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甘如荠

2014-04-29 00:44苏枕书
青年作家 2014年2期

[一]

顾明岐进研究所后,曾有一年在日本交流,住在群山环绕的古城中。某日母亲电话,说大姐明岫要去日本出差数月,给你带了些家里的吃食。明岐说这里不缺什么,并不用麻烦大姐。母亲说,你大姐这次去的时间短,行李不多,有整个箱子都是空的,说一定要给你带点东西。明岐不再拒绝。母亲说,你爸爸给你买了几只板鸭、盐水鸭,还有香肠、牛肉、五花肉、高邮咸鸭蛋,你还要点什么?明岐笑,这就多得能开店了,真不要了。母亲说,你在外面,我们吃到什么,都会想你在那里有没有得吃。

明岫是明岐大伯父的女儿,也是顾家这一辈的老大,比明岐足大一轮。在顾镇旧家的相框里,有一张明岐满月时的照片:明岫抱着明岐,二姐明屿挽着明岫,三位哥哥明岩明峥明嵘分立在后。背景是旧家的院子,海棠和桃花都开着。记事以来明岐就对这张照片印象深刻,认为相当不可思议。自己居然那么小,哥哥姐姐们也那么小。

初冬的晚上,明岐坐电车,去大姐所在的滨海小城,中途要转两趟。手中纸袋子里装着新买的点心。窗外常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偶尔路过城区,闪过几点灯火,又是一片漆黑。过铁桥时,车轮咬紧铁轨的声音异常空茫。双耳骤然嗡一声,是途经隧道。车里女学生露着光洁的小腿,有空座位也都站着,三五成群地挨在一起,唧唧讲着愉快的闲话。

上一次姐妹见面,在大半年前的春假。祖父母过世后,顾家聚会愈发少。当时张元朗跟明岐一起回顾镇。张家迁到北京才两代,走动的亲戚不多。且北方家族结构异于南方,张元朗对传统宗族观念颇不屑。在他眼里,明岐一回顾镇,立刻与北京的那个明岐完全不同。语言、神态、叙述方式,甚至观点,都陌生。比如雪夜暂宿旧家时,明岐要给佛龛敬供羹饭、燃烛焚香。次日清晨起来仍照做此事,相当虔诚。“你信这个?”他看佛龛内不单供着蟠龙观音、弥勒佛,还有太上老君、福禄寿三星,实不知哪宗哪派。明岐笑,不能说信,只是从小看着爷爷奶奶都这样做。他们不在了,如果不继续,怪冷清的。

最小的六妹带了未婚夫回来,大家当然要聚。旧家堂屋摆不开台面,怕委屈了北京来的准新相公,就在市里一家酒店作局。席上长辈一桌,平辈兄弟姐妹一桌,明岐挨着明岫和明屿,好像有很多说不完的话,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靠在一起彼此斟酒搛菜、交换含笑的眼神而已。大哥二哥还有二姐的孩子都已上小学,明岫的女儿也念幼儿园,不跟兄姊们玩,只偎着母亲,话很少,眼睛很亮,笑起来会低下头。上了新菜,自己不动筷子,小声在母亲耳边说一句。明岫就笑,想吃这个自己搛。她立刻躲到母亲怀里,很不好意思,过一会儿才肯起来。是姐姐们常提醒明岐照顾一下张元朗,哥哥们也努力找话题。但家族的奇妙力量还是让张元朗无法介入他们的话题。他们的态度非常客气周到,但他始终是外人。明岐跟他们说话,语速非常陕,笑得很多,普通话也没有平时标准。散席后,明岐单与张元朗回家。城中玉兰将开,夜气潮润,雾蒙蒙的路灯下影子的长短变换很慢。这时他才觉得那个熟悉的她渐渐回来了。

明岫没有日本的手机,明岐到站后打她住处电话。接电话的是室友,说你姐姐正在炖排骨汤,马上去接你。在约定的路口等了很久,小巷人来人往。近海的城市,寿司店尤其多。红纸糊的小圆灯笼张在风里,很诱人。猫也多,路过几只,好像都各有事要忙。给住处打了几回电话,那边室友也一口南方普通话,你姐姐去接你了呀,不要急,再等等呀。始终不见大姐的身影。明岐看看时间,决定照着地址自己找过去,又担心大姐随后即到。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自己找到了那栋民家小楼,有庭院、松树和南天竹。一楼住房东,她们在二楼。

有两位室友在,与明岫年龄相仿,一位叫丽琴,扬州人,与她同来短期出差。还有一位叫敏,崇明岛人,三年工作期将满。苏省沿海一带女子善针黹,久有出国务工的风气。中学或高中毕业后,到大小服装厂工作,工资平平。只要做成熟练工,即可通过中介报名,短期培训语言,体检之后就可出国。工厂在郊区,有些地址虽写着“东京都”“大阪府”之类,其实离城中心几百里,女工们都没有进过城。合约期常在三年,期间不可回国,住集体宿舍,每天至少工作八小时,三年期满方可领到全部工资。明岐有几位远房姑妈十多年前就到日本做工,回来后或做外贸,或自己开厂,或也参与中介,皆早是富裕人家。这些年国内物价上涨,日本工资还是原样,收益不比从前,但报酬仍是国内收入的三倍左右,故多年来往者不绝。明岫数年前已到日本工作三年,此番再来,主要负责技术指导和特殊加工,不必如前次辛苦。

