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从雨说起吧。有野心的雨是要落至黼蘸黻纪才肯罢休,最好配上青烟和雾霭,再有狗吠鸡鸣,或许就该发生些什么了。它哪里会这么想,倒是清闲得很,自顾自穿石,自顾自激起一番尘泥,自顾自钻入江河,人情世故,转面炎凉,若不是这番冷性情,哪里会令佳人才子吟诵至今。雨和石头之间的感情是道不清的,不知从哪一辈祖上起,青石举家迁徙至此,恋世间二物,一则是那行人的脚步,哪一人能独独将其步子刻于青石之上,休说凡夫俗子、纨绔子弟,哪怕皇帝老子,它也不理不睬,步子是一脚一脚踏出来的,行经之人皆为印子的主人,于此,它还真修了个众生平等,二则是这淅淅沥沥的雨,这下儿,却道它是个贱胚子,雨乃爹隋的种,润泥土,丰江河,偶或飘至妇人抹过猪苓的发上,单相思的青石啊!又言及雨声,有喷雨嘘云,风雨如磐,亦有细雨绵绵,牛蹄之涔,各有各的格调情调,在听者之心境,好润物无声者,或获贬后心无他物,或自来便是淡漠之人,好晚来风急者,非狂狷之士,恐怕也是一介酒鬼。而不同年岁,不同境迹,有不同心得,所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要说的这故事却与那雨之本意全然不相关。若非得说,南方的雨何等惆怅凄艳而衍生诗意,我纠正道:“正是这雨毁了一个少年的诗意。”已至仲秋,暑热褪去,凉意缓辔而来,年长者已添秋衣,再看不到赤膊的行人,铺凉席在地上仍睡不着的日子是另一个世界的了。这时节的雨骗术最为高明,推门闻风声不见雨落,连伞也不消带,赶场归来,却浑身湿漉漉,雨落得无知无觉。这雨又是上好的,经了一夏的镇子仿若浮在半空,细雨令它一点点沉了下去。如此的雨该是温顺的,既是温顺的,人们便与其尤为亲昵,相比于夏冬二季。补漏的事要么缓一缓,待到来年开春也不迟,或者夏日暴雨倾盆的时候就该处理,可卖包子的陈老七偏偏选在这时候补天窗。撕掉原有的破薄膜,再用浆糊糊上新的,简单到连日子也不用挑,除了陈老七一家和郑亚运没有人知道陈老七在那一天补过天窗,谁会把心思花在这上面昵?(或许,还有一个人罢,谁知道呢?)是呀,除了郑亚运,谁会把心思花在别人家的天窗上。郑亚运如往常一样吃过夜饭上的房,他的身子越来越重了,踩得木板子“咯吱”响,他得踮着脚挪步子,没有了以往的风采,以前爬上陈老七的房顶,还能在上面撒欢儿打上几个滚。郑亚运立着身子便发现陈老七换了薄膜,能嗅着浆糊的米香味儿。郑亚运靠在木柱子上,心里像是被人挖去了一个坑,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该怎么打发。郑长生是他爷爷,这老头儿每天饭后都要唤那只歪瓜裂枣的猫(郑亚运总是这么形容),从漏风的齿缝间送出气流,咪咪地唤,还伴着嘶嘶的漏风声。院子里堆满了拆房子留下的木梁,从木头里散发出的腐臭,郑亚运既熟悉又厌恶,就像厌恶他爷爷的叫唤,绊他一跟斗才欢喜。郑亚运捱到新闻联播结束才下了房,李秀英还是要骂上一句:“你狗目的天天歇了饭碗不洗桌子不抹到处瞎晃荡。”李秀英说话不爱打标点符号,一口气能说上百八十字,郑亚运觉得和她的肺活量关系很大,肺活量又和她的体重关系很大。郑亚运要还上一句:“好个狗日的。”这一天,郑亚运没心情和她贫,连动物世界也不看了,沉沉地进了屋子,锁上门。郑亚运房间里的灯泡是四十五瓦的,拉亮以后,光映得昏黄,据说屋子里的家具是乳白色的,好看得很,郑亚运从没见过什么乳白色的家具,尽是乳黄的一片。他把身子压在了床上,静静地看着灯泡,听老师讲,电点亮了灯,灯发出光,光装满了屋子,看得见它,摸不着它。真是个好东西。他猜,陈老七这时候揉完灰面,正往里扼臊子,他咋个就把那天窗糊上了呢?郑亚运才不怀疑陈老七发现了他的秘密,要发现早发现了。他只觉得这一天好像有些不同。
