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米强

2014-04-29 16:45:00王宏哲
当代小说 2014年11期
关键词:李老师校长奶奶

王宏哲

柳街镇中学初三学生米强不知道,在他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那个下午,他的学生生涯就要走到头了。

那天下午第一节课是自习课,全班同学大都趴在桌子上或者看书或者做题,惟独米强神不守舍地把头扭过来扭过去,眼睛在一个个座位上看来看去,像是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人,急于要说什么事。他细长的脖子长长地伸着,一颗圆圆的小脑袋灵活地转来转去,椅子在他的屁股下就弄出了一些吱吱扭扭的声响。可是,大家似乎对他弄出的声响闻所未闻,谁都没有朝他这里看上一眼的意思。

米强就缩回了脖子,一脸失望地低下了头。

米强把脑袋低到了桌子下,一只手就在裤兜里摸出了一个新手机。手机是上午的时候才买的,可惜大家谁都还不知道,米强就莫名的有些失落感。他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就故意捅了捅同桌的肖亚亚。没想到肖亚亚只是朝边上让了让,低着的头连抬都没抬一下。米强就坏坏地笑了一下。他把手机重新往兜里一装,就取出了圆规抓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朝肖亚亚的胳膊上扎。

啊。肖亚亚像是在睡梦中被蛇咬了一口,捂着胳膊肘就凄惨地尖叫了一声。班里的同学一下子就都扭过了头朝这里看。只见肖亚亚捂着胳膊咧着嘴,眼睛里含着泪水正怒目朝着米强看。米强这时候脸上却带着笑,像是一个刚刚演出完毕的演员,冲着围拢过来的目光微笑着一下一下地点着头。

班主任李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教室的。李老师说吵什么吵什么,再有几个月就要中考了还有工夫瞎起哄。说完了就拿眼睛在人群里扫。扫见了满脸带笑的米强,就用指头指着,说你,你,就是你,赶快到校长办公室去一趟。

米强从座位上站起来。米强看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朝自己射过来。他就站起身,微笑着在大家的注目下慢慢地往教室外边走。

校长室离教室并不远,出了门沿着走廊朝右边再一拐,第一个房子就是校长的办公室。校长办公室的门半开着,米强看见校长正在和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说着话,他就磨磨蹭蹭地进去了。校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矮胖子,额前的头发掉了一大片,明晃晃地闪着光。他正坐在桌后边挥舞着双手向对面一位老师说着什么事,就看见米强歪歪扭扭地站到了房中央。校长立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伸着白白胖胖的手指指着米强问,你是哪个班的,怎么不打报告就进来了。米强说我是初三四班的,班主任李老师说是你找我。校长收回那只白白胖胖的手,在自己光亮的脑门上拍了拍,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出去,先出去,我这忙完了再叫你。

米强说了一声哦,就退出了校长办公室,站在门口摇晃着脑袋,一边左顾右盼着,一边一眼一眼地往校长办公室瞄。

校长和那位老师叽叽呱呱地说了老半天,才看见那位老师站起了身朝门外走。校长站起来往自己的杯子里里接了一杯水,放到桌子上后又点了一支烟,这才吸了一口,朝门口喊,说你,你进来。

米强再一次站到校长办公室中央的时候,校长咂着烟眯着眼先把米强看了足足有一分钟,这才从嘴上拿出烟头弹了弹烟灰,说对了,你叫啥来着?米强说,我叫米强。校长说对,对,对,就是你;今天叫你来有件很重要的事,希望你能认真对待。米强说哦。校长一拉抽屉取出了一沓卷子,另一只手在上边弹了弹,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的。米强朝校长跟前挪了挪,伸长了细脖子就朝那一沓卷子上看。校长说这就是你两年多来最好的成绩,数学18分,语文30分,英语倒好,干脆就是个6分。你说说,你说说你这几年到底是怎么学的?

米强从那一沓试卷上收回了目光,眼睛又朝校长的脸上看。校长白胖胖的一张脸躲在烟雾后面无奈地笑了笑,说成绩这样也就不说了;我再问你,把同学的手机扔到水池的是不是你?往班主任老师茶杯里放洗衣粉的是不是你?

米强起先低着头,校长说到往班主任老师茶杯里放洗衣粉时,他竟忍不住发了一声笑。那声笑显然是憋了好久没憋住,鼻子上顺带就冒了两个鼻涕泡。校长顿了顿,用手在面前扇了扇,说笑,笑,笑,你还笑。你知道你这都是些啥问题?咹,啥问题?