丽琴放下碗筷,给明岐倒茶:“你姐姐怕是跟你约错了地方,你不要急,等等她会回来的。”她们来时都带了很多食物,熏肉香肠之类,够吃很久。或轮流准备三餐,或一起凑钱买菜。这夜桌上一碗白菜丝炖丸子,一碗凉拌木耳,一碟香肠片、一碟酒腌毛蟹。厨房炖骨头的香气飘来,丽琴问:“你饿了吧?先盛碗饭?”敏笑:“你姐姐还有好菜给你呢,可以再等等。”明岐环顾四周,卧室两间,各有两张床。设施齐全,倒也温馨。墙上贴着中日双语的公司规则,要求垃圾分类、和睦相处、不可打扰近邻等等,还有醒目一条禁止恋爱。据说还是有年轻女孩子和工作场中的日本男人结婚生子的。敏吃完了,抱出电脑打游戏:“尔娣今天晚上去陪一个朋友生产,那个朋友就是几年前跟这里的日本人好上的,已经有一个儿子了。”尔娣是她们的另一位室友。

明岐喝了两杯茶,明岫回来了。还没进门就笑:“我在路口等啊等,等漫长辰光,猜一定是约错地方了,想换个地方看看你在不在,又生怕错过。不过我想你这么聪明,肯定自己找得到,就回来了!果然你在。”明岐非常愉快,上前拉住大姐的手。明岫很瘦,略化了点妆。明岐童年时觉得与姐姐年龄差距非常大,长大过程中这种明显的差距不断缩小,可以谈同龄姐妹的私密话了。

明岫忙去厨房看汤,小火煨得一锅雪白浓汤。尝尝咸淡,说再煨些时候。妹妹饿了吧?坐了多久电车?一个半钟头?太辛苦了。烧了鱼,海鱼这么做不好吃,腥。没什么好菜,妹妹你先吃。

明岐道,岫姐姐也吃。桌上新添红烧鲭鱼块、绿豆芽香菇炒肉丝各一盘,还有现成买的章鱼丸、鱿鱼丝、牛肉片。“来不及做什么,你随便吃。”明岫说着,也坐下来。敏的游戏正在酣处,要她再吃点菜,根本不理。丽琴在阳台晾衣服,玻璃门结满露水。好大一只月亮悬在空中,将要圆了。她回屋时,明岫搛块鲭鱼给她。她推说不要,不过还是慢慢吃了:“这个鱼,我看日本人都用味噌煮,或者拿酒曲煎。”明岫道:“我家有种做法,切块和五花肉、粉丝一同炖,鲜味出来加几根鸡毛菜。”

[二]

明岫做菜的天赋来自父亲。明岐小时候,每逢除夕、元宵、七月半、八月半、冬至等大节,各家都要聚在一起吃饭,掌勺的就是大伯父。明岐的父亲排行最小,在外地工作多年,故而分家晚,明岐和母亲和祖父母共同生活很久。旧家堂屋摆三张圆桌,刚好坐下一大家人。明岫父亲在大丰农场待过好几年,回来又做几年赤脚医生,搞过水产养殖,种过蔬菜、果树,都是挣辛苦钱,成绩不大。若说有什么特长,就是烹饪。顾镇临江滨海,南北交汇,浓油赤酱、清淡鲜甜两种口味都有,以海鲜江鲜河鲜见长,没有太精细高明的讲究。过去人家聚会或红白喜事,都在家里设宴,从外面请来厨师。师傅一听主家来多少客,排场如何,心中就有菜谱,直接吩咐主家备齐食材,由女眷洗净切好,自己只管关键的料理。冷盘、炒菜、大菜、炖汤、甜菜,各有定式,名目周全。开场是本地人酷嗜的下酒菜,醉青虾、醉蟛蜞、醉泥螺、醉文蛤、醉海蜇头。炒菜一定不离鳝丝、青蟹、河虾、蛤肉、荸荠、水芹、芦蒿几种食材。重头戏有蒸鱼,不论上品的刀鱼鲥鱼白鱼,还是普通的鲈鱼鳜鱼黄鱼鲳鳊鱼,一定要清鲜味淡。有五花肉,油锅先煎至金黄,再用木柴大铁锅红烧炖透,后加茨菰焖至酥烂。有整鸡,与笋丝、火腿、冬菇同煨。有鸭子,光鸭内外擦盐,上竹架以料酒、桂花糖蒸熟。有羊肉,本地山羊以年轻的公羊为佳,先与白萝卜清煮去腥膻,起锅洗净,入油锅煸炒,加酱油、啤酒、冰糖炖煮至骨酥皮化。要留些汤汁,因为本地人很喜欢浓汤拌饭。主客常以这道菜评判师傅的技艺,如果红烧羊肉过关,师傅的美名就成了。

大伯父小个子,平常话少,一进厨房,顿有临阵决断之风,众皆听命。席上酒过数巡,菜流水上来,大家不断喊,大哥哥快来吃吧,菜够啦。大伯父不理。菜又上来,大家又叹,真的够啦,吃不掉啦,大哥哥快来,歇歇再忙也不迟。仍不理,照常上菜。他在厨房尤其刚愎,不许人帮忙,说要乱了阵脚。菜品一定冷盘荤素甜汤配齐,缺一不可。祖父也说,老大快来一同吃。大伯父就恭敬答道,父先吃,我一会就好了。等到大菜上齐,后面的甜汤随时可取,才解了围裙,在众兄弟上首、祖父母下首的位子立定,接了酒盏,先敬祖父一杯,再饮一杯算赔罪,这才坐下吃菜。往往酒喝很多,菜动得少。大伯母吩咐多吃菜,他会不满,瞪道:“我晓得。”一面还是喝酒。他规矩多,对祖父母极尽礼仪,对大伯母勤有呵斥,对明岫明岩管教严苛。待明岐倒十分亲切,岐想吃什么?大伯伯帮你做。岐又长高啦!岐念书念得最好,大伯伯喜欢。但不能碰厨房的忌讳,明岐小时候见大伯父蒸年糕,一层米粉隔一层薄薄的染红的高粱粉,蒸出来很漂亮。她随口评价:“像药粉。”大伯父怒喝:“闭嘴!小儿胡言,百无禁忌。”印象深刻。酒宴毕,菜都剩好多,女眷分盘,各家带回,足吃几天。