花红巷的房子老式,经了动荡屹立不拆,房子可谓户户相通,想必旧时同属大户人家,砌一爿墙相隔,勉强划出十来户,好比兄弟成婚分家,分来分去究竟还是一家子,划不开。此家的后院子望着彼户的阁楼,当家的做饭缺了葱花,便一纵身跳进院子里,摘上几株,那可算不得偷呦,毕竟是划不开的嘛。花红巷的房子四季背阳,夏季潮湿,冬季阴冷,日头要么照上午,要么照下午,巷巷总归是有一面有一时是朝阳的,(那里的人们管巷读作hang,念四声)花红巷是特例,只有一排房子,另一排向着蓑衣巷,于是那向着蓑衣巷的房子就用屁股没收了仅有的阳光。花红巷的人儿也长出了阴冷的气息。拿郑长生的脸来说,一张凹陷的脸总会令你害怕,表情尽被高高的颧骨和矮矮的鼻梁子吞了下去,一成不变的笑容和咋也睁不开的眯眯眼,那是面皮而非脸面。在郑亚运的记忆里,他爷爷会在一场争执之中,忽然安静下去,如同一颗抛出的石头消失在空中,它何时会掉下来?厕所的锁扣儿老是坏掉,郑长生常常会在李秀英撒尿的时候撞进去,郑亚运是见过的,他也是明白的,于是便借来锤子钉子,吭吭哐哐敲打起来,郑长生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郑亚运敲打的手渐渐无力,他把工具一扔,风似的逃了出去。后来,李秀英终于找来工人,将木门换成了铝合金,拉锁换成了球锁,郑长生再也不能在李秀英撒尿的时候撞进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郑亚运在一旁仔细观察他的笑容,试图从中寻到一丝失落,可他的笑是天衣无缝的,似乎亏心的是郑亚运而不是这老色鬼。在一天夜饭的时候,郑长生的儿子郑代顺问李秀英:“下午陈老七家打牌是输是赢?”李秀英答道:“陈老七他婆娘章法打得硬是稳,十打九输赢也赢不倒名堂。”郑长生刨了口饭,“那你还去?”李秀英说:“图个混时间。”郑长生的声音如小蚊子飞,“陈老七他婆娘不是赶罗汉场去了么?”郑亚运是在半夜里听见郑代顺打李秀英,他晓得,这时候同样没睡着的还有郑长生。从郑长生的口里出来的话,该被考量再三,结果却证明他口里出来的话也是事实。自此李秀英总会躲着郑长生,而谣言却从这屋子里传了出去,陈老七他婆娘砸上门来,骂的不是李秀英,而是郑长生,外人咋会忌惮个死老头子咧,陈老七他婆娘的骂竟然使李秀英感动得泪花儿流,她恨不得一并往郑长生头上喷唾沫星子,那时候郑长生正在院子里唤,“咪咪,咪咪。”
少年的脑海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噪音,演变成烦躁而漫长的意象,才会令其寻找成人不曾留心的细节以抵抗噪音的困扰。少年知晓母亲眨眼的频率;少年行走故意迈过路缝抑或故意踩着落叶,那份故意更是固执,洋洋自得地相互交流又多长时间没压路缝或连续踩了多少片落叶;少年数着白鹅划水剖开几道涟漪;少年会跟随蚂蚁觅食的行迹。这般行为在日后被美化而不允许延续,或者前者和后者有着因果联系。