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宇
[摘要]张爱玲认为,五四新文学具有浓重的浪漫主义倾向。这种浪漫主义倾向刻意地理想化人物和生活,掩盖了现实的真相。20世纪40年代,通过“新文艺腔滥调”的提法,张爱玲申明了自己对于浪漫主义的排斥,而特别能够体现张爱玲对浪漫主义的态度的,是她创作于50年代的小说《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在这篇小说中,通过戏仿和影射五四一代的人和事,张爱玲表达了对于浪漫主义的嘲讽和批判。
[关键词]张爱玲;浪漫主义;戏仿;《五四贵遗事》
[中图分类号]I2074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2-0049-05Parody and Innuendo: On Eileen Changs Viewpoint
to Romanticism through Analyzing May Fourth RomanceLI Qing-yu
(International College of Chinese Studies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Abstract:In Eileen Changs view, May Fourth literature has a strong romantic tendencies. This romantic tendency deliberately idealistic people and normal lives, conceals the truth of reality. In the 1940s, in reference to “New Literary Cliche”, Eileen Chang stated her rejection to Romanticism. And in the story May Fourth Romance which wrote in 1950s, Eileen Chang showed her irony and criticism to romanticism by using parody and innuendo.
Key words:Eileen Chang;romanticism; parody;May foccrth Romance
[收稿日期]2014-12-26
①参见胡兰成:《今生今世》,台北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86年版,第 179页。
②参见张爱玲《天才梦》,止庵编《张爱玲全集·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一、引言
自古以来,西湖便多传奇,油壁车中的苏小小、断桥边的白娘子、万松书院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些故事借由历代的诗词曲赋、小说戏曲流传曼衍,遂令西湖的潋滟湖光、空蒙山色始终萦绕着层层浪漫的气氛。可以说,继楚襄王遇巫山神女的云梦泽之后,千年以来,论中国浪漫的渊薮,实非西湖莫属。至于20世纪,近现代浪漫作家也多爱与西湖结缘,苏曼殊、郁达夫、郭沫若、徐志摩……在这些作家的生命历程与浪漫书写中,西湖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也许正是受到历代有关西湖的文学作品的影响,14岁的张爱玲在其少作《摩登红楼梦》中,便将秦钟与智能儿私奔的目的地设置在西湖。在这部小说中,她还描绘了一段贾母携宝玉与众姐妹去西湖看水上运动会,吃冰淇淋的情节,童趣的描写中透露出她对于西湖的偏爱①。此外,少年时期的张爱玲还曾不顾母亲的反对,固执地将西湖作为其小说女主人公的殉情之地②。对于髫龄能文的张爱玲来说,她将西湖与青春、恋爱、死亡联系起来的文学想象,恐非源自唐诗宋词。虽然西湖依旧,“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但是,少年张爱玲笔下的维特式的女郎,罗曼蒂克化的自戕,不能不说是西方浪漫主义影响下的产物。