排骨浓香四溢,明岫尝了口,说好了,招呼大家吃。敏的游戏不知战了几局,摘下耳机,活动肩背,也要一碗:“啊,好鲜!”丽琴摆首说:“不吃了,晚上太饱了。”明岫硬给她一碗,她方坐下慢慢吃,对明岐笑:“你姐姐知道你来,一早去买菜,提前下班回来给你做。”明岐喝了碗汤,吃了块排骨,再吃不下了。明岫不再劝,自去收拾厨房。丽琴给家里打电话,扬州方言大部分都听得懂。第一通打给母亲,说已经跟她老公联系过,打算买某处的房子。第二通电话打给丈夫,问他钱准备好没有,什么时候签合同。对方似乎还在犹豫,丽琴怪了几句,挂了电话又联系母亲,说那个呆子不知道又在想什么,说再等几天。电话结束,丽琴去洗澡。出来又联系丈夫,说我妈妈的钱都拿出来了,买房这种事不要拖。中间吵了几句,最后还是笑了,声音越来越小。一手拿电话,一手拿毛巾擦头发。敏低声道:“她很嗲的。”丽琴伸手掐了把敏的胳膊,敏还手一记。敏比较胖,圆滚滚,胳膊很好掐。丽琴又拧一下。

挂了电话,丽琴问明岐一些琐事,在哪里住,花费多少,有工资否,男朋友在哪里,什么时候结婚,你出国他有没有意见之类。“我们小孩都满大了,你还年轻,又有前途。”明岐也礼貌性地问些闲话,这里工作如何,老板脾气如何,回国后有什么打算云云。

丽琴讲:“我和我老公在上海认识的,他绍兴人,跟我方言不通,老家风俗也不通。我刚结婚去绍兴,婆婆家里亲戚讲的话都听不懂,吃也吃不惯。绍兴人吃的东西咸,我做的菜他们也吃不惯。大家像客人一样和和气气住了几天,我就回扬州了。”

“他也跟来?”

“他只好两头跑,小孩出生后,我在扬州找了工作。上海工资是高,但花销不起,还是家里好,什么都现成的。他也高兴住在我妈妈家,我家三个女儿,把女婿都当儿子看待的。”

敏道:“现在养女儿好,拐个女婿回来比儿子都体贴。儿子娶个媳妇回来就是敌人。我老公是崇明人,家里兄弟几个,我家就我一个。我老公也是去我家的多。两边都跑跑,亲热吧。你们这代独生子女更多,结了婚双方都不分彼此,总是娘家。你呢,男朋友是你同学?”

明岐道“不是的,但也是念书时认得的。”

敏问:“北京的公公婆婆好相处吗?”

“没见过几面,都是客客气气的。”

丽琴道:“客客气气就满好。你们读书人有出息,跟我们不一样。”

敏叹道:“嫁到外地不容易,我是不敢的。我们岛上人最好。都是南方也罢,北京跟我们太不一样了。”

丽琴笑“那有什么,北京话总听得懂吧?我都嫁到绍兴去了。”

敏道:“刚还说住不惯回扬州了呢。”

丽琴笑对已经收拾完毕的明岫:“你呢?老公哪里人?”

明岫擦擦手,问明岐要不要洗澡。明岐说好,径去浴室。听见大姐答道:“我跟的是本地人。”

[三]

明岫是长房长女,出生时大伯父还在农场,大伯母一人带她,家里清苦。大伯母幼时生活优渥,后来境况潦倒,经人介绍嫁到顾家。祖父一直在顾镇挂牌行医,因有留日经历,曾也很受冲击。最困难时无米下炊,幸有病家送来一袋玉米勉强度荒。这个故事明岐一辈从小都听过,祖父母要他们多行善事,铭记恩情。明岫幼年常在祖父母身边,和明屿、明岐一样,也跟祖父习过书法,背过诗词,认过药材。姊妹们相似的记忆,五六岁时,暮春时节,郊外油菜花金黄,镇上流水荡漾,桥头卖樱桃桑葚枇杷,院里金银花海棠花白绣球,蜜蜂嗡嗡响,燕巢新筑,有金腰燕与家燕,立在廊下晾衣的竹竿上,啼声清宛,雏鸟尚未出壳,猫在竹凳上睡觉。太阳暖融融,好像无数金线沾在肌肤与衣衫上,懒得动,舒服极了。病家在堂屋,窗格投下光影。祖母烧水,泡茶,做针线。小姑娘看花,看燕子,剥枇杷,吃点心,揉猫,跪在祖父身边的椅子上,好奇张望。药方很多字不认得,小声念几个认得的,病家往往要夸。祖父说,不要跌下去,坐坐好。小姑娘就溜下椅子,直往祖母身边去了。她们的年龄相差不少,但光阴仿佛停滞。而她们最先回忆的季节也都是暮春,蓬蓬的花香,无穷无尽,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看,天不凉不热,清润的,女孩子生就喜欢。枇杷真好吃,院里有一棵。月季花喷香,蔷薇爬满墙。

