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到马厩门虚掩着,一种不好的预感立刻沉入老吴的胃里。他走到门边,首先在地上发现了咏梅的一根手指。他捡起手指,掸去灰尘,装进口袋。他抬起眼睛看,满目的支离破碎。眼珠、锁骨、膝盖、毛发……散落在草垛和水泥地上,没有血,场面不至于太过难堪。
老吴蹲下身,捧起咏梅的胸腔,把手伸进去掏出一盒卡带。突然他感觉内心凄凉,仿佛是自己从自己的心脏里掏走了什么,一首歌、一个魂儿或者一件秘密。他颤抖着手背抹去温热的眼泪和鼻涕。
他知道一切已晚,人生不能重来。
[二]
吴铁生拧紧了35号胯部的螺丝,带他爬上土坡。他们向远方眺望,黄土地连绵不绝,仿佛污浊的大海隔断了外面的世界。近处树林包裹着春水村,树林顶梢缠绕了一层暖色调的炊烟,风吹不散似地聚积着。一排大雁从头顶的蓝天飞过。
吴铁生感觉心旷神怡,扩了扩胸。“这就是咱家的地。”他指着坡下的五亩玉米地。35号微微转过脑袋,朝那个方向望去,他浑身被涂抹了夕阳的金属色,双眼黑洞洞的。
那块地并不大。吴铁生这才注意到邻居的田里都种上了玉米,就他家的还是不毛之地。他断愧地挠挠头,拍了拍35号的屁股:“回家吧。”
吴铁生把35号擦拭干净后进了屋。永菊的那张臭脸是他预料中的。这倒没什么,他讨厌的是她往桌上摆碗时故意碰出很大的响声。他皱着眉,在心底咕哝:你有啥不满意就说嘛,折腾这些碗干什么?他端起边缘磕了一个小口的饭碗,夹了一把豇豆,猛扒几口米饭。
永菊好奇,她刚才不是打翻了半瓶盐在炒锅里么?她夹起一根尝了下,立刻朝地上“呸”了一口:“妈的,咸死了。”她抹着嘴站了起来,眼泪涌了出来。
春水村不大,沿田埂走到底便是老吴家,土墙里探出几株向日葵,很好辨认。老吴的院子里养了几十个机器人儿子,不光远近村民,北京来的记者也参观过。走进他家院子像上了外星球,树上爬的、井边滚的、地上蹒跚的,都是形状不明的铁锈物,发出吱吱嘎嘎的嘈杂声。我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你要想去看,我可以带路。
老吴没时间给他们取名字,最初管他们叫大儿子,二儿子,小儿子……后来索性只编号码了。村民们对此不满意,他们自发给每个机器人取了名,比如管这个爬墙的叫蜘蛛精、唱歌的是白喉莺。
我每次站在老吴的院子里,总觉得自己每个关节都在痒,恨不得给自己的膝盖也上点机油。
自从半年前开始制造35号后,老吴就闭门谢客了,孩子们若趴在墙头偷看,也会被他用毛竿打下来。村民偶尔见他踩着自行车在村口垃圾堆旁转悠,或者车后座上绑着一个铁皮筒风尘仆仆地往家里赶。女人们替永菊惋惜,年轻时颇有姿色的女人,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个怯弱无能的混混呢?