时隔多年,1951年,张爱玲的小说《十八春》甫于《亦报》连载完毕,她突然又想起了西湖。此时的张爱玲似乎想完成儿时未竟的理想,真正地创作一篇以西湖为背景的小说。为此,她参加了中国旅行社组办的观光团,赴杭州采风。经过5年的酝酿,1956年9月,张爱玲创作了以西湖为背景的英文小说Stale Mates :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并于美国杂志The reporter上发表。 随后,张爱玲用中文重写这篇小说,并名之为《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以下简称《五四遗事》)。翌年1月,《五四遗事》发表于台北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1卷第5期。《五四遗事》叙述了主人公罗文涛1924—1936年一波三折的情感婚姻经历。最初的包办婚姻令罗文涛不满。为与新女性“密斯范”结婚,罗文涛费尽周折地与原配离了婚。但是,由于一些误会他又愤然与“密斯范”分手,并另娶出身大户人家的王小姐为妻。然而,罗文涛与“密斯范”旧情难断,于是他决定再次离婚。在经历了又一场旷日持久的离婚官司后,他终与“密斯范”结合。二人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意,此前种种浪漫的光环渐次消退。最后,在亲戚的劝说下,罗文涛将原配和王小姐接回。于是乎,三位太太“济济一堂”,是谓“三美团圆”。
耿德华评价张爱玲等人的文学创作时说:“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为排斥浪漫主义作家的装腔作势和价值观念做出了贡献。他们认为,他们与西方浪漫主义作家或任何文学运动的任何作家都不相同。他们不打算在他们的生涯中具体体现任何浪漫主义价值观的概念。在他们的作品里,没有任何理想化的概念,也没有英雄人物、革命或爱情。取而代之的是幻想的破灭,是骗局的揭穿,是与现实的妥协。高潮让位于低潮。唯情让位于克制、嘲讽和怀疑。机智代替了标语口号。”[1](p.228)耿德华的上述观点在《五四遗事》中有相当充分的展现,在这篇以自由婚恋开端,却以“一夫多妻”收场的反浪漫主义小说中,张爱玲大量运用了戏仿与影射的笔法,正是通过戏仿、影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人与事,张爱玲表达出她对浪漫主义的态度。
二、小说情节层面的戏仿与影射
在《五四遗事》中,男主人公罗文涛对新诗感兴趣,罗文涛和他的朋友郭“曾经合印过一本诗集,因此,常常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自称‘湖上诗人,以威治威斯与柯列利治自况” [2](p.88)。罗文涛与郭自诩“湖上诗人”的情节可视做张爱玲对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等“湖畔诗人”(The Lake Poets)的戏仿;而罗、郭二人“曾经合印过一本诗集”的情节也与华兹华斯与柯尔律治二人于1798年出版合集《抒情歌谣集》(Lyrical Ballads)一事遥相呼应。通过上述戏仿,张爱玲一方面暗示了五四浪漫主义的来源出处;另一方面,也影射了五四前后中国浪漫主义作家以西方文学家为偶像,刻意模仿的行为。对于后一方面,李欧梵曾举出一系列例子予以证明,他说:“苏曼殊刻意模仿拜伦,引发了整个潮流,虽然苏氏的爱慕者后来把他比作魏尔伦。郁达夫在欧内斯特·道森身上找到志趣相投的灵魂,但又宣称非常欣赏卢梭。徐志摩赢得诗人/哲学家的称号,这绰号也适用于泰戈尔。郭沫若被认为等同于雪莱和歌德。”张爱玲笔下的罗与郭以“威治威斯与柯列利治自况”的行为与上述浪漫主义作家如出一辙,其模仿的“结果是把自己和自己特别喜爱的西方对应人物,都双双捧成英雄”。也因此,“1920年代肯定是现代中国知识和文学史上前所无闻的英雄崇拜时期”[3](pp.286-287)。
