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教育变革中的家风嬗变

2014-04-29 00:44罗容海
寻根 2014年3期
关键词:女学家风家庭

罗容海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在中国传统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家是个体的外围扩展,家门里面是私事,外人干涉不得;家同时又是社会的最基本单位,家国同构,有其国必有其家。所以,家是连接个体与社会群体的重要中介,而反映家庭风气的家风,也正是在个体风格和群体的民风社风的相互作用下影响、生成、维系、嬗变,或代代相承,或革故鼎新。

在农业文明数千年稳固发展的古代中国,传统的士农工商社会曾经生发出“耕读世家”“忠厚传家”“勤俭”“忠孝”“和气”“清廉”等许多令世人欣赏和认同的门第家风。这些优良的门第家风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取向,也进一步构建和支撑了古代传统价值观的稳定和传承。

然而,工业文明注定要主导世界。当陆续完成工业革命的西方列强在坚船利炮的支持下闯入中国,传统的东方式农业文明迅速土崩瓦解,中国日益成为世界化生产的一部分。新的生产方式、新的价值观念,深刻地影响着数千年来颠扑不破的门风家风。曾经被封为家庭金科玉律的“耕读之风”“箕裘之风”“清贫之风”“谦抑之风”等,无一不受到剧烈地冲击而被迫进行转换、变革。

而在晚清这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对家风冲击最直接也是最主要的,要数晚清教育变革。

科举改革与耕读之风

“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这则已经不知来历的对联所代表的“耕读之风”,堪称我国影响最大、流传最广、历史最久的家风。耕读之风大约起源于什么时候,已经难有确切年月可考。我们的祖先很早就认识到了耕作对家庭的重要性,如《颜氏家训》有言:“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种之,薅锄之,刈获之,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入仓廪,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但是耕读之风的形成,却不应以家庭重“耕”意识之形成来界定,因为这是整个农业文明的底色,而应以家庭重“读”思维的定型为标志。在朝代上来看,耕读之风的形成大约在两宋时期。

在两宋之前,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家规家训大体讲究如何在行为上勤俭谦抑,战战兢兢,“居高者畏其危,处满惧其盈”,以保全其身其家。汉末六朝时局动荡,世家大族,旦夕祸福,风云难测,故常常生人生无常、家国沧桑之感慨。而到了宋代,时局安定,文风大盛,尤其是科举取士日多,制度日渐成熟,“读书”成为当时家庭共有的自觉意识,耕读之风最终形成。南宋陆游在《放翁家训》中说道:“子孙才分有限,无如之何,然不可不使读书。贫则教训童稚,以给衣食,但书种不绝足矣。”与陆游同一时代的袁采也在《袁氏世范》中说:“大抵富贵之家,教子弟读书,固欲其取科第,及深究圣贤言行之精微。然命有穷达,性有昏明,不可责其必到,尤不可因其不到而使之废学。”

这种形成于宋代的耕读之风,附丽于元明清三代稳定繁荣的科举制度,一直持续到晚清,形成了源远流长的“耕读传家”的家风传统。明代大儒吕坤在其《孝睦房训辞》中起首一句便是:“传家两字,日读与耕。”直到近人冯友兰在其《三松堂自序》中还自述:“说到秀才,母亲深深知道这个功名的分量。她常对我们说,你父亲听某一个名人说过,不希望子孙代代出翰林,只希望子孙代代有一个秀才。父亲解释说,这话很有道理。子孙代代出翰林,这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在子孙中代代有个秀才,这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这表示你这一家的书香门第接下去了,可以成为‘耕读传家了。”

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之后,部分先知先觉的国人越来越认识到了科举尤其是八股取士制度对于人才的戕害,改革科举的呼声日高。1888年,戌子科增开算学一门,算学开始步入正途。甲午战败,举国震惊,改革逐渐成为国民共识。1897年,贵州学政严修奏开经济特科,次年得旨允行,成为戊戌变法最初的起点。然而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尚未开花结果的经济特科即夭折。

科举制度并没有被根本撼动,耕读之风依旧。在此局势下,即便是思想先进者如奏开经济特科的严修本人,在变法失败之后的次年,当直隶学政案临天津时,也不能免俗地把长子送去参加院试,以期博得一个最初等的秀才功名。

随着清末新政的日益扩展,1905年,清政府正式废除科举取士制度,学校成为读书人的新途径。然而,新型学校制度下的读书人和科举制度下的读书人已经迥然不同。

在科举制度下,读书是一门专门的职业,没有功名可以一直考功名,考上了功名,就迈入“士”阶层,达则出门做官,穷则闭门读书。而新型学校制度之下,不仅学有年限,而且学有分科,读书只是作为职业的准备,成了未成年人专属的事情。原本作为家庭内老中青少所有成员共同分享和体认的“读书”,在科举制之后的学校时代,成为了仅仅是青少年的事业。