此时此刻,吴铁生从桌边站起来,走到抽泣的永菊身后。他想抚摸她颤抖的肩膀,但又害怕这么做,就像害怕去抓院子里的鸡。平日里杀鸡宰羊的事都是永菊做的。
吴铁生从心底深处害怕女人、鸡、羊,以及其他一切行为无规律的生物。他特别恐惧它们温软的身体会突然抽搐一下,猛地挣脱他的手。他不想勉强任何人。
他退后几步,清了清嗓子道:“别哭了,好么?现在好了,快做完了。以后你叫我干啥都成。我说真的。”
说完这句,他朝门外望去,天色暗了,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35号正背对着门站在屋檐下,歪着乐口福罐脑袋,一个劲儿看雨。
老吴不合时宜地笑了:“这个傻东西。”
[三]
吴铁生曾是春水村最聪明的人。
现在年轻人念了大学,个个会用电脑,想必比老吴聪明。大家喝酒时议论,老吴生错了朝代。“文革”时吴家成分富农,加上拥有一台旧收音机,在意料之中被抄了家。吴铁生的父亲被判了九年刑,罪名毫无新意——收听敌台。吴铁生小学毕业就不能继续了,他身体赢弱,又厌恶干农活,常常为了躲避公社劳动而装病。幸好再艰难的日子也总有母亲和两个姐姐替他担着。他闲下来就在屋里摆弄残破的零件,试图把被红卫兵砸烂的收音机装回去,因此掌握了一门手艺。
“文革”结束后,吴铁生依然游手好闲,喜欢找人下棋,听对手认输。他二十多岁了还靠母亲耕种的五亩地养活,只是偶尔被村长叫去修广播喇叭赚些小钱。
永菊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铁生是在一个薄雾的清晨。他敞开白衬衫,挥舞长袖在田埂上飞奔,轻盈得如同一缕白烟。
永菊比铁生大三岁。别看她现在像条晒干的老丝瓜,拿着硌手,但她年轻时浓眉大眼,肩膀滚圆,饱满多汁。她究竟看上铁生哪点?毫无疑问,他聪明,皮肤是村里最白的。他书生气、有礼貌,还有几分害羞。他们谈恋爱以前,铁生只要见了永菊就涨红脸说不出话。但永菊要找吴铁生的另一个理由是,她觉得春水村里只有他不会介意自己是不是处女。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永菊也说不上来。也许她觉得铁生心里装着更重要的事,顾不上这个问题。至于什么事对于铁生重要,永菊琢磨了半辈子都没想出一个可以糊弄自己的答案。
永菊和铁生在婚前只牵过一次手,是永菊主动的。铁生做了一个自动扇风机作为定情信物——两只火钳做的铁臂带动蒲扇前后摆动,比我们现在用的电扇温柔许多。无风的夏夜他们吹着扇风机坐在井边,永菊看着铁生微翘的嘴唇和几根胡须,真想扑上去咬他。可看到铁生受惊吓似地后仰,她又“扑哧”笑了。
婚后不久,永菊产下一个儿子。男婴在两个月大时,睡了个午觉却再也没有醒来。永菊伤心欲绝,把怨气撒在了铁生身上,回了娘家。铁生亲手为儿子下葬,他抱着不怎么重的尸体,突然觉得人真是脆弱啊。这么小的肉体,哪怕今天不是被一条毛毯闷着了,明天也可能在哪儿磕碰着了。
太脆弱,太脆弱,他叹着气,不敢再想。
铁生为儿子收拾遗物时找到一本捡来的小人书。天马博士也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儿子,他最终以自己儿子的外形制造出了拥有七大神力、十万马力的阿童木代替。
三个月后铁生给永菊写信:“我想和你再有个孩子。”
永菊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扑上了床,退去了裤子:“让我们再怀一个。”此刻只有蓬勃的欲望才能克服她对死的恐惧。但铁生只是推开她,一边诡秘地摇头:“不,不,比这更好,我要给你比这更好的。”
永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铁生从柜子里拖出了一堆哐当响的铁器。一只废车胎上立着一个铁桶(像是烤红薯用的那种)。它的两侧伸出两根铁钳,铁钳有节奏地挥舞着(天哪,他拆掉了家里的扇风机),铁桶上方是一只乐口福罐子,切开了三个孔。
永菊困惑地转过脸,碰见了铁生骄傲而又急切的目光。
“这是我们的儿子。”他说。
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吴已经陆续造了三十四个儿子,却没有一个能让他自己和永菊满意。他昔日清秀的面庞被浮肿的眼袋遮盖,瘦杆身材竟也有了肚腩,而永菊已和任何一个粗糙的村妇无异。
岁月终于让这对人儿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了。
[四]
吴铁生希望35号是最后一个。他时常有紧迫感,怕自己再不完工就老了,眼花手抖,永远完不成了。他要在老之前做一个真正像样的、会走路、会说话、会干活的35号。完工后,他要带他去北京,去美国、日本,去世博会、奥运会。他要带它出尽风头。
今天他为35号漆了红色防锈漆。漆干后,他把35号赶进厨房,觉得是时候正式介绍它和永菊见面了。在永菊冷漠的注视下,他打开了藏在35号腋下的开关。35号眨巴着黑纽扣眼睛,橡皮嘴唇一张一合,向前迈出一步。
“你看,他会蹲下来,会站起来,会弯腰,抬腿——”
“这是什么?”永菊朝35号身后一根带滑轮的杆子努了努嘴。“让机器人直立行走可没那么容易,这涉及重心计算,连大科学家都没研究出来,”老吴挠了挠头,“所以,我给他安了一个尾巴,一个支撑。”他抚摸那根光滑的空心管:“它本来是海伦酒店门口的栏杆扶手。”
看永菊板着脸,一声不吭,老吴又拿出遥控器,道:“马上给你看更绝的。”说完,35号靠近灶台,抓牢了热水瓶把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永菊想去抢,却被老吴拦住:“嘘,快看。”
35号揭开了瓶盖,拿起热水瓶慢慢移到瓷杯的上方,他晃晃悠悠地倾斜了一点,让两个观众都为它捏了把汗。铁生小心翼翼地拨着遥控器,让热水瓶倾斜、再倾斜,直到成九十度角。滚烫的热水注入了杯口,发出悦耳的水声。
“瞧,它可以帮你做家务。说实话,你生个娃还没这么乖哩。”
这时的永菊已经爆发出哭声:“二十年了!二十年你就给我个这么鸡巴烂的东西。谁他妈有耐心等他五分钟倒水!”
