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概念的阐释

2014-04-29 00:44戴维·帕金许瑶丽
民族学刊 2014年2期
关键词:祭祀阐释祭品

戴维·帕金 许瑶丽

作者简介:戴维·帕金(David Parkin),英国著名人类学家,牛津大学社会文化人类学研究所教授。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391(2014)02-0003-04

[中文文摘]

一、字面上的陷阱

“sacrifice”一直以来就具有一种字面上的迷惑性,这个源自拉丁语的词汇在英语中可以表达非常广泛的意义。拉丁语中“sacrifice”一词最早是指“使某些东西变得神圣”,罗马法律给某个犯了特定罪行的犯人一个名称叫做“神圣者”,他被禁止参加公民社会,并被流放到社会之外,所以他的生活变成“神圣的”。然而,尽管被剥夺了公民权利,他在王国内仍然具有基本的人权,这导致了关于他身份的矛盾状态。进一步的考察来自于拉丁语“sacramentum”,其包含有“秘密的”意思。随着罗马基督教的发展,我们看到“sacrifice”这个与“矛盾”、“隐藏”和“庄严”相联系的概念作为希腊语“musterion”的译文时还新增了“神秘”的意项,后来,又逐渐出现了“祝圣”、“奉献”及“避难所”等意义。从开始时作为矛盾的个人身份的再定义到作为一个经济的概念比如作为保释担保金或誓言,从语源学看,这个概念其有趣之处一方面是其关于特定个体身份的模糊性;另一方面是关于拥有还是非法占有的模糊性。英语词汇“sacred”还包含“不能违反和打破的誓言”的意义,其意味着违被誓言将蒙受某些损失或惩罚。尽管笔者并不认为“神圣”一词只能降低为经济交换准则,但是,作为一个意义重大的起点,我们认为其包含了人类向那些可以进行利益交换的超人类献祭的意义和施加在犯错者身上的报应的意义。

二、圣俗两个世界

祭祀中实际存在的交换的意义修正了于贝尔(Hubert)、莫斯(Mauss,1964)和涂尔干(Durkheim)关于神圣与世俗的双极性的论证。基督教-伊斯兰教自然神学的核心故事是上帝要求亚伯拉罕杀死他自己的儿子以证明对上帝的忠诚。这被视为一个以少换多的交易,因为没有什么比上帝更有价值的了。当然,这也许不具有文化的普遍性。在中国传统里(即使不是今天),情感和文化上的对“sacrifice”的需求应该是为了儿子而杀死父母——这是孝敬与父母对子女的爱(也就是说爱作为无条件的礼物)在文化上的一个不同点。这反映出现有研究忽略了反映在交换、讨价还价与宗教献祭等行为中的人际情感,其不同于责任、义务、顺从与利己行为中的情感。 事实上,亚伯拉罕并没有向上帝讨价以争取上帝让其儿子活命。但是,在世界上还有其它许多关于“sacrifice”的情况,他们奉献珍贵事物和生命是为了换取一些好处或利益。

假如我们对简单生硬的圣俗二分理论做出修改,我们可以吸收《安妮社会科学》的观念,即存在着一个事物、地点和事件被逐步从此世界移到彼世界的过程。关于在圣俗二界移动的观点也是阿诺尔德·范·热纳普(Van Gennep,1965)和特纳(Turner,1974)研究成果中关于祭祀的经典定义的核心。

综上,通过描述性途径对祭祀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如下五个关于祭祀的特征:

第一,祭祀意味着巨大的损失和绝对的顺从,没有任何关于宽恕的承诺;

第二,祭祀涉及与神灵的交换或协商;

第三,祭祀建立在圣俗二分理论的基础之上;

第四,祭祀包括一个在从俗世向神圣转换中他世界(阴间)逐渐增加的过程;

第五,祭祀搭建了人类和神灵之间的桥梁,因此也是人神交流的方式。

三、亚伯拉罕的困境

除上述探讨祭祀的途径外,还可以从人类情感的角度,有时候也可指神灵的情感这一研究路径来进行。亚伯拉罕被期望杀死自己的儿子代表了一种损失,这是一种在物质和情感上,无论是亚伯拉罕还是其家族都难以承受的损失。而在献祭物的价值可以商量的情况下(用一头公羊替代一个人,或者如努尔人那样,用鸡代替公牛),损失就可以很小。在这里存在着一个情感的商数,人在多大程度上体验到这种损失是具有文化和个体差异的。