当然,家风一旦形成,仍然具有一定的延续性。即便是科举废除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大多数家庭对于“读书”的尊崇依然延续。正如学者陈毓贤在《洪业传》中描述科举废除之后洪业的学习时说的那样:“在他父亲的督促下,洪业便好好地念书,已不是为了将来考科举做大官,也不是像儿时为卖弄聪明,而是正正经经地要学怎样做学问、做人。”

如上所言,科举制坍塌之后“读书”传统依旧存在,但此时的“读书”,已经和科举制度下“耕读传家”中的“读书”大不相同。就内容而言,已经不再有人学习古板的“八股”“策问”,学校里学的已经是日文英文、算术几何、修身国文、体育音乐、法政教育、声光电化,范围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就方式而言,如时人所言:“试思生今世者,处希文之贫,怀希文之志,一切法律、政治、声光化电、汽车、格算、异域语言文字诸学,有能息居一室,独修而得者乎?”(1906年II月5日《申报》)

当“废科举、兴学校”在变革“读”的家风之时,近代工商业的兴起、城市的繁荣、世界市场的一体化也正在改变着“耕”的家风。“读”已经不能自我圆满,“耕”也已经不再宁静自足,“工”和“商”在近代化进程中以不可逆转之势颠覆着“士农工商”的传统座次。耕读之风终于渐去渐远,化作了近代转型中一丝令人惆怅的“乡愁”。

实业教育与箕裘之风

“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在古代社会,不弃祖产、不更祖业被认为是家庭的优良美德。作为“孝”的一种表现,继承祖业不仅仅是一种从业优势,更是一种道义负担。所以,“克绍箕裘”既是维系门第家风的一种手段,也是令人称许的家风之一。

克绍箕裘之风起源很早,自远古时代起,史官、巫、医等职业就世代相传。先秦时期士农工商分业而居,分业而教,如《管子》所言:士农工商四民者,因而子弟们“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故“士之子常为士”,“农之子常为农”,“工之子常为工”,“商之子常为商”。

秦汉以降,四民杂居现象日增,行业流动加剧,然而克绍箕裘依然是职业代际传承的主要方式。在延续子承父业的同时,善保祖宗成业受到家庭的极度重视。聚族而居,代代相守的家风渐渐形成。如南宋赵鼎《家训笔录》中第十三项:“田产既不许分割,即世世为一户。同处居住,所贵不远坟垄。”明代姚舜牧《药言》:“祖宗血产,由卒痦拮据而来,生于斯,聚国族于斯,固其所深祝者,万万不可轻弃。”

时至近代,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新的机械制造业、新的农业、新的经商方式层出不穷。许多有识之士如冯桂芬、马建忠较早地认识到了大力发展工商业、开展商战的重要性,实业教育开始受到重视。1904年1月,张百熙、荣庆、张之洞为推行“癸卯学制”联合上奏《重订学堂章程折》,其中说道:“国民生计,莫要于农、工、商实业;兴办实业学堂,有百益而无一弊,最宜注重。”1903年,袁世凯起用留日归来的周学熙建立直隶工艺局,大力发展制造业和实业教育,取得了不菲的成绩。

1904年,周学熙建立实习工场,招收官费工徒200名。工徒每日讲习书课一小时,聘请日本技师五名,除讲授必要学科外,指导工徒进行实地操作训练制造产品。数年之间,京旗、奉天、蒙古、察哈尔、山东等地学徒纷纷前来,实习工场头三年间,毕业700余人。这批学员分赴本省、外省充作工师、匠目,转相传习,成为中国最早的初级技工。

在袁世凯、周学熙、严修等人的支持下,直隶实业教育突飞猛进,1906年即建成“初等农工业学堂暨附设艺徒学堂二十一所”,并在中小学堂大量附设“小工场”,以培育“实利主义教育”。1907年学部奏派调查直隶学务员的报告指出:“查直隶教育最进步者第一师范与小学,第二即为实业教育,恐他省现未能与抗衡也。”

晚清实业教育兴起,打破了传统社会非读书科考即子承父业的职业传承态势。职业传承的主阵地由家庭向学校转移,并出现多样化、专业化、规模化、系统化的特征。实业教育给贫寒子弟提供了多种多样可供选择的就业机会,并为新的一代跳出家庭的束缚走向更广阔的社会,成为时代“新民”铺平了道路。新兴实业教育以其专业性、高效性,扭转了以家庭为单位垄断技术技能的传统局面,成功地将技术和职业功能从家庭中剥离,为家庭回归亲情本位,回归生活本位,建立民主、多元的新式家庭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实业教育促进了职业的代际流动和人员的地域流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保守祖宗成业对于青年一代的压力和束缚,有利于青年一代的自由成长,而传统大家族也更容易通过职业分化实现产业转换,在新时代中与时俱进,重新焕发新面貌和新活力。