“会快的,会快的。再给我点时间。”老吴说。永菊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吼道:“滚!滚远点,带了你这些畜生儿子都去玉米地过日子吧!”
这话真的伤了吴铁生的心。他无法忍受永菊当着35号面骂这么难听,更无法忍受再和这张臭脸在一个房子里待下去。他决定搬去平泽镇上的二姐家住。
临走前,他把35号抱进了房间,给他穿上自己的夹克衫,戴上老头帽。
“如果你敢把它拿屋外去,我就和你……”他梗住了,把那两个字吞回肚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五]
今晚暴雨让永菊想起了那个终日潮湿氤氲的国度。这就像是她的前生啊。
那一年,她在平泽镇上的亲戚家寄宿读书,被狂热的气氛感染,主动要求去西双版纳农场支边。她到了那里才知道苦,哭天喊地都回不来了。十八岁那年她和傣族青年好上了,他们滚过满是蚂蝗的河滩、橡胶林、傣庙地板、小沟渠,他们站着、蹲着、躺着、趴着,只要有一个支点,就可以立刻干起来。虽然当时一个月才见一次猪油,他们却有使不完的劲儿。
永菊清楚自己不是永久牌,而是飞鸽牌,一直为或迟或早的别离伤感。虽然有那么一次,当她和傣哥哥赤身裸体躺在月光下时,她也曾想过:就这样过一辈子其实也还行。
自从第一个孩子夭折后,吴铁生再也没有碰过她。如果她靠近他的身体,他会像受惊的猫一样躲闪。在三十多岁时,她动过离婚的念头,但谁都说,看你家铁生多好啊,不喝不赌不嫖,手巧心细,啥都听你的。她也想过找个情人,但这里是春水村。站在坡上望,方圆十几公里就这么十几户人家,去最近的平泽镇要坐七小时的中巴车。村里能干的男人都去城里打工了,留守的只有女人和老人。吴铁生是仅剩的几个壮年男人之一。
今晚的雨下得可真吵闹。突然间,窗外的闪电照亮了房间里一个男人的剪影,让永菊心头一惊。
他当然不是老吴。
他比老吴魁梧、挺拔、有气势,圆圆的大脑袋上戴了一顶帽子。他让永菊想起了一个人。
十年前,三个外地来的驴友在穿越天凉山时迷了路,黄昏时闯进春水村。他们敲永菊的门,请求留宿。那阵子吴铁生去大姐家了,永菊用客房接待了三个年轻人。晚上正在她辗转反侧之际,其中一个爬上了她的床。第二天早上他留给她一百元,她推辞,他说算作前晚他们的伙食费。她留恋过他紧绷的臀部和沉重的鼻息。她以为他会再回来,但十年过去了,再也没有人在黄昏时叩响院门,而她有天猛然发现,自己竟然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过路客的名字。
这里是大地的死角呵。没有人会为了春水村,越过那片污浊而艰辛的海洋。
永菊披上睡衣爬下床,走到窗边。她伸手拥抱住了黑暗中的男人。岩糯,岩糯,岩糯。她一边低吟,一边摩挲他的胸肌、小臂、臀部以及尾巴。她握住那段冰凉光滑的尾巴时,突然想到了什么,蹲下身卸下了滑轮。
她坐回桌边,拿起它缓缓放入自己的体内。她呻吟着,在接连不断的闪电中浑身颤抖。这久违的充盈感让她回忆起了那些雨雾蒙蒙的黎明,芭蕉叶上的露水和木瓜的气息……一只蚂蝗曾在她高潮那一刻死死咬住她的小腿肚。
第二天清晨她替他装回尾巴,把他的夹克衫领子掖好,在他脖子上加了一条围巾。她做这一切时都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