亚伯拉罕杀死自己的儿子来向上帝祭献的困境成为了穆斯林信徒们每年的朝圣仪式,即宰牲节(日古尔邦节)。尽管全球的穆斯林对于那些仪式的理解都大体相同,但在宰牲节的举行方式上仍然有一些地方性的不同。这些不同集中在人们对亚伯拉罕杀子这一事实的不同理解上。鲍温(Bowen,1992)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关于苏门答腊迦尤(Gayo)地区的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对于祭祀的不同解释的对比。该地村民把祭祀当成一种为某些特定亲属获取功德、向祖先传递祝福和请求上帝减轻先祖们苦难的机会。但是,该地城镇居民认为祭仪应该是个人的奉献行为,应该增进自己的功德,而不是为某些先祖或神灵,当然也不是为其它亲属。城镇居民因此把祭祀看作一种模仿亚伯拉罕无私地准备杀死儿子以顺从并向上帝奉献的方式。

摩洛哥的宰牲节则完全不同。在那里,第一个祭祀是由摩洛哥国王来做的,在宰杀祭祀的动物——公羊的过程中,国王被视为确认了他与先知穆罕木德的联系。当国王宰完公羊后,全国各家各户的男主人才开始按照程序宰羊祭祀,而女人和孩子在祭祀过程中实际上是隐形的。祭祀仪式符号化地再次巩固了国王的地位和王国中的父权至上准则。另一个引自鲍温的个案是印度尼西亚的宰牲节,那里的祭祀者(屠宰祭祀用的动物的人)在割破动物的喉咙时轻声地对动物讲话以减少动物的痛苦。而且宰杀动物的工作可以由任何一个成年穆斯林男人来做,甚至成年女性也可以担任。

在上述的两个我们选取的彼此毫无关联的穆斯林个案中,存在一个祭祀者与用于祭祀的动物之间的关系:在印度尼西亚,这种关系是体贴而平和的,但是在摩洛哥这种关系却是一种观赏性的暴力表演。在印度尼西亚的事例里,男人和女人有大体相当的社会地位。而在摩洛哥,父权体现在仪式中独断的暴力行为中。在印度尼西亚,实际用于祭祀的动物是可商量的,无论是大小还是种类,小者如鸡之类,大者至于水牛,因此,祭祀的代价在家庭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在摩洛哥,人们期待的是杀一头公羊,这是被圣经许可的可替代成年男子的祭品。因此,暴力行为的出现与否成为了穆斯林宰牲节的另一个变量。

四、作为暴力的祭祀

暴力也是雷内·吉拉德(René Girard,1977)祭祀讨论的一个中心话题。对吉拉德来说,祭祀常常是一个暴力的行为,但是,许多祭祀并不伴随任何形式的暴力。著名的努尔人献祭神灵的仪式就没有任何暴力成分(Evans-Pritchard,1953)。努尔人认为用于祭祀的动物的生命和鲜血是属于神灵的,而它的肉则由参加祭祀的人来食用。在埃文思·普里查德看来,这种区分何者属于神灵,何者属于人类是一种首先将神灵和人类置于一体,然后再将其分开的方式。埃文思·普里查德认为努尔人更关心祭祀所能产生的去病、禳灾、助生产的实用性功能,当然,他们的祭祀也是一种偿还和净化自我的方式。

尽管莫斯关于反对所谓“纯洁”的礼物的观念是对的,但这里的确有一个富有启发性的区别存在。有些祭品被明确地用于交换物品、健康和祝福,而另一些则完全出自虔诚,是一种情感的表达而非出于某个特定目的。埃文思·普里查德的研究覆盖了所有的祭品范围。他谈到“sacrifice”(祭品)实际上是作为人类的替代品和替罪羊,而且只在努尔人对神灵有重要需求的时候才敬献。但是他也把努尔人的祭祀主要视为赎罪,确定其反映了,至少部分反映了他们赎罪的重点在于赎回自己所犯过错。努尔人的祭祀的确与其它的案例不同,缺少暴力的内容,但却又明确结合了许多其它的特征,比如代价、交换、与神灵的沟通,如果不算沟通,至少也是与神灵的情感性约定。

五、作为祭品的“sacrifice”

