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立场趣味与理论方式的选择

2014-04-29 00:44张欢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左联冯雪峰论争

张欢

摘要:与“自由人”、“第三种人”的论争是左联成立之初,中国左翼文化人士作为一种有组织的整体性力量发动和参与的一场文化论战,其间所涉及的文艺理论问题不仅彰显了当时中国思想界的一个侧面,而且论争过程本身也折射出左翼文化内部的复杂结构及其处理理论和现实问题的方式。冯雪峰的多重身份使其在论争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并将政党、组织的概念与左翼文化建立起有效的关联,因此,将冯雪峰作为一种线索和视角来探究论争过程,会在事件与文本的对接中获取历史的内在视野,辨析其背后的政治维度和理论诉求。

关键词:左翼文艺论争;冯雪峰;革命化;历史意识;身份多重性发生在1930年代的与“自由人”、“第三种人”的论争,是中国左翼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历史场景。1930年代左翼知识分子所建构起来的理论话语,从整体上看,固然有明显的弱点和局限性,然而,作为一种历史存在物,我们需要探究的是它们之所以如此的历史性结构与社会条件,而对与“自由人”、“第三种人”论争的解读过程也是将问题历史化,力图在这场论争所勾连起的历史因素中呈现左翼理论内部的丰富性和现实合理性。

在这场论争中,冯雪峰的身份话语具有深刻的复杂性。他既是参与者、当事人,又是评论者和组织者,既活跃于幕前,又把握着幕后,其文本因同时镶嵌在几重关系中而使理论观念和话语方式呈现出矛盾和张力。具体地说,冯以左翼理论家及中共党内文化工作领导人的身份成为论战中的一方,同时,冯在“左联”担任鲁迅联络人的角色,两人关系密切;另一方面,他与论战另一方的苏汶(杜衡)又渊源匪浅。因此,在论争的过程中,冯无论在理论上抑或语气和措辞上,都有值得揣摩之处。如果剥离掉政治攻讦,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冯雪峰理论内部的多元性和兼容性。事实上,理论立场、政治诉求、个人趣味、审美取向等诸多方面的综合因素才总体构成一位理论家的理论体系和内在风格,而这丝毫不影响他最终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

一、论争的发生及其过程

1931年12月25日,胡秋原在其独立创办的《文化评论》创刊号上发表了《真理之檄》一文,提出:“我们是自由的智识阶级,完全站在客观的立场,说明一切批评一切。我们没有一定的党见,如果有,那便是爱护真理的信心。”此后,又发表《阿狗文艺论》、《勿侵略文艺》、《是谁为虎作伥?》等一系列文章,提出“艺术虽然不是‘至上,然而决不是‘至下的东西。将艺术堕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那是艺术的叛徒。艺术家虽然不是神圣,然而决不是叭儿狗。以不三不四的理论,来强奸文学,是对艺术不可恕的冒渎”{1}。在《钱杏邨理论之清算与民族文学理论之批评》中认为钱杏邨的理论是“俗流观念论之本体”、“左稚的主观主义”,并以一个正统马克思主义维护者的姿态,批评钱杏邨是“马克思主义的赝品”。遂引起“左联”理论家们的愤怒,纷纷撰文进行反驳,以瞿秋白的《“自由人”的文化运动》和冯雪峰的《致〈文艺新闻〉的一封信》(此文刊出时编者改题为《阿狗文艺论者的丑脸谱》)为代表。瞿秋白的文章强调的中心问题是,“究竟是谁领导这新的文化革命,是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并指出胡秋原其实“客观上是帮助统治阶级——用‘大家不准侵略文艺的假面具,来实行攻击无产阶级的阶级文艺”{1}。除了瞿秋白,冯雪峰的驳斥也较为激烈,称胡秋原为“敌人”:“杏邨,无疑是普罗革命文学运动的干部分子之一,他个人的错误当然就是我们自己的部分的错误,但敌人想借了‘清算他的错误的名企图进攻整个普罗革命文学运动的阴谋,是不能损害我们的!”{2}至此,双方展开激烈论战。而就在此过程中,原是“左联”盟员的苏汶发表了《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对左翼文坛提出质疑:“只从目前政治需要出发,不要真理,不要文艺”,“在‘智识阶级的自由人和‘不自由的,有党派的阶级争着文坛的霸权的时候,最吃苦的,却是这两种人之外的第三种人。这第三种人便是所谓作者之群。”③对此,左翼人士立刻予以驳斥和回击,瞿秋白的《文艺的自由和文学家的不自由》、周扬的《到底是谁不要真理,不要文艺?》同时在《现代》第1卷第6期刊出,而且瞿秋白的文章落款是“1932年7月”,即苏文刚刚发表的时间,可见回应之速。相形之下,冯雪峰这次却没有直接撰文参战,而是邀请鲁迅助阵,并且对鲁迅的写作提出建议:“鲁迅《论“第三种人”》最后一句:‘怎么办呢?是我加的,引用苏汶的原话,意在给对方留个后路。”{4}这里不但流露出冯雪峰与苏汶之间的个人感情,而且,特意强调要“给对方留个后路”,也预示了一个态度上的转变,而此后,冯雪峰分别针对“自由人”、“第三种人”发表的《并非浪费的战争》和《关于“第三种文学”倾向与理论》也都印证了这个预示。在《关于“第三种文学”倾向与理论》一文中,冯雪峰对于苏汶的观点进行了概括和总结之后指出:“然而作为一个倾向,放在我们的面前。在这里,非常明白的,苏汶先生本人在现在的瞬间的意识形态,不能不是观念的错误、思想的混乱、心理的矛盾的一个过程。(这确是真实的,苏汶先生的文章的一切不重要的部分,和渗透其间的感情的要素,也都证明了它的真实。)”{5}“瞬间的”、“不能不”、“混乱”、“矛盾”之类的措辞中流露出冯对于苏汶的态度是一种同情性的理解,他既相信这种分歧并非根本性的,而是一种思想上的混乱和逻辑上的失误,又尽量想要减弱这种对立色彩,甚至弥合二者之间的关系。他甚至明确提出:“因此,我们不把苏汶先生等认为我们的敌人,而是看作应当与之同盟战斗的帮手,我们就应当建立起友人的关系来。正因为我们要建立友人的关系,而且还希望这关系的进步,所以我们要有一切关于真理的争论,要指摘苏汶先生的错误,这个道理是容易明白的。”⑥这篇文章(标有写作时间:1932年11月26日)奠定了冯雪峰30年代后期关于“第三种人”的观点的基调。而这种基调的调整显然与外界的因素有关。