明岫念小学,大伯父从农场回来,在镇上做赤脚医生,帮人打针挂水,开简单的药。赤脚医生医术虽平平,难说救死扶伤,却在乡村医疗中承担许多责任。头痛伤风,小儿诸疾,妇女临产,老人续命,均有他们参与。大伯父错过学医的年纪,开始还想考从医资格证,过几年遂不提。镇医院和卫生所条件逐年改善,有医学院正规毕业生,大伯父只有到乡下帮忙。农村常有妇女自杀,婆媳口角,夫妻争执,邻里龃龉,一时气不过,想不开,找瓶农药就喝,或者跳河。溺死甚速,基本难救。农药种类多,有些不能迅速致死。头痛,抽搐,呕吐,腹痛,赴死之心不难,难的是无法速死。被家人发现,送到卫生所,肉身在诊台受难。洗胃灌肠,遭呼喝、围观、议论。万幸救过来,还要一直背负“喝农药”的名声。乡村生活没有私人空间可言,一点小事尚且添油加醋,何况生死大事。有的喝到一半胃肠绞痛,胸口灼烧,比口角龃龉更难熬,哭着求救,大夫来时却晚了。这些场面大伯父都见过。有一回,也是个和婆婆吵架的妇女,气性大,闷喝了一瓶滴滴涕,比敌敌畏快得多,来不及送医院,临终满脸眼泪,嘴唇枯焦,牵着还在念小学的独女的手,就说了三个字,不想死。

有几年,顾镇生意人渐多。早一批发迹的,新盖数层洋楼,琉璃红瓦,雪白瓷砖,院门口一对金色铜狮子也是西洋造型,卷毛威武。大伯父决心承包养蟹。大伯母既不满赤脚医生贫穷,也不放心冒风险,左右为难,不肯动用积蓄。吵了很久,祖父发话,说老大想清楚了就放心去做,生意有风险,起伏无定,来去都快,要经得起。有了本钱,找池塘,买蟹苗,早晚不离。外地人提到螃蟹,就知道阳澄湖。北京市场那些东北螃蟹也都叫阳澄湖大闸蟹,瘦,膏黄薄,全无滋味。阳澄湖就那么大,哪有这许多螃蟹。

河湖纵横的苏省蟹塘众多,虽无法个个比照阳澄湖的标准,但秋风一起,家家还是有大肥蟹吃。流水洗净,棉绳缚紧蟹足,蒸锅加水,放生姜,螃蟹倒置蒸架,大火蒸熟,焖一分钟。蘸姜丝陈醋就好。祖母吃螃蟹要小蟹剪,剔出肉再慢慢吃,吃法斯文,只是哪有人家或者餐馆有这件工具。于是祖母在外面就不吃蟹,怎么劝都不吃。孙女们与她同席,也多被劝说不要吃,因为吃相太难把握,实在不好看。别人都没这个规矩。祖父说,吃呀,不相干的,手脏了就洗。顾家人都会吃螃蟹,孙辈每以吃完拼出整蟹为乐。

而养蟹白不比吃蟹容易。好蟹讲究蟹苗、水质、水草、饵料、消毒、防病,处处操心。晚上还要察看有无逃蟹,一一捉回水里。头一年不见收益,辛苦到第三年终有好蟹,但当年养蟹的多,蟹价大跌,好不容易保住本钱。大伯母在家吵,说没本事养螃蟹,还不如做赤脚医生。大伯父也急,不好说,只有喝酒,醉了不回家,睡在蟹池边,被人送回来,大伯母仍跳脚骂,有本事别回来了!

吵久了,上下不宁,祖父发话,要夫妻和睦,争吵无益。大伯母哭,爸爸,你体谅体谅我,没钱怎么和睦。我家两个儿女,吃饭念书,睁开眼睛就要钱。我也没办法呀。爸爸,你不好偏心的呀,你让二弟三弟念到高中,四弟么研究生,不谈了,就是你小女儿,你也给安排了工作呀。我家的呢,书么没念,在农场苦了那么些年,爸爸你也不帮帮他,收他做徒弟也好的呀。各家各户,就我们家最要帮呀。一碗水要端平,个个都是你儿子呀。祖父无语,话传到大伯父耳中,又气又急,要打大伯母。大伯母拍床大哭,我跟了你这些年,给你生了两个小孩,你在外面,我帮你照顾爷娘,照顾弟弟妹妹,我图什么呀!现在你钱么赚不回来,又要打我。你打我呀!打死了呀!大伯父只好摔东西、喝酒。

明岐遥远记忆里,那些年大伯父家很黯淡,明岫正读高中,身体不好,休学一年。大哥明岩初三,时常旷课,老师找家长,大伯母不去,嫌没面子。大伯父去,回来痛打明岩,折断一根凳子腿。明岩灵活躲开,乘夜逃出,大伯父怒不可遏。明岩一头冲进祖父家,明岐当时已经要睡了,听见外面叮叮咣咣响。祖母疼爱明岩,急忙揽住。大伯父满面紫黑,气得不能说话,半天只道,他不肯念书,打死算了。祖父叹,孩子要劝,要教,不能随便打,道理讲不通,打也没用。大伯父颓然一坐,父,我当初不肯念书,我倒想,你打我好了。祖母倒了茶,让大儿歇歇气,抚着明岩的脊背,也叹,都这么大了,刚出生时,像小猫。

大伯父的螃蟹生意做不下,不久蟹池转手他人。听说湖北水库养鱼赚钱,遂单身前去,头一年无亏无赚,没有太大起色。做生意这桩事,有人一上手就顺风顺水,摸清门道,八方交游,摆饭局,谈生意,好像轻轻松松。就像念书,有些人一通百通,什么都会,简简单单,老师表扬,家长喜欢。拿来教育其他孩子,你看看,那就是聪明。像你们不聪明的,就要刻苦,不刻苦,就没救了。

