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松
套马杆
锅庄是辽河湾九河下梢一个弹丸大小的屯子。屯子四面被河堤绕住,像口大锅,故名锅庄。
民国十年的一个暖暖的春日的午后,锅庄外的草场上马儿嘶鸣,孙兴桥正在和伙计二杆子和哑巴三儿套马呢。远处的大辽河在午后阳光下闪着潋滟的波光,和草场上的马群相映成趣,绘成了一幅宁静悠远的山水画。
“二杆子,把那匹大红马给我套住。哑巴三儿,给我装袋烟。”孙兴桥兴冲冲地冲着两个伙计吩咐道。阳光照在他穿着褐色马褂的身体上,给他瘦削的身躯镀上了一层金黄。
两个伙计真听话。就见二杆子飞身上马,操起套马杆儿就奔向了那匹大红马,望着草场上荡起的那片烟尘,吸着哑巴三儿给他装好的烟锅,孙兴桥的眼睛乐得眯成了一条缝儿。套马,在当时可算是一门绝活儿,没有高超骑术的人是套不着马的,就是现在的内蒙,能够轻松玩套马杆儿这手绝活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孙兴桥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在小小的锅庄乃至辽河方圆数百里,孙兴桥也是出了名的绅士贤达。孙兴桥家有良田千顷,仆妇成群,是方圆百里的首富,因在家中排行老五,所以,大伙儿都给他叫孙五老爷。更主要的是,孙五老爷识文断字,是清末的最后一批举人。举人,在那个年代的老百姓心中可是最为神圣不过的称呼了。孙五老爷中举的时候,整条街都放鞭炮,孙家更是大摆宴席,无论贫富,均可以到孙家白吃白喝。
可天有不测风云。孙五老爷本以为考上举人就可以当官显赫了,可没想到,天下改朝换代,冯玉祥的大兵将宣统皇上赶出了北京城,他这个举人的名号也就成了过去。
不过,孙五老爷虽是读书之人,却通经商之道,那时,他见东三省的中药材奇缺,就在县城办了个专门经营南北药材的商号。经过了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孙家就成了这一带的首富。这时节,正赶上国内军阀混战,再加上盗贼横行,进货的渠道非常不畅,买卖是越来越不好做了,孙五老爷脑子一转,鸟枪换炮,利用多年的积蓄置了不少土地,做起了放债收租子的土财主。
孙五老爷是个文能提笔武能拿枪的主儿,他除了读书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喜好就是骑着头马套马。据说,孙五老爷祖上是在旗的,因此,擅长马术。为此,他们家养了数十匹好马,不是为了拉车,而是为了消遣。风和日丽的时候,孙五老爷就和贴身的伙计二杆子、哑巴三儿去屯子外自家的草场上放牧。一到草场,孙五老爷就来了兴致。无论什么烈性的马,被孙五老爷拿着套马杆子一套,都会服服帖帖。
不过,有时候孙五老爷累了,就会让哑巴三儿替他按摩后背,二杆子去替他套马。孙五老爷家的伙计不下百号,可孙五老爷就对这两个人另眼相看。哑巴三儿是孙五老爷在一个大雪天在大门洞里救下的一个冻昏的孤儿,没想到竟是个哑巴。孙五老爷人真不错,一点也不小看这个哑巴孩儿,给他起了名叫哑巴三儿。这哑巴三儿别看说不出话来,可是人特精明,孙五老爷交待的事情没有一件不办得利利索索的,所以,深得孙五老爷喜爱。
二杆子是个二十左右岁的小伙子,这小子不但会来事儿,而且也有一手套马的绝活儿。去年开春儿,孙五老爷在草场上套一匹刚买来的大青马,可无论他怎么套,那大青马就是不上套儿。
孙五老爷累得通身是汗,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一个背着褡裢的小伙子出现在他面前说:“这位爷儿,您先歇会儿,小子替您将这匹大青马给治服。”