一般来讲,我认为对于祭祀研究的起点应该是祭品,祭品具有各种各样的特征,统称为“sacrifice”。其中一个关键的特征是,不管祭祀者和献祭者有怎样的目的,奉献物都是给一个非人类的或神的代理人,他可以是任何的形式,甚至是石头或植物,也可以是神灵。尽管我们不知道祭祀者和献祭者的目的,但我们会问,他或她希望从担任祭司工作中得到什么?或者他什么也不指望,做祭祀只是出自他的极端无私的虔敬,抑或是顺从与恐惧?民族学通常认为献祭可能是无条件的,不指望任何利益回报的如亚伯拉罕的事例。当强调赎罪作为祭祀原因之一时,无条件付出的观点也是埃文思·普里查德所持的观点。尽管他还有另一个与此平行的观点,即努尔人的祭祀修复了疾病和社会的分裂。因此,祭品既具有礼物(如同生活中的礼物一般)的性质,也具有作为对集体的现实利益的交换物的性质。

这种种关系被预设为互惠型的,即使当两者之间地位是不对等的,在互利互惠的过程中他们总是有条件的。尽管从神学的角度来看,祭祀应该是无所求的、无条件的,但是亚伯拉罕在同意献出其儿子作为牺牲的时候真的是无所求的吗?我们无法知道亚伯拉罕内心所想,但我们能追问的是是否任何奉献物都曾经在文化上被认为是无私的。当埃文思·普里查德说努尔祭司沉醉在赎罪(例如,驱除他们自己身上的恶魔、疾病和不幸)的情境中,并寻求与神灵合体的时候,这是努尔人的声音,还是民族志作者的声音,或者两者兼有。这说明“无条件”是一种文化的声明,但我们无法知道个体内在的情感状态究竟如何,甚至身在祭祀活动中,它也总是有条件的,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那无需与其所明确宣称的目的必然联系在一起。

我们对社会现象的理解来自于观察。在民族学家对祭祀的研究中,研究起点不是个人的内心和他们的情感,而是对物质运动的观察,也就是从实用或经济的维度,是听取祭祀现场所作的声明,但那样的声明没有保证。人们也把祭祀当作一个桥梁——搭起人类的现实利益与非人类力量之间的桥梁。当需要证明这种特定的解释时,人类学的分析的确趋向于采用那种基于表面观察的解释,但是更重要的是客观可见的祭祀过程与参与祭祀或听说其事的人的主观现场感之间有怎样的必然关系。

六、笔者对“sacrifice”的阐释

我的民族志经验来自东非肯亚(Kenya)海岸,那里的绝大多数人属于什叶派穆斯林,讲斯瓦希利语。我在一个渔村做田野工作。我所遵循的民族志工作的首要准则就是从当地人自己对于“sacrifice”一词的理解入手。

斯瓦希里语中有许多关于“sacrifice”的词,包括tambiko, kafara, dhabihu, fidya, akika 和意义宽泛的 sadaka (Middleton (l992-180-81)一词。“sadaka ”有许多意项,包括仪式上的给予;给儿童祈祷人的礼物(由于儿童的天真无邪,因此被认为可以更直接与上帝沟通);在maulidi(结婚典礼)时向清真寺敬献的食物;分发被烹制好的在仪式上宰杀的动物;无论是为了治疗的目的,还是为了保持其纯洁或保护的目的。在穆斯林的斋月期间,那些有财力的人要每天提供现金或米饭给那些穷困的人们。这里的观念是通过施舍现金或米饭的方式,斋月期间经历的被剥夺感应该伴随着进一步的物质的剥夺。被称为“hitima”的奢侈的葬礼有时也被称为“sadaka”。“sadaka”作为赠送的意思更多地被赋予了自愿给予的性质,因此与出于责任而给予的“zaka”一词相区别。“zaka”是指慈善性的施与,是伊斯兰文化的支柱之一。在实践中,“sadaka”作为祭品更为社会所接受,尽管并不具有宗教的强制性。因此,“sadaka”既指偶尔的奉献物,也指我们称为祭品的东西。

一方面,伊斯兰教义将一些宰杀祭祀动物的场景和方法专门化,另一方面,在我做田野工作的渔业社区,“sadaka”的最为重要的意义不是作为祭品,而是作为人牲的替代品。因此,当一个新的独木舟首航或在主要的捕渔季节开始之前,精心烹煮过的食物祭品会被献给海神们。这是一种假设和害怕人的生命会被海神夺走而作的交换,其中也包括对新渔船和丰富的鱼资源的期待。在这里,祭祀的概念是很复杂的。因为即使某个捕渔团队献祭以求神灵保护他们的成员免于淹死,但同时他们也可以接受某人在某地会不得不付出死亡的代价。宗教领袖宣称“sadaka”的观念是不被伊斯兰教所接受的,因为这种观念夸大了海神的权力。但那样的宗教领袖在某些时候也会接受邀请,在祈祷中代表渔民向上帝和神灵说情。即使参加者都是穆斯林,这种祭祀也在根本上被视为是非伊斯兰的。