大伯母说,女孩子,要么会念书,要么长得好,这两样不行,一生志气短了大半,只有碰运气。男人是转运的好时机,嫁得好,等于从新投胎。明岫自小成绩中平,人很瘦。长到十八岁,大伯母死心,说,书念不出头,人也不好看,就剩结婚一条路了。休学一年后高考,成绩不理想,念不了大学,只有大专。大伯母说,大专有啥念头,文凭不值钱。早知道初中毕业就不念了。明岫想考师范,当年教师是很受尊重的职业。大伯母不许她复读,一年大一年,明年还考不上怎么办?大伯父倒是允许,家里人也说复读一年不要紧,试试总是好的。其时明岩旷课愈严重,不见人影。大伯母管不住,大伯父打了几次,的确无用。又过一阵,赫然听说明岩在外镇混黑社会,手下有若干小弟,打架斗殴,收保护费,交女朋友,样样齐全。明岐听说大哥手臂左右文了青龙白虎,觉得不可思议。而的确越来越少见到他,过年聚会好歹出现了。她将信将疑,不敢靠近。明岩摸摸六妹软软的头发:“又长高了。”她头一侧,要躲。明岩笑:“买烟花去吧。”见大人们点头,她才迟疑跟上。晚上在院里放烟花,明岩拿根线香要六妹点,她摇头不要,捂着耳朵,怕。明岩帮他点,咻——嗖——哗一嘭!高远绚烂,冰冷天气,真漂亮。

而今世风已变,未婚有孕并不惊奇,不想留的,有多种医疗手段。想留的,或可成为缔结婚姻的契机。若是父母认可的对象,婚礼简直可谓双重之喜。可见伦理道德之类,亦可应时而变。而十多年前的顾镇,风气还相当保守。明岫到邻镇一所以升学率很高的高中复读,寄宿,一周回家一次。是年初春才发觉身体有异,明白时已怀孕三月。这等泼天大事,明岫知道糟糕了。又谎又急,时问天天过去。男孩子是同班同学,比明岫小两岁,已决定念职大。他喜欢明岫,对她好,要跟她谈朋友,也想到将来结婚。既不读大学,一毕业结婚很正常。他自小丧母,父亲身体不好,也想早点成家立业。此事本该避免,奈何年青人的侥幸心与无知。和他商量,他说生下来就好了。明岫急,高考怎么办。他盘算道,那时候六七个月,还能上考场,考过了先休学半年也行。一切有我。明岫略觉安慰,不说话。可忧的前途,暂可不去深想。

但总要回家。后来明岫想,当时是不是不应该那么早回家。大伯母最先知道,好似晴天霹雳,呆立片刻嚎啕大哭,抓着明岫又打又挠。明岫跪地,抱着母亲说,姆妈帮帮我。大伯母哭个不止,你个丧门星,灾星,贱种,骚皮,我白生养你到二十岁,喝我血,吃我肉,指望将来靠你,哪知道这么靠不住,丧门星,灾星,贱种,骚皮。明岫跪着不起来,没别的办法。打骂很久,大伯母累了,踢一脚,你去死吧,你就是自己不死,你爸爸也要你死。我要是你,有点气性,早就死了。又冷笑,还考师范,大个肚子,笑死人。我怎么有这么出息的女儿,文凭没到手,肚子先大了。我劝你现在就做掉,当这事没有,老老实实进厂做工。没个念书的命,就别拖累爷娘。哪有你这么大还念书,念也念不出名堂,我算白养你,你别叫我姆妈。

明岫只是哭,哭到没有力气,爬到床上躺下,仍是哭。也许做掉是对的,不会耽误考试,还来得及。一点微光越来越暗,但暂时还没有灭。

那男孩子见明岫不来上课,着急寻来,要承担责任。大伯母一盆污水泼到院里,冷笑,你是谁,我女儿不念书,有你什么事,不想骨头断几根,我劝你满好快点滚。

大伯母立等要揪明岫去医院,明岫忍泪。大伯母道,还有脸哭,把爷娘脸丢尽。想想又气,扇了明岫一个耳光,不许她哭,咒骂不绝。岂料这日大伯父忽从承包的果园回来,见妻女如此光景,必然要问。大伯母袖手出门,从容躲开,跑到公公婆婆家,一见婆母就流泪道,姆妈帮我,出大事了。等祖母赶到大伯父家,风波己静,大伯父坐在堂屋当中不声响,额上青筋突突跳动,娘来做啥。祖母问,岫呢。大伯父看看天花板,不作声。楼上明岫房间己被反锁。

这回任谁劝都没用,明岫被锁了两天,惊动家族所有人。兄弟们不好说,女眷出面,说这样不行,要出事。是去是留,都不能锁着。大伯母知道时间关系重大,也急了,要上去开门。大伯父就暴跳打她,说儿女都教不好。大伯母不是能受气的人,哭跳不已,家里不可开交。大伯父冲进厨房,哐当扣下老木案板,抄着雪亮菜刀狠狠一斩,当,嵌进寸深,刀身森森立着,大伯母吓住,不哭不闹。大伯父大步上楼,开锁,拎起明岫要下楼。明岫不知何意,拼死挣扎,见着什么就抓,屋里叮叮当当乱套。大伯父不声响,只是扯她下楼。明岫绝望大哭,喊爸爸。大伯父发急,拉她到阳台。邻舍都惊动,吓坏了。大伯父不听,拉拉扯扯下楼,不知怎么手一松,只见明岫惨叫一声,骨碌碌滚下楼梯,没有声音了。大家发呆,终于有人醒来,上前察看,见她面色惨自如纸,身体蜷缩。不好,快送医院吧!