这里需要提到一篇文章,是1932年11月3日在中共中央机关报《斗争》第30期上发表的署名哥特的《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哥特就是当时中共临时中央的负责人张闻天。而张闻天的这篇文章一般被认为是促使冯雪峰转变态度的原因。文中批评了左翼文艺内部的“关门主义”倾向,并承认“第三种人”和“第三种文学”的存在,将其定位为“革命的小资产阶级文学”,而“排斥这种文学骂倒这些文学家,说他们是资产阶级的走狗,这实际上就是抛弃文艺界上革命的统一战线”。在这篇文章中,张肯定了“自由人”主张的合理性一面,“在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的文学家中间,有不少的文学家固然不愿意做无产阶级的‘煽动工具或‘政治的留声机,但是他们同时也不愿意做资产阶级的‘煽动工具或‘政治的留声机,他们愿意‘真实的‘自由的创造一些‘艺术的作品。而‘第三种人是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的文学家,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同盟者。我们对于他们的任务,不是排斥,不是谩骂,而是忍耐的解释说服与争取。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无产阶级对于小资产阶级的领导,实现广泛的革命的统一战线”{1}。对照冯雪峰前后的态度,在观念和措辞上都有很大转变,也确与张闻天的文章思路有高度的一致性。1933年1月发表的《并非浪费的战争》,是针对胡秋原的《浪费的战争》一文,但立场和措辞上都与之前迥然有别:“左翼一向以来的态度,是并非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也并非要包办文学,它只要领导一切左翼的以及‘爱光明的人的文学去和一切黑暗的势力和文学斗争;它比任何人都最欢迎一切‘爱光明的人同路走;在清算自己的错误的时候,也决不肯忽视真正的朋友的意见。”{2}很明显,此时不仅认识上有大的转变,而且语气也比较缓和。《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也作于同时期,与《并非浪费的战争》一同发表在《现代》上,文中更为明确地检讨“‘左翼文坛的宗派性”,并引用鲁迅的话“左翼作家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而且还要招诱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来同走呢”,指明对“第三种人”的认识定位在“我们不把苏汶先生等认为我们的敌人,而是看作应当与之同盟战斗的帮手,我们就应当建立起友人的关系来”,并倡导“第三种文学”的出路是“应当和普罗革命文学联合起来”③。随后又在《世界文化》发表了《“第三种人”问题》,进一步对“左倾关门主义”进行反思和检讨,认为苏汶所谓的“作者之群”属于小资产阶级智识分子,虽然“很难保证他们永不会有人变为我们的敌人”,但“现在不是我们的敌人,不但如此,他们并且可能成为我们的朋友,有些甚至可能成为我们的同志”,“应当由我们领导他们向前走,和我们联合起来去打倒我们的敌人”{4}。可以说,无论对左翼内部的“左倾”的批评,还是对“第三种人”的认识态度,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目前的政治斗争形势,因此,文中常常出现“现在”、“可能”这样一些并不确定的仅立足于当下的词,传达出其理论方式上的策略性。而且,虽然冯雪峰在立场上转变了对“自由人”、“第三种人”的态度,但其用以认识和判断的问题框架是一致的,始终遵循“敌/友”、“革命/反革命”的逻辑模式,并一直沿用着“阶级”、“战斗”、“决……”的话语方式。从中也反映了冯雪峰作为一个有政治信仰的党性知识分子,其身份意识和理论特性。

关于冯雪峰前后态度的转变与张闻天的文章之间的关系,还有另一种说法。《冯雪峰评传》的作者陈早春认为,冯雪峰这种转变来自其自身的思想沉淀和理论储备,而张闻天的文章是应冯雪峰的建议而作。在组织上,“当时‘左联内部对‘第三种人的性质、对‘第三种文学是否存在、‘左联自身的错误是否应作自我批评等问题,是存在着意见分歧的。为此,他不得不向上级党组织汇报,不得不借重党内负责人的意见,以便统一内部的思想,更好地开展论争”;在理论上,“冯雪峰作为苏联《文艺政策》的译者,深知革命作家对待‘同路人的经验教训……他力图在新的资料中去寻求国际的经验借鉴和理论指导”{5}。所以,在《文学导报》上登载的1930年第二次国际革命作家会议文献中,冯雪峰注意到德国理论家阿·克莱拉的专题报告《资本主义各国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后备军》。“这一专题报告,根据德国的具体文学情况,以很大篇幅论述了怎样认识‘同路人作家并与他们合作的问题”。冯雪峰读后“大有‘深得我心的感觉,于是便以《论“同路人”与工人通讯员》为题,译载在《文学月报》第1卷第5、6期合刊上,作为‘左联与‘第三种人论争的借鉴”⑥。不可否认,“同路人”问题始终是冯雪峰关注的重点问题,冯雪峰的理论起点就是对《新俄的文艺政策》的翻译,而且在翻译过程中也特别突出了“同路人”的相关讨论;在他的《革命与智识阶级》中,虽因将鲁迅作为“同路人”而在后来屡遭批判,但不能抹煞他对这个问题的深入思考;还有上文论及的在“左联”成立初期,针对创造社、太阳社成员严重的小团体主义,冯雪峰的警觉和所做的侧面工作,……从这些至少可以看出,“同路人”问题始终存在于冯雪峰的思想脉络里,而对照这篇译文《论“同路人”与工人通讯员》与冯雪峰后来所作《“第三种人”的问题》,也可以看出这篇译文对冯雪峰的影响:

在文学领域上的小市民的同路人,不仅是革命普罗文学队伍的有可能性的同盟者,并且是有可能性的将来的战友。这是根据了革命的无产阶级在现在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对于这些同路人的出身地的那社会层不可不抱的态度。

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两个根本阶级——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伟大的历史的分析上,则这一阶层是站在那懂得去获得它阶级的方面的。{1}