七、与“sadaka”相关的伊斯兰教规

对一个伊斯兰的“sadaka”(祭祀)来说,教规严格规定所有用于祭祀的动物必须是健康的。祭祀者必须给动物喝水,使其面向麦加的方向,在割断动物的喉咙时要不断地向其念诵“bismillah”(真主),并且要使用锋利的刀具,以减少动物所受的痛苦。在重要的祭祀活动中,由于用于祭祀的山羊数量众多,宰牲简直堪称一场大屠杀。祭祀用的山羊的血必须让其自由流淌并渗入泥土中。据说“遵照上帝的意志,动物必须被允许自行死去”,这种要求造成了各种形式的动物大屠杀,无论是在Idd al Haji节,还是在其他时候。渔村里另一个重要的求是,在Idd al Haji节上,动物只能在礼拜者做完晚祷并从清真寺返回后才能被献祭。这意味着祭礼只能在晚上八点以后开始。

上述教规被领拜人编成布道文来宣讲。例如,这些宗教领袖说,一个人必须劝说所有穆斯林成员参加礼拜,在清真寺中集体礼拜比个人单独礼拜更有益。因此那些要祭祀的人需要和其它人一起参加祭祀当天的清真寺晚祷。由宗教领袖发起的号召有两个功能。首先,它明确了,相对于具有更重要地位的清真寺礼拜活动,杀牲祭祀活动的重要性是次之的。其次,它也强调了宗教领袖认为什么是对穆斯林的集体和睦更重要的东西。在肯牙海岸地区,近年来,该地区穆斯林的利益受到各种威胁,伊斯兰教义所号召的集体崇拜提供了一种防御性的政治团结(见科恩,1969)。

为什么人们认为动物祭祀的重要性低于事前在清真寺进行的集体祷告?我认为这是其试图控制宗教的影响和居住在附近的非穆斯林民众的实践。正如宗教领袖所认为的,通过将“sadaka”与清真寺Idd al Haji当天的礼拜活动联系起来,使“sadaka”受到保护而免受其它非穆斯林因素的“污染”。他们认为为船只首航所作的“sadaka”祭祀已经被非穆斯林因素所“污染”,因为渔民们害怕并向威力巨大的海神哀求。非伊斯兰教因素的“污染”导致了一个事实,那就是“sadaka”一词包括了各种各样的伊斯兰教和非伊斯兰教的祭品。因此,“sadaka”的意义是模糊的,而伊斯兰教义的五大支柱却是清晰明了的。正因为“sadaka”缺乏这种既定的、强制的精确含义,因此它能在纯正的伊斯兰教和非伊斯兰信仰与实践之间担当桥梁的作用。它有助于伊斯兰世界和泛灵论世界之间的跨越,同时,它也因此被视为“污染”伊斯兰教的可能来源之一。

八、结论

正如英语词汇“sacrifice”包含了所谓的原因、目的和结果等相当广泛的意义,在斯瓦希里语中的“sadaka”一词也可以用很多同义词来表达。据此,就会出现在向神灵献祭的过程中,由于神灵的不同导致语义的多样性。正如有各种各样的经济交换与互惠规则,我们称为“sacrifice”的东西也可以采用不同的形式。“sacrifice”这个概念涵盖了这一领域的所有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几乎不可能完全地被阐释,除非将其置于一个圣俗二分的理解框架之下,但是,其文化表达方式又是变动不居的。尽管“sacrifice”一词在亚伯拉罕自然神学中被概括化了,但其仍纳入了一个在研究“虔诚”问题时有争议的概念“信仰”。因此,是 “Sacrifice”,而不是信仰(belief),可以与祈祷(prayer)一起,为了解人类如何触及一些超越自我的东西提供一个突破口。

[关键词]祭祀;祭品;伊斯兰教;阐释

注:本文系戴维·帕金教授《Sacrifice:the Elaboration of a Concept》一文的中文文摘,英文全文参见本期第91-100页。

猜你喜欢
祭祀阐释祭品
马来西亚推“防疫祭品礼盒”
独一无二的祭品
中韩世界遗产地(点)解读及其实践对比研究
论登慈恩寺塔诗阐释的演变
论“鲁迅阐释”的态度与方法
试论《蛙》中的民间文化
浅析《九歌》祭祀与戏曲之关系
古罗马祭品搬运队
红山文化为代表的中国文明起源之路
辰河高腔传承谱系与科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