进入民国之后,实业教育逐渐向更注重人性意味和社会意义的职业教育转化。子孙也日渐脱离其职业传承的本意,主要在保持家族产业总量、延续祖先美德、传承家族精神方面继续发挥着一定的影响。

女学兴起与扬男抑女之风

农耕文明和父系社会里,家庭内的扬男抑女之风由来已久。自汉代班昭撰《女诫》,倡导女子要柔弱、顺从、敬谨、勤敏、忠贞等,后世历代女子教育文献如《女论语》《女小儿语》《闺范》《母训》等无一不遵从这条线路,进而发展出“三从四德”等抑制女性的各种条规。

在历代家规家训中,对于女子教育,首要的是遵守妇道。如明代庞尚鹏在其《庞氏家训》中规定:“女子年六岁,诵《女诫》,不许出闺门。”其次是言行规范教育,如举止、言语、饮食、服饰等。清代陈宏谋《教女遗规》中说,女子从小就须“低声下气,谨言寡笑”,“莫举止轻狂,莫妖乔打扮,莫高声大笑”。再次是女红等家务教育,清代蒋伊《蒋氏家训》:“女子止主中馈女红纺织事,不得操夫之权,独秉家政,及预闻户外事。”而对于知识教育,中国古代大多家庭对妇女则有意无意地实施了知识禁锢的做法。明人温璜的《温氏家训》明确提出:“妇女只许粗识柴米鱼肉数百字,多识字无益而有损也。”清代靳辅《庭训》也指出:“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他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墨,做出无耻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陈眉公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谓至言。”

直至晚清,即便如曾国藩者,对于家中女子,亦谆谆教诲要“柔顺恭谨,不可有片语违忤三纲之道”,“以能耐劳忍气为要”,“历观古来世家久长者,男子应讲求耕读二事,妇女须讲求纺织、酒食二事”。

在传教士教育和西方教育思潮的影响下,19世纪90年代,女学开始引起国人普遍重视。时人认为:“欧西男女并重,所以人才较多,于中国苟能仿而行之,将见中国之妇女皆为有用之人,而不至为人所轻弃……然则欲使人不轻视妇女,俾妇女皆为有用之人,则奈何?日必使之读书识字而不裹足,则自然有用矣。”(1896年3月10日《申报》)而梁启超则站在保国保种保教的立场上提出“妇学举实天下存亡强弱之大原也”,“妇学为保种之权舆也”(《变法通议·论女学》),主张大兴女学,认为其是母亲教育和家庭教育的前提和基础。1904年1月,“癸卯学制”颁布,女学归人家庭教育法,女子教育取得合法地位。

留日热潮兴起之后,源自日本的“贤母良妻”主义输入中国,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女学的发展。经过数年的舆论宣传,培养“贤母良妻”逐渐成为人们在女子教育上的共识。

尽管将女子教育放在家庭教育范畴,将目标定位为“慈母贤妻”,离男女平等平权的妇女解放思想仍相去甚远,然而经过晚清女学的兴起,传统的“扬男抑女”之风得到了较大的改变。女子教育不再局限于“中馈女红纺织事”,而在“读书知文明理”方面亦有了较大的权利。获得了教育权的新兴女子,利用其性别特征,于晚清教育格局中,在家庭教育、幼稚教育、师范教育、医学教育中占据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成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新兴社会力量,为后世以平等平权为诉求的彻底的妇女解放运动奠定了基础。晚清形成的这种女学局面,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

结语

家风是家庭教育的客观结果,而家庭教育是普通教育的微观体现。晚清教育改革是传统教育向现代教育全面转型的开端,其涉及教育内容、教育方式、教育精神等方方面面的变化,而这其中任何一个细微变化,都会反映到家庭教育之中,引发家风的相关嬗变。以上所举科举改革之于耕读之风、实业教育之于箕裘之风、女学兴起之于扬男抑女之风所引起的变化,只是晚清教育变革中家风嬗变的若干案例。其他如晚清教育变革中体育的兴起引发家庭积极向上、竞争主动的风气,卫生的重视引发家庭健康科学的生活方式转变,美育的兴起引发传统家庭中审美活动及相关道德观念的相应变化,等等,亦同理可知。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教育,一个时代的教育产生一个时代的家风。时代变动不居,家风也应与时俱进,不断革新。唯有如此,才能使家在国家社会中发挥应有的“细胞”作用,才能让好家风凝聚社会人心,在维系和革新社会核心价值观的进程中不断释放积极有为的正影响、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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