除了华兹华斯与柯尔律治,《五四遗事》中的男女主人公还非常青睐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张爱玲叙述他们一有空闲,“照例带着新出版的书刊去游湖,在外面吃饭,晚上如果月亮好,还要游夜湖。划到幽寂的地方,不拘罗还是郭打开书来,在月下朗诵雪莱的诗。听到回肠荡气之处,密斯周便紧紧握住密斯范的手”[2](p.88)。推崇雪莱可谓中国浪漫主义作家的共同倾向,苏曼殊曾在《潮音自序》中称赞雪莱,说他与拜伦一样,是“英国最伟大的诗人”,而他们的伟大即在于“都具有崇高的情感创造力,而爱情是他们诗意表达的共同主题”此处引文为笔者所译,原文为“Byron and Shelley are two of the greatest British poets. Both had the lofty sentiment of creation, love, as the theme of their poetic expressions.”见《苏曼殊集》,东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8页。。1923年,在《创造季刊》第1卷4期上,郭沫若、徐祖正等人发表文章,大力宣扬雪莱之诗。在《雪莱的诗·小序》中,郭沫若以极浪漫的笔调写道:“男女结婚是要先有恋爱,先有共鸣,先有心声的交感。我爱雪莱,我能感听到他的心声,我能和他共鸣,我和他结婚了。我和他合而为一了。”[4](p.255)苏曼殊与郭沫若的话语中都透露出这样一层意思:正是通过雪莱等人的诗作,西方浪漫主义的恋爱观被引介入中国。对于五四一代来说,正是浪漫主义的诗歌让身处“爱情荒的国家”[5](p.647)的他们初次领略到恋爱的魅力。可以说,《五四遗事》中“游湖夜诵雪莱诗”的情节是张爱玲以戏仿之笔影射了如郭沫若般的五四青年当年普遍的行为。对于这种行为张爱玲的态度虽然含蓄但也易于把握,在她看来,这班“新青年”并非真正从文学的角度欣赏和接受雪莱等人的作品,对于浪漫主义文学的追捧不过是出于男欢女爱的需求。
在西湖之上,月光之下朗诵雪莱的诗,这本是极富浪漫情调的场景,但是,张爱玲却故意提前对西湖做了一番“另类”描摹,在情节叙述中充满调侃与揶揄的语调:“湖水看上去厚层层的,略有点污浊,却仿佛有一种氤氲不散的脂粉香,是前朝名妓的洗脸水。”“西湖在过去一千年来,一直是名士美人流连之所,重重叠叠的回忆太多了,游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新式的服装,映在那湖光山色上,也有一种时空不谐调的突兀之感,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 [2](p.88)有意思的是,张爱玲在十二三岁时曾写过一篇名为《理想中的理想村》的小说,其中的文字可以视为《五四遗事》“月下游湖”场景的“前传”:“银白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在薰风吹醉了人间的时候,你可以躺在小船上,不用划,让它轻轻地,仿佛是怕惊醒了酣睡的池波,飘着飘着,在浓绿的垂杨下飘着……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情景哟!”[6](p.71)上引描写颇有郁达夫、徐志摩的风格。1944年,在《存稿》一文中,张爱玲评价《理想中的理想村》时却说:“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我写的,这里有我最不能忍耐的新文艺滥腔调。”[6](p.72)由此可见,对于自己年少时所受的浪漫主义文风的影响,张爱玲早觉今是而昨非,因此,她才在《五四遗事》中以冷嘲热讽的叙事刻意破坏西湖“富于诗意的情景”。毕竟,此时的她已经接受过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和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的影响《女作家聚谈》中记载了张爱玲自言平常爱读毛姆和赫胥黎的作品。参见陈子善编:《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的张爱玲评说》,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年版,第160页。,而毛姆与赫胥黎等人曾以“‘幻想破灭的、不主张改革的文学和‘彻底摒弃浪漫主义希望和浪漫主义词令使他们的前辈大为震惊”[1](p.228)。