孙五老爷勒马一看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剪着锅盔头,穿着对襟的土布褂子,细高个儿,浓眉大眼,人长得挺精神。孙五老爷一看就喜欢上了。为啥?因为孙五老爷年过四十,娶妻三房,至今仍然没有一男半女,所以,会套马的二杆子的出现,孙五老爷就觉得对脾气。
他把套马杆扔给二杆子说:“好样的,治服大青马我给你十块现大洋!”也不知是这十块现洋的鼓励,还是孙五老爷的豪爽,二杆子飞身上马,拎着套马杆一个“镫里藏身”,几百米外就将大青马给套住了。
“好利索的身手!”孙五老爷翘着大拇指赞叹道。
随后,孙五老爷就问二杆子叫什么,家是哪儿的。二杆子告诉他说,他是二十里外李家汤锅的一个小伙计,这次是奉掌柜的吩咐去下边屯子里收购几匹老弱牲口下汤锅的。孙五老爷问二杆子一年给他多少工钱,二杆子就说除了填饱肚子以外,一个月一块大洋。
孙五老爷就乐了,对二杆子说:“我给你十个大洋,你去辞了你们掌柜的,给我当伙计得了。要是干得好,逢年过节的还有赏。”
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儿啊!二杆子当时就磕头答应了。二杆子不但马术好,而且人精灵,深得孙家上下的喜爱。特别是孙五老爷,拿二杆子就当亲生儿子似的。所以,里宅内院,从不避讳他。
孙五老爷有个三姨太,长得那个水灵劲就甭提了,孙五老爷将她当心尖儿。二杆子到孙家不久,孙五老爷就给他们做了介绍。二杆子一进屋就愣在那儿了。原来,姨太太竟然是自己未过门儿的媳妇尹月娇。
不过,二杆子反应特快,马上行礼请安。尹月娇也反应很快,当时就扑哧一乐:“不要这么客气,以后大家就是一家子,有什么事情就开口,老爷是个场面人儿,不会亏待你的。”
尹月娇说着拿出一封现大洋塞到了二杆子手里:“一点小意思,回去孝敬你们家老太太吧。”
二杆子谢恩退去,一边往外走一边想,怪不得尹家退亲,原来月娇是嫁了孙五老爷。刚开始有点想不通,可一想又释然了,谁让自己家里穷呢。月娇长得如花似玉,嫁了自己会受罪的,跟着孙五老爷这样的人,吃香的喝辣的也不枉活人一回。二杆子小的时候,父母就将他和二道沟的尹家三姑娘月娇订了亲。等到商量月娇过门儿的时候,尹家却退了亲。二杆子到尹家说理,尹家的人说,不是他们有意悔婚,而是月娇不见了。至于月娇去哪儿了,尹家的人却摇头不知。二杆子只好耷拉着脑袋回了家,没想到月娇竟成了孙五老爷的姨太太!
这天,孙五老爷下乡收租,二杆子因为有点不舒服就没去成。快到中午的时候,门开了,尹月娇晃着身子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坐在二杆子身边了,眼泪就哗哗掉了下来:“杆子哥,你还恨我吗?嫁给五老爷,这里边有一些故事呢!”
尹月娇一边抹眼泪一边讲述了嫁给孙五老爷的经过。
原来,尹月娇的父亲得了重病,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欠了不少驴打滚的高利贷。到期还不上人家,债主就找上了门儿。人家一看尹家穷得丁当响,就说,那就拿你闺女抵债吧!没办法,尹月娇只好为父抵了债。债主一看尹月娇长得水灵,就将她卖到了窑子里。恰好孙五老爷去逛窑子,发现了尹月娇的美貌,就给了老鸨子一千大洋为她赎了身,然后又娶了她当姨太太。讲述完了这些,月娇泣不成声。二杆子好言安慰了一番,月娇这才忍住了哭声。
二杆子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现在,我得给您叫姨太太啊,咱们不能乱了辈分不是?”