我认为苏汶及其“作者之群”现在不是我们的敌人,不但如此,他们并且可能成为我们的友人,有些甚至可能成为我们的同志,只要我们对他们有好的“无产阶级的”领导。……然而使“中立者”偏向我们,投入我们,使偏向敌人的以及在敌人里面的中立起来,是我们的任务!{2}

可见冯雪峰受这篇译文的影响之深。但冯雪峰是否因读到这篇文章而引发反省,从而转变态度的呢?根据当时的理论资源状况和话语空间,一般理论家们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著述都是即翻即发的,正如前文所述,《新俄文艺政策》的翻译就是陆续发表的,而且在翻译的过程中完成了《革命与智识阶级》一文。而《论“同路人”与工人通讯员》结尾处注明的时间是1932年12月,明显晚于张闻天文章发表的时间。有趣的是,译文的发表与写作《“第三种人”的问题》(写作日期:1932年12月15日)又是几乎同时。可以说,冯雪峰在写作这篇文章时或多或少是受到翻译文章的影响的。

另外,论战与文本间的现实关联与理论缝隙也反映在各种身份结构中。冯雪峰所在的“文委”本身就是中共中央宣传部的下属机构,而张闻天时任中共中宣部部长;至于冯雪峰与鲁迅的关系,无论是生活上的交往还是作为工作沟通,都是密集而且便利的。但从时间上起码可以肯定的是,鲁迅写作《论“第三种人”》是在张闻天的文章之前,而冯雪峰的文章皆作于张闻天发文之后。冯雪峰的几篇文章与张闻天的论点高度一致、相互补充,于是,鲁迅的这篇文章就显得比较特别。文中说左翼作家“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进”,这也被冯雪峰引用在《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里,一方面表达对鲁迅的认同,另一方面也是在表示与鲁迅达成了共识。但在鲁迅的文章里紧接着又对“第三种人”产生深刻的怀疑:“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③这是对于所谓“第三种人”在现实中能否有存在的可能性表示的怀疑甚至是否定,但却不能将这种否定等同于周扬等左翼人士所做出的“敌人”的判定。鲁迅的这种与左翼阵营各观点态度间既相似又相异的认识,恰恰源于认识方式和问题框架的不同——这个问题正是我们下面要认真探讨的——正如论争渐趋结束的半年之后,鲁迅又发表了《又论“第三种人”》,对“第三种人”进行了进一步的质疑和剖析,而这也延续着那个问题方式的“不同”。鲁迅的文章发表后不久,张闻天的《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就刊载在中共中央委员会机关报上,紧接着,冯雪峰连续发表了《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和《“第三种人”的问题》,在当时的论战背景之中看来,这两篇文章是具有总结意味的。由此可以看到,冯雪峰在努力推动事情的解决,事实上在此后论争也逐渐落幕。

无论冯雪峰前后态度的转变是因为接受了上级领导的观点,及时调整了认识,还是源自他自身的思考惯性、角色意识与协调能力,它们传达出的一个基本信息是:这种转变基于一种政治考虑,其策略性在于扩大无产阶级阵营,打击敌人。冯雪峰作为一个党性理论家,对这场论争的处理方式是将理论运动纳入现实的政治策略,同时又将政策思想融入文艺实践。包括后来,为了扩大张闻天的文章在左翼的影响和阅读面,冯雪峰又将其转载到“文总”刊物《世界文化》上,署名科德,并配发按语,“《世界文化》的稿子,有雪峰负责;因此,不仅按语是雪峰写的,科德的文章也是经他的手发下的。张闻天同志用歌德笔名写的文章,经他稍微修改了一下,又登在铅印的《世界文化》上,改署科德。……我还以为从《斗争》到《世界文化》文章的若干改动,也是他们两人共同商量过的”{1}。可以看到,冯雪峰在这场论争中,不仅是参与者,同时也是运作者,始终在积极地利用各种因素,来完善左翼内部的话语建设。但是,这种左翼理论内部的自我协调却始终无法达到统一。冯雪峰的这两篇可以说具有总结意味的文章发表以后,虽然也有瞿秋白等随之改变态度,但却并没有扭转整体语势的猛烈持续,更有“左联”盟员在周扬主编的《文学月报》上发表长诗《汉奸的供状》,以粗鄙不堪的语言影射和辱骂胡秋原,冯雪峰说服无效,再次请托鲁迅,于是鲁迅给周扬写了一封题为《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的公开信,遂又引起批评对象的反批评。由此,左翼的内部矛盾日益突出,斗争也表现得愈加尖锐直接,直至“左联”解散及“两个口号”之争。

二、中共的政策路线与“左联决议”

1930年6月1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发布了李立三起草的《新的革命高潮与一省或几省的首先胜利》的决议,认为“中国政治经济的根本危机,在全国任何一处都是同样继续尖锐化,没有丝毫根本的差别。工人罢工、农民暴动、红军发展的总的形势,都表明中国新的革命高潮已经逼近到我们面前了”,“现时无产阶级已经是唯一革命的领导阶级,资产阶级已经是反动联盟的一部分”。这一决议在中国共产党党史上被称为“李立三左倾冒险错误”{2}。而这一决议出台的国际背景是,中共中央收到共产国际的指示,指出“中国已进入深刻的全民族危机的时期,……中心任务是要变军阀战争为阶级的国内战争”,“用革命方法推翻地主资产阶级联盟的政权,去建立苏维埃形式的工农专政”,并认为“现时党内主要的危险,是右倾机会主义的心理和倾向”,应该对此实行无情的斗争。③正是在这样的政策背景下,“左联”执委会于1930年8月4日通过了《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新的情势及我们的任务》的决议(即“8月决议”),决议提出:“全世界早已划分为两大营垒,这两个营垒——一个是垂死的资本主义国家和它领导下的各小国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反动统治阶级,另一个是新兴的社会主义国家和它领导下的各资本主义国内无产阶级殖民地革命群众——的对立斗争成为现代历史的主要特征”,在国内,“代表广大被压迫民众利益的苏维埃政权和代表帝国主义豪绅地主资产阶级利益的国民党政权正在拼死活的决战”。因此,“摆在我们眼前的只有胜利不然就死这个事实”,至于资本主义文化,“因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无政府状态……造成文化上的颓运”。而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宣传民族资产阶级的幻想,提出拥护他们的政纲,撒布仇视共产主义的理论甚至没有理论的恶宣传”。同时提出“目前中国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已经从击破资产阶级文学影响争取领导权的阶段,转入积极的为苏维埃政权而斗争的组织活动的时期”{1}。可以看到,“左联”作为一个文艺团体,此次决议的内容完全是中共政治方针的呼应和配合,连语句的表述都极其相似,而这一决议直接影响着“左联”成员对政治现实的认识和具体的理论实践。

