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咸通乾符年间的西州回鹘政权

2014-04-29 06:08:57付马
敦煌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西州义军安西

付马

内容摘要:咸通七年(866)仆固俊崛起,开创西州回鹘政权。西州回鹘在其后一段时期内的发展历程却并不见于传世史料的记载。本文通过对BD11287号文书的内容进行历史学研究,结合传世史料、出土文书和墓志材料的相关记载,将文书所记史事发生的年代比定在866—876年间,很可能是866—869年间。在此基础上,本文试图勾勒出西州回鹘在咸通七年到乾符年间势力发展的过程。

关键词:西州回鹘;仆固俊;BD11287号敦煌文书

中图分类号:K242.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4)02-0076-06

The Qoo Uighur Kingdom between 866 and 876:

A Study on a Chinese Document BD11287 Unearthed from Dunhuang

FU Ma

(Department of Histor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Abstract: There are few records on the early history of the Qoo Uighur Kingdom in traditional Chinese historical source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study the newly published Chinese document BD11287, which reveals that the Qoo Uighur Kingdom underwent its toughest time and was confined to the city of Qoo during the period 866-876(presumably 866-869). The paper thereby attempts to outlin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Qoo Uighur kingdom between the seventh year of the Xiantong era and the Qianfu era.

Keywords: Qoo Uighur; Bokug; BD11287

一 问题的提出

840年,漠北回鹘汗国崩溃,余部西迁,其中一支进入东部天山、塔里木盆地北缘地区。有回鹘首领庞特勤在安西建立政权,先后自立为叶护、可汗,成为西迁回鹘余部名义上的共主。咸通七年(866),出身北庭的回鹘首领仆固俊崛起,攻占北庭、西州、轮台等地,开创了以吐鲁番盆地为中心的西州回鹘政权。但是,关于仆固俊政权在咸通七年之后的发展情况,传世史料中并没有明确记载,甚至连仆固俊之名都不再现于史籍。在传世史料之外,只有法藏P.5007号敦煌文书《诗四首》中的第四首残诗题序记有“仆固天王乾符三年四月廿四日打破伊州”,学界普遍认为这反映了乾符三年(876)西州回鹘攻取伊州的史实,而所谓的“仆固天王”即仆固俊或其继任者 {1} [1-3]。那么,在仆固俊咸通七年(866)崛起之后到乾符三年打破伊州之前这一时间段内,西州回鹘势力是如何发展的?其所处的东部天山地区的政治格局又是如何变化的呢?这些问题的答案在传世史籍里都没有明确的记载。而检索今人的研究著作,学者们大多以仆固俊势力由此壮大、后来形成西州(高昌)回鹘王国云云一带而过,并没有深入地探讨。本文将利用已有传世史料的记载,结合出土文书和墓志材料,探讨咸通七年仆固俊崛起之时东部天山地区的政治格局,以及仆固俊势力最初的发展情况。

二 仆固俊崛起时东部天山地区的

政治格局

首先,我们将重新讨论前人多有研究的传世史料。关于仆固俊的崛起,汉文典籍中主要的记载如下:

A. 《旧唐书》卷19《懿宗本纪》:“(咸通七年)十月,沙州张义潮奏:差回鹘首领仆固俊与吐蕃大将尚恐热交战,大败蕃寇,斩尚恐热,传首京师。”[4] 《唐会要》[5]、《册府元龟》[6] 也有相同的记载。

B. 《新唐书》卷216《吐蕃传》下:“(咸通)七年,北庭回鹘仆固俊击取西州,收诸部。鄯州城使张季顒与尚恐热战,破之,收器铠以献。吐番余众犯邠、宁,节度使薛弘宗却之。会仆固俊与吐蕃大战,斩恐热首,传京師。”[7]

C. 《新唐书》《回鹘传》下:“懿宗时(860—874),大酋仆固俊自北庭击吐蕃,斩论尚热尽取西州、轮台等城,使达干米怀玉朝,且献俘,因请命,诏可。其后王室乱,贡会不常,史亡其传。”[7] 6133-6134

D. 《资治通鉴》卷250:“(咸通)七年,春,二月,归义节度使张义潮奏北庭回鹘固俊克西州、北庭、轮台、清镇等城。论恐热寓居廓州,纠合旁侧诸部,欲为边患,皆不从;所向尽为仇敌,无所容。仇人以告拓跋怀光于鄯州,怀光引兵击破之。”[8]

E. 《通鉴考异》引《懿宗实录》:“义潮奏俊收西河及部落,胡、汉皆归伏,并表贺收西州等城事。义潮又奏鄯州城使张季顒押领拓跋怀光下使送到尚恐热將,并随身器甲等,并以进奉。”[8]8235-8236

上述5条材料,是传世史料中有关仆固俊崛起一事的主要记载,前辈学者已多有讨论。A、B、C三条材料记有仆固俊攻杀吐蕃尚恐热一事,而D、E两条材料则记录了攻杀尚恐热者是拓跋怀光,颇有矛盾。藤枝晃肯定了D、E两条材料的记载。他指出仆固俊崛起时的势力范围只在东部天山地区,而没有达到河西地区,进而澄清了仆固俊在东部天山地区崛起和拓跋怀光在河西地区斩杀尚恐热是两件独立的史事。针对仆固俊的出身这一问题,藤枝晃提出仆固俊是与安西庞特勤政权不同的另一支独立政权“北庭回鹘”[9]。安部健夫同意藤枝晃“北庭回鹘”的观点,认为仆固俊的“北庭回鹘”政权原本就曾占有西州,此番他们是从吐蕃人手中重新夺回西州[10]。森安孝夫则认为仆固俊崛起的过程实际是东部天山回鹘势力内部的权力斗争。他认为仆固俊势力原本隶属于庞特勤的安西回鹘,而不是单独的一支独立的力量,他们并不是从吐蕃手中、而是从庞特勤手中夺取了西州等城镇[11]。华涛同意森安氏东部天山回鹘各部曾在名义上统一在安西庞特勤政权之下的说法,但他认为在唐大中年间各部势力即已四分五裂、不相统属了[12]。还有学者认为仆固俊是从漠北回鹘汗国留守西州的遗臣手中夺取的西州[13]。

综合诸先学的研究成果,可以看到学界对于上述史料的争论主要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是仆固俊势力的来源和性质;二是仆固俊势力的主要争夺对象。笔者赞同森安孝夫的观点,即仆固俊势力原本隶属于安西回鹘政权,后来脱离了安西政权,并从安西政权手中夺取了西州等城。

上引材料C记载了仆固俊亲自遣使入朝报捷之事,而A、D、E这3条均记载了归义军首领张议潮遣使为仆固俊报捷之事。

大中二年(848)张议潮率部崛起于沙州,及至大中四年(850),其势力已囊括沙、瓜、肃、甘、伊五州[14]。大中五年(851),张议潮遣使携包含西州在内的河陇十一州天宝旧图和户籍入唐廷进献,唐朝于是在沙州设归义军,授张议潮为节度使、十一州观察使[8]8171。今尚存大中五年冬唐朝所下《沙州专使押衙吴安正等二十九人授官制》 [15]。另有《西州回鹘授骁卫大将军制》,所记乃是唐朝下制封赏当时来朝请命的西州回鹘牧守安宁之事[15]1132,大约写于大中五年冬[14]354。安宁入唐朝请命的时间大约与张议潮遣使入朝的时间相同。关于西州牧守安宁,有学者认为他隶属于安西庞特勤政权[11],也有学者主张他臣服于沙州张议潮[16]。荣新江先生正确地论证了西州安宁不是庞特勤的属部、而且张议潮当时也没有占领西州,并推断安宁是当时实际保有西州的漠北回鹘汗国的遗臣[14]354-355,很可能具有粟特血统[17]。而西州安宁入朝请命,很可能是由张议潮招引前去的,这样,张议潮便能留给唐朝一个他有能力掌控西州的印象[14]354-355。

