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潍娜
牛津从来都是一个虚构的城市。她只应存在于书籍、明信片、学术八卦以及审美的历史中。也许是回忆撒谎,几年前,我就在那里留学读书,身体里沾染过她的气息,灵魂里裹挟有她的芳香,裙裾所及,万物有染。我的文字,仅取美人一毫,弹拨现实困顿。
[6:00 am]
英国天亮得很晚,五更的时候仍是黑洞洞的一片,没有醒来的意思。可是,小鸟儿却叫开了。每当我卧在床上,听见鸟儿喳喳时,我便知道,这一夜,我又彻底失眠了。夜风和云朵一同呼啸过我的窗户,不用开灯,那一定是巨大的袈裟般的风和团团硕大的云。我想着一些没逻辑出口的问题,忆起了旧时光,以为忘记了的许多细节完好地跳出来,让我欣喜,欣喜过后心底惆怅。
起身披衣写字,也只寥寥几行。一夜就这么坐过去了,和坐一班夜行的火车无异。我把自己的这个时刻“坐”过了。待天亮时才昏昏睡去,亦不自知。刚睡不久,电话闹起来——“戴,快起来,今天五一,一起去听玛德烈圣歌吧。”这时节,刚躺两个钟头又要爬起,我说不去了,你们去吧。挂了电话又上了床。窗外灼灼的天光耀眼。突然我往起一坐,转了念,我也去吧!
早晨的牛津是一尘不染的美人儿。空气绝好,晨光洌洌,一呼一吸间真正感觉吐故纳新。到了玛德烈教堂,仰望入天的高塔,白袍圣徒随着太阳的升起唱起赞美诗,那优美高洁的旋律统统溢在了晨雾里。草坪上,有信仰的人们一道安静地聆听、祈福,不分彼此。从太阳初生时刻起,圣歌在整个日出的过程中不停不歇,直至太阳出浴,钟声鸣荡,向走来的春天致意。这仪式已延续几个世纪,据说最早是为纪念亨利三世,当初塔顶上还有各种奏乐,只是中途某一年逢上雨天,乐器不响,从此就只保留下了唱诗班。古城墙外传来惊叹喝彩,一问身旁金发少年才知,是牛津的老节目,勇士们会在圣歌声中纵身跳下相倚的那座桥,不是自杀,是玩水。这会儿外头热闹,定又有人跳了。玛德烈教堂塔下有座slim Bridge,我喜欢把它译成“瘦桥”,下面一弯碧水,多有野鸭。我没能亲历跳水情景,想来也必是些金发小伙,个个勇猛健壮。
圣歌止了,钟鼓回荡,人群散去。我仍深恋滞足。回荡万千的长久的钟鸣里,寂寞种种又心怀喜悦无限。真不敢相信,跋山涉水来到这全然不同的时空,却仍如梦境一般。绕过小径,上了石廊,天空高远。我吸着大片青草的芳香,扶过廊壁,走在这开阔的文化里,深感留念。
想当初,含蓄的黑白色的我初到这个彩色的文化里,没有见过的都想见识,没有听过的都愿听闻,四处接触,八面来往,恨不能将肌肤寸寸贴紧这彩色的空气。到了后来,结交朋友,演出戏剧,加入学联,苦练英文,下锅做饭,生活好像渐渐展开了画卷,但美好的那部分永远是尚未露面的藏在画轴里的那些……只是时间有限,折腾几下就到尾巴上了。当初迷惘的日子里我一个人乘在北京的公交车上,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心想,这一生只要能在牛津的蓝天绿草上度过一个夏天,此生无憾了。当时真是这么想,可来了以后,哪里是这么着就够的?欲望渐渐庞杂起来,拼了命出去社交,跳舞到深夜。一晃就要走了,竟又反过头觉得最初的想法才是真的。原来就是这蓝天、这古堡、这书香一路吸引我来到遥远的此地,于是返璞归真起来,把玩乐统统抛在了一边,绝了社交,自己在屋里读起了书。国外的漫长夜里,竞养成了睡前读上两个钟头闲书的习惯,且那两个钟头常常成了我一天的期许。
[9:00 am]
走了长路,来到一个优雅的小庭院。红叶垂暮,那里,教授边烤火边翻着书。我们长路跋涉,来这里听圣经。
这完全不是一时的情调,也非出于宗教狂热,而是一门正经必修课。全班被发到这里,讨论从圣经就埋下不平等种子的男女之别,和后世对原旨中男女之别的误会,以及有意误会。
牛津街头随处可见这样一种明信片:在印有圣东尼奥大礼堂的背景上写着句格言——“我学得越多忘得也越多,我忘得越多等于我学得越少,依此逻辑,老子还干嘛要学习?”读到这样的明信片,我们这群老大不小,脑子里已不干不净,却又不得不每天以学习为职业的研究生心里感觉奇爽。