《五四遗事》中“三美团圆”的情节也可以视作张爱玲对中国古代小说如《玉娇梨》《平山冷燕》等作品中惯常出现的“一男多女”故事的戏仿。作为一位浪漫主义者,《五四遗事》中的罗文涛追求婚恋的自由,不惮于一再地离婚,但最终的结局竟然是才子佳人传奇中老套的“一夫多妻”,这样的情节安排体现出张爱玲对五四所受浪漫主义影响的反思。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张爱玲曾说:“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6](p.187)总而言之,通过在《五四遗事》的情节中戏仿与影射当下与传统,张爱玲令读者体会到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浪漫主义在“新青年”身上发生的变形,体会到“罗曼蒂克”下的无奈、自由恋爱后的平淡、新式婚姻中的荒诞,也体会到日常生活对浪漫主义的种种解构。
三、人物形象层面的戏仿与影射
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中,以小说人物影射现实人物并非少见。《孽海花》中就有以庄小燕影射张爱玲祖父张佩纶的故事,这曾引发了少年张爱玲的阅读兴趣。五四以降,以小说人物影射当时之文人学者的一直不乏其例:林纾以《荆生》开其先河,“金心异”在鲁迅的借用下,遂成了钱玄同的别名;郁达夫的《采石矶》,以戴震影射胡适,胡适倒也欣然接受。冰心与林徽因的芥蒂源于《我们太太的客厅》;沈从文的《八骏图》让闻一多、梁实秋等人尴尬,也令他丢了青岛大学的教职;鲁迅《故事新编》中《理水》《奔月》《起死》《采薇》诸篇,更有多处影射,所指人物有顾颉刚、徐志摩、林语堂、高长虹等。《五四遗事》的创作主旨虽然不在于影射现实人物,但的确在其人物形象中可以感受到五四一代的身影。
《五四遗事》的时间背景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这篇小说中,张爱玲借助于那个年代流行的事物与称谓,影射了当时一班以“囫囵吞枣”的态度接受浪漫主义的“新青年”。对于 “密斯范”而言,她并不近视却偏戴着眼镜,因为“这是一九二四年,眼镜正入时。交际明星戴眼镜,新嫁娘戴蓝眼镜,连咸肉庄上的妓女都戴眼镜,冒充女学生”[2](p.87)。在“密斯范”这一人物形象中,张爱玲所欲展现的是浪漫主义在五四时期实际产生的影响。例如,流行戴眼镜冒充女学生,在张爱玲看来这实是一种肉欲需求的外化,仿佛鲁迅小说《肥皂》中的肥皂;而范爱以“密斯”自称,这一方面流露出她对于异国情调不明就里的喜好,一方面也仿佛暗语,个中人自然懂得这表示着她是可被追求的。
除了影射真实的五四一代,“密斯”、“眼镜”、“女学生”等意象和青年男女荡舟湖上、解除包办婚姻等情节夹杂在《五四遗事》的叙述中,还令这篇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与1920年代流行的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缔结了戏仿的关系。因为“1920年代的文学,充斥着这样的故事:一位独立的娜拉如何与一个苍白忧郁的年轻人在咖啡店里相遇和调情,或者一群热爱自然的女大学生如何在杭州西湖碰上一位英俊的正在画风景写生的艺术系男生。他们会以一些混乱的英文称谓交换姓名,如密斯脱、蜜丝、打令,继而迅速发展一段罗曼史,加插了往来不断的情信,在餐厅或旅馆偷偷摸摸的约会,解除过去的包办式婚姻,表示忠诚的誓言和通奸,然后是新式婚姻的大团圆结局,或是以数星期‘无休止的痛苦和自怜作结的悲剧收场”[3](pp.34-35)。
在《五四遗事》中,张爱玲写道:“郭与罗都是结了婚的人——这是当时一般男子的通病。差不多人人都是还没听到过‘恋爱这名词,早就已经结婚生子。”[2](p.88)的确,小说男主人公罗文涛的情感婚姻经历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典型,旧婚姻新恋爱,纠葛一生。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文人学者中多有与此类似者,如鲁迅、郭沫若、徐志摩、郁达夫等。《五四遗事》中的罗文涛,在他身上就浮现出颇多郁达夫的身影和事迹,如罗文涛“身材较瘦长”,“长长的脸” 穿着“湖色熟罗长衫”,这与郁达夫在外形上有几分仿佛。罗文涛的家是“离杭州不远的一个村庄”[2](p.88),这与郁达夫的家在富阳也近似,毕竟富阳至杭州只有几十公里。郁达夫也爱读华兹华斯、雪莱的诗歌,其自传体小说《沉沦》中的男主人公便是“拿一本Worthworth的诗集”,“在田塍路上逍遥漫步了半天”[7](p.35)的人物。还有罗文涛的第二位妻子是出身大户人家的王小姐,这更像是在影射郁达夫的第二任妻子——有着“杭州第一美人”之称的王映霞。