由于李立三与共产国际的矛盾,1930年9月共产国际执委会发出了《共产国际执委给中共中央关于立三路线问题的信》,致使李立三下台,从苏联回国的王明成为中共中央领导人,并写了《两条路线——拥护国际路线,反对立三路线》的小册子,其观点是,“现在阶段的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只有在坚决进行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中,才能得到彻底胜利”,提出要在全党“坚决实行两条战线的斗争”,“尤其要特别反对主要的危险右倾机会主义”。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后,王明正式取得了中共中央的领导地位,瞿秋白也被排斥在外,《两条路线》也成为中共的政治纲领。1931年5月,中共中央发出《目前政治形势及党的紧急任务》的决议,该决议否认中间派别的存在,拒绝一切资产阶级派别,并提出在大城市“积极进攻”的方针{2}。尽管王明路线的前提是“反对立三路线”,但是两者对于革命形势的描述,以及在理论逻辑和话语方式上却是一致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1931年11月,“左联”执委会通过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简称“11月决议”),发表在1931年11月15日《文学导报》(第1卷第8期)上。决议中有对革命形势、革命任务的论述,对“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以及左翼作家在“新的革命形势”下提出了要求,对创作问题也提出了一系列较有理论性的问题。茅盾曾回忆说:“这个决议可以说是‘左联成立以后第一个既有理论又有实际内容的文件,它是对于1930年8月那个左倾决议的反拨,它提出的一些根本原则,指导了‘左联后来相当长一段时期的活动。决议分析了形势,明确了任务,并就文艺大众化问题、创作问题、理论斗争与批评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就题材、方法、形式等方面作了详细的论述。现在看来,虽然还有某些左倾的流毒(如在形势分析中提出特别要反右倾以及组织上的关门主义),但决议提出的在文学领域里的各种主张,基本上是正确的,是符合于当时历史条件的。我以为,这个决议在‘左联的历史上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标志着一个旧阶段的结束和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可以说,从‘左联成立到1931年11月是‘左联的前期,也是它从左倾错误路线影响下逐渐摆脱出来的阶段;从1931年11月起是‘左联的成熟期,它基本上摆脱了‘左的桎梏,开始了蓬勃发展、四面出击的阶段。”③茅盾的评价中肯全面,反映了“11月决议”的重要性。但是,正如王明与其所批判的“立三路线”具有逻辑上的一致性一样,那种对革命前景的乐观想象,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积极建构,以及对阶级斗争的坚持,“11月决议”与“8月决议”保持着认识上的同一性。茅盾发表于1980年代初的上述评价,实质上也是在一种意识形态框架下的论断。

决议指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主要任务是,“反帝国主义,及帝国主义进攻苏联的战争,以及同时防止右倾机会主义及左倾空谈的两条战线上的斗争”,具体地,“首先必须严厉地检查自己的阵容,无容情地对于右倾机会主义以及左倾空谈做两条战线上的斗争,特别是对于右倾的斗争”{4}。这里特别强调了“对于右倾的斗争”,这直接呼应了王明的《两条路线》关于在全党“坚决实行两条战线的斗争”,“尤其要特别反对主要的危险右倾机会主义”的精神。在“新时期的客观的特质”中提出“在中国,因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猛进的刺激,向来冷落的文化领域在最近遂突现紧张的阶级斗争。国民党以及一切反动政治集团用白色恐怖,用欺骗麻痹政策,用民族主义,改良主义,艺术至上主义,种种假面具,围攻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1}。在这部分论述里,改良主义、民族主义、和平主义、艺术至上主义,这些文学、文化领域里的概念与政治、军事概念全部混融在一起,被一同置入阶级斗争的容器里,成为斗争的对象。可以看到,如果去掉“在文学的领域内”的状语,这完全可以被认为是一份政治纲领,其中提及与文化相关的是对“工农大众”、“劳苦大众”的影响,目的在于“宣传和鼓动”。决议最后再次强调了反对的对象,强化斗争意识,防止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成为“右倾机会主义者所理解所想象的那种无产阶级文学或革命文学”。虽然“11月决议”始终是建立在对“李立三路线”及“8月决议”的批判之基础上的,然而,二者所使用的理论框架与话语方式却别无二致。

这份决议的起草人是冯雪峰,“瞿秋白花了不少心血”,足见这是两位理论家所达成的共识。不仅在今天看来决议的内容是直接与当时中共的政治决策相对应的,事实上,这份文本本身正是两位党内理论家带着一种身份上的深刻的认同感进入写作的,其文本背后传达的是一种共同的观念立场与理论逻辑。这也恰恰体现了冯雪峰,或者说与冯雪峰有着相似身份自觉的党派知识分子所共有的文本特征:主动借助政治资源以达到理论的有效性。需要强调的是,这完全不同于40年代当某一种理论思想成为唯一合法性话语之后,那种由于面对政治的规约,或出于身份上的责任义务,而进行的主动与被动相交织、认同感与策略性相伴随的理论实践。尤其对于冯雪峰来说,此时,道路的选择也是解决精神困境的一个出口,在残酷的现实里,革命理想与理论信念更需要获得一种实现的可能性及实现方式。

