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亮
A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十里村发生了一件很诡异的事情。一个叫夏雪的哑巴女人,晚上两次裸体出村,还像传说中的鬼一样走路,披头散发、双手前伸,身体下蹲、双脚并拢,青蛙样往前蹦跳。最先发现这事的,是村里承包鱼塘的歪叔。
鱼塘在十里村正东半里地,数十米宽的赵王河贴着鱼塘东侧向北流过。横亘在河上的,是附近一座年久失修的桥。那年水大,常有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儿,在桥上往下跳,扑扑腾腾下饺子一般。已过五旬的歪叔眼小,就是我们常说的绿豆眼,却常眯着,让人感觉没有睁开眼皮。他脖子稍右歪,圆乎乎的光头就跟着不情愿地长歪了,在日头下泛着白花花的光。那光跳进鱼塘,融进鲫鱼翻肚皮的白光里,就有种热烈的和谐。他常待的窝棚很简易,木棍、苇箔和塑料布混搭而成,居鱼塘后侧一角。他喜欢围着鱼塘转圈圈,转累了,就斜躺在窝棚内的草席上,靠着破被褥,抖着脚趾哼几声豫剧。那年夏天,歪叔突然成为十里村最幸福的人,因此收获的焦虑和兴奋,常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他菊花样的褶子脸上。
可以这样说,女人夏雪第一次裸体出现的夜晚,歪叔是毫无防备的。当然他也很激动,这种激动让歪叔发抖。
这个汗流浃背的晚上,月黑头加阴天,黑得让人绝望。赵王河边的杨树有点呆愣,黑色填满树叶缝隙,河水巨蟒般向前蠕动。这样说吧,那晚,所有和这个夜晚有关的活物,都在等一场大雨,但雨很顽强地藏在云层里,始终没有落下来。云层很厚,无风夜静,歪叔可以听到塘鱼游动的声音。被阴沉裹挟着的万物,像被人掐着脖子,奄奄一息。这晚后半夜,鸡不叫狗不咬时,黑影突然出现了。
歪叔那晚其实并没有睡熟,算是半梦半醒。他好像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变成了一只野兔,有人端着猎枪疯狂追赶他。跑着跑着,他忽然感觉那野兔变成了儿子洪武的模样,腿上还流着血。在梦中,他下意识地努力瞅了眼猎人,发现是糟老王的二儿子王二元,戴着个棉帽子。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砰的一声……歪叔嗷的一声爬起身,满头大汗。他开始努力回忆刚才那个梦,梦的内容却开始模糊。他用力啐了一口,摇头骂了句什么。
黑影忽然出现的时候,歪叔正在窝棚边小便。一个晃动的黑影。他先听到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均匀地像过了筛子,嚓,嚓,嚓……歪叔屏住呼吸,感觉全身毛孔瞬间奓开,有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他慌里慌张提上大裤衩,顺手操起手电和一根榆木棍子。开始,他以为是偷鱼的,就故意咳了两声,目的是提醒来人,狗日的别瞎眼,别以为鱼没人看着,不怕出事你就过来。但黑影并没有反应,也没有靠近窝棚,只是静静地站在鱼塘边,似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后来,歪叔藏在窝棚后,悄悄亮了下手电,竟然是一个光屁股的女人。他呆怔了一下,瞪圆了眼睛,嘴唇开始哆嗦,上下牙齿在有节奏地碰撞。他的腿有点发软,手在隐隐作痛,似乎要把棍子握碎。人啊鬼啊?看侧面有点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镇定之后,歪叔忽然感觉身上的大裤衩湿漉漉凉飕飕的,贴紧了大腿,应该是刚才慌里慌张尿了一裤裆。
女人好像完全漠视了歪叔的存在。在她眼里,歪叔或许就是窝棚上的一根棍子,或者一块塑料布。女人挺起了腰,伸展着双臂画圆圈,不停地对着黑夜抚摸着肚皮。接着,发生了更诡异的事情。女人向前伸开双手,蹲下身子、双脚并拢往前跳,一下,两下,三下……很是瘆人。歪叔绕到女人正面,又亮了下手电,这下看清了,竟然是糟老王的大儿媳夏雪。歪叔骂了一声,但她仍然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儿,女人抄着小路掉头走了。歪叔悄悄跟在后面。女人1米6左右的个头,体态丰满,这会儿是正常走路了,但走得很慢。后来,女人快进村的时候,又向前伸开双手,下蹲着,双脚并拢往前蹦,每蹦一下,她的头发就剧烈地甩动一下。
