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
“我再告诉你,这华尔街大教会靠两根大柱子撑着,一根大柱是蓝色,画着自由女神;另一根大柱是红色,画着黄五星。一头出血、出汗、出泪、出垃圾,另一头花钱、印钱、借钱、造iPhone,就这么简单。”
王昭阳在个人博客上面这样介绍自己:
“生于四十多年前中国红海洋中。童年记忆模糊。八十年代随大流去美国留学,后滞留不归。做过书店营业员,华尔街交易员,流浪汉,同声翻译等。无宗教信仰。爱好中国传统武术,六七十年代欧洲电影,白银时代诗歌,还有关于世界末日的各种预言。”
只要仔细读一读他的书,便可以发现这段自我介绍中的谦逊。王昭阳出生于书香世家,祖父王亚南是二十世纪中国著名的学者,与郭大力合译马克思巨著《资本论》。他的父母也都是当代有名望的高级知识分子。1982年,二十岁的王昭阳留学美国。几十年问,他流浪,归来,又继续流浪。2013年5月,他出版了散文集《与故土一拍两散》,收录了他在财新《新世纪》专栏中的许多优秀作品。这本书可以说是他的流浪书,让我们看到了美国梦的另一面。书中的真挚坦诚,就仿佛在纸上一一重现了他的经历。
如今王昭阳已到知天命之年,岁月的沉淀在他笔端酿出浓香。最令人喜出望外的是,这本书带来了看待美国社会的新视角:“物质的富足,制度的优越,都不足以填满人类常感空虚的内心”。
问:您的《与故土一拍两散》一书中,开篇何怀宏教授的序言很是令人深省。读完整本书回头来再读一遍序言,有更多理解。您在凤凰网的访谈中提到:“……我对美国的理解对一些人来讲是一种刺激。”以您最著名的一篇《亚裔男之忿》为例,失望,从“青春男”时期得不到伴侣开始,再往深处读,则是一种硬件俱全、环境优美之下的苦门、无聊;您是否认为,这些感受和判断具有相当的个体主观性?这种失望情绪的参照物又是什么?
答:两三天前,一位做媒体的朋友来电话。她问:“中国快速发展了三十年,是否该停下来,反省走过的路?中国和‘西亨继续对话的窗口是什么?”我说:“‘西方不是一个守恒量,而是变量。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离婚几年后的两个人,若再见面,两人都会有新的变化,不可能回到当初分手的那个点。”
1949年后的中国,与1978年后再度打开窗口后的中国,面对的是不同的、全新的西方。我们把视野再拉长些,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于1914年,当时的美国,经济逐渐鼎盛,但在文化、观念、政治等方面,是一个不很重要的边陲国、新兴移民国,世界重心在欧洲大陆。英、法、德、俄相互博弈,文化和艺术、新的革命骚动和战争阴影,都发自欧洲。
1914年开打,打出一场十月革命。之后找不到平衡,1939年再打。到1945年,苏俄势力扩张到柏林,中部欧洲一片废墟。英国、法国靠美国保护,于是有了北约。学者和政客们,根据当时的政治环境,作出各种论述。于是慢慢有了现今意义上的“西方意识形态”和作为其当之无愧的领袖、代表、保护者的现代美国。
在2013年,尤其是在中国之外,极少有人会断然否定今日美国在文化、政治和经济上的急剧衰落。这也包括无数深爱美国的政治家、学者和普通百姓。随便参阅一些美国主流网站,比如Huffington Post(《赫芬顿邮报》),就可找到大量佐证。倘若美国不能扭转颓势,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横跨北大西洋的“西方”会逐渐褪色。历史回到一个完整而不确定的欧洲,美国仍旧富裕、仍旧欠债、军事强大。但在某种意义上,返回到1914年前,一个文化、政治影响力退居原型的北美洲大国,它是否愿意,或是否能够适应这个新角色,将是一个很有趣也很令人担忧的过程。
我理解,对许多当代中国人来说,1949年后的中国,与1978年再度打开窗口后的中国,面对的是不同的、全新的西方。犹如他的一根主心骨:最好的学校在美国,最好的科技在美国,美国价值无往而不胜。对反美人士而言,美国则是一根反向主心骨:一切阴谋和危险,一切陷害中国的“大棋局”,都来自美国。在他们心中,美国和“西方”都是守恒量。
回头看看一百年来的中国,1914年大战,1917年“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马克思主义”。也就是说,没有那声炮响,也就未必有1949年。过去100年影响亿万人类的大潮流、大思想、大变乱中,谈不上来自中国的任何持久贡献。它不是言说者、发明者,而是东倒西歪,今天跟这个跑、明天跟那个跑的浮躁受众。
可以肯定地回答,今日美国,同我在1983年初次见到的,已不是同一个国家。往细处说,需要几百页的空间,不如就此打住。美国的变化不是主观,而是栩栩如生的客观。当然它不处于中国人所谓的“初级阶段”,楼房和基础设施谈不上翻天覆地、日新月异,更没有日日不断的雾霾。假如我刚从雾霾里钻出来,会觉得雾霾外的蓝色世界,都是清新明澈的守恒。亚裔男的性苦闷或移民男的身份焦虑,都是个人经历和主观记忆。让成熟、自信、愿意独立思考的年轻读者,来判断我这个小人物的言说和记忆。想想美国的大衰败和中国神奇发展二十年后,坠入精神和物质的双重雾霾里无声苦涩,是否形成了某种有趣对应。
问:距离八十年代的留学热潮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您是否认为当初您所体验的亚裔男之忿,在留学现象日趋普遍的当下,仍然适用于现在的中国青年?