在罗文涛身上也有与张爱玲不愿提起的胡兰成类似的地方。写作《五四遗事》,张爱玲恐怕也是有感而发。如前文提到的“三美团圆”,这一语词后来多次出现在张爱玲自传式小说《小团圆》中。在《小团圆》中,有一段主人公九莉去乡下看望在逃的丈夫邵之雍的情节。在这段情节中,张爱玲多次提到“三美团圆”,如“九莉无法再坐下去,只好站起来往外挤,十分惋惜没看到私订终身,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团圆”[8](p.230)。“她竟会不知道他已经答覆了她。直到回去了两三星期后才回过味来。等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等他回来三美团圆?” [8](pp.238-239) “按照三美团圆的公式,这是必需的,作为信物,不然再海誓山盟也没用” [8](p.242)。《小团圆》中的邵之雍即是指胡兰成,而所谓的“三美”:九莉、辛巧玉和小康则分别对应着张爱玲、范秀美与周训德。综上所述,通过人物形象的戏仿与影射,张爱玲所欲揭示的是在浪漫主义光环遮掩下五四一代的真实面貌,这些人生活在一个新妆与旧貌参差并置、现代与传统泾渭不明的时代里,“他们的内心生活都存在着一个并未超越旧社会的世界。在新社会里它也不会得到解放”[1](p.265)。
四、叙事时间层面的戏仿与影射
《五四遗事》的叙事开端于1924年。张爱玲为什么选择1924年作为叙事的开始?这其实是对1924年西湖雷峰塔倒塌事件的影射。1924年9月25日,建于公元975年,据说镇压着白蛇的雷峰塔轰然坍塌。一个月后,10月28日,曾在《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等文章中透露出强烈浪漫主义文学观的鲁迅,写下了著名的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在文中写道:“然而一切西湖胜迹的名目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却是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经常常对我说,白蛇娘娘就被压在这塔底下……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9](p.179) 1934年,鲁迅在反思五四运动时说:“最初,文学革命者的要求是人性的解放,他们以为只要扫荡了旧的成法,剩下来的便是原来的人,好的社会了……”[10](p。21)显然,鲁迅后期并不认同“最初文学革命者”的看法,他用一个“以为”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然而,1924年的鲁迅也有着这“以为只要扫荡了旧的成法”就万象更新的浪漫主义观点,所以,在他看来,雷峰塔的倒掉无疑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受浪漫主义的影响,“最初文学革命者”的想法在1924年是相当普遍的,可以说雷峰塔倒塌事件也标志着浪漫主义在中国的发展达到巅峰。因此,张爱玲将《五四遗事》叙事时间的开端定于1924年,这绝非信手拈来,而是她以这一年发生的雷峰塔倒塌事件影射浪漫主义在中国发展中的高潮。