尹月娇点了点头,将一双新做的“千层底”塞到了二杆子的枕头底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老爷问起,就说是市面上买的。这点钱不多,是我的私房钱,你到街上去抓点好药回来。”
月娇说着,又将一块现洋递给了二杆子。二杆子心里头一热,这月娇,还真是个重情义的人。她走到今天,实在是迫不得已啊。为了父亲的病卖身还债,也是个孝女啊。这样的女子,只是说书的说过,没想到眼前的尹月娇就是这样的一个孝女。二杆子这样想着,不但不恨月娇了,反倒对她萌生了一丝敬意。
突然,屋外响起了炸雷,把月娇惊了个花容失色。电闪雷鸣,二杆子打个激灵也从炕上坐起来了。这时,屋顶上又响了一个炸雷,月娇一下子就扑到二杆子怀里了,身子哆嗦成一团:“二杆哥,我怕。”
两个人以前订过婚,也见过面儿,所以,尹月娇投在他怀里避雷,二杆子也就没有大惊小怪。可等惊雷过后,尹月娇扎在怀里还没有走开的意思,二杆子就有点受不住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啊?再怎么说,人家现在也是主子,老爷的心尖儿姨太太啊。二杆子就把月娇推开了。月娇脸儿一红,没说什么,顶着雨走了。
闻着月娇身上留下来的胭脂味儿,二杆子不禁羡慕起老爷来了。有钱有势就是好。这么大的年纪了,竟还有这般年轻漂亮的女人相伴。
尹月娇前脚刚走,门开了,伙计大柱子进来告诉他说,东家说,他今天晚上不回来了,下边屯子里的王老爷留他在那儿喝酒,让他来传话儿,好好照顾家里头,特别是炮台上的防务,千万不能放松。
大柱子说完话走了。东家既然今晚上不回来,他就是有病也得打起精神头来。这年月,世面上不太平,常有抢劫的土匪。为防匪患,东家在院子的四角砌了炮台。东家对他不错,日子不多,东家就教他打枪,现在,二杆子的枪法比东家也差不了哪儿去。
晚上,二杆子就招呼几个伙计上了炮台。赶上秋凉夜,伙计们正在冷得哆嗦的时候,灯笼一挑,一个丫头拎着食盒走了上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落肚,伙计们就精神起来了。
丫头悄声对二杆子说,三姨太屋子里有现成的,要他过去吃。二杆子就去了尹月娇的屋子里。照例,当着丫头的面儿,二杆子规规矩矩请了安:“姨太太,您找我?”
尹月娇指了指太师椅,二杆子坐下了。丫头端上两碗热腾腾的馄饨和几个熟菜,又将一壶酒摆在了八仙桌上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二杆子和尹月娇。屋子里除了两个人的呼吸声,静得地上掉一根针儿都能听得到。
二杆子不知道尹月娇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试探地问:“姨太太,您这是……”
月娇给二杆子和自己一人满了一盅子酒:“天凉了,就想让你进屋来暖暖身子。”说着起身绕到二杆子身后,用柔指轻轻地捏了二杆子的肩膀,柔声说:“杆子哥,这衣裳这么单薄,你还有病,也不说多穿两件。来,陪我干了这盅酒。”
尹月娇说着,将桌子上的酒盅端起,也不知怎么的就那么一绕,挽起二杆子的一只胳膊,笑吟吟地说:“杆子哥,陪我喝了这盅交杯酒,行吗?”
二杆子只觉得身上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脑门子上来了,还没等他说话,尹月娇竟然一屁股坐在他怀里了。星光下,一条影子在窗外一闪,就不见了……
半年后,尹月娇的肚子大了起来。这天晚上,孙五老爷操枪逼着尹月娇:“臭婊子,快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你要是不说出来,老子就一枪崩你个脑袋开花。”
尹月娇还算镇静:“老爷,您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您还不知道吗?我尹月娇虽是窑姐出身,可嫁你孙兴桥的时候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啊。”
孙兴桥一个嘴巴就抽了过去:“娘的,老子天生就是个废物,我早就看过多少回了。快说,肚子里的是谁的野种?”