去医院的路上,明岫已失去了孩子。据说三个多月,胎儿已渐有形,透明皮肉,五官尚朦胧。过些时候就有表情,有听觉,会动,可知男女,可闻胎心。但明岐只见到血,许多血,双耳嗡嗡,很痛苦。春天已经到了,太阳像金线,万物生发,草木滋荣。

女儿最终是要出嫁,做人家人,同情很多余。或许很多人本来就不知如何表达温和善良的情绪,有的只是沉默、讽刺、对抗、冷淡、绝情。很长一段时间,明岫都在家里躺着,无法出门,考试是他生之事。有时念及前事,会觉恐怖。如果不复读,就去做工。如果不理那个人的好意,不与他说话,不看他的纸条,不心动,不诉说,不倾听,什么都没有。如果不回家。如果早听母亲的话。那个人跟她讲,我念了职大,学门手艺,就去工作。吃苦不要紧,我会对你好。冬天的晚上,下了课,黑暗里悄悄握她的手。开始她要躲,后来就慢慢接受了。那手很暖和,谨小慎微的黯淡生活里,牵手、拥抱,所有的温隋,都是陌生的。她很喜欢,自己想想,那点微光好像已经灭了,但心里还记得一点喜欢的滋味。

这在顾镇的价值体系里,是一件标准丑闻。但因结果的惨烈,也冲淡了羞耻。人们反要同情事主,说她爸爸做得太绝。由夏入秋,尘埃落定,女眷们陆续来探望过。劝劝大人,陪陪明岫,想想以后的办法。很值得安慰的是,那个读了职大的男孩子,也来看明岫,心意很诚。这次大伯母不泼脏水,还给他倒杯茶。明岫不想住在家里,也无法和父亲说话,就和那男孩住到职大附近小出租房里。临走时大伯父说,没有你这个女儿。明岫不答。大伯母倒是按按眼角。男孩职大没毕业就和明岫结婚了,明岐喊他大姐夫。婚礼按照本地风俗办,男方家贫,虽无像样的聘礼,但也有红纸装点的蹄膀、青鱼、茶叶、红糖、酒水、烟草之类。中午喜宴,大伯父不肯碰厨具,师傅是从外面请来。时系深冬,明岫穿红呢大衣,化了妆,盘起头发,虽然瘦,但脸上有笑,新娘子总是好看的。女眷扶她出闺阁,下楼。明岩背起大姐出家门,大伯母在身后泼盆清水,鞭炮乱响,明岐捂紧耳朵,地上很快结冰了。

[四]

明岐洗澡出来,敏已在房内睡下。丽琴对镜膏沐,化妆水,眼霜,保湿乳液,细细打点。明岫切了一盘水果,要明岐和丽琴吃。二人都说太饱。明岫说,吃呀,对皮肤好的。明岐奋力吃了几片苹果,再吃不动。明岫打开箱子,拿出各种吃食,又打开冰箱指给明岐看,咸鸭蛋和腌肉在这里,明天你走时再拿。明岐道谢,要分一半给姐姐,并嘱咐姐姐记得把点心在赏味期限内吃掉。明岫不愿,硬要妹妹带回去,点心也要妹妹自己吃。明岐道:“我真吃不完,岫姐姐和大家一同吃,也开心。”明岫道:“什么傻话,我不要。小伯伯小婶婶带给你,我哪能拿。我自己也带足了,什么都不缺。”丽琴一旁笑:“你们姊妹真是感情好,一点吃的让来让去。我家姊妹都是抢。”推让半日,各自让步,明岐收拾好,知道姐姐忙碌,不能多打扰,说明天早上回学校。明岫不让:“这么远路来,再玩一天吧。”明岐说:“明天上午学校有课。”明岫失望:“真的要走?我中午十一点半就下班,下午两点半才上班。回来就做饭。骨头汤还没怎么喝,明天放几根青梗菜,好吃。”明岐握着姐姐的手:“我下次再来。”

夜渐深,明岫洗完澡,明岐已躺下。明岫笑:“床小,睡得下么?”明岐点头:“睡得下。”丽琴与她同一间,还在地上练瑜伽:“最近吃多了,要胖。回去我老公要不认得了。”又笑:“哪里像你姐姐,怎么吃都不胖,和我差不多年纪,身材这么好。”明岫也躺下,过一阵丽琴关灯。大家在黑暗里闲聊几句。窗外月光明亮。丽琴说:“这里离海很近。”明岫说:“我还没去过。”丽琴笑:“我也没有,我还没见过海,就见过长江。”明岫道:“你去浙江没见到海呀。”丽琴道:“呆话,绍兴哪有海。上次来日本做工,在千叶,离海非常近,但也没看到。”

丽琴翻个身:“明天要早起,睡了。不晓得尔娣朋友生下来没有,她明天有班,晚上不晓得能不能睡会儿。”

明岐挽着姐姐的手,这在她们的记忆里并不多。因为平常本就少聚,同宿机会屈指可数。明岫轻声问,冷么。明岐说,不。眼皮很重,慢慢睡着了。大概晚饭吃多了,半夜觉得口渴,朦胧醒来,明月已沉落,有星光。公路的车声很遥远,好像真在海上。明岫醒了,问怎么了。被子很暖和,两个人挨得紧,手脚滚烫,明岐伸手出被子,说想喝水。明岫说,你别动,我去倒。说着起来倒杯温水,明岐~口喝干。

似乎没有再躺几时,外间铁门响动,客厅灯也亮了。窸窸窣窣,隔壁卧室开门,敏在说话。丽琴也醒了:“尔娣回来了?”开灯出门看,果然一个女人,满身霜露,兴奋道:“她一个钟头前生的,是个女儿,儿女都有了,皆大欢喜。她老公还在东京,接到电话,欢喜极了。她婆婆来了,也非常高兴。”

大家睡意皆无,聚到一个房里聊天。尔娣换了睡衣,捧杯热水,讲日本产科医院见闻:“我朋友家就离医院一条街,打车三分钟就到。头天早上突然肚子痛,送到医院,大夫说宫口才两指,要等到十指。按说生过一胎,第二胎不算难,但她痛得厉害,大夫说,痛是好事,痛才好生。熬了十来个钟头,大夫总算说能进产房了,不让人陪。我一个人在外面等。她婆婆晚上赶来,也一起在外面。我紧张得很,就像自己生小孩一样。她痛,我好像也痛。不过现在没事了,她老公明天就回来。”