就在决议发表一个月后即告发生的“自由人”、“第三种人”论争,俨然成了这套决议精神的靶子。在论争前期,两人几乎同时对论争对手提出批判。冯雪峰批判胡秋原是在“进攻整个普罗革命文学运动”{2},瞿秋白随后撰文,指斥胡秋原的文艺理论“其实是反对阶级文学的理论”③。当然在论争后期,冯雪峰转变态度,瞿秋白也逐渐与冯达成共识,并为冯代为起草《并非浪费的战争》{4},在另一种“共识”下,对前期的“左倾关门主义”进行反思。而在论争前期,冯雪峰仅发表了一篇《致〈文艺新闻〉的一封信》(编辑改名为《“阿狗文艺”论者的丑脸谱》),文章使用了极不客气的语言方式且整个行文的基调也非常激烈,然而,内容上并无意与对方进行理论上的对话,因此,并没有从理论的角度深入分析两方所依凭的思想资源及存在的问题,而是专注于对其政治意图的揭穿和抨击。但这种话语方式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作者当时的情绪态度,所以在这里也略作勾勒:文中一开头就将“自由人”定位为“敌人”:“敌人想借了‘清算他(指钱杏邨——笔者注)的错误的名而企图进攻整个普罗革命文学运动的阴谋,是不能损害我们的”,并进一步指斥“胡秋原在这里不是为了正确的马克思主义的批评而批判了钱杏邨,却是为了反普罗革命文学而攻击了钱杏邨;他不是攻击杏邨个人,而是进攻整个普罗革命文学运动”,“这真正显露了一切托洛斯基派和社会民主主义派的真面目!”{5}在此基础上,从阶级论的立场出发,提出只有“真正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真正为着普罗革命文学”才有可能抓到别人的问题。因而“胡秋原的主义,是文学的自由,是反对文学的阶级性的强调,是文学的阶级的任务之取消。这是一切问题的中心!”⑥当时的这种视角完全倾注于对革命形势的关注和阶级意识、敌我立场的强化与区分,而文学自身所具有的反抗权力以及达成共识的那部分功能得到了更大的发挥。

三、左翼阵营的回应方式

随着政治意识形态的变化,对于发生在1930年代的这场论争的性质界定也不断被纳入新的政治斗争现场而一再变换说法。因此,这更加需要我们深入历史细部,重新回到具体的话语背景和历史视野中加以审视。事实上,《并非浪费的战争》一开头即表示“不打算详细说到胡秋原先生这篇文章的一切字句上内容上的错误”,作为呼应文章末尾也承认“这里我很少涉及理论的根本问题”。那么,这种不“从内容上详细说”,又“很少涉及理论的根本问题”的“答辩”,其意图与指向就显得意义重大了。文章首先“答复”了几个问题:“我们得首先郑重申明的是:左翼一向以来的态度,是并非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也并非要包办文学,它只要领导一切左翼的以及‘爱光明……的人的文学去和一切黑暗的势力和文学斗争;它比任何人都最欢迎一切‘爱光明……的人同路走;在清算自己的错误的时候,也决不肯忽视真正的朋友的意见。”如前所述,这种表态更大程度来自于政治策略上的考量,为了表明左翼文学并不排斥左翼阵营之外的“爱光明”的朋友,这也是对于论争前期划分的“敌我”立场的修改。但接下来,又指出胡秋原必须“改正自己的错误”,因为他的理论是“去过势的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恰正形成我所指说的反革命派别的政治主张之在文艺理论上的反映”,而他的被“反革命派”利用,“在群众面前他已经是敌人的冲锋里面的一个了”,于是,胡秋原又从“爱光明……的人”变成“敌人的冲锋里面的一个了”。“关于理论的问题在这里势不能涉及,但是……胡秋原先生是不能心服列宁的原则之在文学上的应用的,而只是舍不得普列汉诺夫等”,“这样,胡秋原先生的态度和我们是不同的。这是两种不同的立场。我这样说,不过是指明这个事实,并非说胡秋原先生和其他人就不能绍介,研究普列汉诺夫等等。这里,可以带便地说到的,就是胡秋原先生不能理解艺术的列宁的原则,不认识‘虚伪的客观主义的错误,所以就不能了解关于艺术的武器的作用的那复杂的辩证法的关系,于是乎就至少不自觉地走到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的立场了”{1}。这样,阶级立场再次划分清楚了,胡秋原的位置是站在与左翼对立的“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的立场”上的,也就成为斗争的对象。

双方都在最后特别地谈到鲁迅、茅盾等作家,胡秋原表示:“譬如鲁迅先生茅盾先生,我毫不踌躇地承认是中国的大作家,……他们之所以大,决不仅因为他们是左翼的人,至少鲁迅先生茅盾先生等在还没有左翼以前已确定了他们的地位;而且,他们的作品,也决不能说是严格的普罗文学,就是茅盾先生的近作,也决不是严格的普罗文学。但这亦无碍其作品之价值。而他们的作风,毕竟也还是一线相承地变化的。”冯雪峰则是首先引用鲁迅的话“苏汶先生心造了一个横暴的左翼文坛的幻影,将第三种人的幻影不能出现,以至为将来的文艺不能发生的罪孽,都推给它了”来证明“左翼战线并没有这个罪孽”和反驳关于存在“作家之群”和“理论家之群”的矛盾的说法。对于他们的作品“不是严格的普罗文学”,则特别强调了左翼战线的“不同意见”和其价值标准:“我们还要努力,去达到更高的价值,达到正确的革命文学和严格的普罗文学。”{2}

需要注意的是冯雪峰的“鲁迅联系人”角色。从与鲁迅协商筹建“左联”直到“左联”解散,除中间因赴苏区参加长征而中断外,冯雪峰始终负责中共与鲁迅的联系工作,鲁迅在“左联”的活动几乎都有冯雪峰的参与,这里面既包含友人的感情和信任,同时,在身份功能和相互间的思想影响上,也可反映出冯雪峰与鲁迅之间关系的特殊性。应该说,冯雪峰的存在提示着鲁迅与现实世界的另一重关系和联结方式,对于长期陷于沉重的心理格斗、对现实怀有深广的关怀的鲁迅来说,这种联结他是需要的。正如不能单从私人感情上去评论鲁迅与冯雪峰的关系(鲁迅与“左联”内外的许多年轻人都关系很好,包括后来对之严厉批判的徐懋庸),同样地,也不能仅从政治身份上去推测冯雪峰对鲁迅的“僭越”(在“左联”后期,周扬在政治地位上已经是左翼队伍中的核心人物,但众所周知鲁迅与周扬的关系并不和谐)。在这样的前提下,再来考察“自由人”、“第三种人”论争中左翼阵营的回应方式、左翼阵营中的鲁迅的表现、以及其中的冯雪峰因素和非冯雪峰因素,则更有助于呈现左翼话语作为一种历史话语的结构形态与历史性,而不是站在今天的角度去追溯和挖掘某个确定的结论。