那噪音在花红巷更添阴冷,他只能在世界的表象里徘徊,它有着一块透明的玻璃门,里面是可怕的有序,他只能作为旁观者,认知认知再认知。如此,郑亚运才会发现在堆放的木梁深处,有一窝耗子息儿,耗子崽儿给他带来的感受会成为他对惊喜这个词语的定义,而随后耗子崽儿们一只只地少去又成为他对失落一词的定义,它们几乎每天就会少一只,直到第五天,他再钻进去发现窝里已经空荡荡,他向郑长生投去了怀疑的目光,不,他确信就是郑长生干的,错觉刻进了他的记忆——郑长生在火堆旁抹着油腻腻的嘴。而怀疑所带来的意外收获便是领着郑亚运发现了那扇天窗。郑家的院子邻着陈老七家的木墙,而在墙的那一端发生着什么,郑亚运起初只能依靠听觉来猜测,他会朝墙的另一头扔些泥沙或捕获的昆虫,他与郑长生犯了同样的错误,忽略了天花板的存在。在某一个午后,郑亚运躲在角落看着郑长生去了后院,令他惊喜的是,郑长生此时拎了个破碗,又露出微笑来了,郑长生在院子里缓缓垮下裤子,从屁股里憋出两截长黑的屎,精准地落进破碗里,然后端着破碗,往墙的那头使劲一泼。可比郑亚运毒辣多了!郑亚运正是想看看,郑长生的粪便究竟落在了陈老七的床上还是桌上,于是他翻上了如山的朽木。
郑亚运收集了半年的水浒卡片不见了,一张不剩。他翻遍曾藏匿卡片的每一个角落,从枕套到相册,从衣箱到课本(对于郑亚运来说,那些卡片比课本更珍贵,课本能够夹带卡片而随身携带,以不被李秀英发现),郑亚运无望地坐在地上,他开始咒骂郑长生和李秀英,用他掌握不多的所有肮脏词汇。他刚拭去眼泪,又想到为了一张“及时雨”而走了十多里路,便更加不能自己,呜咽得咬牙切齿。郑代顺无法明白彩色的卡片于少年心中是何地位,他只是领着郑亚运的堂弟进了房间,而那堂弟又无意间发现了抽屉里的卡片,于是郑代顺耿直地送给了鼻涕都快流进嘴里的侄儿。郑亚运是不会想到郑代顺,他只会一天到晚去影像厅租毛片,关上门仔细研究。当郑亚运终于歇了抽泣,郑代顺屋子里传来挑逗的声音,这还不能激起少年的兴趣,而郑亚运好奇缘何郑长生不再发出古怪的咪咪声。
一座房子的结构由建筑家或风俗专家去研究,住在当中的人只需根据窗户与大门的朝向而挪移床间桌位,何况房子是祖屋,年岁长久,家什的道理由来既解释不清,也失去了原有之功能,连老人儿也淡忘了它的摆布。房子还不就求个遮风避雨,哪有恁多讲究,居住其间,稀里糊涂过日子,不图个情趣,亦不影响生活则罢,倘如天窗一般,逢雨漏雨,来风透风,灰尘抖落满床,那便要将祖上咒骂一番,再大胆地作些改进,陈老七的父亲在天窗位置镶了块木板,雨不漏了,风不透了,可是堂屋里黑黢黢一片,大白天还得点着亮油儿灯,煤油遭不住。陈老七娶婆娘时,想出了个好法子,去了板子,贴上薄膜,天窗依旧透着亮,还保留着它原本的功能,可就是哪么看着都不顺眼,管球个顺眼不顺眼呦。这花红巷里还只有陈老七家才有天窗,也就只有他家的天花板中央有这么四方方的薄膜。花红巷时兴挂灯,家家户户都得挂个灯泡,又骂开了,灯泡挂不在正中央,偏一些,人脸成了阴阳脸,陈老七的视力也半边好半边坏。郑长生想不到,很长一段时间薄膜后面都躲着一双眼睛,而自己的生活也如蚂蚁搬家似的成为少年乐趣的一部分。当郑亚运攀上了陈老七的木隔墙,眼前一片狼藉,不仅没有沮丧,却获得了发现的快感。人类诸多创举都能在童年找到相似之处,有如哥伦布第一次看到的新大陆,不正是郑亚运所见的天花板。原来自己听见的那些声音尽是穿过它们传过来的。