米强伸出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米强说你说啥问题就是啥问题。

校长咔咔咔咳嗽了一阵,说你还顶嘴,我叫你顶嘴;告诉你,学校研究过了,像你这样的学生我们不能要,也不敢要;去去去,把你爸叫到学校来,你怎么来的叫他还怎么把你领回去。

校长这句话说完正喘气,米强细长的脖子就梗了起来。米强看着校长,米强说我没有爸。

没有爸?没有爸?校长嘴里念叨着,像是在对米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校长说没有爸把你妈叫来也能成。

米强说我也没有妈。

没有爸也没有妈,难怪你会像个野……好了,好了,不说了,没爸没妈有什么家长叫来都一样,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学你最好是别上了,别上了。知道不?

米强看着校长冷了冷,莫明其妙地嘿嘿就笑了。米强说不上就不上,我还巴不得不上呢。就朝校长鞠了一躬,说谢谢校长,转过了身就朝办公室外面走。校长似乎还有一肚子的话没说完,就从座位上抬起了身,手指着米强的背影,说你,你,你啥态度,啥态度,咹?

米强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班主任李老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米强看见了就好像没看见,他甚至还冲着李老师露出了一个笑。李老师四十刚出头,黑黑瘦瘦地,梳着个中分头,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镜。那时候,他正在讲台上讲一道题,看见米强进了教室背起书包朝门外走,李老师手捏着一根粉笔就停住了,好像是对米强有啥话说,但看见米强脸上的笑,他就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啥话也没有说。

米强把书包往肩膀上一抡,朝李老师意味深长地又笑了一笑,就头也不回地朝外边走。

米强出了教室这才回头望了望,那时候他已看不见李老师,但一想起李老师喝洗衣粉水时的样子,他就禁不住得意洋洋地笑出了声。

一周前同村同学米小放拿了一部苹果新手机,班里的好几个同学就围着叽叽喳喳地看。米强看见了就也凑上去,伸了手也想拿过来看一看。想不到米小放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说好了,好了,不就是一个苹果手机嘛,有啥好看的。米强伸出去的手就又悄悄地缩了回来,心说牛逼啥,还不是仗着有一个有钱的老爸。米小放他爸在下河村当村主任,又成立了一个建筑公司在柳街镇上揽工程,家里的条件在村里当然数第一。米强当时看见米小放把手机揣到兜里还骄傲地仰了一下头,就朝地上吐了一口又踩了踩,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第二天上午课间休息时,米小放突然在座位上站起身,大声喊着说手机,手机,我的手机谁看见了。周围的几个同学就都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说上一节体育课你还拿出来打游戏来着,你想想会不会丢在了操场。米小放就转身出了教室往操场跑。他在操场急急火火地转了好几圈又问了好几个人,大家都说没看见。米小放头上就冒出了汗,又回到教室让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帮着找,说谁找到了奖励谁100元。有几个同学就都离开了座位帮着四处找。米强看着大家忙忙碌碌的样子自己就坐在位子上傻傻地笑,一边笑一边嘴里还哼唱着一首歌。米小放朝米强看了一眼,搔了搔后脑勺,说米强你有没有看见我手机,看见了你就说一声。米强说我看见了,我就等着你问我呢,可是你又没问我呀。米小放就说你真的看见了?那你看见在哪呢?米强嘿嘿笑了笑,细长的脖子伸了伸,朝水房那边指了指。米小放就转过了身朝水房跑。在水房的水池里,他果然看见了自己的手机,湿漉漉的,上面洒上了不少水。

是谁狗日的把我的手机扔到了水池子?米小放从水池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心疼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谁干的,有谁看见了是谁干的?米小放站在水池边朝四处喊。就看见米强笑模笑样地跟了过来,说你掉了我帮你捡起来了你还骂。米小放盯着米强,说原来是你干的好事啊,抓过了米强劈头盖脸抬手就打。米强当然不示弱,抡起了一双拳头就还击。米小放人高马大的,瘦小的米强自然占不了便宜,鼻子就被打破了,汩汩地朝外冒着血。米小放依然不依不饶地,抓着米强的领口,就把他扭到了班主任李老师的办公室。一见到李老师米小放先是委屈地哭,接着就指着米强对李老师说,他把我手机扔到了水池子,我找他他还动手要打人。