尹月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开了:“老爷,都是您引狼入室啊!我们订过婚的,这个孩子其实是……”
尹月娇说到这儿扑到孙五老爷怀里了:“老爷,您可得为我做主啊!我肚子里怀的是二杆子的种,您不在家的时候,这小子总是勾引我,有一天下大雨,您不在家,他就进我屋,把我给……”
尹月娇说到这儿哭得更凶了:“老爷,都是我不好,您就崩了我吧!可我瞒着您不说,也是为了咱孙家的名声啊!”
“二杆子,你这个龟孙子!老子待你不薄,你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来!”孙五老爷拎着盒子炮,就来到了二杆子住的屋。
二杆子从睡梦中惊醒,他见孙五老爷手里操着枪,两眼喷火地看着他,就问发生了什么事,孙五老爷大怒:“二杆子,我一直拿你当我的亲生儿子来看,你瞧瞧你做的好事!”
二杆子越发不解了,孙五老爷索性就将三姨太被他搞大肚子的事儿全盘说出,末了说:“老子早就防着你这一手呢!我孙兴桥套了大半辈子马,这套马杆的含义我还是知道的。我早就看出你和三姨太之间眉来眼去的,于是我就故意给你们腾出空来,没想到你小子还真往这套子里头钻。”
二杆子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分辩说:“东家,您对我恩重如山,我二杆子再怎么着也不会做下这等猪狗不如的事儿来的。老爷,您怎么胡乱往别人身上扣屎盒儿啊!”
孙五老爷微微一笑:“姨太太亲口对我说的,那还有假?二杆子,男子汉大丈夫把事儿做下了就得承认,即便这件事儿不怎么光彩!”
二杆子虽然对天发誓,可孙五老爷已经没有了耐心,他打开了匣枪的保险。
“东家,枪下留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来。孙五老爷回头一看,哑巴三儿闯了进来。让孙五老爷和二杆子感到震惊的是,说话的竟是哑巴三儿。起初,孙五老爷仍不相信刚才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直到哑巴三儿从嘴里说出第二句话来时,孙五老爷和二杆子这才相信刚才这句话的确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哑巴三儿说:“您不是叮嘱我看着姨太太和二杆子哥吗?东家,我用我的性命担保,姨太太肚子里的种不是杆子哥的!而是另有其人。”
“三儿,你怎么突然间就会说话了呢?”孙五老爷惊问道。
哑巴三儿嘿嘿一乐:“东家,不怕你怪罪,我原本就不是个哑巴。”
哑巴三儿说出了他装聋作哑的来龙去脉。
哑巴三儿十多岁的时候随爹娘闯关东,爹娘不幸染了重病先后离开了人世。爹咽气的时候嘱咐他,世道太乱,千万不要多嘴多舌,最好的办法是装聋作哑,即便吃点亏也能保住条性命,等将来长大了,再回关里老家去。哑巴三儿听了爹遗言,装聋作哑乞讨为生,没想到遇到了好心肠的孙五老爷。由于他是个哑巴,孙家的人对他从不为难。
孙五老爷听了哑巴三儿的讲述,不由感慨万千:“三儿,你说我屈说了二杆子,你有什么证据吗?”
哑巴三儿点了点头。
原来,那天晚上,二杆子哪见过这阵仗,一下就将尹月娇给推开了,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姨太太,您这是干什么?要是让老爷知道了,就了不得了!”
尹月娇喘着粗气,胸脯子喘得像拉动的风箱,娇声说:“杆子哥,难道忘记了我们的过去了吗?”
是的,过去的一切又怎么能忘了呢?两个人订婚后,逢年过节的,两个年轻人也常见面的,那时候的尹月娇清纯得像荷塘里的莲花,二杆子喜欢得不得了。一个中秋夜,他们甚至还拉过一次手呢!可过去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现在,人家是别人的姨太太了。
尹月娇还要往二杆子身上扑,被二杆子一把给推开了:“姨太太,再怎么说,您也是我的主子,我不能乱了章法不是?”