《资治通鉴》卷248:“(大中二年)其别部庬勒,先在安西,亦自称可汗,居甘州,总碛西诸城,种落微弱,时入献见。”[8]8154在840年回鹘西迁以后不久,庞特勤便在安西自称可汗。对于回鹘可汗庞特勤的所在,毗邻安西的西州安宁、与安宁联系密切的沙州张议潮应当确知无疑。但是,唐朝直到大中十年(856)才从降人口中知悉庞特勤尚在安西:“(大中十年)三月,辛亥,诏以‘……近有降者云,已庬历今为可汗,尚寓安西,俟其归复牙帐,当加册命。”[8]8181显而易见,851年同时入唐献供的沙州、西州使者同时瞒报了回鹘可汗尚在安西的情况。西州的安宁当然是希望唐朝确立他在西州统治的合法地位,沙州张议潮则希望唐朝看到他有能力“镇抚”西州甚至西域。显然二者都不希望唐朝知道并册封安西的回鹘可汗,使安西回鹘政权获得中原王朝的支持。西州安宁和沙州张议潮在战略上的目标应当是一致的,即联手抗衡安西庞特勤政权。在领受十一州观察使以后,张议潮理应及时向唐朝报告西州及安西的情况,但他始终没有向唐朝透露回鹘可汗尚在安西一事。但是,当咸通七年(866)北庭仆固俊崛起之时,张议潮则立即遣人来报。我们可以推测,仆固俊的角色应当一如当年的安宁,都是张议潮眼中可以制衡安西回鹘政权的力量。很可能当时的仆固俊还服从张议潮的调遣。这样,张议潮才会在籍籍无名的仆固俊打败已经被唐朝认可的安西回鹘可汗庞特勤(或其后裔)之后转向唐廷“报捷”,从而显示自己属下收复西州之功。考察张议潮领西州观察使、连结安宁入贡、瞒报安西可汗、替仆固俊报捷等一系列行动,我们可以对张议潮在东部天山地区的行动方针作出一个合理推断:张议潮对东部天山地区的基本方针是联弱抑强。他不希望东部天山出现强大统一的力量,影响其在西北地区的主导地位,妨碍其向西域方面扩张。而正因为张议潮当时支持的是仆固俊,则可以推断出当时仆固俊的势力跟安西政权相比应当是较弱势的一方。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对咸通七年(866)仆固俊崛起后的形势有了一个较为清楚的估计。虽然仆固俊这支势力后来发展形成西州回鹘王国、统一了东部天山地区,但是在仆固俊崛起之时,他只占有西州、北庭、轮台、清镇四地,与安西回鹘政权相比相对弱势,可能还要依附于沙州归义军,很难在短时间内迅速扩张、统一东部天山地区。

三 新刊敦煌文书所见仆固俊政权

初期的境况

回鹘人西迁以后的历史在传世史料中所记寥寥,不成体系,所以,每有一条新史料被发现,就有可能补全一段历史记载的空白。9世纪后半叶起统治敦煌约150年的归义军政权几乎与西州回鹘同时出现在我国西北地区。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归义军时期的文书中就有一些对于西州回鹘的珍贵记载。2009年中国国家图书馆刊布的BD11287号的汉文文书直接记录了仆固俊统治时期西州回鹘的历史事件[18]。

这件文书的正面记载着我们即将要讨论的内容。《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的编者将文书定名为“敦煌归义军张淮深上唐王朝表”,认为这是沙州归义军首领张淮深向唐朝报告其对西州回鹘作战得胜的奏表,并对文书录文[18]33。而在文书正式刊布以前,郝春文教授就曾介绍过这件文书,对其进行了录文,并扼要讨论了其中的内容[19]。此件文书正面残存四行文字,今转录如下:

(前缺)

1. 城悉皆残破。回鹘狼性,绥抚甚难。仆固俊独

2. 守西[州],兵[力]甚寡,百姓离散,拾不壹存,虫蝗为

3. 灾,数年荒歉。至于符印,亦早轮坠。降人归投,

4. 因来送纳仆固俊银铸印壹面,臣已收得。不[ ]

(后缺)