李老师让米强擦净了脸上的血,问米强手机是不是你扔到水池子的?米强像是电影里宁死不屈的游击队员,挺着胸,昂着头,说是我扔的又能咋?李老师说你呀你,你知道苹果手机多少钱?你知道你把手机扔到水里啥后果?走走走,你这个学生我管不了,咱到你家里让你家长评评理。就拉着米强出了门,发动了自己的电动自行车载着米强朝下河村走。

下河村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两三层的楼房,听说这几年可能要拆迁,好多家正运来了水泥砖头在加盖。李老师骑着他的电动车绕过了一堆堆砖头和楼板,走过了一条大街和小巷,终于在一间低矮破旧的土屋子前停住了车。米强说到了。李老师看着米强,一双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扑里扑腾地闪了闪,说这就是你的家?米强歪着头说我骗你干什么?就自己抬脚先往里走。进了屋米强就喊奶,奶,说我老师到咱屋来了。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个拐杖从一间房子走出来,说老师来了,快搬个凳子让老师坐。李老师说不坐了,不坐了,你是米强的奶奶?老太太说是的,是的,米强这崽娃子是不是又闯祸了?李老师这才看清老太太原来眼睛是失明的,就扶了她坐下来,说老人家不着急,你听我慢慢说。老太太说好,好,不着急,不着急。就转过身喊孙子,说强强,给你老师倒杯水。米强说嗯。就进了厨房去倒水。

李老师等老太太坐好了,就将米强把米小放手机扔到水池的事情说了一遍。老太太听完拿着拐棍儿一个劲儿地往地上捣,说这个不争气的,怎么和他爸小时候一个样。李老师这才想起来问米强他爸爸怎么没见人,老太太说唉,不提了不提了,前几年先是媳妇跑出去,再是他跑出去寻媳妇;寻来寻去地,他自己一晃多少年都没回来了。

李老师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难怪孩子能成这样,出了这事可怎么办呀?米强的奶奶伸着脑袋说能怎么办?砸了锅卖铁也得给人家赔;你不管,你不管,我会自己想办法。李老师就叹了一声气,正准备转身要告辞,就看见米强端着一杯水来到了面前。李老师本来不想喝,米强奶奶在一旁就一个劲儿地劝,说强强这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跑了这么远的路咋能一口水都不喝?李老师就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不烫,李老师一口水刚下肚,感觉味道有些不对劲儿,再张口说话时嘴里就一个接一个地吐泡泡。

就看见米强躲在一边捂着嘴笑得弯下了腰……

李老师回来把情况向校长一汇报,校长气得铁青着脸,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手机得赔,他的这种不良习气也一定要处理。后来,还是米小放他爸爸出面说了话。米小放他爸爸米满仓当着李老师和校长的面说算了算了,不就是一个手机么,乡里乡亲的犯不着为这件事翻了脸。

米强却并不领这个情,他后来回到家对他奶奶说,怕什么,赔就赔,反正是树掏钱又不是我掏钱。米强的爸爸叫米长树,他奶奶常常就叫树,米强也就这样跟着叫。

米强对他奶奶说完这句话,就用家里的座机给他爸爸打了一个电话。他只知道爸爸在广东一个什么地方打工,却几乎想不起来他长啥模样。他抓过了电话就说哎,这个月的生活费没有了你啥时候打钱呀。电话那边说这个月怎么花得这么快,这才刚刚十几天呀。米强说反正现在是没有了,寄不寄钱由你吧,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第二天卡上果然就多了一千元。米强啥话不说取出八百元买了一个手机,没想到在学校却没机会拿出来显摆一下。