月娇又羞又气,扑到炕上就哭开了。二杆子也没有理会尹月娇,快速走出了屋外。这一切,都被在窗外的哑巴三儿暗中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在心里暗自佩服,二杆子真是个好人。所以,当姨太太诬陷二杆子的时候,哑巴三儿就站了出来。
他还告诉孙五老爷,三姨太太其实早和镇上中药铺的少掌柜勾搭上了。有一回少掌柜来给尹月娇看病,尹月娇和少掌柜的在一起打情骂俏的,让哑巴三儿给瞅了个正着。另外,每当孙五老爷不在家的时候,三姨太太总是找个由子去中药铺。哑巴三儿的话在尹月娇那儿终于得到了证实。
尽管孙五老爷气得好像肚子里的肠子被掏空了似的,可他还是忍着痛对尹月娇说:“你走吧!因为你,我差点诬陷了一个好人。”
孙五老爷让尹月娇走了。
尹月娇走后不久,有一回二杆子和哑巴三儿陪着东家在草场上放马,孙五老爷吐了一口烟,望着苍茫的天空说:“打今个儿起,我再也不套马了!”
“东家,您这是怎么了?”二杆子问。
“人老了,没那个兴致了。”孙五老爷淡淡地说着,然后长长吐了口气,背抄着手走了。阳光照在孙五老爷的后背上,渐渐地幻化成了一团耀眼的光晕……
这时节,正是一年春草绿的时候……
窝心脚
天上下起了火,知了聒噪的声音此起彼伏,正值晌午,七拳半正坐在地头的树阴下倒出瓦罐里的稀饭就着一块咸萝卜津津有味地吃着。今年的雨水勤,庄稼撒着欢长。七拳半看着瓦蓝的天幕上那几朵棉絮般的云朵在想,到秋后,准能有个好收成,办喜事时欠孙五老爷家的两担高粱就能还上了。
在锅庄,除了孙五老爷外,只有七拳半至今还让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七拳半他祖父识文断字,是本地有名的大先生,可能是望孙成龙的缘故吧,给这个长孙起名孙继儒,可七拳半并没了却祖父盼望他当个光耀门楣读书人的夙愿,只成了靠天吃饭汗珠掉地摔八瓣的庄稼汉。因为他身材长得矮,大伙形容他只有七拳半那么高,所以就给他起了这个绰号,至于他的真名,因为长时间没有人叫起,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却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他的妻子叫文秀,脸蛋比盛开的桃花还水灵,再加上皮肤白皙得赛过这天上的云朵,有一副白杨般的好身段,迷得周围的男人们都来献殷勤,可文秀总是绕着走开了,大伙儿都说七拳半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娶了这么一个既漂亮又贞节的媳妇。文秀是好看,好看得就像那画上的人儿。每天晚上,搂着文秀软绵绵白嫩嫩的身子,七拳半美滋滋地无数次从梦中笑醒。
七拳半正沉浸在秋后丰收在望的喜悦里,忽听远处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哥,咱家来人了!”
七拳半顺着声音一看,妹子凤儿正站在一棵柳树下喘着气朝他摆手呢!这文秀真是的,大晌午头的有事儿也不自己来,倒让妹子顶着烈日来找他。
这娘儿们,要是给她脸儿,她就能将尾巴翘到天上去。七拳半嘴里一边嘀咕,一边拎起饭罐朝凤儿走过去。
“凤儿,啥事这么着急?”
“哥,你快回去吧,有人来接我嫂子了。那个接她的人自称是嫂子的表兄,爹就叫我到地里来找你。”凤儿说。
什么表兄?文秀从没当他提起过啊。七拳半到家一看,门外的大柳树下停着一辆软篷的马车,车把式正在给马喂草料。进屋一看,椅子上果然坐着一位客人。客人二十七八岁模样,细面长身,穿着白绸子的长衫,戴着礼帽,脚穿一双千层底的燕尾布鞋,身上挎着“二十响”,真是八面的威风。
这个人看样子来头不小啊!还没等七拳半搭言,客人说话了:“原来是妹夫啊,我是文秀的表兄柳少男。母亲多年未见文秀,我今天来,就是想接她到家里小住。”
别说是小住,就是一刻钟,七拳半也不愿意媳妇离开自己的视线。啥也不让她干,看着就养眼,就舒坦。爹看出了他的心思,指着八仙桌上的两封现大洋和几盒上好的点心说:“继儒啊,瞧瞧你柳表兄,一来就给咱拿了这么厚的礼。”
七拳半哪儿见过这么贵重的礼物,马上转变态度,脸上堆笑:“表兄,来了就来了,拿这么厚的礼干什么?文秀愿意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随她的意。”
柳少男见状站起身来说:“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接文秀走。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是天亮前到家的好。”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文秀上了柳少男的车。直到文秀走远不见了,七拳半还挠着脑袋嘀咕,这文秀,咋从来没跟他提起过有这样一门好亲呢?