女人停在村东第一家(糟老王家)。她转身向四周看了看,歪叔向后退了两步,两人相距也就10多米的样子。他又哆嗦着亮起了手电。女人的身子白花花的,像鱼塘平日里翻肚皮的鱼。那种揪心的哆嗦瞬时不见了,他身体里忽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冲动……但女人没有看他。大门是虚掩着的,女人轻轻侧身踱了进去。他听到木质大门吱扭关闭的声响。
这娘们想害人还是咋的?娘的!歪叔嘟囔着骂了一句,转身朝鱼塘走了。在窝棚里,他点上了油灯,蹲在地上吧嗒起了旱烟。他一宿没睡。煤油灯忽明忽暗的光,让他发呆的糙黑脸上红彤彤的。过往的记忆,像只惊慌失措的大鸟,在他心里扑腾开了翅膀。
歪叔家和糟老王家是世仇,两家拿着铁锹拼过命。上辈传下来的恩怨,烙在心里有印。大概是歪叔的姑姑跟着糟老王的爷爷跑了。农村是有情感秩序的,这些事儿别人劝不了。下辈人互不来往不说,还继续增加点旧怨新恨。糟老王黄土埋到半截了,没啥,但他的两个儿子大元和二元,不是什么好鸟。王大元膀大腰圆胡子拉碴,是个愣头青,偷鸡摸狗不干正事,多年前因为多次抢劫被判了无期,正在大狱里服刑。王二元精瘦,几根棍子支起来一般,高中毕业后未复读,在砖窑场干活,别人晒得泥鳅一般,他的脸色却白里透红,娘们似的。
想到二元,歪叔牙齿咬得嘎嘣响。这个缺德的王二元在鱼塘边,捅了儿子洪武几刀,是捅在腿上,歪叔却感觉捅在自个儿的心上。洪武捡了条命,截了肢,天天拄个拐在村里晃荡,恁多年了连个媳妇也讨不着。也报案了,二元却一直没有影。
二元为啥对自家儿子洪武下手,这里面有很多说不清的事儿。那年,大元抢了别人的摩托车,回村的路上竟然碰上了洪武。大元抢东西,咱也不愿意碰上啊!公安几天后来逮大元的时候,他却怀疑是洪武告的。大元对着看热闹的人群,恶狠狠地骂,洪武,我操你八辈祖宗!你敢告老子黑状,老子出来剁了你。大元被抓的时候,夏雪腆着大肚子,在远处发愣。二元和糟老王两口子,拼命扯拽着大元的手……
都是夏雪这个娘们害的!歪叔恨恨地抽了口旱烟,又骂了句什么。
B
我想先说说夏雪,这不是歪叔后来告诉我的。因为夏雪这事儿,不用告诉我都知道,十里村的男人女人都知道。
夏雪的来历,对十里村的人来说,是个谜。她是大元捡来的。当年,已逾而立之年的大元,用地排车把她弄到十里村的时候,她的腿上被划了一刀,还在流血,白白的大腿上、碎花连衣裙上满是血迹。女人很漂亮,皮肤白皙、长睫毛,大眼睛一汪水般,从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个城里姑娘。村上的人围过去看。她不说话,头发虽然凌乱,但乌黑乌黑的。
有人说,这娘们太俊了,不像好人。
有人说,肯定是得罪了流氓,被害的。
后来,村长报告给乡里。派出所的同志拿着个小本本,问这问那,可什么也问不出来。女人只是流泪,有时双手比划两下,乌里哇啦叫。后来大伙意识到,她竟然是个哑巴。后来,公安的同志撂下一句,有什么情况再汇报,就离开了。
村里的老中医何爷说,这女人,应该是被人吃了哑药!何爷的话有分量,唾沫星子砸个坑儿。村里惟一留山羊胡的是他,他边说边用力往外吐气,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
女人的伤是何爷治疗的。村里人都关心这事儿,见了何爷就扯住问。何爷说,女人的腿会瘸一阵子,锻炼锻炼能好利索,我的中药保她没事。但大元并没有等女人的腿好利索,他没这个耐心,也就十天半月后吧,大元和女人举行了婚礼。他们没去乡上登记,请村里辈分大的老人到场,办了几桌酒席,就算成了亲。他家的土坯房里里外外贴了些红纸,二踢脚震天响。夏雪穿着个红褂子,有人扶着她拜堂,还不能站稳,满脸的怨气。肥头大耳的大元,满脸带笑,眉心有两个清晰的深皱儿。有人说,大元,你慌慌个熊啥?又没耽误你办正事。大元说,我最近要办几个大事儿,耽误不得!其实,大伙都明白,据说大元加入了县里的什么流氓团伙,不干正事!