米强走出学校大门后从口袋掏出了那个新买的手机,拿在手上玩了一会儿,忽然就想打一个电话,想了半天但却想不起来该给谁打,就拿着手机摇摇晃晃地朝柳街镇走。

米强游游荡荡地来到柳街镇的时候,头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冒了一层汗。他脱掉了外衣,只穿着一件黑乌乌的白背心,书包和上衣在瘦削的肩膀上搭着,甩着一条胳膊东张西望地在镇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末末面馆老板娘刘末末那时候出来倒垃圾,一抬头看见了吊儿郎当的米强,就手提着簸箕打招呼,说米强今天这么早就放学了啊?刘末末娘家和米强家在一个村,她还和米强的爸爸米长树是同学,他妈妈出走的那一年米强的奶奶还抱着米强求刘末末喂过奶。米强看见刘末末在叫他,就咧开嘴露了一个笑,说是末末姑呀,我从今往后不上学了。刘末末就愣了一下,说你来来来,这么小的不上学了你想干啥?米强边甩着胳膊往面馆里走,边说,不上了就不上了,学校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说完了就在一个饭桌旁坐下来,问有水没,说把人渴的,嗓子里都快冒烟了。刘末末说有有有,就拿出一个纸杯在热水器上接满了,放到了米强的面前,说小心烫,等晾凉了你再喝。米强说嗯,眼睛就在店里胡扫视。刘末末看着瘦瘦小小的米强就叹了一口气,说你看你的背心都成啥了,脱下来姑给你换一件。米强就收回了目光往自己的身上看,一边看一边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刘末末的丈夫王小鱼这时候敞着个肚皮正从厨房里面走出来,说嘿嘿啥,你姑叫你换你就换么,还有啥不好意思的。米强看了王小鱼一眼,叫了一声叔,就把那件背心脱了下来。刘末末上到二楼拿了一件新背心,说这件背心买了好久了一直没人穿,你试试看大小怎么样。米强接过那件白背心朝刘末末和王小鱼的脸上看了看,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久违的清香气味就在心肺里散开来,弄得他直想掉眼泪。米强很快地把背心套到了身上。不大不小,居然刚合适。就眼睛热热地嘿嘿笑,说末末姑,刚好,刚刚好。

刘末末和王小鱼看着米强穿好背心,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就轻轻地摇了摇头。刘末末问,你爸爸妈妈还没消息?

米强就从新背心上移开了目光,冷冰冰地说谁知道呢;听说找他老婆找了几年没找到,到现在倒快把自己找没了。刘末末叹了一口气,说你爸爸也是恓惶人。就想起了当年的情景,那一年,在广东打工的米长树领回来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女子,说是自己谈下的对象,现在两个人准备回到村里老老实实过日子。结婚不到一年女子生下了一个娃,之后就莫名地离开村子失踪了。米长树不甘心,把孩子留给母亲就又回到了广东去找。一年没找到,二年没找到,米长树就留在了广东,说是只要一天没找到,他就会呆在广东一直找。

唉,刘末末又叹了一口气,说那你不上学了你爸爸知道不?米强说我上不上学是我的事,他没工夫管,我也没指望他能管。王小鱼就有些听不进去了,说你这娃,再咋说那也是你爸爸呀,看你说的这是啥话。米强就不再说话,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开了水。

喝完水米强嘻嘻哈哈又笑了,说末末姑,小鱼叔,要不我将来就在你这里打下手?刘末末看了一眼王小鱼,扭头对着米强说你这娃,我和你叔还能指望你干活,你再去找找学校最好继续去上学,再不要胡思乱想地胡成精了。米强就站起来把书包和上衣往肩上又一搭,说姑,叔,这学我是指定不上了,谢谢你们,我走呀。就站起身一阵风似的朝外边走。刘末末就在后面喊,说米强,有啥事别忘了来找姑。米强头都没回,说哦,知道了,姑你回去忙你的事。

米强来到镇街上一路漫无目的地从西头往东头走。走到一个用砖墙围着的场院时,他听见里面有一头猪在歇斯底里地叫。米强的眼睛就亮了,绕着砖墙走了一圈才看见了一个铁栅栏门。门是从里边插着的,米强手伸进去一拨,门就吱扭一声打开了。这时候院子里的几个人正按倒了一头猪,往一个长条凳子上抬。猪的四蹄被绑着,头拼命地昂着嚎叫着,四个蹄子狠劲儿地蹬。抬猪的四个男子个个涨红了脸,按头颅的按头颅,揪尾巴的揪尾巴,终于将猪放到了条凳上。这时候一个光头的胖子一伸手从地上的篮子里拿出了一把尖刀,噗的一声就插进了猪的脖子里,又嗖地往出猛一拔,就看见一股一股的血唰唰唰地往地上的盆子里流。猪的叫声就越来越小,四个蹄子也动得慢了,哼哼唧唧地,地上的盆子里就接满了血。