丽琴道:“我当初生小孩,刚好在绍兴。我妈妈没来,都是老公家人陪。痛得要死,他们讲话我又听不懂。我就用扬州话骂,他们也听不懂。妈妈来陪我坐月子,一结束赶紧回扬州了。”

尔娣问:“你是顺产还是剖腹?我剖腹的,打了麻药,当时没什么感觉,但知道肚子被刨出一块。麻药过后好痛。”

丽琴道:“我顺产的,足足三十多个钟头,一直骂,痛死了。说是顺产对小孩子更好,我儿子现在就很好。”

敏道:“我本来要顺产,但医生说顺产到一半痛得不行就来不及剖腹了,我胖,血压高,不敢熬痛,就剖腹了。我儿子哪里也都挺好的。”

尔娣笑对明岐:“你还没结婚吧,听我们讲这些闲话,真不好意思。”明岐笑。尔娣转向明岫:“你呢,你女儿是剖腹产还是顺产?”

明岐心里突然“咯噔”响了一声。电光石火间,想起旧事。

明岫婚后几年,一直没有生育。开始怀了几次,却总早早滑了,后来索性怀不上。多方求医,说是头胎流产的影响,但也没有完全否认她的生育能力,那点希望还在。中医西医,不知吃了多少药,做了多少检查。祖父不擅女科,亦束手无策。大姐夫虽一直安慰明岫,但她自己心焦、懊悔。别家女孩子婚后轻轻松松做了母亲,有个宝宝,大家多欢喜,她多羡慕,多嫉妒,心痛得滴血,说不出话。也恨父亲,不愿回家,父女一直冷淡。大伯母一时可怜女儿,要骂丈夫。一时又恨,骂女儿自作孽,命不好。明岩在黑社会游荡几年,某次斗殴情况严重,双方都有伤亡,事情怎么也摆不平,在看守所关了很久。大伯母眼泪汪汪,买了许多礼品,顾家上下都送。还给所有女眷各人做双绣花软缎拖鞋,好漂亮的活儿。她手巧,心高气傲,平常看不起人,不屑做这些。至此见人辄泪垂,妹妹,帮帮我,我是没办法了。阖家出力,各处求人,万幸明岩竟免去牢狱之灾。看守所出来,在顾家上下跟前发誓,从此再不入此道。明岐终于也知道,大哥左右臂上的青龙白虎是真的。只是那以后洗去了,技术不好,留了疤。他一样心气高,外出数年不归,直到后来生意做得不错,带回了外乡的妻子,还有即将出生的儿子。

明岩做了爸爸,做成了人家,大伯父大伯母很欣慰。只是新妇自有打算,要搬出来独住。明岩夫妇哭穷,说儿子买房子,爷娘一定要表示。大伯父自然同意,拿出积蓄的大部分。明岩夫妇仍哭穷,说这样将将凑个首付,装修也不够,还要买家电,处处都是钱。大伯父说,实在没有了,爷娘没出息,只能到这里。我年纪大了,做不动生活了。明岩不说话,新妇一口外乡普通话:“爸爸,你就岩一个儿子,我们结婚是在外面办的,没要你们操心。大姐结婚时,你们还办了的呢。我知道你们南方人结婚排场大,光聘礼就好几十万。我爸妈可是一分钱没拿到。”这时提明岫,让大伯父很难堪,气得无话,摔门而去。大伯母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张存折,期期艾艾道:“老大,这是你爸爸预备给你爷爷奶奶养老送终的钱,虽然不多,也能凑一凑。”家中儿女多,孩子总担心父母偏私,害怕自己吃亏。又闹了几场,好在新房到底买了,小孩子也慢慢长大。

眼见逼近三十岁,仍然没有怀孕迹象,明岫很憔悴,夫妇决定做试管婴儿。各处求访打听,去了上海一家口碑很好的医院。他们听医生讲了很多成功与风险。也听了不少成功的人亲口讲述的故事,以及多次尝试仍失败、已经放弃的人的忠告。他们先在本地的庙里拜了菩萨,又特地去灵隐寺拜了。很多人讲,灵隐寺的菩萨求子最灵,虔心去拜,一定心愿能成。试管婴儿的过程很繁琐。头两次去只是全面体检、促排卵。其后取卵子,明岫感染,高烧数日,移植不久即告失败。医生安慰说初次不成功很正常,待身体好些再试。夫妇很有耐心,不久再试,又失败。第三次,终于着床成功。二人大喜过望。大姐夫不敢让妻子路途颠簸,特在上海住了两天,待她精神好点,专包一辆出租车回家。那时过江大桥还未通,要走轮渡。明岫说,想看看长江。大姐夫不让她出去,说江风大,万一伤风。二人就闷在车里,也很喜悦,大气不敢出。多少年前他们刚走近时,躲在校园的黑暗里,也是小小的喜悦,大气不敢出。

顾家人好开心,一向不和女儿家来往的大伯母也难得去了一趟,看女儿坐在床头,女婿照顾得很周到,说:“看来是要熬出头了。”

对于世风的顽固,明岐多少有感触。不管女孩子书读多好,工作多好,嫁得多好,一定还是得生个孩子。多少理论都没用,还是得生。不然家人痛苦,旁人遗憾,说你家不成个家,做女人不完整,看不住男人,老来孤苦伶仃。怀孕这件事,明岫几乎快绝望,以为是天罚,但现在竟有了。所有人都说,岫要熬出头了。当时明岐在读高中,课业繁重,少有机会见大姐。母亲也讲,下次见,说不定就是去喝满月酒呢。

许多憧憬与盼望,在怀孕十来周后骤然破灭。不管多么当心,还是保不住。他们不想再试,大喜大悲,受不了。何况开支也很大。惊喜失望反复味尽,再没有任何力气了。亲眷建议,你们先抱个孩子吧,带弟弟。