结婚不久,女人开始慢慢踱到村里的街上。开始是扶着墙走路,后来拄着根棍子。夏雪的到来,令十里村的女人,一下子暗了下去。十里村的女人,大多歪瓜裂枣,黑不溜秋。夏雪街上一走,男人的眼睛就会拽紧她的花裙子。女人们则斜着眼睛,在后面啐几口唾沫,偷偷骂几声:狐狸精,勾人!说实话,不光是十里村的男人眼瞅着夏雪,周围村子的男人也过来看。夏雪的名气比村长大。大元一回来,他家听房的最多。
夏雪练走路的时候,大元整天没影儿。大部分时间是大元娘搀着她,有时候二元也搀着。何爷说,人家二元心眼好,不赖账,该他哥哥大元拿看病钱,却都是二元拿的。一年后,大元进了监狱。夏雪不久生了个儿子,叫甲富。村里的人说,二元这孩子不孬,为了护住王家血脉,拼命照顾嫂子和侄子,据说,他赚了钱还给夏雪买衣服,这样那样的花裙子。
都知道二元胆小,但后来发生的很多事儿,却超出了大伙的想象。洪武有次在后面偷偷摸夏雪的屁股,被二元啪啪扇过耳光,洪武脸上好久都有块淤青。有那么一阵子,村里好像一下子冒出了好多“热心”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许是出于“乡村娱乐”,许是憎恨洪武对夏雪的冒犯。很多男人,不嫌事情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见了二元就说洪武的坏话。
二元,洪武这孩子瞅准你嫂子了!
二元,你要小心洪武了,瞧他那贼眉鼠眼的熊样!
听到这些话儿,二元脸会发红,有次拳头捣在砖墙上,蹭掉了块皮,鲜血登时就冒了出来。二元的牙齿咬得嘎嘣响。告诉他的人,会捂着嘴偷乐。
后来,也就是夏雪的儿子一岁多吧,洪武深夜翻墙进了夏雪家。糟老王家的宅子分前院后院,夏雪和儿子住前院,糟老王老两口和二元住后院。洪武常去前院听房。一个女人领着个孩子,男人又在监狱,有啥听头?但他坚持不懈,他实在想从中间发现点什么,或者说,碰巧沾点什么光。女人的呼吸声、干咳声,甚至是撒尿声,洪武都喜欢。有次洪武在窗台下听久了,自己干了点生理上的事,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不久,二元忽然嚎叫着一脚踹醒了洪武,他赶紧外逃,当时还不小心打翻了什么,咣当一声响。那晚天阴沉着很黑。二元拎着一把刀追了出去。二元在鱼塘边追上了洪武,下手后跑了。夏雪接着乱叫着追了出来。她嗓门大,声音迅速飞到十里村的上空,然后落到家家户户的旮旮旯旯。
二元这一跑,竟好多年没有回来。公安的同志到处逮捕二元,把他家亲戚翻了个遍。
后来,二元常邮来些钱,地址哪都有,新疆、西藏、宁夏等等。夏雪侍奉着公婆,照料着孩子甲富,下地干活,搂杨叶薅草,风风火火的。但她在村口发呆的时候,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村口有棵老榆树,树根裸露,她常坐在树根上,头靠着榆树,眼睛无神、发愣。有时候,她站起来看着远处,眼神中充满着一种期待。她的儿子甲富很瘦,开始是抱着的,她像抱着个小猴。后来儿子一天天长大,和她并排坐在树根上,头靠在她腿上。她的皮肤开始粗糙,脸呈现暗红色,但仍然和村里女人不一样,感觉那红是从白里透出的。有阳光的时候,阳光会穿透树叶缝隙,把他们的身上涂成灰迷彩。她的儿子始终没有上学。女人会写字,总拿着个木棍在村口写来划去,写了赶紧抹掉,不让别人看。
作为村里少有的“文化人”,我试着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女人交流过多次。她开始不理我。我开出了条件,让她的儿子去上学。我是后村小学的民办教师,这个事情女人应该知道。后来她忽然写字给我交流。有些事情印象很深。我问她的身世,她写过四个字,“恨高利贷”。我说她照顾家不容易,她竟然哭了。我感觉,哑巴女人心里,埋藏了一种有重量的东西。村里的人说,这娘们还怪痴情的,她在等男人回来。
所以那年夏天,我无法想象,这个女人,怎么会裸体跑鱼塘?
