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鹤
整整一天,车在土耳其安那托利亚的高原上驰行。
像以前在球队时外出比赛时的习惯,我坐在最后一排,这里空间宽敞,但是因为位于车尾过于颠簸而少有人对这样的位置感兴趣。如果愿意,我可以放平身体,微屈着腿睡上一觉。这似乎是对付漫长旅途的最好办法。
车窗外是巍峨的群山,缺少植被,石肌裸露,如同已被遗忘千年的巨人尸骨,呈现出荒瑟的灰蓝。这是一个闭塞、安稳、平静的世界,苍茫之中似乎随时会融入天际。不时,平坦的河谷中露出收获后荒凉而安详的田野。
伊斯坦布尔所展现给我的关于土耳其的最初印象——欧洲的细致与繁华正在一一远去,这里是与海边的丰饶截然不同的农耕与游牧兼营的山地高原,村庄中稀落散布着白墙红顶的平房,只是根据那单薄的制式就能够判断这里的冬天不会过于寒冷,更易于生活。
车在山间穿行,飞降或攀升,因为气压急剧地变化,我的耳膜承受着像是飞机起降时的压力,不时地绷紧,这一切,让人昏昏欲睡。
在一个加油站短暂地休息时,同车的人都拥入了为游客附设的旅游商品销售处。随着旅行接近尾声,他们迫切地需要完成此行最重要的任务:用异域的商品填满自己的行囊。
我还是要了一杯在土耳其任何一处都可以得到的红茶,味道恒定,很亚洲,并可以加入大量的糖,这种饮料可以安慰我因为一直未能倒好的时差而昏沉的头脑。
休息区建在半山腰,坐在木椅上,天幕中浅淡的蓝色群山若隐若现。
再上车时,他坐在了我的身边。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土耳其方面的工作人员。
“你不一样。”他说,除了因母语的影响而带有的些许口音,他的汉语几乎无可挑剔。
我的判断错误。他是埃及人,在中国的银川工作。
他有一个中国妻子,与《哈利·波特》的作者同名。他在突尼斯旅游时,因为给一家外观漂亮的银行拍照而被带进警察局,警察在他的相机里发现了更多的银行照片。随后,他被可能存在最高级别的恐怖主义倾向而彻查,因为就在几天前,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银行爆炸案。最后,他拨通了突尼斯文化部长的电话,才得以脱身。他向我展示自己的中国驾照,最了不起的是,上面的国籍竟然标明是中国。这小小的特权至少说明他在那个西北小城生活得多么如鱼得水。
在经过足够的铺垫之后,他终于拿出手机,向我展示上面的照片。
我想这是他坐在我身边的真正原因。
我认识图片中长着尖利唇吻的怪兽般的动物,鳄龟。像几乎所有的两栖动物一样,它的外貌带着恒久的冷漠和看尽世事沧桑般的淡然,简洁,毫无情感,与周围环境极度统一,一切只为生存。这只动物是他在黄河边一个捕鱼人那里买下的。这种原生美洲河沼中的凶猛两栖动物不知道通过怎样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穿越方式来到中国的河流中,但仅仅从生物学角度讲,这是一个外来物种入侵的极好例子。
我因为准确无误地说出他宠物的学名而让他兴奋不已。
他像所有饲养宠物的人一样,赋予它情感,他把这只凶猛的鳄龟像狗一样带在车上,并且决定在他终老之后要将自己的名字刻在这龟的背上,然后将这只龟传给自己的儿子。
我明白他为什么会让我观看这些图片。在前两天的书展上,我是以动物小说作家的身份被介绍给土耳其的读者的。显然,我的知识结构并未让他的期待失望。
他的名片,阿拉伯出版联盟亚洲地区的总代理。
他的睫毛生得漂亮。
很遗憾,我没有名片。
他的一个电话结束了这漫长的谈话,在通话中他交替使用了至少三种语言。我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拿起放在身边的书,一本出版于大概四十年前的《普尔热瓦尔斯基传》。我刚刚从二叔手中得到这本书。出国前,我去长春看望他时,他刚刚完成在长白山中长达数年的野外观察生活。他以赋予某种使命般的郑重将他从书架上找出的一些书籍赠送给我,他对我怀有更高的期待。在书中,这位来自俄罗斯的年轻军人,更多的时间都在亚洲广阔的荒野中狩猎,在为俄罗斯地理学会搜集丰富的馆藏品。
