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
我们都曾经是孩子,每个人都曾有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在那些渴望未知并期盼长大的日子里,我们都有过各种稀奇古怪的经历:扮演成人、试探禁忌、饲养宠物、想象未来……在郭伟的作品中,那些熟悉而又异样的时光会重新清晰起来,令人有恍若隔世、今夕何夕之慨。其实,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孩子们,都会以不同的表情、姿态、服装和道具演绎一些相似的主题,正如不同时代的艺术家那样,以不同的风格和符号表达相似的情怀。
尽管生活在一个多媒体艺术大行其道的时代,郭伟却一直迷恋绘画,他是四川美术学院1989年的毕业生,1991年开始独立创作,很快树立了个人风格,现在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油画的代表人物。刚刚出道时,郭伟有过静物题材的探索,观念实验、象征手法、神秘主义……那还是1993前的事,从1994年起,郭伟的作品主题基本围绕着人物题材展开,而且出现在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大多是儿童和少年。不过,郭伟的画并不是要再现什么美妙的昨日时光,他画面中的人物,其实都是他刻意选择的演员,他对待这些人物形象的态度,有时甚至近似于静物。可以说,郭伟只不过借用这些人物形象在讲述自己的故事,而那些故事,情节不清,语焉不详。
在形式方面,郭伟迷恋着他所理解的一种“极少主义”境界,色彩单一、时空静止、情绪模糊、不温不火……那种自由而大度的心态是他近年来尤其是1998年以来作品中稳定的主流。在绘画语言和技巧方面,他开展过许多独特的实验,其中的一些形式和肌理实验被不少同道们所借鉴,成为一个时期、一个地区的流行语言。每当郭伟发现自己的语言不再特立独行时,他总是及时掉头,甚至另起炉灶,而且,凭借着坚韧的创造力,他总是能够找到全新的归宿,毕竟,他老练的写实功力是毋庸置疑的。从浓烈的红色开始,他的色彩实验交错更迭,先后经历了黑白、黄色、蓝色等时期,除在一批以黄色为基调的纸本作品中涉及一定数量的成人题材外,其余作品的内容一直较为固定地表现孩子。
1998年后,郭伟的作品空间基本设定在室内,色彩也被减少到最低限度,在他刻意经营的室内舞台上,他的演员基本上是一群由童年向少年过渡的孩子们,他们有时孤独落寞,有时专注沉思,更多的时候,他们在没心没肺地尽情游戏着,肆无忌惮地挥霍着最漫长的人生假期,扮酷、发呆、撒泼、耍赖……无聊跟正经并存,幼稚与成熟比肩……成年人就一定是理性的?孩子们就一定是天真的?长大是痛苦的?童年是快乐的?……当我们凝视郭伟的大量作品时,理性判断总是失去方向,思维定势也经常被动摇和颠覆。
郭伟作品中的人物、道具及其组合经常是荒诞的、无意义的、私人化的,像零散的记忆切片般被无序地拼合在一起,他曾说:“荒诞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它是今天生活的本身。”通过这样的自白,我们应该可以比较容易地进入他虚构的世界,这种创作上的虚构,其实正是生活的真实。我们周遭的日常生活,本来就是大量信息符号偶然的非理性集合体,而在郭伟的作品中,各种信息的归类其实已经相当理性了,他笔下的世界是现实的镜像,他营造的空间是社会的象征,他创造的儿童是自我的虚拟。
郭伟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的态度是象征主义的,有时甚至是超现实主义的,他的手法不是再现,不是表现,而是呈现,尽管他所使用的都是非常纯正的写实形式。这方面,我们在西方艺术史上可以轻易地找到众多例证,比如说德国的弗里德里希(Friedrich)、英国的密莱斯(Millais)和法国的巴尔蒂斯(Balthus)等等,与这些例证相比,郭伟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不试图运用文学和宗教的典故来设置谜语般的意境,与此相反,他的表达更加直接,直接切入看似庸常实则充满悬疑的日常生活。如果说艺术史上的那些大师是用虚拟的图像表现真实自我的话,郭伟则是用真实的图像呈现虚拟的自我,而那些孩子的形象,则应该是整个社会集体无意识的群像。
多年以来,郭伟就这样一直借用孩子们的身体来诉说成人世界的故事,而成人世界里的诸多困惑也因此被不断虚拟成一幅幅儿童和少年的肖像。在语言传达上不断出现歧义,语境转换时经常遭遇误读的过程中,这些精神化的肖像也在悄然变化着。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其游戏内容也不断有着一些微调整。
值得注意的是,在郭伟过去的众多作品中,许多孩子是以半裸和全裸的样子出场,这在国人眼中本无伤大雅,在中国人历来的敏感语境中,对成人的裸体似乎更加关注。而在西方,孩子们的裸体形象却经常是游移在法律边界的敏感话题,这使得郭伟的作品在欧美国家有了别样的语义,有时甚至被笼罩上一层禁忌的色彩。其实,当我们把孩子和成人形象的终极意义等同起来看时,会发现孩子的身体更加具有中性化特征,更加具有不确定的神秘因素,比如在西方神话中,负责射出爱情之箭的丘比特正是以儿童的面貌出现,这个意味深长的典故想必是人所尽知的。由此推演开来,即使是那些游走于艺术和情色边缘的西方著名艺术家的作品也比较容易理解了,除了前面提及的巴尔蒂斯(Balthus),我们还可以看到捷克摄影大师杨·索德克(Jan Saudek)、美国摄影家乔克·斯特格斯(Jock Sturges)等等。
虚无的空间、明快的构图、平涂的色彩、简约的造型……郭伟2005年以来的新作依然延续着他多年来一以贯之的风格,只不过色彩由近七八年来的黑白灰主调转向了蓝、白、黄等色彩。而那些作为演员的孩子们也长大了,身上的衣服增多了,手中的道具也更加成人化了,在这种变化当中,欲望的张力出现了,孩子们已不再那么单纯天真,尽管他们依然有着天使般的面孔。正值“半熟少年”的季节,他们已经开始躁动,开始懵懂地演出令大人们哭笑不得的小型闹剧,他们迷醉于扮演他人的无厘头游戏之中,面具和玩偶、假发与化妆……正如整个当代社会泛娱乐化的倾向一般,孩子们的玩笑已经是半真半假,真假难辨了。
消费和娱乐,俨然变成今日生活的主要动机,而虚拟的形象,在快速嬗变的社会里已经成为高度概括的自我替代性符号。自我是什么?是网络游戏或BBS里酷炫的网名与头像?是Email上那个不知所云的拼音姓名?是个性化的车牌或者手机号码?……郭伟的答案是,每个人内心中都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因虚拟而保持了独立,那可能才是不变的自我。他不满足于回望逝去的时光,他通过自己的一系列作品,把过去时、完成时神奇地变成了现在进行时。他画面中的那些孩子在不断成长,但搞怪的心态却一如既往。可以想象的是,多年以后当画家本人与同时代的观看者们慢慢老去之后,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仍然可以在他的作品中持续发现那些狡黠的内涵……是当今的娱乐文化过度泛滥导致人性普遍幼稚化、低龄化了?还是人类本性中早已存在抵御衰老、抗拒成长的本能?郭伟在这个过程中持续地保持着呈现与旁观的态度,而那些虚拟的自我精神肖像,也注定随时光的流转而渐渐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