比起上讨论课,班上这群女孩子更像是大老远跑来拜访某位有声望的老教授,顺道游览一圈躲在僻壤的圣霍达女院。作为牛津现存的唯一女院,圣霍达出过不少公主和王妃。杰奎琳音乐室里每天传来研习古典音乐的妙音。千万不要和这里的女学生讲现代社会的竞争精神,据说这有违学院创办时的神性。到了学期末,女孩子们才真正开始显露她们作为遗产继承的“神性”——“喝光酒吧”期末派对!女院总给人无穷想象和无尽神往,那里,简直该是块处女地!可圣霍达的女孩子们并不寂寞。话说一次半夜报火警,宿舍楼众人裹着睡袍仓惶而出,一个楼道出来了十个女生、十一个男生。
只可惜这样的“神性遗产”明年起也要开始招收男生了。尽管许多人示威反对,官方还是给出解释:“我们愿向更多有意愿来此学习的人敞开。”看来,圣霍达的怀抱敞开得比我们想象中还要豪迈。
[12:00 am]
教授们一律套着黑袍子围桌而席。白头发长胡子的老学究,头发蓬乱不修边幅的女院士,一切都像在上演哈利波特。我呢,彻底是一个“麻瓜”。
紧紧张张地和学院教授们吃了顿正餐,净讨论些大的公共话题了,肚子还是饿的,餐后又到院长办公室喝了杯咖啡。一个白胡子老教授和我兴致勃勃地谈论民主制度,也许他注意到了角落里这个紧锁眉头的异族姑娘,她那么禁锢,文化差异让她的世界那么灰暗。老教授坐过来,亲昵地同我抵着脑袋讲话,睿智的小眼睛从镜框边投下可爱的眼神,是那种投给小孩子的眼神。我的心果真敞亮了许多。他问我假期怎么过,我说回家,因为想念父母。他瞪圆眼睛作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上大学就是给你制造一个逃避父母的机会!”他可爱地、恳切似地推搡我,“别回去了,我上学时也想家,一见全家福就思念。不过看照片就够了,照片里全是美的,回去了就是唠叨。”我们聊起许多故乡的回忆,当我提到花园里的奇异花朵时,他脸上的春光快要炸开了,跳起来拍胸脯道:“我就是新学院的园丁!”
原来那些不寻常的花朵竞出自一位从东方学转到经济学,在牛津图书馆泡了整整三十年的老教授之手。我说:“这些花儿在中国我从没见过。”他骄傲死了,道:“别说在中国,就是在这儿,人们也没见过。”比兹奥教授告诉我,他十六岁时在库肯霍夫市第一次见到橘色的郁金香,那时他对园艺一无所知,但直觉告诉他那些花儿是最好的,于是年轻的他保留了种子,种了下去。多年过去了,花圃如今秀色满园。
他没有错,那些花儿的确是最美的。
知道我欢喜,小老头高兴地邀我六月的夏天一起去花园里走走,看那些鲜活的精灵发芽、开放……
我急道:“六月还那么远……”
雨不失时机地落下来。离别的时候,老教授托着我的手,眯着笑眼,意味深长道:“时间过得比你想象的还快,六月转眼就会来了……”
[6:00 pm]
开学典礼那天,希腊美女米铎就被反锁在门里,结果不得不拖着长袍翻窗而走,上演了一出逃婚新娘。今天米铎和她哥哥乔治邀请我去三一学院吃正餐,同样的惨剧再度发生,可怜的米铎不得不叫出租车司机从窗口接过钥匙,再帮她从外头打开那该死的门,害得我穿着正二八经的硕士黑袍,站在大马路上等了半个钟头,样子傻透了。幸而牛津街头的居民早已对这幅冷风里穿黑大褂的修女形象见怪不怪。话说牛津原本就是以修道院为中心发展出来的小镇。当问津者勤勤恳恳翻扒文献,试图弄清“牛津”中“牛”的渊源时,各种迷人的传说就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其中最流行的是守护神弗雷德斯·维莎圣女的那一则,多半因为这个版本最为香艳。弗雷德斯·维莎是八世纪中叶一位娇俏的英国公主,为躲那死缠烂打的臭男人,一路逃到了泰晤士河畔,眼见恶人追来,情急之下,河边一头神牛正朝她眨眼。公主一甩裙子,跨上牛背,渡河而去。在对岸那些没有恶棍骚扰的日子里,她修庙祈祷这安宁永驻。绕着她的香粉、她的贞洁,一座牛津城被孕育出来。