米强站在这些人后边出神地看着,他感觉脊梁骨起先凉凉地,慢慢地就感觉全身的血液在朝心头涌,朝脑门涌,就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好。这一声好显然把正在杀猪的这几个人吓了一大跳,一回过头就看见了在夕阳里傻愣愣地站着的米强。光头男子撇了刀,说小子你啥时候跑进来的,咋咋呼呼地喊叫啥呢?米强摸着脑门子上的汗嘿嘿笑着就走近了,捡起那把带血的刀子凑到眼前看,放到鼻子下闻,又伸出舌头在上面舔。光头男子愣愣地看着,一伸手就夺了那把刀,说嗨嗨嗨,你是谁家的小子?不好好上学,跑到这里拿个杀猪刀子发啥癔症。米强嘿嘿就笑了,米强说我要学杀猪。学杀猪?光头男子朝其余几个人看了看,仰着那颗光脑袋哈哈就笑了,说学杀猪,你要学杀猪?去去去,谁家的毛孩子,找个地方和一堆子尿泥玩儿去吧,别在这里瞎捣蛋。说着,一伸手就在米强的肩上推了一把。米强被推了个屁股蹲,坐在地上站起来却不走,嘿嘿笑着依然在那里着迷地看。

光头和几个人抽了一根烟,接着就刮毛,就开膛破肚地取下水。等到天擦黑的时候,那头猪就变成了两扇子干干净净的鲜肉。这时候,光头男子再一回头,他看见米强不见了。奇怪的是,刚才被米强拿过的那把刀子也不见了。

狗日的野小子,把老子的刀子顺走了。光头男子朝另外三个人说,下次再见了那小子千万别放过。

早上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米强还在床上没起来。他奶奶就在外面一声声地喊,说你还睡,还睡,今儿不用去上学了?米强翻了个身又打了一个哈欠,说不去了,今后我不用去学校了。他奶奶拐棍就在地上戳出咚咚的响,说好么,好么,你说不去就不去了?我管不了你,看你爸回来咋收拾你。米强就有些不耐烦,说他收拾我?他凭啥收拾我?再说了,谁知道他猴年马月才回来?他奶奶咔咔地咳嗽了几声,说昨下午你爸打电话,说是这两天就到家。米强说知道了,知道了,爱回来了回来去。就从床上坐起来,眼睛往床头四处看。那把刀子就在床头上放着,昨晚上他玩儿了半晚上。那时候,他把刀子握在手里朝墙上戳,朝书本上剁;他还十分好奇地拿刀子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他感觉手背好像是被马蜂蜇了一下,凉嗖嗖、麻辣辣地,慢慢地,就浸出了一道细细的血印子。现在他把那把刀子又拿在了手上,他闭着眼睛,回味着刀子划在手背上的感觉,那感觉让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和奇妙。

蹬上了裤子,把那件新背心往身上一套,又把那个手机往兜里一装,米强推开了房门就要朝外边走。他奶奶说叫你半天不起来,现在急急火火地干啥呀?米强说不干啥,我出去耍逛呀。他奶奶就说没王法了,没王法了,就是逛你也吃了饭再去么。米强说知道,知道。就在馍笼子抓了一个馍。说我走了。

米强出了门就在村子里面胡乱窜。他把手机拿在手里,插着耳塞听着歌,眼睛往街道两边胡乱瞅。村里好像是一个大工地,机器呼噜呼噜地鸣叫着,一些浑身泥浆的男人女人们吵嚷着,把一座座一层两层的楼房一个劲儿地往高里加。米强走在这样闹闹嚷嚷街道上,他失望地发现他几乎找不到一个闲人可以说说话。他漫无目的地溜达着,走到村子西头的时候,他看见米立傻愣愣地坐在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仰着脖子望着天。米立小时候发高烧,烧成了小儿麻痹,不但走路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还哼哼哈哈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米强看见了米立就笑了,米强说米立你看啥呢。米立嘿嘿着,米立说我看鸟鸟。米强就仰起头,却并没有发现有鸟鸟,就说天上哪里有鸟鸟;天上连个毛都没有。米立就低下头看着米强笑,说没有鸟鸟,没有鸟鸟?米强说没有,没有。就把手里的手机三摁两摁地,弄出了一只喳喳叫着的鸟鸟往米立面前递。米立拿着米强的手机看着看着就嘿嘿地笑,一笑涎水就丝丝牵牵地往下流。米强也笑得咯咯地,把耳塞往米立的耳朵上插,说米立你听你听,鸟鸟还会一声声地叫呢。米立插上了耳机,米立脸上的笑很快就泛滥了,说鸟鸟叫,鸟鸟叫,好好好。米强看着米立,米强也笑得嘿嘿地。