郑亚运还不敢翻过去迈上几步,码不准木板子会将他漏下去,趴在那儿倒是能听得更清楚一些,又想到郑长生的愚蠢,不禁嘲笑起来,谁知回头便见到了他,这会儿他可没有笑,眼里是恐惧?也许还有些羡慕呢。郑亚运迅速地从木堆上下来,昂着脑壳从郑长生身旁走过,那刻时候,得意极了。郑长生尝试过征服那堆不高的木头,也希望从郑亚运嘴里打听出些什么,那把老骨头能指望它还像个孩子似的灵活?而郑亚运看来,此时是对郑长生报复的最好时机了,要做的是——回绝他所有贿赂。吃饭的时候,当着李秀英和郑代顺,郑长生屡屡开口道,小孩儿爬不得高,一副威胁的姿态,郑亚运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儿,他知趣地哑了下去。
郑亚运非得去找找郑长生,老贼儿。果真失踪了可要令这一家子的心悬起来,不是出于孝顺,是赤裸裸的害怕,他脑里随时会钻出个歪念头。郑长生以前不是这样子,话是从郑代顺口里说出来的,“老娘翘脚前,老汉儿虽说也不开腔,成天只是迷瞪瞪。”郑亚运没见过他奶奶,也就没见过郑长生以前的德性,从旁人的议论和李秀英与郑长生的争吵中能摸着原委他奶奶中年信道,老来痴呆,尽说胡话,胡话说得颠三倒四也罢,她却神位仙班信手拈来,搞得正常人还自省,究竟她是得道了还是糊涂了。这些本该随着他奶奶的落气而终止,怪在他奶奶落气前对郑长生耳语了两句,过完头七,郑长生说道,“你们就害她,害完了她,该害我了。”其实在郑亚运记忆里,郑长生也有过老人的和蔼,那是在他换牙之前,郑长生喝酒,郑亚运就在一旁瞧着,郑长生呷一口,夹两颗花生米或炸胡豆,一颗送到自己嘴里,一颗送到郑亚运嘴里,喝得三分醉,还用筷子蘸上一滴老白干,骗着他尝一口,辣得他嘶嘶吸气,那时候,郑长生也笑,可和现在不一样咧。郑长生对郑亚运态度的变化,是从掉六龄齿开始的,郑亚运将它埋进土里,郑长生问,“咋个,还等它发芽长出苗苗来?”这法子是李秀英教的,还告诉他,一定要藏进门角落或者埋进泥巴去,才能又长出来。郑亚运又待着他喝酒坐到旁边去,郑长生一摆手,“走,走,走,缺牙巴磕不动花生米。”
偷窥之趣在偷窥对象忽略偷窥者的存在,偷窥者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舍弃参与,这也是人的本性之一,想想那些不靠谱的童话,主人翁化身隐形人,便是作者臆想出的趣味。有所观,必有其能观者,观必有主,宇宙间不应有纯粹的客观,无论眼见还是耳听,表演者叙述者展现出事态发展,必定考虑着观众听者的参与,伟大的少年发明了偷窥以满足认知真实世界的好奇。陈老七的生活如郑亚运一家的复制品,何止是陈老七,花红巷里谁的生活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非活路各干各,郑亚运尚能乐在其中,是为那些细节所吸引。陈小乐吃饭不端碗,陈老七啪嗒一筷子就打过去,陈小乐忍了半晌才哭出声来,她妈又安慰着,那哭声愈来愈大,像是朝陈老七示威,陈老七的凳子响,那是他立了起来,“哭,再给老子哭!”陈小乐她妈护着她说,“你动一下试试。”郑亚运听到这儿就忍不住笑起来,是不能出声的笑,太难受了。郑亚运迈出伟大的一步,越墙踏上新大陆,是由陈老七的一巴掌开始的。不得不描述一下陈老七这个人,与其说他是卖包子的,倒不如说他是卖笑的,那笑至少看起来要比郑长生真诚些,一张腰子脸堆砌上笑容,笑容涣散无力,像是郑亚运格子本上写的字,偏旁部首将不大的格子挤得满满的。