一见米铎,她抱歉地过来热拥我,乔治则和路过的每一个美女打招呼。我们来到了三一学院,听过摇铃,念过祷词,这才开始了我们愉快的晚餐。学院老师在高出一截的“高桌”上坐,不时提着酒杯,来跟学生们正经地讲上几句不正经的话。幸亏这时候乔治打开了一本三百年前畅销榜上有名的《生活大纲》,适时打断了我危险的思路,“嗨,瞧呀,奥布里说他在三一学院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在那里,令人尊敬的院士和他们最喜欢的学生一起喝酒旅游,甚至徒步58英里去伦敦再原路折回,只为打赌。”啊,真是无限怀念十七世纪的牛津!“那些令人尊敬的院士”,呵,乔治朝“高桌”努努嘴,真想试一把那荒唐的学术生活。
我们在桌上七七八八地讲些不成句的英文、法文、中文、希腊文。巴别塔倒,语言纷乱却没隔断我们去往彼此内心天堂的路,讨人欢心的乔治还一个劲拉着我,恳求帮他找个和我长得差不多的中国女孩。米铎在旁边敲她哥哥浑圆的后脑勺:“德性!”乔治学中文的热情极高,教了他几句,竟都认真地拿手机录音记下,声称回去反复练习。米铎则藏不住心事地偷偷向我描述她欣赏的那位男同学的简历,简历上基本除了帅气还是帅气。男同学的短信一到,我们三个草草了结晚餐,一道兴致勃勃地赶往信上说的希腊人派对。米铎有几分少女的怯场,拉着我们坐到不起眼的角落,脸上强装镇定。我和乔治一面窃笑,一面给那姗姗来迟的男同学取了个外号——“美丽”。中文在这儿是保险的地下党语言。乔治就在那里头一歪一歪地洋腔北调说着美丽这美丽那。可“美丽”却一直也未出现。一群希腊人圈住我们,聊起了牛津典故,说白了就是那些百年前最优雅的八卦——什么阿德诺在基督教堂学院的哪个房间里写下著名的月夜十四行;口吃的牛津数学讲师卡洛尔写下《爱丽丝漫游仙境》原本只为讨好同事的小女儿;被约瑟夫·艾迪生定义为“那些夜晚的小聚会”的,肥胖的私生子俱乐部和跳蚤顽主帮派……他们杂着难懂的希腊口音,不时解释希腊文是全世界最难的语言之一,在欧洲,如果人们不理解什么,就会说:“这对我是希腊语!”
[12:00 pm]
夜里一个人扛着电脑回宿舍。路上冷冷清清,风哗啦啦地拉琴呢。冷不丁街口冲出来一具黑影,庞然硕壮,轮廓粗糙,大冷天还包着超短裙,露个大光背,等“她”极难看地甩着膀子蹬着高跟鞋走近了,我这一瞧,才认出来这个画得跟鬼似的家伙是个男人!
唉!又是哪个学院在开疯狂的Transsexual Party!
Trans-sexual Party,直译过来就是交换性别狂欢。派对上男人扮成女子,女人装成男人,不仅是衣着相貌,连同他们的举止言行甚至想法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都必须是异性的。这实在疯狂,聚会上那些男人袒胸露背束腰紧臀,涂艳指甲烫卷头发,极尽所能搔首弄姿!简直可用惨不忍睹形容。可细一研究,他们其实并无夸张,只是在模仿,纯粹的模仿。派对魔兽们此刻的“变态”恰是我们女人的“常态”!女人们不天天都是这么去折腾的吗?!
站在“性别”的笼子以外,以局外人的目光去打量这一切,此刻由男人表现出来的女性日常生活里习以为常的这一切,是多么荒谬可笑;转脸再去瞅那些扮成爷们儿、套在西服领带及绅士气质里的女人,顿时心中生厌,要多虚伪有多虚伪,男人全是套在生铁里的钝物。
这个世界,通过此刻男女互为镜子,这么着一反照,一时露出了最可笑也最悲哀的真相。
[无尽之夜]
在牛津的学生宿舍里,通常都有一面布告墙,彩色的小钉子密密麻麻钉住各类小纸片儿,有学生组织的传单、备忘、报刊剪贴、电影海报、照片、留言……一堵墙简直就是一问宿舍的灵魂,从中可窥见主人的内心世界。风一过,小纸条儿扑啦啦一片,如同招摇的青春。
来英似乎已有年头了,突然有那么一刻,抓狂地想念王府井嘈杂的人声。电话拨过去,和朋友一讲,她竟说你等下,我这儿一出脚就是王府井!隔着千万里,我倾听着她踩着船鞋下了电梯,踏出高楼,一步步走上了大街,喧闹的王府井!那一股热腾腾的井市的人味儿扑面而来。一瞬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