顾镇的说法,久婚不孕的夫妇,可虔心收养个女儿,过几年说不定自己就能生个儿子,叫做姐姐带弟弟。之所以要收养女婴,是因被弃的女婴较多,少有人家愿意送男婴。收养的人家也担心万一自己又生了男孩,一家供养两个男孩负担太大。

明岫夫妇点了头,对弟弟也不抱希望,是真想领养个女儿。心愿放出去,大家都帮着留意。老到的妇人安慰说,这个不难,等等就有。

春节聚会,也是明岐很久不见,觉得大伯父老了太多,鬓发斑白,非常瘦。蒸不动年糕和馒头了,从外面买现成的。顾家的年糕与馒头往年都是大伯父一人承担,十分权威。这是过年必不可缺的两种食物,一半用来供神,一半留着吃。年糕切块长约一尺,宽两寸,厚一寸,嵌高粱红,扣梅红福字与团花。团圆饭,各人从自己碗里拿一片年糕,放到桌子当中的碗里,日年年高。年节互赠,日高来高往。入春后可切薄片入油锅急炒,金黄翻卷,叫“玉兰片”。馒头有圆形与长条两种,前者有馅,正月里吃完。后者切片在粥上蒸,入夏后发酵做面酱。家宴还是大伯父一手操办。荠菜豆腐笋片年糕茼蒿蛋饺杂烩汤,年夜饭一定有,荠菜是聚财,豆腐是多福,笋片是清醒,苘蒿是同好,小孩子吃一样,大家就要祝福一句。红烧肉百叶结,百叶结里裹荸荠肉糜。老母鸡煨香芋。铁炉熏香鸭,金黄滴油。炖甲鱼,壳里填满珍珠肉丸。红烧羊肉。大伯父问孙儿,爹爹做得阿好吃?孙儿答,好吃。大伯父哈哈笑,说那爹爹要多吃几碗酒。小孩子很伶俐,乐意叫人。说,喊太太。就高声喊,太太过年好!喊阿太。阿太过年好!祖父母欢喜极了。到明岐跟前,明岩说,这个是小姑姑。小姑姑!明岐也喜欢,伸手就抱,小孩子不躲,好亲热。一大家人其乐融融。

转年明岐预备高考,更少回顾镇。清明节要考试,也没回来。五月一天,母亲来学校找她,说你大伯伯过世了,你中午去磕个头,下午还来上课。

明岐惊愕不能言,母亲神色哀戚,说你大伯伯昨天早上出门散步,突然倒在路边。别人看见,忙叫家人。送到医院,已神志不清,是脑出血。我们喊大哥,一直喊,没动静。下午就去了,非常陕。你大伯伯才五十五岁,年纪还轻。

中午到大伯父家,灵堂已布置周全,香烛缭绕,白幡招招。道士僧人在灵棚作法念经。粗麻重孝的明岩夫妇跪在堂内两侧,给吊者一一叩头。女眷陪大伯母在孝帐内痛哭。明岐恍惚,在灵前磕了头。明岩回礼毕,涩声道:“六妹,你大伯伯没有了。”明岐心中苦楚,一句安慰的话也无,问:“爷爷奶奶呢。”“在东厢,有人陪。”明岐复往祖父母身边坐了一会,亦无话。忽而外问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只见大姐跪地膝行,伏棺痛哭,喊了声“爸爸”。父女交恶近十年,没有一句“爸爸”。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大姐以额触棺,哭声哀惨。众人拉止,犹跳踊不绝。丧冠委地,女眷帮她重又戴好,连拉带劝,要她回房休息。她又一头跪在灵前,只是恸哭。众人围着她,等她哭了许久。姑母陪伴她,抚慰她,说,你爸爸都晓得,哭坏了,他也不舍得。她仍是哭,直到气断声噎,喉咙全哑,没有一丝气力挣扎,才被扶到房里躺下。

大伯父过世后,大伯母很少参加家族聚会,除夕也不再来,说要给大伯父供饭烧香。明岐读大学时,终于听说大姐收养了一个白胖可爱的女婴,夫妇爱如掌珠,单名唯。意思是有她就足够,不为“带弟弟”。

“真想我女儿啊。”明岐忽而听见大姐的回答。尔娣她们注意力已不在剖腹产还是顺产上,开始谈各自儿女的情况,小时候爱吃什么,现在多大了,念书是否有希望,平常怎么联系,将来有什么期望。

夜实在很深,尔娣说好累。看看钟点,都一惊,这么晚了,天要亮了,赶紧睡觉。很快各自回房躺下,灯又灭了。

姊妹二人依然挨得很近。天似乎真要亮了,窗口有蒙蒙的光。外面有遥远的车声,也许还有海潮。这一带的海,古来歌咏甚多。讲海边煮盐,海藻烤焦的味道就像长候爱人不至的心焦。讲海上有小舟,白帆孤立,浪从天来。讲送君远行,至此你要宿在孤独的海边,大雾起时,请记得想起思念你的我。明岐闭上眼睛。想跟大姐说些什么,宽慰也好,闲话也好,但什么都没有。言语何其无用,冗余的感情也何其无用。记得自己儿童时候,姐姐们都还是少女,在小阁楼上乱翻祖父的书,有些句子落到眼里,就记住了。欲买桂花同载酒,蓝桥何处觅云英。

她只是想,也许早上不该着急回学校,因为还想喝碗骨头汤。大姐若有空,中午吃了饭,一起去海边看看。冬季的濑户内海,有雪就更美了。

[作者简介]苏枕书,作家,现居日本京都。已出版小说《相见欢》《连生》《阑珊》《再见,如果还会再见》《长相思》等,历史人物评传《一生负气成今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