孤独的。但为了莫德,他改变了初衷,并积极付诸行动。1891年12月,叶芝与《都柏林大学评论》编辑托马斯·罗尔斯敦共同创建了伦敦“爱尔兰文学社”,伦敦几乎所有的爱尔兰籍作家和记者都加入了这个团体。次年5月,叶芝又在都柏林创立了其分支机构“民族文学社”。同年6月,他在都柏林《每日快报》上发表成立宣言,他们开始有计划地编辑和出版当代爱尔兰作家的著作,以及爱尔兰古代史诗和民间传说的英译本。为了进一步扩大爱尔兰文化的影响,让社会各阶层的人都能读到爱尔兰出版物,叶芝还提议创建“爱尔兰图书馆”和一个巡回剧团。他的一系列计划甚合莫德心意,莫德也欣然捐出巴黎住宅,开办了一所公共图书馆。这一段时间,两人配合默契,关系非常融洽。于是,叶芝鼓足勇气再一次向莫德求婚,又再度遭到了拒绝。莫德似乎变得更加热衷于她的政治活动,而对叶芝的爱熟视无睹。1892年,叶芝以爱尔兰民间传说为素材,为莫德写了一部诗剧《女伯爵凯瑟琳》。从表面上看来,他赞扬女主角为救助饥民而勇于奉献的精神,事实上他暗中埋怨莫德对政治的过度热忱:“我渐渐理解了一个女人为给饥饿的穷人买粮食而出卖自己灵魂的故事,认为它象征着为了政治工作而失去平静、优雅或任何精神之美的所有信仰。”

叶芝长久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回应,逐渐陷入忧伤和无望的情绪中,他把那份积压在灵魂深处的情感,升华成为一篇篇或浓烈、或幽怨的华丽诗作。1895年,以《玫瑰》为标题的诗集正式出版。在这些诗里,莫德被比作玫瑰、特洛伊的海伦、胡里汉之女凯瑟琳和女神雅典娜等,几乎不曾有哪位诗人把一个女子赞美到如此程度。《玫瑰》组诗以爱尔兰风物为创作题材,以象征手法表达诗人的感情,是叶芝走向世界文坛之巅的一个开始,但这些作品却也是他真挚而苦涩情感的宣泄。

1903年2月21日,莫德与爱尔兰军官约翰·麦克布莱德少校的婚讯无疑给了叶芝致命的精神打击。麦克布莱德曾参加南非的布尔战争,帮助荷兰后裔抗击英国人,被爱尔兰人视为英雄。实际上,莫德与他相识不久,是她的政治激情让她选择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战友。叶芝在得到消息后,身体和精神彻底垮了,只能到朋友格雷戈里夫人的库乐庄园去疗养和寻求安慰。当年出版的诗集《在那七片树林里》的诸多诗作都表达了叶芝此时被丢弃的绝望心境:

亲爱的,不要爱得太长:

我曾经爱过,爱得长长、长长,

于是我渐渐过了时,

像老掉牙的曲子一样。

仓促的婚姻没有给莫德带来幸福,家庭暴力和丈夫对私生女的性骚扰,使她备受煎熬,事实证明这个政坛上的女巨人也不过是家庭生活中的弱者。虽然她急切地想摆脱这场不幸婚姻的枷锁,但由于她在婚前入了天主教会,而不得离婚。这时苦恼的她又来找叶芝寻求帮助,而这似乎又唤起了叶芝心底久违的希望,两人又重归于好。与莫德的和解使叶芝重现曾一度枯竭的诗歌创作灵感,这一年他出版了八卷本的《诗选》。1916年莫德的丈夫去世,仍怀有希冀的叶芝再一次赶到法国向她求婚,恳求她珍惜自己,放弃政治斗争,在艺术家中间过美好而平静的生活。但是,他又一次被莫德拒绝了。

许多人抱怨莫德过于冷酷无情,对叶芝的痴情守候没有丝毫动容。其实,叶芝才是那个矛盾的人,他声称爱莫德“圣洁虔诚的心”,却要亲手扼断她为之奋斗一生的政治生命。叶芝曾问过莫德为何不嫁给他。莫德说,他和她在一起不会幸福,诗人永远不应该结婚,他可以从所谓的不幸中创作美丽的诗篇;世人会因为她没有答应嫁给他而感谢她的。事实也是如此,1923年,58岁的叶芝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从他的第二部到最后一部诗集都能找到莫德的身影,是他对莫德执着的爱和莫德对他理性的拒绝,共同铸就了这些传诵百年的动人诗篇,而他们忧伤的爱情故事也成为世界文坛的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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