我回忆起昨天夜里在宾馆中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关于狩猎节目的电视台,记录狩猎的全过程,一个又一个的狩猎片段。在我睡前的整个晚上,那些猎手成功地猎到了一只欧洲猞猁、一头野山羊、一头野猪和无数的雉鸡、野兔。
真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猎人在狩猎雉鸡时所使用的指示猎犬,它们被训练得令人惊叹,看来《米老鼠和唐老鸭》中布鲁托那种发现野禽时如雕塑般的踞地作势并非夸张,那些身上点缀着漂亮斑点的波音达猎犬真的可以站得纹丝不动,为身后的猎人指示灌木丛中野禽的藏身之处。那是堪称极致的训练和恒久遗传的结合物。
结束了长达十二个小时的旅程,在面朝黑海的宾馆里放下行李后,我想在晚餐之前出去走一走,活动已经僵硬的腿。
过了旅游季节,海滩上清冷无人。遥远的海平面已在昏暗中与天空融入一体,我沿着沙滩边的木质栈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就在此时,那浑厚的吼叫声远远地传来,那是只有胸腔宽阔的大型犬才能发出的叫声。之前,我在车上因为与盛产这种犬的核心地区擦肩而过而略感遗憾,我期盼这发出吠叫声的是我希望见到的那种巨犬。
多年饲养大型猛犬,我熟识这种叫声。并非因为有入侵者靠近而做出的威胁性吠吣,这是大型猛犬在暮色将至时向苍茫之中发出的习惯性咆哮。它们向附近一切潜在的可能侵入营地的野兽宣示自己的存在,在并不遥远的年代里,在荒野中的游牧人的营地里,这些猛犬以此恐吓驱赶窥伺畜群的野兽。即使现在已经没有畜群可供它保护,同样也没有野兽供它驱赶,但它那古老的血脉中所遗留给它的本能一直存在。
它向远方咆哮,标示自己的领地。
我慢慢地向那个围覆着高墙的巨大院落走过去,那猛犬咆哮的节奏并没有改变。隔着焊出复杂藤蔓形状的铁艺大门,我看到那巨硕的棕黄色的影子,那是肩高接近90cm的巨犬。被截掉的双耳,棕黄的皮毛,黑色的口唇,最重要的是它那大得吓人的骨架,像一匹小马,但比小马更加粗壮。就是这种传说中的猛犬。我知道自己不能过于靠近,否则它无意义的咆哮将迅速地转化为急骤而极富指向性的狂吠,惊扰到这里的主人。我尚不了解此地人的好客标准,但我并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我将要转身离开时,那巨犬猛地跃起,将两只前爪搭在大门的上沿上。那大门足有两米高。
噢,这来自遥远东方的可以驱赶并且杀死狼的咬狼犬后裔,以这样极富震撼力的方式在向我展示它的雄壮。
这个巨大品种的存在似乎正印证了那源于蒙古草原的猛犬血统的传播规律——从蒙古草原由东向西,游牧民族为了放牧牲畜、驱赶野兽和护卫营地所饲养的大型猛犬,它们的体形、外观、毛量和毛色,呈现一个非常有规律的渐变,沿着蒙古草原越往西去,猛犬的体形越趋于高大,毛量也相应地变短,而毛色也趋于单一,很少看到像蒙古草原上那种铁包金(四眼)的毛色了;从中国新疆往西,到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等国,猛犬的体形更加高大,颜色更为单一。再往西,当接近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和土耳其等国时,猛犬的颜色基本上就极其单一了,鲜有虎皮、棕红等特殊的花色。
土耳其坎高牧羊犬,应当也源自遥远的东方蒙古草原。在这西进的过程中,它的颜色因为基因单一而更为单调,而温暖的气候也让它的被毛变短。同样,它们经过不断地选育,被饲养得更为高大。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接到来自中国的短信,在距此遥远的中国北方呼伦贝尔草原,我的猛犬营地里,已经落了第一场雪,而一窝幼犬,跟这新雪一起降生。
作者后记:2013年12月2曰凌晨,写于呼伦贝尔草原陈巴尔虎旗蒙古牧羊犬营地。附近的那群草原狐又来营地附近觅食,引得犬舍中的猛犬不停歇地咆哮。
早晨起来才发现,蒙古细犬宝络已经在昨天夜里产下一窝幼犬,共十二只,八只成活。其中有青灰色的幼犬,那是蒙古细犬最古老的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