C
夏雪裸体跑鱼塘后的那几天,方圆几里的村子,都在议论这事儿。歪叔好像掰扯什么,一直在说,夏雪这娘们光着屁股出来,和我无关,我跟你说了,你别对外胡说哈!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夸张的一本正经。但他和村里每个人都重复这样的话,像是舀了鱼塘的水,家家户户泼了一遍。大伙听得津津有味,张圆了大嘴哈哈笑。有的说,歪叔啊,送上门的嫩豆腐,咋也比你家的蔫茄子强啊,你就吃呗!有两个小伙子自告奋勇,说,行,晚上咱也跟你住窝棚里,不要钱的黄片,不看白不看!
接下来的那几天,歪叔本以为夏雪不会再出现了。在传统得让人发抖的乡下,女人在鱼塘边出了这档子事,怎么会再出来丢人现眼?但歪叔还是看到了,她仍然穿个花裙子,照样风风火火地走路,头发左晃右甩,挺着胸脯扭屁股,没事人一样。好像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她根本没有出来,好像歪叔只是做了一个花里胡哨的梦。他在路上看到夏雪的时候,用力盯了下,他的眼睛里能射出子弹的,狗日的,想毁我!他骂得有点咬牙切齿,声音虽然不大,但打着旋儿往上飞。
同时,歪叔的心情是复杂的,一种叫荷尔蒙的东西在他身体里泛滥。那几天,歪叔看每个女人好像都光着身子。他习惯把十里村每个女人灰色的面孔上,接上夏雪白花花的身子。这些身子无一例外地挺着胸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在歪叔的感觉里,十里村是灰色的,男人女人都是灰色的,灰色的衣服灰色的面孔。只有夏雪是彩色的。没人知道彩色的夏雪,能在灰色的十里村留多久,但夏雪却顽强地存在了下来——女人的裸体,对歪叔来说是深刻的,他后来给我讲的时候,甚至可以按发生的先后时间,生动地叙述到每个细节。我能猜出来,是因为女人鲜活的身子。
老中医何爷说,莫不是,夏雪患了夜游症。后村有个男的,晚上常常起来围着村子跑两圈,回家接着再睡,第二天问他,啥也不知道。歪叔听着后背发麻,就问,有好法儿吗?何爷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按照何爷的说法,歪叔提着两条鱼,去后村一个复员兵那里,借来一个手摇报警器,摇起来动静很大,声音低沉能传出很远。可是奇怪得很,夏雪连续很多天没有出现,这让歪叔感觉很没有面子。他气呼呼地又去找何爷,何爷说,碰到月黑头加阴天,她可能还会出来!