他招呼客人是一个样儿,端蒸隔还是那样儿,从娘胎里掉下来,嘴角就被扯上去,骂他谄媚或热情,角度一丝不变,是用尺规量过的。当陈老七骂了声,“妈的。”然后一耳光扇到他婆娘脸上,郑亚运当然就坐不住了,难道骂话时还是那表情?郑亚运两手撑着隔墙顶,努了好大力,脚腿子还不住地在墙上蹬,才把身子送了上去,先用膝盖支撑着身子重量,两手轻轻放至天花板,一点点加力,见天花板纹丝不动,才放着胆儿往里挪。挪一点,就用双手往前试探一点,还得期望陈老七雄起,他还算争气,打完了骂,陈老七他婆娘也不是好惹的主,亦来亦往,郑亚运却激动着嘞,干脆站了起来,没想到这天花板不愧是旧货,经使得很,看来前期的担心大可不必,郑亚运一步步朝天窗走去。亮敞敞正中央一束光,像是通往另一世界之门,离那儿还有三两步远,郑亚运先把脑壳探了过去,模模糊糊两影子映在上面,如皮影子戏般,,这会儿争吵熄了许多,从外面进来几个人,有拉架的,有劝慰的,郑亚运又把脑壳缩了回来,生怕下面几双眼睛瞟着了他,这就像是一场较量,他还得坚守着侦察军情。陈老七的骂声渐渐远了,他婆娘的哭声在一片叽叽喳喳中也渐渐小了,后来叽叽喳喳也没了,他婆娘抽泣了几次,就把灯灭了。安静后的屋子,唯剩下天窗还在呼吸着,浮尘与飞虫在其间交织,它一面看着凡间,一面看着郑亚运。郑亚运想,是的,该用凡间这个词。
郑亚运准备到后院去瞄两眼,以为郑长生还真找着猫了,这里哪有什么猫,李秀英才舍不得去猫儿市花钱买猫食,那猫是郑长生胡诌的,他说老太娘和他年轻的时候养过一只猫,在后院子里跑丢了,于是在老太娘去世后,郑长生就说要把它找着,算来,几十年过去,猫都活成妖喽。郑亚运刚一开门就遇见李秀英,她没个好语,“不是后院子转就是闷在屋子里霉泼烂榨的样儿要作死呦!”郑亚运赌气似的把门一摔,又听见李秀英骂咧了几句,实在闲得无事,只好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勉强写了几行字,心里上下打鼓。
入秋天渐凉,李秀英把自己裸露的身子裹了起来。郑代顺在集市上开了间豆腐脑铺子,李秀英在铺子里帮忙,吃客们打趣她,皮肤要比豆腐还白净。李秀英听罢笑得好生放荡,又笑骂回去:“胡扯,豆腐白净,上好的豆子磨的,豆腐哪儿能不白净。”光棍汉子付钱,故意将硬币掉落地上,李秀英便弯下腰去捡,两坨肉球儿楞楞地现眼前。郑代顺忙着煮粉条搁蒸笼,看不见么,又听不见么?连郑亚运也瞧不起他,在学校玩耍,让同学追着逃,下巴磕在了梯扶拐,鲜血高飙,郑代顺知道了,臭骂一通,“有种的拿掏火棍回身往他脑门上敲。”郑亚运哭鼻子答,“你咋不去。”李秀英把外衣套上了,郑代顺的脸色也好多了。秋收打谷子,农民常常是端着洗脸盆来买豆腐脑,生意就属这季节火旺,两口子天不亮出门,挨到日头落还不归屋,要把第二天的佐料备好,家里就成了祖孙俩的天地,郑长生还是那样,抬个凳子往门口一坐,一坐就是一天,熬着日子。而郑亚运则继续沉浸在发现新大陆的喜悦之中,陈老七的家事他竟能一五一十晓得清楚。有一次陈老七他婆娘和老娘闹翻了,老娘在外扬言陈老七他婆娘动手拧了她一爪,这事情也搬到了郑亚运家的饭桌上,郑代顺说,“陈老七就该站在老娘那方,儿媳妇是娶来的,老娘是生他的。”郑亚运心里一急,竟脱口而出:“才没有拧那老太婆……”幸好李秀英打断了他的话,“大人讲话小娃儿插什么嘴。”郑亚运吓出了一身冷汗。