自那以后,村里的女人都注意到了永菊的变化。她们议论她脸上总是喜滋滋的,一离开玉米地,就急冲冲往家里赶,仿似家里藏了个人。
永菊一进家门便拥抱住35号,把头埋进它的怀里,它的锁骨时而硌疼她的耳朵。她用十八岁时尖细的嗓音说话,一边做饭一边和他扯家常,把憋屈了一辈子的心事讲给他听。她也会差使他给自己递盐瓶,在接过时娇嗔:“你下次能不能动作快一点呀?”她在家里时开始注意形象,比如睡衣要穿成套的,头发总是梳理整齐。黄昏时她和35号在院子里散完步,不忘替他擦洗脚丫和尾巴……
在月亮升上来后,她紧紧拥抱35号的身躯,亲吻他锋利的锁骨,在节奏温和的动作中达到高潮。
去年有上海的战友给永菊写信,说起他们一行人在三十年后又重聚勐腊农场。永菊问了一圈当地人的近况,最后才旁敲侧击地问起当年的岩糯。他说这小子过得不错,开了辆福特牌越野车去机场接他们的。他娶了个汉族女人,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和一个儿子,承包了几百亩橡胶林。
永菊在收到那封信以后不下十次梦见岩糯,他在梦里还是黝黑、精瘦、十八岁的样子。
[六]
老吴回来了,因为放心不下他的35号。他甚至担忧收废铁的老头又去了,永菊已经把它们都称斤卖了。他推开院门,却吃惊地发现它们整整齐齐排列在门廊前,永菊正在院子里喂鸡。
永菊对机器人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她每天替它们擦上机油,带它们在院子里活动,当老吴在废弃的马厩干活时,她会端茶倒水,不时提些改进意见。起初这一切让吴铁生感到困惑,但很快他又有几分得意,相信这是自己被压抑多年后终于反抗家庭暴政所取得的成果。
某个午后他刚要出门,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太阳这么烈,你们上哪儿?”
“村子口溜达。”
“等等。”妻子扭着腰跑上来,递给吴铁生一顶草帽,把另一顶戴在35号的脑袋上,并细心地在它的下巴打了个结。
老吴发现永菊现在说话音色都细了,气若游丝一般,脸蛋总是红彤彤的。他的内心甜蜜,究竟有多少年没见过永菊这么温柔迷人的模样了?
“来了。”村民交头接耳,走到各自的门外张望。有人对35号很失望,你看,这都二十一世纪了,机器人不应该还长这土样,应该像飞机,或者驴。有些人觉得好,老吴到底牛逼,35号这回真像个人儿了,比老吴更高,更结实,更威风。35号停下脚步朝他们鞠一躬,引来孩子们疯狂的尖叫。
老吴受到永菊的鼓舞后,开始反省这么多年来对妻子的亏欠。他希望加紧完善35号,干出一番事业。他要带着35号和永菊逃离春水村,他要让自己的女人过上好日子。
“来,快过来。”那天吃完早饭后,老吴在院子里朝永菊招手。永菊顺从地走过来,在围裙上缓缓搓着手,显得有几分羞涩。
老吴诡秘地一笑后,35号突然开口了。
这个庞大的家伙竟然摇头晃脑,用比永菊更尖利的嗓音唱了起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
永菊霎时面色惨白:“你给他配个女人嗓子干嘛?”