鲁迅在1932年10月10日写下《论“第三种人”》,此时距离论争开始已近十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引而不发,说明鲁迅并没有将此看成一个简单的挑衅与应战,而是一个需要进一步冷静观察和思索的问题。在《论“第三种人”》中,语调和态度与此前左翼理论家的文章相比显得和缓,但仍是直击要害,精辟透彻:

“……号称‘左翼作家这既然‘左而不作,‘第三种人又要做而不敢,于是文坛上便没有东西了。然而文艺据说至少有一部分是超出于阶级斗争之外的,为将来的,这就是‘第三种人所抱住的真的,永久的文艺。——但可惜,被左翼理论家弄得不敢作了,因为作家在未作之前,就有了被骂的预感。我相信这种预感是会有的,而以‘第三种人自命的作家,也愈加容易有。我也相信作者所说,现在很有懂得理论,而感情难变的作家。然而感情不变,则懂得理论的度数,就不免和感情已变或略变者有些不同,而看法也就因此两样。苏汶先生的看法,由我看来,是不正确的。”{1}

对于苏汶指责左翼批评家动不动就说作家是“资产阶级的走狗”而让“第三种人”想作而不敢作终致搁笔一说,鲁迅作了形象的类比:

“和想到地球也许有破裂之一日,而先行自杀一样,大可不必的。然而苏汶先生的‘第三种人,却据说是为了未来的恐怖而‘搁笔了。未曾身历,仅仅因为心造的幻影而搁笔,‘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作家的‘拥抱力,又何其弱呢?两个爱人,有因为预防将来的社会上的斥责而不敢拥抱的么?其实,这‘第三种人的‘搁笔,原因并不在左翼批评的严酷。真实原因的所在,是在做不成这样的‘第三种人,做不成这样的人,也就没有了第三种笔,搁与不搁,还谈不到。”{2}

“做不成这样的人”,是鲁迅从现实的角度看到的事实,至于论证如何“做不成”,也是沿着现实之于作家的意义这个逻辑推演的,整个过程处于思考性与可操作性、想象与现实的问题框架里。半年多来,鲁迅已亲见论争的过程也读过双方的论辩文章,对于左翼人士所使用的理论框架和话语方式也耳熟能详,但虽然身为“左联”成员,鲁迅并没有被这种整体性话语同化,而仍然是从具体的切身的现实入手,形象而深刻地分析“第三种人”、“第三种文学”之不可能性,而这种不可能是由于它的脱离现实,并不是因为它“反动”。在论证方式上也保持了鲁迅一贯的冷静而辛辣的笔调,如果将字句中的“左翼”之类词语移开,那么,其风格姿态与早期杂文风格并无二致。

此文作于张闻天文章发表之前,如果说冯雪峰是承袭此前发表《致〈文艺新闻〉的一封信》(《“阿狗文艺论”者的丑脸谱》)的路子来请鲁迅助阵的,却又在结尾加上了一句:“怎么办呢?”“意在给对方留个后路”,那岂不陡然减弱了战斗的气势?况且助阵的说法也实在轻慢了鲁迅。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此时冯雪峰对于这持续半年多的论争已经开始了反思,他反思的结果也许并不像后来张闻天的文章那样上升到一个理论的高度,而对这种思考结果是否具备路线上的正确性也尚且没有足够的把握,因而也没有像张闻天作为中共高层领导人将思想诉诸政策性文字,因此,可以说,这是冯雪峰从个人的思考惯性和身份角色的自我要求出发所进行的反思和寻求解决。但如果按照另外一种解释,这时冯雪峰已经了解到张闻天的意思,而特请鲁迅来缓和气氛,扭转部分左翼人士的态度的。然而,我们在鲁迅的文章里却很难看到张闻天的关于批评左翼内部“关门主义”错误的文章精神,除了中间在反驳苏汶指责左翼作家“动不动就指作家为‘资产阶级走狗”时说,“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或国外杀进来的仇敌,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招诱那些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来同走呢”,而此句前面则是在说左翼要受着多重势力的遏制,处境很艰难,“所以左翼刊物,全被摧残,现在非常寥寥”,知道自己力量薄弱,处境艰险,自然是需要帮助的,而不会盲目排斥别的作家。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逻辑,并不是要刻意强调“第三种人”的“同路人”性质。然而,这句话却经常被征引,用以作为鲁迅的态度证明,或者意图说明鲁迅从一开始就将“第三种人”视为“同路人”而不是“敌人”的正确性。

在张闻天、冯雪峰等人发表文章对左翼战线提出批评,表示要团结和领导“第三种人”之后,虽然还有周扬等一部分左翼批评家仍坚持批判态度,但这场论争基本上已趋于落幕了,但在半年后,1933年6月鲁迅又再次“追究”这个问题,作了《又论“第三种人”》,并根据这半年来对政治现实的形势和“自由人”、“第三种人”的变化的观察,直揭其文学话语背后思想层面的动荡和倾向性。针对戴望舒说纪德可算是“第三种人”,是“忠实于他的艺术的人。然而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不一定就是资产阶级的‘帮闲者”,鲁迅则强调了“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并不等同于“为艺术而艺术者”(“自由人”“第三种人”的自我标榜),而说到“在危急时,和‘第三种人携手,也许是‘精明的策略”,鲁迅则认为“单靠‘策略是没有用的,有真切的见解,才有精明的行为”。因此,鲁迅指出,“所谓‘第三种人,原意只是说:站在甲乙对立或相斗之外的人。但在实际上,是不能有的。……文艺上的‘第三种人也一样,即使好像不偏不倚罢,其实是总有些偏向的,平时有意的或无意的遮掩起来,而一遇且要的事故,它便会分明的显现。如纪德,他就显出左向来了”,“所以在这混杂的一群中,有的能和革命前进,共鸣;有的也能乘机将革命中伤,软化,曲解。左翼理论家是有着加以分析的任务的”{1}。这里虽然是对左翼阵营的维护,但同时也对“策略性”提出了异议,而时隔半年有余,鲁迅再次发表对“第三种人”的认识,恰恰说明了他并非从“策略性”上考虑,而是对问题本身的持续性的思考和判断,他感兴趣的仍是作为某一种知识分子群体的精神和心理,他们与革命的关系往往是不确定的,是既可以“前进,共鸣”,也可能“软化,曲解”。可以说,无论是对问题的追问、苦思,抑或介入现实、参与革命,对鲁迅而言,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他自身的内在欲求和自我回答。如果说,历经挫折和教训的鲁迅更大程度上是从自己切身的体验和思考出发,来探索和批判现实的,那么相对而言,左翼阵营的年轻批评家们则常常从立场出发,对对手施以超出理论论辩的政治斗争。此时的左翼阵营对于“第三种人”的批判态度则从一开始就是为兑现某种革命承诺而展开的斗争策略。