我们首先来探讨本件文书的年代。

“臣已收得”表明该文书为上唐廷奏表,而文书中对于西州回鹘详细的报告显然只能出自阻隔于唐代中原与西州之间的归义军政权,本文书为归义军统治者上唐王朝表当属无疑。文书第1、2行有“仆固俊独守西[州]”句。据前引A—E的 5条史料,仆固俊于咸通七年已经攻克西州,因此本文书所记之事上限当为咸通七年(866)。学者多据文中“数年”字样,推测文书所记之事发生在仆固俊克西州后的“数年”,即866年以后的数年,适逢张淮深统治归义军时期[2]10-11[19]24-25。荣新江先生赞同此说,并将此事系于869年[20]。但是,我们也可以认为此“数年”所指乃是当时的西州已数年荒歉,并不一定表示仆固俊统治西州已有数年,故不能排除此文书所记为咸通七年二月至七月间张议潮统治归义军时期西州之事的可能。

“独守”字样表明当时仆固俊势力很可能仅限西州一城,这里也许存在归义军统治者有意贬抑的成分,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认为此时仆固俊的势力比866年初克西州时有很大收缩,这时很可能是其势力的最低点。荣新江教授曾考定西州回鹘在乾符三年(876)夺下归义军手中的伊州[1]33[3]259,其时西州回鹘在蓬勃发展,势力不断向东扩张,因此,本文书所记之事当发生在876年以前,一个相对保守的断代应当是866—876年。

下面我们再来分析文书所记内容的性质。

残文书的开头是“城悉皆残破”,后又有“兵[力]甚寡,百姓离散,拾不壹存,虫蝗为灾,数年荒歉。至于符印,亦早轮坠”,作为归义军上唐廷的表,文书极力描绘了一幅回鹘仆固俊势穷力孤、西州地区城荒人散的落败景象。作为与西州毗邻的势力,归义军最能够直接获得有关西州形势的确切信息,而且也是唐朝获得西州信息的最直接媒介。当然,也正因为如此,这其中可能有归义军首领刻意渲染和夸大的成分,但至少我们可以认为当时西州的情势是相当的惨淡,回鹘仆固俊的势力相对于东面的归义军是相对弱势的。那么归义军首领向唐朝上此表的目的是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向唐廷描绘西州这番景象呢?《敦煌遗书》编者认为这是归义军与西州回鹘作战得胜,向唐廷报功的奏表,并援引郑炳林、冯培红二位的说法,认为此战发生在乾符年间[18]33。但是,在乾符三年(876)以前,并无史料直接证明归义军与西州回鹘发生过战事,而与归义军作战的回鹘多为南下进入河西走廊一带的散帐残部[14]358。从本件残文书的内容看,同样没有任何归义军与西州回鹘作战的直接记录。而且,我们知道在乾符三年,西州回鹘仆固天王“打破伊州”,其势力已经开始向东面扩张,所以乾符年间西州基本不可能“城悉皆残破”而“兵力甚寡”。退一步讲,如果本文书所记真是归义军同西州回鹘作战得胜之事,而且西州的形势诚如此表所述“兵力甚寡”,归义军为何没有一举攻下西州,而让仆固俊继续“独守”呢?这是没有道理的。因此,我们认为这份文书并不是记载归义军对西州回鹘作战得胜的请功表。相反,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件残文书是归义军首领希望用兵西州的请战表,或者是希望代领西州的申请表。

残文书第1行,有“回鹘狼性,绥抚甚难”句。“绥抚”,显然是指唐王朝对回鹘的绥抚。传世史籍记载,唐朝对于西迁东部天山地区的回鹘部众采取扶植、羁縻的政策,且态度相当积极。大中十年(856)二月,唐宣宗得知西迁回鹘首领庞特勤“今为可汗,尚寓安西”,就打算“俟其归复牙帐,当加册命”[8]8181。《资治通鉴》卷249大中十年(856)条:“(冬,十月)上遣使诣安西镇抚回鹘,使者至灵武,会回鹘可汗遣使入贡,十一月,辛亥,册拜嗢禄登里罗汨没密施合俱録毗伽怀建可汗,以卫尉少卿王端章充使。”[8]8183然而,这批册封使者并没有成功抵达安西。大中十一年(857)条:“(十月)王端章册立回鹘可汗,道为黑车子所塞,不至而还。”[8]8188而根据《张义潮变文》记载,大中十年王端章等人“北入回鹘充册立使,行至雪山南畔,被背乱回鹘劫夺国信”[21]。西安最近出土的大唐西市墓志中,有大中十年随同王端章出使安西的使者之一李浔的墓志。《李浔墓志》详细记录了此次出使安西遇盗的经历,其中正文第17—21行写道:

北狄乱,其种争立,宣宗问可使绝域者,宰相上公名,因得假尚书郎,赐绯衣,介王端章而去。未至虏帐,遇他虏遮我,留碛中,欲尽杀汉使者,劫取一切物,且伪言我为当立者,索展礼。公曰:“斯□□图之?”端章曰:“已在虎口中,尚谁与图!”公曰:“不可即允之。”端章手持册,与读未毕,虏噪而攻我,凡旗节、车马、玺币、装橐尽劫去。行人幸不死,脱归。公连坐贬郴州司马,移复州。侯固节制北单于府,生平慕公,因奏以自副,加宪丞,与金紫。未行,侯移治中山,复请公以副。币未至,得疾殁于复州,大中十四年四月十六日也,寿五十八。[22][23]

通过《李浔墓志》的记载,我们看到大中十年的册封使不但要给安西回鹘带去唐朝皇帝的册命,还有象征统治合法性的印信“玺币”,并且还带有可能非常厚重的“展礼”,从而招引来了“他虏”的劫掠。虽然这次册封安西回鹘可汗没有成功,但是唐朝对于安西政权的支持是显而易见的。又《资治通鉴》卷250咸通四年(863)条:“(八月)黠戞斯遣其臣合伊难支表求经籍及每年遣使走马请历,又欲讨回鹘,使安西以来悉归唐,不许。”[8]8299此事也体现了唐朝对安西政权名义上的支持。

唐朝不但积极支持安西回鹘庞特勤部,对于西迁回鹘的其他各支,唐朝也不加区分地一概“绥抚”,比如之前提及的大中五年(851)西州回鹘牧守安宁入朝请命受拜授骁卫大将军一事。安宁只是漠北回鹘汗国的遗臣,回鹘余部的共主遏捻可汗在大中二年(848)时即已向西逃遁,不知所之,而唐朝直到大中十年(856)才知道自立为可汗的庞特勤尚在安西。当时唐朝是在没有找到回鹘可汗、不知道回鹘是否还有统一政权的情况下册封了安宁,看来唐朝并不在意安宁的身份,而在意的是安宁对于西州的实际控制。显然,唐朝是非常支持安宁控制西州的。咸通七年(866),仆固俊从安西回鹘政权手中夺下西州诸城,不但归义军遣使入朝报功,而且仆固俊自己也“使达干米怀玉朝,且献俘,因请命,诏可”[7]6133-6134。我们知道当时西迁回鹘的共主是安西庞特勤可汗(或其后裔),并且庞特勤是唐朝皇帝册立的怀建可汗。仆固俊从唐朝册封的回鹘可汗手中夺下城池之后向唐朝报功请命,竟获“诏可”。这说明唐朝并不在意西州被哪支回鹘统治,只是希望西州能稳定地控制在某支回鹘人手中。文书中仆固俊的“符印”,很有可能就是这次“请命”、皇帝“诏可”之后敕赐的。更有甚者,据P.3451《张淮深变文》,曾有回鹘散众入侵瓜州,为归义军击败,但唐朝却命令张淮深将“生降回鹘,尽放归还”[21]121-128。即使对于回鹘的散帐游寇,唐朝也大行“绥抚”。咸通二年(861),张议潮的归义军打下凉州,势力范围东面影响到鄯州,西面影响到西州,臻于鼎盛,已然成为唐朝经营河西地区的最大障碍。从咸通四年(863)唐朝设凉州节度使起,唐朝对于归义军的政策主要是抑制和打压[14]155-164,183-192。显然,唐朝对于西北地区各部回鹘势力不加甄别地“绥抚”,是为了在西北地区扩大其政治影响力;而在咸通二年(861)以来归义军势力日益壮大的背景下,唐朝对回鹘各部进行“绥抚”的直接目的则是为了遏制归义军在西北地区的扩张。