陈老七的生意要比郑代顺的生意来钱,陈小乐的玩具也就比郑亚运的多,其实郑亚运哪里有什么玩具,自己用木头雕了木手枪,从开年把玩到岁末。那天,陈小乐拿了斗篷车模型找郑亚运耍,一起去砂石厂玩到黄昏,陈小乐开心地道,“这斗篷儿车送你了。”郑亚运不相信地还到她手上,“你才不肯。”话不说不要紧,经郑亚运激将,陈小乐又塞回到郑亚运怀里,“说了送你就送你。”郑亚运捧着玩具蹦跶地跟在陈小乐后面,一路上郑亚运都在用谄媚的笑话逗着她。哪晓得回家后陈小乐又找上门来,哭哭啼啼地抱怨,原来陈老七见她丢了斗篷车,将她数落一番,还让她回去找,一开始她也不愿意说送给郑亚运了,可后来陈老七挽起袖子找棍子,陈小乐才说出了实情。这会儿,陈老七又让她来把斗篷车讨回去,小孩子的事情小孩子解决,郑代顺却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牵扯着郑亚运往陈老七家里去,当着他们一家人揍了郑亚运一顿。那委屈像是一块石头压在了郑亚运心上,他盖上被子嗡嗡地哭着,忽然停住了,待到郑长生的咳嗽声弱去,他起床往后院子走去,寒夜里颤抖着身子翻上了墙,又爬到天窗处,这时候陈老七一家也睡着了,他拿出裁纸的小刀,在薄膜上划开一道小口子,一股子臭气袭来,是陈老七的脚臭,他把嘴凑了上去,“噗”地一口唾沫吐了下去,赶紧退到角落听下面的反应,睡得死沉的陈老七还在打着呼噜,于是郑亚运又往那道口子里吐了几口唾沫,长长地舒了口气。
郑亚运着魔似的钻入了天窗带来的诱惑之中,这诱惑又无非是别人白开水似的生活,他每天早早地就扔了碗,避开郑长生的视线,攀爬上朽木,再凑到那道划开的口子前,这道细细的口子让他更为清楚地观察陈老七一家的动态,却也险些将其暴露。陈小乐仰头打个喷嚏,瞅见了这双熟悉的眼睛,迅疾抬起脑壳细看,那双眼睛躲了起来。陈小乐用手指了指天花板道,“有人。”陈老七呼啦喝了口汤,对他婆娘道:“你去买些耗子药,这上头叽叽咕咕响不停。”郑亚运连呼吸都屏住了,却听见板缝“咔吱”一响,动也不敢动了。陈老七婆娘感叹,“连耗子都喂不起才不像话咧。”郑亚运成年后忆起来,童年的印象是窄细的,丝线般缠在了他脑子里。他后来想,班主任李月琼喜欢从门缝里监视班里的动静,也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儿。
但现在天窗薄膜换了,尽管陈老七从未发现郑亚运的偷窥,不过那天花板恐怕也支撑不起郑亚运的重量了,他可不想摔下去拍到地上,让人捉个正着。郑亚运把耳朵贴到门板上,细听李秀英的动静,按说李秀英吃过了饭该出门去扯二七十。,她也察觉到郑长生的失踪,她在屋子里绕来绕去,一定是在寻找郑长生,不见到他的影子,李秀英可放不下心。她终于放弃了,在一阵乱步后大门砰地一声合上,又过一会儿,洗罢碗的郑代顺也出门了。以免李秀英杀回马枪,在两人都出门后,郑亚运还埋在桌上写作业,直到敲麻糖的师傅叮叮当路过,郑亚运才把笔放下。“米花糖、花生糖、桃片糕、绿豆糕、丝丝糕。”又喊,“麻糖呦,不粘牙的麻糖呦,好吃不粘牙的麻糖呦。”郑亚运以前闹不懂那师傅是如何敲出叮叮当的声音,像乐器奏出来的,后来郑长生问郑亚运,吃麻糖不?说罢牵着郑亚运的手叫住麻糖师傅,郑亚运那才看了明白,叮叮当的是切麻糖的工具,一个底座,一把楔子,郑亚运嚼着麻糖,不像喊得那样不粘牙,他嚼着道,再敲,再敲,咋恁好听。郑长生蹲下身子,将满是胡子的脸蹭到他脸上,吃麻糖莫说话,看把牙儿扯落了。那时候的郑长生不一样,可现在郑长生在哪儿呢?郑亚运可以开门去找找了。