此时的文秀,面对着接她来的柳少男,激动得泪水都流出来了。柳少男是县里柳县长家的公子。文秀长到了十五岁,为了贴补家用,爹就将她送到了柳县长家当丫头,一个月两块现洋,还管吃管住。那时候,文秀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了。
这一年,在省城洋学堂读书的少爷柳少男放暑假在家,夫人就让文秀照顾少爷的饮食起居。没事儿的时候,柳少男就教文秀识文认字。文秀聪明,一学就会,一个暑期过来,居然认识了好几百个字。为了感激少爷教她识字,文秀特意给柳少男做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呢!少男少女,就这样产生了感情。两个人相爱的事情被柳家老爷夫人知道了,老爷夫人当然不同意儿子娶一个丫头当媳妇,就趁儿子上学的空当儿,将文秀辞了。
文秀回家,七拳半他爹正催着将儿媳妇过了门呢!文秀和七拳半小时候就指腹为婚的。过去指腹为婚和现在不一样,订下来的婚事是不能改变的,尽管文秀爹知道姑爷是个武大郎一样的人物,可还是咬咬牙将闺女嫁了过去。文秀虽说不同意,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容得她有选择的余地?就这样,文秀嫁了七拳半。好端端一朵水灵灵的鲜花,硬是插在了一泡牛粪上。
在此之前,文秀并没有见过七拳半,只听父亲说起过未婚夫的个子不高。个子不高也没什么的,只要身体好就行。可等到新婚之夜丈夫挑开盖头这么一看,文秀的心就像掉进了冰窖。这就是一个半大小子嘛,哪有个男人的样儿?可木已成舟,只能屈就了。好在丈夫一家人对她特好,她的心里这才稍稍有一丝慰藉。文秀在这样的不协调的婚姻生活里过了好几年。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大少爷柳少男会来接她。这几年,文秀一直没有忘记这个让她怦然心动的男人。当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文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没等她开口,柳少男就对惊愣在那儿的公公和婆婆说:“在下柳少男,是文秀的表兄,母亲多年未见文秀,想接她回家小住一些日子。”柳少男说着吩咐车夫将礼品放在了八仙桌上。七拳半家哪儿见过这么贵重的礼物,七拳半他爹和娘也没细问,当时就表态答应了,让凤儿去地里找她哥。
柳少男从省城的洋学堂毕了业,回家一看,文秀被辞了。跟爹妈一打听,柳少男才知道是爹妈的主意。柳少男找到了文秀的父母。从文秀的父母那儿知道了文秀的近况,这才和一个贴心的家人赶着马车来接文秀了。此时此刻,车篷里,两个人互相倾述别后之情。
车篷内,两个人的柔情蜜意自不消说,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马车进了县城地界。不过,马车并没有进城,而是绕过护城河拐到了另外一条岔道。
“少爷,这是去哪儿啊?”文秀不解地问。
柳少男说:“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在县城的郊外租了一个跨院。金屋藏娇啊!”