米强和米立正拿着手机笑,就听见身后有另一个人在冷冷地笑。米强扭过头,他看见米小放骑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车,两条腿在地上撑着,两只耳朵插着耳塞,眉毛挑着正斜眼看着他。米小放说,那个手机泡坏了,我又买了一个新的,还是苹果的;我爸给买的。米强瞪了一眼米小放没有说话。米小放就从自行车上下来撑好车,走到米强跟前弯着腰看了看,说哈哈,你这是什么手机咋这么高档呢?米强从米立手里拿过了自己的手机,说你管不着。米小放说你老子老娘都不管你,谁稀罕管你呢。米强就攥起了拳头瞪起了眼。米小放则一点儿也不示弱,又往前走了一步,明显地就比米强高出了快一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米强,说你攥着拳头你想弄啥呀?就顺手推了米强一巴掌,米小放手上汗湿湿地,这一巴掌就在米强的白背心上印上了一个黑乎乎的手印。米强朝自己的胸前看了一眼,啊地喊了一声,一挥胳膊一拳就打在了米小放的脸上。米小放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拳头,鼻子一酸,一股鼻血就唰唰地流了下来。米小放用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又放在眼前看了看,哇的一声就哭出了声,说你狗日的把我鼻子打破了,你狗日的把我鼻子打破了。挥动着两条长胳膊就扑上来。米强挥动着拳头一边乱打一边朝后退,脸上身上不可避免地就被打了几拳头。米小放依然不依不饶地追着打,最后就抱住米强把他压在了身底下。米小放压着米强朝他的胸前打了一拳头,说你狗日的服不服?米强被压在身下扭动着,伸出一只手胡乱抓,说你个王八蛋谁服你。米小放就又打一拳,说叫你狗日嘴再硬。

两个人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滚了一身的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都有了伤。米立起先在一旁看着拍着手笑,说打起来了嘿,打起来了嘿,后来就尖着嗓子哇哇地哭,说血,血,流血血了呀流血血。这时候就有几个人往跟前走看是咋回事,一辆路过的轿车也吱的一声停住了,走下来了米小放的爸爸米满仓。米满仓走到两个人跟前一把就拉起了自己的儿子米小放,说,弄啥呢,弄啥呢,不叫你和他玩儿,谁叫你又和他玩儿。米小放被他爸爸刘满仓抓着一只胳膊,另一只胳膊朝正爬起来的米强指,说谁和他玩儿来着,是他先动手打的我。米满仓就朝浑身是土的米强看了一眼,说算了算了,两个半大小伙子在街上打来打去的像啥话。走走走,以后不要再和他玩儿了好不好。米小放就朝米强吐了一口口水,被他爸爸拉远了。米强拍打着身上的土朝米小放父子背影也吐了一口,说这事和你没有完,狗日的,咱们走着瞧。

米强在一家盖房的水管子前洗了脸,就揣好手机朝柳街镇走。到了镇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又拐到了末末面馆前。那时候已经是中午吃饭的高峰期,三五成群的人吆五喝六地一个接一个地往面馆子里走。米强在门口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好几圈,正想着该不该往进走,在门口迎客的刘末末就瞥见了,朝他招着手,说强强,强强,在门口踅摸啥呢,还不赶快的进来。米强就冲刘末末笑了一下朝里面走。一进门刘末末朝米强脸上身上看了一阵子,说强强你这是咋了?弄得浑身是土脸上还有血印子,是不是和谁打架了?米强本来想笑一笑说没有事,却委屈得鼻子酸酸的,眼泪忍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刘末末在包里取出了一沓纸就在米强脸上擦,说不哭不哭,这么大的小伙子还掉眼泪不怕人看见了笑话呀?米强嘴里嗯嗯着,胸脯一起一伏地,哭得却更伤心。旁边有一个吃饭的熟客就扭过了头,说老板娘这是你儿子吧,小伙子都长这么大了呀。刘末末笑了笑没说话。

等米强情绪稳定了,刘末末让米强把那件土呼呼的背心换下来,自己拿去洗净了晾好了,这才又朝后厨交代说给米强下一碗面。米强就摆着手,说我吃过了,不吃了,不吃了。刘末末就拿眼睛瞪米强,说说谎话了是不是?姑姑管你一顿面还是管得起的,再不许你客气了啊。米强就嘿嘿笑着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后厨端上来了一碗油泼面,搁了辣面子放了葱花浇了油,一端在手里就有一股子香气往鼻孔里钻。米强端着碗朝刘末末看了一眼,看见刘末末也正笑眯眯地注视着自己,就咧开嘴绽了一个笑,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碗面。