作为一个较早译介和研究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批评家,胡秋原的主张有其理论合理性,苏汶对他的支持很大程度上立足于自身的创作实践,从这一点来看,他们的主张对于纠正当时文艺界的极左观念不无裨益。但显然这种探讨的初衷和理论分歧在当时被左翼阵营有意无意地放大和曲解了。在《勿侵略文艺》中,胡秋原提出辩驳:“有几个朋友说,我在《阿狗文艺论》中固然否定了民族文艺,同时也否定了普罗文艺。但是,我的意思并不如此:我并非否定民族文艺,同时,我更没有否定普罗文艺。如黑格尔所说,‘一切存在是合理的,中国之民族文艺,并非是几个阿狗之发疯,而是有其社会之根据的,反之,中国既有普罗之存在,成长与斗争,自必然有普罗文学的存在,成长与斗争。——但是我并不主张只准某种艺术存在而排斥其他艺术,因为我是一个自由人。……无论中国新文学运动以来的自然主义文学,趣味主义文学,浪漫主义文学,革命文学,普罗文学,小资产阶级文学,民族文学以及最近的民主文学,我觉得都不妨让他存在,但也不主张只准某一种文学把持文坛。而谁能以最适当的形式,表现最生动的题材,较最能深入事象,最能认识现实把握时代精神之核心者,就是最优秀的作家。而这,倒不一定在堂皇的名色。”{1}苏汶之所以声援胡秋原是基于对文艺及创作的理解和认识,亦即二者都认同于文艺的非目的性和超功利性,而相形之下,左翼人士则“只看目前的需要。是一种目前主义。我们与其把他们的主张当做学者式的理论,却还不如把它当做政治家式的策略,当做行动”{2}。苏汶所反对的,正是带有当时已经日益明显的左的倾向性和将政治视为文学的绝对领导的观念,“反对干涉主义,要是这种干涉会损坏了文学的真实性的话”③。在这里,苏汶的重点意在批驳政治留声机的说法,但同时提出了“文学的真实性”这一参考依据和标准。虽然此时冯雪峰所持的立场观点是维护左翼共同体,并与中共意见决议保持一致的观点,但此后在冯的文章中则更明确深入地探讨艺术的真实的问题,从而找到一个联结文艺与政治的节点:“文艺所追求的是现实的历史的真实;文艺的政治的意义就建立在这现实的历史的真实的获得上,建立在艺术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的相互关系上。艺术的真实是人——艺术家所追求和争取到的现实的真实,是人和现实之间的真实关系(实践)的把握。这样,主观的政治偏见和各种浮浅的成见可以妨碍作家对于现实的认识;同时,没有认识现实或浮表的认识也可以得出关于实践的浅陋的意见和思想。这些都和艺术不相宜,因为作为政治思想,作为政论,先已经是无价值的东西了,这就是先已经不合于艺术的性质。”{4}尽管在艺术观念和对文艺的理解上,冯雪峰与苏汶有着相当的共通之处,但就当时的时机和立场而言,这一点显然被淡化和略去的。对于苏汶提出“第三种人”这一模糊的群体称谓,并未见有作家主动认同,反而更多地是被左翼人士作为一个群体指称来批判。但对苏汶的观点表示赞同的作家却不在少数。作为《现代》杂志的干将,施蛰存不仅多次表达自己对于苏汶的赞赏,而且还说自己“对于文艺的见解是完全与苏汶先生没有什么原则上的歧异的”{5}。这说明,苏汶借“第三种人”所表达的关于文艺创作的观点,在当时的创作界其实是有共鸣的,表达了很多作家对当时“左而不作,作而不敢”的倾向的不满。冯雪峰后来对于文艺的左倾机械论的反思也几乎与苏汶的观点形成呼应:“第一,是使文艺与政治之战斗的结合变成了机械的结合,使文艺服务政治的原则变成了被动的简单的服从,取消了文艺之对于人民的丰盛的现实生活的具体掘发和反映,也取消了文艺的反映和推动群众的意识斗争的更为根本的任务,取消了从具体生活和斗争的反映中文艺的教育、战斗和创造的机能。……但左倾机械论和教条主义,却是对文艺采取一种过激的主观主义的态度,忽视了文艺的这个客观的原则,结果是使文艺的方法成为文艺即是政治原理或口号的复述或演绎,而文艺的内容则是这类的政治教条和公式,所以说实际上取消了文艺。”⑥