文秀红着脸儿笑了。下了车,文秀就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这是一个清静的跨院,四周环绕着冲天杨。两个人鱼水般的恩爱就不用说了。
一天晚上,柔情蜜意过后,柳少男说:“文秀,我要娶你,无论花多少钱摆平这件事情都成。”
文秀感动得掉了眼泪说:“少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能对不起我丈夫,我要是离开了他,他不知道怎么生活下去。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喜欢你,可我不能太自私了。你要是想我,就去接我吧。如果你同意,我会处理好的。”
“好吧,我答应你。”柳少男被文秀的善良深深地打动了,他同意了文秀的请求。
几天后,柳少男又将文秀给送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文秀总会带回来一些时新的东西来。七拳半家本来就穷,这回碗里有了油腥儿,个个乐得眉开眼笑。就这样,隔三差五的,柳少男就赶着马车来接她。文秀有时住三天,有时住半月,来来往往风风光光的样子很是让屯子里的女人羡慕。
可是日子一久,这闲话也就出来了。屯子里的孙五老爷家的管家进城看见柳少男和文秀在城里下馆子进戏院了,还说文秀挽着柳少男的胳膊呢。这事儿风一般快地传到了七拳半的耳朵里。七拳半虽然长得小可也是个男人,老婆红杏出墙,他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等到文秀回来的时候,到了晚上,七拳半在文秀身上折腾够了后,就抓住她往死里打,白嫩嫩的身子青一块紫一块的。文秀天生一副倔犟的脾气,咬牙一声不吭,只是说:“我和柳少男相爱是心甘情愿的,你要是看着不顺眼,你就休了我。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好?我曹文秀算不上偷人养汉,要不是可怜你,我早抬屁股走人了。”老婆这么一说,七拳半就蔫了起来。老婆说得也在理儿,好端端的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人儿,算是一朵鲜花硬是插在了自己这堆牛粪上了。要不是生下来就订的娃娃亲,他七拳半甭说和文秀同床共枕,就是看人家一眼也犯错误,人家没和他散伙也就不错了。再说了,自打老婆和柳少男相好上后,每次都带不少嚼谷回来。算一算来,这顶绿帽子戴得也值。七拳半只好将这股怨气埋藏在心底。
这天黄昏时分,七拳半在县城里给爹抓药后兴冲冲地往回走,走到半路,忽听不远处传来数声枪响,一匹快马由远处的乡道上飞奔而来,七拳半看得一清二楚,马背上趴着一个穿绸裹缎的汉子,那马跑到七拳半旁边的时候,汉子扑通一下从马上摔了下来。这当口,数十匹快马也从后面赶了过来。马上的人竟然是鬼子和伪军。七拳半将鬼子们恨得要死,他就不明白这些日本人,不在东洋的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到我们中国来干什么?不用说,这个从马上摔下来的汉子是个好人。不然,这么多鬼子和伪军为什么追着他不放?七拳半想到这儿,费了全身的力气将这个人扯到了蒿草丛中。鬼子和伪军过去后,七拳半这才擦了把汗打量了一下昏迷不醒的汉子。七拳半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汉子竟然是老婆的相好柳少男!柳少男的肩膀上中了一枪,现在已经是昏迷不醒。想着老婆和这个人在一起时会发生的一切,七拳半的心里就像塞了块棉花,他抬眼看了一下不远处的老爷庙,一个大胆恶毒的想法在心里产生了。他从篮子里掏出一把防身用的尖刀,将柳少男裆里那玩意儿给割了下来。
办完了这件事儿后,天已经黑了。七拳半长舒了一口气,多年来积在心里的怨气一散而光。狗男女,这回看你们还老实不?
那时候,交通不便,再加上七拳半身小步短,只好在一个屯子里的亲戚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七拳半又悄悄去了一趟老爷庙,他本以为柳少男会死,可到了那儿一看,除了地上有一摊血迹以外,柳少男踪迹皆无。老爷庙里空无一人,会不会让狼什么的野物给拖走了?可地上并无野兽的踪迹。怪了去了,这柳少男哪儿去了呢?