文书称“回鹘狼性,绥抚甚难”,这可能是归义军统治者在建言唐廷不要再对西州回鹘采取羁縻政策,而应当收复。如前所论,我们可从张议潮进献西州图籍、联结西州安宁入贡、隐瞒安西可汗、为仆固俊报捷等一系列作为中看出,归义军政权在崛起之初便试图在西州地区建立威权,并渴望得到唐朝的承认。更兼当时西州“城悉皆残破”,仆固俊“兵[力]甚寡,百姓离散,拾不壹存,虫蝗为灾,数年荒歉”,实是夺取西州的大好时机,而收复西州的任务显然只能由横亘在中原与西州间的归义军来完成。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件文书看作是归义军首领奏请攻打仆固俊、夺取西州之作。

残文书第3行提到“至于符印,早已轮坠”,第4行提到归义军收到降人送来“仆固俊银铸印”,文书两次提到仆固俊的“(符)印”。奏明仆固俊的符印“轮坠”、“臣已收得”,强烈地暗示了归义军节度使请求代领西州之意,也能说明这份文书是归义军首领奏请攻打西州之作。这里提到的仆固俊的符印也有可能是唐朝授予的。上引《李浔墓志》记有“端章手持册,与读未毕,虏噪而攻我,凡旗节、车马、玺币、装橐尽劫去”。在大中十年唐朝册封安西庞特勤的使团中,便有唐朝赐给庞特勤的“玺币”,作为回鹘首领获得册封的物质凭证。在报告西州形势的时候,归义军首领刻意加上对仆固俊符印下落的报告,可以说明此符印在他们心中是合法统领西州的象征,可能是官方御赐之印。

综上所论,我们推测这件残文书至少写于咸通七年(866)至乾符三年(876)间,是归义军节度使上唐廷奏请攻打西州仆固俊的奏表。奏文反映了当时西州的形势。其时仆固俊式微,势力仅限西州一隅,而归义军相对强势,图谋攻取西州。结合咸通、乾符年间归义军史事,我们可以对本文书的断代进行更大胆地推测。咸通八年(867)前张议潮时期,归义军势力不断扩张,其后的张淮深初期,归义军依然四面出击,对外关系处于主动地位。但是自咸通十年(869)起,就有深入河西走廊的回鹘余部进攻瓜州的记载[14]7,299-300。归义军开始在对外关系中转向守势。咸通十年与入侵瓜州的回鹘作战,张淮深已是亲自出战,此役虽然取胜,但可见沙州本地已然受到西迁回鹘骚扰。此后归义军更是被动应战不断[14]289-302,终于在乾符三年(876)被仆固天王打破伊州。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残表所记归义军请取西州事可以继续上溯至咸通十年以前,归义军意图攻取西州的情况至少应当发生在沙州安稳、伊州在握的阶段。这件文书的断代很有可能是咸通七年(866)到咸通十年(869)间。在咸通七年仆固俊崛起之时,他占据的北庭、轮台、清镇和西州四地;而在文书写成的年代,仆固俊的势力收缩到西州一地。

四 结 论

通过前文对BD11287号文书以及其他相关传世史料和出土文献的研究,我们可以比较准确地勾勒出咸通七年及其后一段时间内东部天山地区的政治形势变化过程。866年,原本臣属于安西回鹘的仆固俊率部从北庭崛起,攻占了本来属于安西回鹘的西州等地。在崛起初期,仆固俊势力相较安西回鹘为弱势一方。其后不久,仆固俊在与其对手(很可能是安西回鹘)的斗争中很快便失掉大部分地盘,很可能在869年之前的某个时候甚至只剩下西州一地,势力降到最低谷。其时,他们受到来自西边安西政权和东边归义军政权两面的压力。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仆固俊的势力开始逐渐回升,在876年,“仆固天王打破伊州”,其势力已经开始向东面扩张并对归义军政权施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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