而在当时,左翼文人的反击则是非常尖刻的,而且并不着意追究文艺特点以及五四文化的精神内涵等问题,而是直接连接到阶级立场的角度,认为胡秋原的所谓“自由人”,“事实上说客气些,客观上是帮助统治阶级——用‘大家不准侵略文艺的假面具,来实行攻击无产阶级的阶级文艺”{7}。这种激烈的态度首先已将胡秋原置于一个反动的地位上,然而事实上,胡秋原最初的目的也是为了反对国民党反动文人所鼓吹的“民族主义文艺”,其《阿狗文艺论》一文的副标题即“民族文艺理论之谬误”,可见他的矛头最初是主要对准民族文艺理论的。即便是此次论战中影响较大的对钱杏邨批评,胡秋原也还是力图回归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的理论批评。胡秋原曾在《关于文艺的阶级性》中就曾引用普列汉诺夫的这一论断作第一节《为阶级心理之反映的艺术》的论述起点。又在《浪费的论争》一文中表示,左联对他的攻击不仅是出于一场误会而且又把理论上的不同观点和认识与政治立场联系在一起说成是敌我的分歧,这没有什么积极意义,是没有必要的。他还对自己批评钱杏邨的动机和原因作了解释,并对左联对他的指责表示诧异和遗憾。他说自己现在“受着许多攻击,而这攻击,却是由我想不到的左方来的。或者是一时气盛之故罢,我就写了一篇关于钱杏邨先生的批评,我当时的意思很简单,不过是让左翼理论家知道,责人也不必过于严酷,不可躬自薄而厚责于人的”{1}。对于“左翼理论家的责人”在苏汶的文章中也表达过不满:“单单拒绝中立倒还不要紧,他们实际上是把一切并非中立的作品都认为中立,并且从而拒绝之。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我觉得是认友为敌,是在文艺的战线上使无产阶级成为孤立。”{2}事实上,在这场论争中,无论是胡秋原还是苏汶,都没有彻底否认过文学的阶级性、革命性,他们坚持反对的乃是被推向绝对的阶级决定论和政治工具论,而这也正是左倾机械主义的理论失误所在。苏汶在《论文学上的干涉主义》一文中指出:“文学,可以来完成从切身的感觉方面指示出社会的矛盾,以期间接或直接帮助其改善的那种任务。它有时候给予社会思想家们的理论以解释,有时候可以供给实际的例证,有时候甚至会钻到连社会思想家们都未及批判或解剖的琐碎地方去。文学的永久的,绝对的,决不能用旁的东西来替代的任务,盖在于此。”③可以说,这是苏汶表达的自己对于文学以及文学与社会的看法,至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他不能忍受文学被当作政治的留声机,因为“每当文学做了某种政治势力的留声机的时候,它便根本失去做时代的监督那种效能了。它不但不能帮助历史的演化,反之,它常常做了历史演化的障碍,因为它有时不得不掩藏了现实去替这种政治势力粉饰太平”{4}。应该说,苏汶的文学观并没有否认文学的政治性,而是更强调在当时被忽视的文艺的自由性和独立价值。另一方面我们从冯雪峰当时的激烈论述中很难看出他的真实想法,但却可以看出他对苏汶的批评始终比较温和,留有余地,其中缘由除了二者曾私交甚笃、冯也对苏汶的创作才能颇为赏识之外,或许还包含着一定程度的认同。冯雪峰后来也承认:“我们对于文艺上的阶级的分野是有抱着机械的,宿命论的见解与态度的。对于在革命斗争猛烈和阶级对立尖锐的情势之下一些所谓中间作家的动摇及其前进的可能性,是有估量不够的。对于不属我们阵营内的思想界文艺界之不安和不满于黑暗政治的情形,也是估量不够的。”{5}这种反思和自我批评在今天看起来,与苏汶当年的批评如出一辙,然而,在当时斗争中的左翼文人看来,这些言论皆是对马克思主义正统的阐释权的争夺,对于当时的“左联”来说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不难发现,论战初期左翼阵营的话语方式是极具进攻性的。然而,在论战过程中间出现了转折,其中冯雪峰的态度转变显得尤为明显。张闻天的文章发表后,他即撰文表示“苏汶先生等现在显然至少已经消极地反对着地主资产阶级及其文学了。因此,我们不把苏汶先生等认为我们的敌人,而是看作应当与之同盟战斗的自己的帮手,我们就应当建立起友人的关系来”⑥。1952年在他审定出版自己的第一卷《论文集》时,这篇《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是收录的他在左联时期唯一的一篇著作,可见他认为此时自己的判断和态度都比较理智客观。而苏汶也认为:“何先生(指何丹仁即冯雪峰)那篇文章的意义与价值,初不在于破坏方面,即对于我的批判,而是在于建设方面,即左翼文坛的态度和理论的重新固定。像这样的一篇文章,无疑地要算是这一次迁延到一年之久的论争的最后的而同时是最宝贵的收获。”{1}在40年代中后期的反思中,冯雪峰更是明确表示:“在我们经过来的思想上和文艺态度上,谁都承认,机械唯物论和教条主义的影响及错误是很大的。而说到从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六年期间,尤其在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二年之间,则以左倾机械论和主观教条主义所给予的错误为最显著。”{2}而究其原因,则在于“我虽都抱有革命的热情,但我们不仅有些幼稚,而且存留着各种不正确的观点和非革命的思想;同时我们对于中国历史和社会的知识又不丰富,认识又太肤浅。这里还可以明白地指出的,是从国际上接受了机械唯物论及庸俗唯物论的影响,而对于马克思等人,和一切真实马克思主义者的思想原则及其古典著作,却缺少深彻的研究与理解”③。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当时左翼群体对于胡秋原等人的批评基本是出于敌/我对立思维的方式,策略性压过了理论性,这一点直到后来张闻天的文章发表和冯雪峰的总结才逐渐扭转,告一段落。

在后来对于现代文学史的书写过程中,对于这场“自由人”和“第三种人”的论争的评价也有所不同,折射出当时的意识形态和社会文化主流。而在这场论争中,冯雪峰始终发挥着重要作用,从高调亮相到修正折中,再到后来的总结调和,虽然其中不乏鲁迅的影响和时局的变化因素,但他前后的话语策略和态度的微妙变化更多包含的则是他复杂的身份处境和自我认同之间的矛盾与张力。既力图与中共政策路线保持一致,又不乏出于自身理论敏感性和反思意识,故而能够具有把握全局和自我修正的能力。这场论战的复杂性还在于,它被视为1928年左右“革命文学”的延续,也成为鲁迅与周扬矛盾的积累,而冯雪峰作为党和文艺界的重要理论力量和领导力量需要同时考虑多方面因素,因此也在这一过程中不断调适和选择自己的理论方向、角色位置及身份立场。左翼阵营内部的矛盾日益累积,并在1935年收到共产国际关于解散“左联”的消息后公开爆发,这固然与共产国际的政策背景直接相关,但事实上也是“左联”内部分化的结果。

【责任编辑付国锋】

猜你喜欢
左联冯雪峰论争
“左联”党团书记考论※
四十年“左联”研究情况流变新见
——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为例
《论风格》文本系谱与论争
彼之师,己之友
鲁迅人格就这样渐高渐大
媒介论争,孰是孰非
丁玲无限遗憾
大秦岭·国宝朱鹮
西安年 · 最中国
中学新诗教材的一场论争及其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