七拳半本以为文秀这回能和柳少男断了来往,没想到半年后文秀居然一个人又主动去找柳少男了。文秀去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长,足有半个月才回来。七拳半就发现,文秀这次回来换了个人儿似的,比走的时候要苍老了十岁。据文秀说,柳少男是打鬼子“抗联”队伍里的人。被鬼子追杀,在老爷庙里让人救了。
时间飞逝,转眼又过了二十来年。七拳半已经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了。那个时代的中国大地很乱,曾经显赫一时的柳少男被打成了“右派”关进了牛棚。把柳少男打成“右派”的理由很简单,说他是遗留下来的国民党特务。这年冬天,柳少男和许多人一道被关进了“右派营”。巧合的是,七拳半正好在这个“右派营”里当大师傅。看着柳少男每天端着个破碗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打饭,七拳半的心里就如同夏日的河道里刮过一股微风那般痛快。峰回路转,没想到堂堂柳县长的大少爷也会有今天。
世事无常。七拳半绝没有想到,自己也被打成了“右派”。那时候的粮食奇缺,七拳半给老爹买了一根麻花用报纸包着拿回了家。回来的第二天就被打成了“右派”。为啥?因为七拳半包麻花时不慎浸渍了报纸上的主席照片。七拳半知道是和他一块儿回来的二埋汰告的密。这件事情只有他知道。七拳半知道是二埋汰报私仇呢。五年前,二埋汰挑逗文秀,被文秀骂了个狗血喷头,这小子一定是公报私仇。可事到如今,七拳半只能把牙打碎了咽到肚子里。
“右派”们种了不少玉米,七拳半没有想到,为了怕玉米被附近的山民们偷窃,领导们居然让他和柳少男分在了一块儿看青。因为文秀的关系,两人见面虽然有些尴尬,但时间长了,也山南海北地聊两句。七拳半问柳少男,怎么没见你媳妇来看你?柳少男的脸就红成块红布,说他早做不成男人的事了。柳少男这么说,七拳半忽觉心里也不是滋味。要不是因为自己,柳少男何至如此呢?虽然柳少男做不成了男人,可是文秀从此不是再也没和他有过夫妻之实吗?当年,不如成全他和文秀了。
这天晚上,月亮上来了,像个大大的金盘,将天地照得一清二楚。两个人在地头上巡视,刚走不远,一只黑乎乎的老狼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这只狼是饿急了,呜呜地拉着长腔,尤其是那两只绿莹莹的眼睛不亚于两支手电筒。
“不好,有狼!”两个人异口同声喊道。
柳少男反应非常灵敏,他见旁边几步远有一棵不太粗的柳树,一把抱起七拳半说:“快上树!”
七拳半虽矮,身子却灵活,被柳少男抱起来就上了树。做完了这些,柳少男拎着镰刀迎着那只老狼就冲了过去。老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脑袋,向柳少男发起了猛攻。柳少男发现附近除了这棵大柳树外,没有闪躲的地方。他清楚狼善直扑而不善急转弯,就绕着这棵老柳转开了圈子。那狼毕竟是老了,柳少男趁它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一把操起了它的后腿,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老狼不住地朝柳树上甩打。一场惊天动地的较量过后,狼的嚎叫声渐渐没了,老狼被柳少男给甩死了,可柳少男此时也筋疲力尽坐在地上喘气。
这时,七拳半看得清清楚楚,不远处有十几对绿莹莹的光在闪动。七拳半喊道:“有狼群!快上树!”
柳少男也发现了,然而,他并没有上树,而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狂奔。七拳半看得清清楚楚,柳少男很快被狼群淹没了。这棵小树怎架得住十几头饿狼的啃咬呢?七拳半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知道,柳少男是为了救自己,把狼群给引开了。
想起柳少男救自己的一幕,七拳半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挨上了重重一脚,疼了好久好久。不过这件事,他没法和文秀说。每次想和文秀说的时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打那儿以后,七拳半就有了心口疼的毛病,这毛病一直伴随他到死。又过了二十年,七拳半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弥留之际他想和白发苍苍的文秀说,他这辈子就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那就是他救下了柳少男后突发奇想,利用小时候跟爹学的骟马的手艺把柳少男给阉了。他多么想和老伴说说他这么多年来心口疼的原因啊!这时,他看到了窗外有个人在向他微笑着招手。他努力地张了张嘴,可是一口痰上不来,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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