若我把这故事告诉某人,他/她总会不寒而栗,说不定正被一双眼睛盯着嘞,就像是赤裸裸站在陌生人面前,坦诚之人想来又有什么呢?一样的躯体,偷窥者在镜子前照见了自己。可偏又有不坦诚之处,那些藏着掖着的勾当,反倒是生活的真谛。天窗下上演的除却一模一样的起居饮食(即便是陈老七他婆娘光溜溜的身子,可也勾不住少年的兴致),还有些戏剧性的场面。那场面令郑亚运恶心脸红了好一阵子。李秀英向郑代顺交代,“去两河口灌两桶蜂蜜。”没等郑代顺答应,就把二八自行车邀了出来。郑代顺颇不愿意,还是往链盘里上过油出门了。李秀英又给郑长生安排,给了他些零钱,茶馆扯牌去。独独忽略了郑亚运,他还是个孩子,老老实实在屋里写作业,李秀英顾不得他,慌慌张张往外走了。怪不得郑亚运,他把翻墙偷窥当做了功课,这一天却又不同。恰好陈老七屋里也仅有他一人,他把屋子收拾一番,坐桌子前点着了一根烟,桌子上奇怪地摆着一瓶峨眉雪。“开门来。”一听见那声音,郑亚运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瞄,没有人影,才晓得是下面在喊。“就来,就来。”陈老七掐灭了烟,走至门口,门“吱呀”开了,四只脚踏出二重奏,郑亚运先看见鞋子,又觑见脚杆儿,他往后一躲。“挨球的喷过香水?”郑亚运想起方才闻到的味儿。“城里买的郑代顺都闻不着。”“挨球的,又让郑代顺禽了几回?”“他要能禽还找你?”郑亚运不是坐在木板子上,而是躺在烧水壶里,血液一个浪子打到了头上。“屋头的人都赶走了?”“婆娘带着娃儿去了表娘家,闲龙门阵扯好半晌。”那身子仿佛已不属于郑亚运,他魂儿出窍,木讷地弯下去,只见影子,影子叠影子。“赶紧点郑代顺去了两河口说远远说近近。”“狗目的还心慌。”连影子也出了天窗的世界,郑亚运趴在板子上,他同时听见了身体里的呼啸和身体外的呼啸,它们在一扇天窗间交融。郑亚运不知道那天是如何爬下朽木,如何回到屋子里,如何听见李秀英的呼唤。那瓶峨眉雪由李秀英递了过来,郑亚运启开瓶子,咕噜噜干了,气泡从他的胃里返进嘴里,像是要将他炸开似的。李秀英摸着他的脑壳道:“慢点儿喝慢点儿喝老汉儿没回来偷偷给你买的。”
昨晚下的那场雨是入秋后的第五场雨,郑亚运躺床上还担心,操场遭打湿喽,体育课上不成。郑长生开始咳嗽,李秀英细细声地骂,恰巧郑亚运的屋在中间,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这早上起床他便觉得怪,李秀英和郑代顺迟迟未起,郑长生又向他问起了是咋爬上去的,郑亚运冲他撇嘴,那郑长生叹口气,流露出的表情好熟悉,是同桌松皮的表情,像是松皮问他,咋嘴一撅就吹得嘘嘘响。郑亚运开门往巷子里瞧,刚住了的雨,又飘飘落了,青石板上生着浅浅的青苔,它们要耐过冬么,郑长生递过一把伞来,郑亚运没接,一头扎进了毛毛雨里。后来就是开头说的,他上房,发现因为这场雨,陈老七把天窗的薄膜换了。现在他想找找郑长生。
可,再也找不着了。
[作者简介]周恺,作家。2011年开始正式进行严肃文学创作,并以四川方言写作见长,短篇小说《阴阳人甲乙卷》和《如她》2012年发表在《天南文学双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