答:说到忿或不忿,我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一位大学同学。他是男孩儿,来自泰国。也许父母是外交官,从小跟着游历各国,英语说得比我流利,女孩儿似乎都喜欢他。当时见到他,我心中就有隐约的不忿。心想你们泰国有啥了不起?凭啥你这么得意洋洋?后来一起上讨论课,我想谈些深刻观点,压他一把。有一天分析政变,这位泰国小伙眼睛一亮,说:“我们泰国的将校元帅们,想发动政变,得先排队领号哩!”结果全屋的同学哄堂大笑,老师也是。我正准备宣讲关于中国的晦涩理论,却自然而然地被大伙抛之脑后。
绕一大圈,回到你的问题。是的,现在中国留学生越来越多,但是我和他们来往不多,也很难一群一群地去详细考察。偶尔在车上街上碰见,总的印象,似乎隐隐约约,还是那股子拎不起放不下、酸不叽叽的劲头。尤其是他们之中的男孩,和四周各国的年轻人格格不入。眼神发亮、爽朗、诙谐、坦然还加点自嘲,极少看见,和当年那位泰国同学没有任何共同点。现在我老了,平心而论,假如我是女孩儿,会喜欢当年那位泰国小伙子,不会喜欢现在这些中国男孩。
问:从您爽朗的文笔看,其实您对女性形象有一种很传统的欣赏定式,美丽、清纯、温良贤淑等,像一些亚洲及东欧女孩所具备的那样。典型的美国女性大都偏离这一男性话语权模式下的审美标准,这是您不太喜欢她们的直接原因吗?
答:不论生活在什么时代、什么样的环境中,小女孩身上总有一种鲜活、柔软、水灵灵的东西。感受那种能量,对我来说,是巨大的心理安慰。会不由自主想做点什么,只要能让她眉开眼笑。随着年龄增长,这种冲动可以变得纯洁,未必总是夹杂老男人的私欲。美国姑娘在这方面毫不例外。二三十年前在美国流行女性解放,还有与之相伴的各种时髦理论。最近几年,这些东西开始销声匿迹。倘若在十几年前,如果哪位智慧、仁慈的大哥或大叔能把一些经验传授给我,那我绝不会和女权主义过不去。当时郁闷,是因为缺少爱、需要爱。前面谈了中国男性身上某些共同的文化烙印,坦率地说,那些烙印不利于男孩子培养一种温暖、豁达、大度、勇敢、善于自我表达的性格根基。我在美国的若干年月中情感枯荒、内心压抑,主要问题还在自己身上。当然,过去三十年美国整体文化光环萎缩、思想活力丧失,这个大趋势,在具体的一时一地,也会曲折反射到男女关系中。
问:据我所知,从事金融工作的人员大概是最现实和理性的一群人了。除了健康因素之外,是什么使您放弃华尔街的金融工作,转而成为一个世界流浪者?