碗往桌子上一放又抬胳膊擦了嘴,米强就问刘末末说有啥活他自己能干的,说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就在这里顺便帮一下忙。刘末末说这里的活都有人干,不用你忙的。米强就自己在各个桌上看了一圈,见有不少吃完饭的碗还来不及收,就自己一一收了,往后厨送;见有些客人来了在桌前干坐着等上饭,就又提了面汤壶给一个一个客人面前的空碗里倒面汤。倒面汤米强有些不顺手,免不了就洋洋洒洒地洒一桌子,差点儿没有烫伤人。刘末末的丈夫王小鱼看见了就走出来,一只手接了米强手里的壶,一只手顺带着在米强的头上抚摸了一下,说这活不是你干的,你要是再没啥事了就到一旁玩儿去。米强嘿嘿笑着看了王小鱼一眼,他那只手在他头上抚摸的感觉就慢慢地弥漫了米强的全身;也说不出来具体是啥感觉,总之就是轻轻地,亲亲地,柔柔地,让他想撒娇,想流泪,想拽住衣襟不松手的那一种。这一种感觉,在有限的几次爸爸回来的时候似乎偶尔曾有过,只是因为时间太久太久,以至于他到现在几乎完全想不起来了。

米强就想起了自己的爸爸。爸爸最近一次回来应该是在五六年前,匆匆忙忙地几乎没顾上和米强吃一顿饭,放下一些钱就走了。米强此后一直在脑子里回忆爸爸的样子,但任他怎样挖空心思地想,记忆却总是模模糊糊的不清晰。

米强在店里磨磨蹭蹭地一直呆到吃饭的高峰期过去了,刘末末就收回了那件已经晾干的背心让米强再穿上。看米强换好了衣服,刘末末就说强强呀,你这样小小年纪就不上学的确不是个事,要不还是叫你爸爸回来了去找学校再说一下。米强说他哪里顾得上我,他要是能顾上我也不会这么久都不回来。王小鱼说看你这娃,你爸爸不回来一定也是有自己的难处,你不能这样子想你爸爸。米强低着头没说话,停了一会儿猛然间想起了一件事,说对了我爸——爸昨晚上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他今天要回来,你们不提我还差点儿就忘了。米强在说“爸爸”两个字的时候口有些生,一说出来就有些磕磕绊绊的。刘末末和王小鱼两口子就笑了,说那好啊,让你爸爸去趟学校找一找,还是继续上学是正路么。米强说可是我——实在——不想上学了。刘末末就故意拉了脸,说这娃儿,不上学你小小年纪弄啥呀?王小鱼也说,就是么,上不上等你爸爸回来了,你爷俩好好合计了再下结论么。米强就又抿了嘴。等了一会儿说姑、叔那我回去了呀。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问刘末末手机号,说对了,我有手机了,号码是1367459XXXX;姑、叔,你们有啥事要我帮忙就打这个哦。刘末末笑吟吟地说记下了,记下了。

米强出了面馆又在街上东游西逛了一下午。走到那个四面砖墙圈起来的屠宰场门口时,听见里面又有猪在歇斯底里地叫。米强本想绕到门口去看一看,想起了昨天偷走刀子的事就摇了摇头,只把耳朵贴到了墙上听,他似乎听见了噗的一声,他似乎看见了一股子血汹涌着从猪脖子下面往出冒,他浑身颤抖着,感觉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都在往自己的头顶涌。

米强走回村子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巷里的路灯零七碎八地亮着几盏,迷迷瞪瞪地,像是一些无精打采的眼睛,照得街巷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地。米强懒里懒散地在街巷里走着,脚步在地上踩出沙沙的响。走到米小放家门口的时候他听见米小放的爸爸和他妈妈在大声地说着话;他听见米小放一个人在大声地笑。米强就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米强想起了上午米小放和他爸爸离去的背影。一想到这父子俩的背影米强就又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这时候他看见米小放他爸爸米满仓的黑色轿车就在路旁停放着,米强眼睛亮了一下,嘴角一咧嘿嘿就笑了。米强在心里说,我让你们好好地笑。