老吴洋洋得意:“我这次在镇上买了盒邓丽君,现在它能唱歌、会说话了。”
老吴刚转身离开,永菊立马一把抱住了35号,眼泪哗哗落了下来。“为什么变成这样?别怕,别着急,”她紧紧搂住他的脸蛋,“我会让他把你的声音变回来,他没有权力折磨你。”
老吴回来了,轻松拨了拨串在钥匙串上的遥控器,让35号开始唱下一首。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走,咱溜达去。”老吴欢乐地拨了拨35号的手。
老吴和35号逛出院门时,那真诚的歌声还在燥热的空气中继续:“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
永菊追出一步,看着他俩远去的背影。35号的尾巴拖在地上,轮子与大地摩擦。他走得趾高气扬,头都没有回。
永菊感到胃里空落落的,正如同在火车站与岩糯永别的那个凌晨。
[七]
老吴那天经过邻居的田地,看到一个裸体的年轻女子人偶。她斜躺在田埂上,白皙肤色与黑色大地形成耀眼的对比。她的乳房上沾满泥垢,双腿趴开,红色嘴巴张成O形。老吴以前也见过服装店人体模特竖在田地里驱赶鸟雀,但从没见过这一种。他停下来观察了一会儿,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肩膀皮肤。
那天晚上老吴没有回房间睡觉。他在马厩里连夜赶工。他把人偶的皮肤一点点儿剪开。他的心情激动,谢天谢地,它是那么富有弹性!虽然皮肤表面积小,但可以尽情拉伸,而且手感比自己的皮肤更细腻一些呢。
当接触到人偶的下面时,老吴有些踟蹰和害臊了。他用手指胆怯地探究了一下那条紧实的缝隙后,又抬头看了看正盘腿坐在那里的35号。说实话,他早就忘记了造儿子养老的初衷,几乎没有考虑过35号的性别问题。
“你说呢?”他问。这回,35号没有回答他,但显然他也没有对已经粘上的那对高耸乳房表示反对。
最终老吴在35号硬邦邦的下体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用老虎钳撕出一道口子,再把那段剪下来的阴道小心翼翼、完完整整地安置进去。
清晨时分,老吴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给35号戴上人偶的金色卷发。他退后一步,重新打量拥有了性别的35号。从天窗落下来的阳光让她的硅胶皮肤灼灼发亮。
瞧瞧这个性感的家伙啊!小嘴微微张开,眼神迷离。况且,她没有他受不了的燥热和潮湿,没有不规律的颤抖和痉挛,也没有尖叫和眼泪。多么完美的生命,安然、平静、细腻,而又温柔。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欲望如闪电般划过全身。他简直想不起在近十年里他有过这样的反应。上个月他在镇上的发廊理发,洗头姑娘在他头发上摸索。他闻到了洗发水的香气,睁开眼睛看到她白皙的脖子和前胸在他面前晃荡,但他一点都没有反应,那时候他思考过自己是不是已经老得一败涂地了。
他试着挤进去一点。他突然对于自己这么潦草地占有她充满了罪恶感。她或许并不喜欢这么做,她或许会怕疼。需要把她想象为谁吗?想象为发廊女是不是会减轻负罪感?不会。她就是她,她是35号,他的爱人。
她的身体紧实、平滑、冰凉,但他其实想不起真正女人那里的感觉了。他在高潮时从背后死死地抱住35号的身体,那时候他为她想好了名字:咏梅。
[八]
老吴坐在电线、硅胶和废铁皮中间,坐在咏梅的尸体碎片上,黯然神伤了很久。随后,他拨打110,向警方报告了咏梅之死。一定是哪个暴戾而嫉妒的村民杀了她,那个混蛋不得好死。之后,他爬上土坡上等待,从那里可以望见来往春水村的所有车辆。
那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早上当他在永菊的衣柜里翻找咏梅能穿的裙子时,永菊曾朝他投来狐疑的目光。
中午他出门了一趟。回家后刚想要午休,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痴笑。他朝永菊看看,她正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咬着指甲。接着,又是“扑哧”一声,她抓过被子,在被窝里笑得浑身抽搐。老吴心底有些发毛,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几分钟后,他发现了凶案现场。
老吴跺了跺脚,又流下了眼泪。他的掌根在脸上抹开一条黑色的泪痕,喉咙口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你又怎么能懂我对你的心?”
看来,谁都把春水村忘记了。不会有收废品的老头吆喝着一斤五块,不会有镇上姑娘永菊站在田埂上朝他招手,也许,也不会有警车再来了。
他朝远方眺望,除了污浊的荒漠,剩下的还是荒漠。
[作善简介]何袜皮,生于苏州小镇,毕业于南京大学,目前在美国攻读文化人类学博士。诗歌及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山花》《天南》《作品》《中西诗歌》《诗歌月刊》等刊物。出版小说《有病的情诗》(1294),专栏集《快逃,河马来了!》。旅游文集《我走得很慢,但我从未停下》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