答:华尔街工作要求强大的数字才能。就我个人而言,整个思维方式和天生禀赋,基本偏向哲理、艺术型。因此,那个被世人崇拜的行业,根本不适合我。当然,人有适应性、可塑性。希特勒的第一爱好是绘画,他从未学习军事,然而后来展现出卓越的军事天才。斯大林是修道院出身,他母亲希望他成为传教士,即使在斯大林成为领袖之后,母亲仍然看不上儿子的成就,并坚持认为,他更适合传教。
我在读大学时执意钻营,一心想进华尔街,全因为内心郁闷。在一个环境优雅、衣食无忧的私立小学院,完全无法融入正常的同学社交。没有爱隋、没有朋友、没有来自母语文化的精神支撑。我憋了一口恶气,一心想做一件大坏事,让那些趾高气扬的富裕美国孩子看看,我是什么人。这就如同在中国“文革”以前,一个孩子出身不好受歧视,便拼命求积极、求入党。这是很可怜、很无辜的一件事。我后来拿到公司的邀请,全身轻松,便开始上些自己感兴趣的课程,比如佛教、欧洲戏剧。记得在学佛的班上遇到特别可爱的一位加州女孩。她说以后想学做木匠。她拿了名校学位,准备做木匠!这对我是极大震撼。那是1986年,六十年代的美国理想依稀尚存,这种稀奇的事还会偶然遇到。我没开始上班,已经自我怀疑,我在践踏自己身上与小姑娘相对应的某种东西。
虽然没成为投资银行家,我在华尔街的两三年也算一笔人生财富,不是在银行存款意义上那种。多年后,我兴趣转向文学和历史,华尔街学到的那些业务差不多忘光了。但有一天,忽然觉得自己看清了当代世界。假如我对你说,这世上有个华尔街教,它是精心改装的犹太教,这个神秘的教绑架了美国,也在很大程度上绑架了中国,你觉得我说梦话吧?我再告诉你,这华尔街大教会靠两根大柱子撑着,一根大柱是蓝色,画着自由女神另一根大柱是红色,画着黄五星。一头出血、出汗、出泪、出垃圾;另一头花钱、印钱、借钱、造iPhone,就这么简单。你要问了,这位说梦话的海外华人,究竟是新左,还是反动?那我要说,这是我和其余的老少文青不同之处,因为华尔街的经历给了我一个立体观念。
问:可以说,您也不太以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来定义人生?回头去看,您怎么看待这些年的各国游历?若就主观来说,要对青年晚辈做出建议的话,您觉得两条路哪一条更值得?
答:我认为这个时代充斥了大量伪学问,比如励志学和经济学。我的经历带有极大的风险性和个体性,不可任意向他人推荐。我们的世界,经由我这一代,还有上一两代所谓社会精英们的恣意“操作”,已经滑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作孽够了。关于后代人怎样生活,拜托拜托,免开尊口吧。
问:您现在的主要职业是同声传译工作吗?它可是一份脑力消耗不小的技术活儿,您是怎么开始的昵?
答:有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便从事低端翻译,后来慢慢往上提升。近几年的中美高层交流,充斥着关于这个时代经济发展的大量吹嘘、臆想、忽悠和虚妄。对我来说,它既是学习的良机,亦是痛苦的折磨。我正试图转换职业,能否如愿,要看缘分和运气。
问:在一个纯外语的生活环境之下坚持以汉语写作,实在难能可贵。写作在您生活中占据什么样的角色?写作节奏如何?
答:我写得很慢、很慢。很羡慕那些一年出几本书的高产作家。许多年来,我最大的愿望是写一本高水准的英语小说。改写汉语是近三年一个偶然机会促成的。也许,在叛逆西方、找回母语之后,我可以在英语中获得更大自由,超越白人的某种话语垄断。若有缘分和机会,还想再试试英语。
问:新闻界有这样一句话,“没有真相,只有对真相的描述。”类似于木心老师所说的,“没有正义,只有正义感。”作为一名旁观过各种文化的游历者,您对这样的说法赞同吗?
答:真相有的。
春天到来,大地苏醒,冰块融化,这就是真相。严冬、沙漠、飘然而至的大雾霾,亦是真相。跟路边女人吵架,就把人家婴儿活活摔死,难道不是血淋淋的真相吗?前面说到华尔街教,换个名字,称为无限发展教、无限拜物教吧。天和地、或万能的神,将以最酷烈的方式,撕毁、碾碎一个亵渎心灵、毁灭家园的伪撒旦之教。请读《旧约》最后一页。请静坐沉思、默想黑色的怒海。这是游历四方带来的启示,我或我们这两代人要目睹的严峻真相。
问:在采访即将结束之际,让我们回到《与故土一拍两散》这本书中。许多读者都为其中洗练而优美的描写眼前一亮,字里行间至情至性。散文是您最喜欢而擅长的文体吗?请问一下您有什么其他类型的写作计划或出版计划?
答:感谢你的夸奖!汉语散文是我成功尝试过的唯一文体。过去很多年试着写英语小说,完全失败。我会继续写汉语散文,在适当的时间,也会写英语散文。还有,希望在死去之前,至少写一篇像样的俄语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