米强慢慢地朝轿车走过去,米强准备放掉两个轮胎的气。米强身子刚弯下去,就发现远处有一个人走过来。米强就背过了身去装作在小解。眼看着那个人走远了,米强又一次弯下了腰,耳朵边却传来了一个人的咳嗽声。米强又一次直起了身。米强装模作样地提着裤子吹着口哨来到了路中央。这个时候他已经改变了主意,他觉得现在路上人正多,不好下手,不如回家先歇一会儿,等路上人少了再动手。

米强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看见堂屋里放着一个旅行包,就随随便便地踢了一脚,朝他奶奶的房间扭着头,问这包是谁的。他奶奶咔咔咔地咳嗽了大半天,才喘着气说你疯到哪去了,怎么一天都不沾家?你爸爸天擦黑就回来了,四处寻你却不见你人影。米强说回来就回来了,找我干啥呀。他奶奶说你爸爸知道了你不上学的事,急急火火地要去找校长;你爸爸还说要去找米小放他爸爸米满仓,说这回回来就不出去了,想在他家的公司里找个事情干……

够了,够了,再没人找了,找米小放他爸爸米满仓做啥呀?米强跺着脚打断了他奶奶的话,一推门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奶奶在自己的房间里嘟囔了一句啥他没听见,他脑子里净是米小放和他爸爸上午走在一起时的背影。他在房子里狂躁地转了几个圈,眼睛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把刀子上。他把那把刀子拿在手里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耳朵里就响起了那头猪歇斯底里的嚎叫,眼前就出现了黏黏稠稠的一团血;那血热热乎乎地冒着气,他似乎摸到了那血的温度,闻到了那血的气味,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又开始往头上涌。狗日的。米强骂了一声狗日的,就把那把刀往怀里一揣,噔噔地往出走。

米强听见他奶奶的声音追出来,他奶奶说又要到哪去野呀,你爸爸说他办完了事就回来,让你在家等着他。

米强很快地就把他奶奶的声音远远地扔到了身后。他像一阵风似的,很快地就来到了米小放家门前。他看见那辆黑色轿车还在那里停放着,他听见院子里还有人在大声地说笑着。他这次一点儿也没有再犹豫,他举起刀子一下子就捅进了一个车轱辘。我叫你笑。那个轮胎噗嗤一声瘪下来的时候,米强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我教你拿个苹果胡显摆。米强第二次举起刀子要朝第二个轮胎扎,没想到米小放家的大铁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影大喝一声谁?就急急忙忙地朝车跟前走。米小放那时候已没地方躲,转过身一刀就朝那个人影刺过去。他听见了噗的一声响,又听见了咚的一声响;他感到一股子热热的东西溅了他一手又一脸。他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一转身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狗,迈开脚步没命地朝村外跑呀跑。

米强一口气跑出了村子,跑到了一片麦田旁。他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感觉自己的腿似乎快断了,心也怦怦怦地,像是随时都要跳出来。他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子气,把刀子往麦田里一扔,一屁股就在地上坐了下去。他感觉四周有风吹过来,地底下有湿气升起来,一时间就觉得四肢凉凉地,禁不住浑身抖个不停点儿。他朝村子望了一眼,他朝离村子不远处的灯火闪烁的柳街镇望了一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身子朝后边一倒,说杀了,我把米小放他爸爸米满仓杀了——

第二天早上米强是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的,他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刘末末,就摁了接听键叫了一声姑。刘末末火急火燎地,一接电话就问你在哪?说你赶快到镇医院来一趟。米强问姑你是不是住院了?刘末末没回答却挂了电话。米强揪着地畔的一撮子草擦了擦手,又撩起衣襟抹了抹脸,就迈开双腿朝镇医院跑。一进了镇医院大门他看见米小放他爸爸米满仓正和一个医生说着话,他看见王小鱼和刘末末夫妻俩正搀扶着他奶奶往走廊上的椅子上坐。米强一下子就蒙了,心想着难道是奶奶突然得了什么病?这时候,他看见刘末末朝自己走过来。他感觉刘末末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听见刘末末对他说,你爸爸昨晚上被人捅了一刀,幸亏米小放他爸发现了及时送到了医院。

米强说那,那他,他现在怎么样了?刘末末说已经整整抢救了一晚上,现在还在抢救呢。

米强嘴张着不知道想说一句什么话,两条腿却软软地,身子沉沉地,就要往地上倒。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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