值得注意的是,1924年对张爱玲的人生也具有重要的意义。《五四遗事》发表的1957年,张爱玲开始用英文创作自传体小说,也就是The Fall of the Pagoda 和The Book of Change这两部小说。The Fall of the Pagoda 现译名为《雷峰塔》,张爱玲曾将其译作《雷峰塔倒了》参见1963年 6月23日张爱玲致宋淇夫妇信,张爱玲著,赵丕慧译《雷峰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引言》第3页。,这一题名与鲁迅的《论雷峰塔的倒掉》几乎一样,此中透露出1924年雷峰塔倒塌事件以及鲁迅相关文章对张爱玲的深刻影响。小说《雷峰塔》叙述了主人公琵琶小时候的经历。故事的叙述自琵琶4岁时,母亲离家出国开始。由于这部小说具有强烈的自传性质,琵琶即可视作张爱玲。张爱玲出生于1920年,4岁时即1924年。这一年,受到浪漫主义影响的张爱玲的母亲如“娜拉”一样,不顾旧家庭的阻挠,冲出包办婚姻的束缚,抛下儿女出国留学。
在小说《雷峰塔》第二节中,借婢女葵花与保姆秦干、何干的对话,张爱玲特意提到了雷峰塔的传说,其文如下:“秦干说了白蛇变成美丽的女人,嫁给年轻书生的故事。‘畜牲嫁给人违反了天条,所以法海和尚就来降服白蛇……末了把她抓了,压在钵里,封上了符咒,盖了一个宝塔来镇压。就是杭州的雷峰塔……人家说只要宝塔倒了,她就能出来,到那时就天下大乱了……‘雷峰塔不是倒了么?葵花问道。……‘难怪现在天下大乱了。何干诧道。”[11](p.18)琵琶家的佣人们并无胸怀天下的志向,她们口中的“天下大乱”指的是琵琶的家庭已经支离破碎。也许在张爱玲的观念中,母亲就是雷峰塔倒掉后的白娘子。张爱玲对于母亲的态度是复杂的,她既羡慕母亲特立独行的浪漫主义姿态,但母亲的离去给她造成的童年创伤又令她终身难以释怀。诚如张瑞芬所说,张爱玲对母亲复杂的态度是一种“爱恨交织的纠结”[10](导读p.12),或许张爱玲对母亲的态度构成了她反思浪漫主义的起点。
《五四遗事》叙事时间终止于1936年,是时罗文涛终于和“密斯范”结婚,并在西湖边造了一所房子。小说中写道:“(罗文涛)手边虽然窘,他还是在湖边造了一所小白房子,完全按照他和密斯范计画着的格式,坐落在他们久已拣定了的最理想的地点……。”[1](p.96) 显然,对于罗文涛来说,西湖边的“小白房子”是其浪漫人生的终结。《五四遗事》叙事结束时间的设置也与开端一样,是一种戏仿与影射,其所戏仿与影射的,或许是1936年郁达夫在杭州自建的新宅“风雨茅庐”的落成1936年1月10日,郁达夫作《记风雨茅庐》一文,其中记叙了“风雨茅庐”的建造始末。见《郁达夫文集》第4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 91页。。李欧梵指出:“‘风雨茅庐的建成,在郁达夫的一生中意义重大。郁达夫把前面一座朝南的高楼叫‘风雨茅庐,而另一幢叫‘夕阳楼——名字听来很古雅,与实物不配合,但却能象征式地满足了郁达夫这时期的生活,现在他是个远离人群,远离社会和政治的隐士了。另一方面,不知他自觉与否,他的创作生活也如夕阳西沉下去,他实际上是走到了他生命的终段。”[3](p.105)也许,张爱玲选择1936年作为《五四遗事》故事结束的时间,正是以郁达夫个人创作生命的终结暗示了浪漫主义在中国的式微。令人无限回味的是,从雷峰塔的倒掉到“风雨茅庐”的建成,其中横亘了12年的岁月,仿佛一个属于浪漫主义的小轮回。综上所述,《五四遗事》在叙事的起讫时间设置上都运用了戏仿与影射。戏仿与影射令现实事件与虚构故事参差并置,形成互文,从而令读者在联想对照中更深刻地体会到张爱玲对浪漫主义的态度。
五、结语
1955年,张爱玲的好友宋淇在谈论自己文学态度的转变时说:“对19世纪文学我就是从死心塌地的拥护,变成怀疑,再变成批判和排斥。我逐渐感觉到‘五四以来对新文学最大,同时也是为毒最深的影响就是浪漫主义。”[1](p.222)上述言论发表的时候,也是张爱玲在香港与宋淇夫妇过从甚密的时候,也正是这一时候,张爱玲创作了《五四遗事》。在《五四遗事》的叙事中,张爱玲大量地运用了戏仿与影射,通过对于小说情节、人物形象、叙事时间等层面中戏仿与影射运用的分析,我们可以窥见其中表现出的恰是张爱玲与宋淇就浪漫主义对五四之影响的近似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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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讲师,文学博士)[责任编辑吴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