不久后一个晚上,夏雪出来了。确实是何爷说的那样一个晚上,夏雪又裸体出现在了鱼塘。歪叔摇起了报警器,声音很大,刀子一样割破了夜色。周围几个村的男人闻声而动,跑着赶了过来。手电筒的光束在黑夜中凌乱交织。
那时候,乡村男人们没有什么娱乐节目,好像都憋着一股邪火,和歪叔有约定似的,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们赶到的时候,歪叔拽紧了女人的手,有人正在她的耳边,疯狂地摇动报警器。鱼塘附近迅速围起了一群人。他们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嬉笑和吵骂声惊醒了满塘的鲫鱼。
再后来,夏雪像是清醒了,她捂着脸蹲坐在地上,呜呜地哭。男人们瞬时惊呆了,个个伸长了脖子。夏雪从人群中挣脱的时候,他们只是机械地躲开,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到赵王河边,一头扎了进去。她如她的名字一样,夏天里一片雪,迅速融化在赵王河里……捞上来的时候,夏雪已断了气。有那么一会儿,所有的手电都开了,齐刷刷地照在女人身上。女人湿头发很凌乱,胡乱搭在她酱紫色的脸上。手电光束照在她白花花的身子上,刺人的眼睛。夏雪婆婆的哭声在河面上飘来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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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雪死后不久,二元忽然出现在十里村,几年未见,二元似乎更瘦了,骨头支着白短袖,上衣口袋里别着个钢笔。村民有点不认得他了。他凌乱的头发盖着耳朵,双侧脸颊有深陷的窝儿,脸色呈现夸张的白,大眼珠陷在眼眶里。歪叔出胡同口瞥见他的时候,二元娘仰着脸,正在家门口对着二元发愣。她满脸是泪,用力抓着孩子的胳膊,愣着愣着猛然蹲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二元攥紧了拳头,两个胳膊直挺挺地耷拉着,他脸色木讷,嘴唇在哆嗦。歪叔赶紧缩回了胡同,躲到了家里。他按捺不住怦跳着的心,顺着梯子爬到房顶上,藏在一堆粮食后面。
二元没进家,直接去了村东。歪叔知道,糟老王家的坟地在那里,在鱼塘和村子中间,有个醒目的新坟立在一堆乱草里面。夏雪就在那里埋着。这段时间,他去鱼塘路过的时候,控制不住总多看几眼,心里感觉塞着一团乱糟糟的麻。歪叔觉得,一会儿,二元会提着个刀,咚咚咚踹自家的大门。他想赶紧下房顶跑开,但腿好像不听使唤。他只能趴着,身子在微烫的石灰房顶上抽搐……
二元去坟地看夏雪的时候,村里去了很多人。我也去看了。当时恰好是刚下了下午第一节课,我当时没有管学生,赶紧跑了过去。我没走大道,直接从地里拼命往那儿跑。麦子已经收割了,田野一下就空了,我踩着松软的土地和荒草,感觉像在飞。热辣的风拼命灌进我的鼻孔里,我甚至踩断了几株墨绿的玉米苗。
远远地,我看到了一座坟,一个跪着的人,一群人围成个小半圆。我放慢了脚步,慢慢融进了人群,装模作样地藏在人群里。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和大伙一样,木讷而肃穆。二元上身挺立,脑袋也倔强地立着。过了一会儿,二元忽然好像在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偶尔粗犷,偶尔尖细。时而清晰,时而含混。有小孩在笑,也有大人在笑。我从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滋味,我感觉他在模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后来,他趴到坟上,轻声说了句让大家惊呆的话:
大元抢东西,是我告的!我不是人!
二元拼命掴自己耳光,接着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有点瘆人。后来,他起身离开了。他在村里走过,嘴上流着哈喇子,边走边喊,但听不清喊的什么。二元娘搀着糟老王,哗哗地淌泪。咬着手指的甲富,光着屁股蛋儿,怯生生地跟在后面。一家人脸上全都水光光的。大伙远远跟在后面……二元就这样离开了十里村,再没有回来。
歪叔是我亲叔。我早不当民办教师了,现在城市承包了个学生食堂,在城里也买了房。少了一条腿的洪武,跟着我干着收款、监督人等轻省点的活。前不久,我去十里村接70多岁的歪叔进城玩些天。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家。每次见我,就反复絮叨过去的这件事。歪叔说,老何(何爷)多次和我琢磨这件事情,我们把很多事情串起来后,吓了一大跳。夏雪这个女人,心里想的是二元!她晚上去鱼塘找的也是二元,两次她出来,是一样的天气,月黑头加阴天。还有,你没看到猴一样的甲富吗?一看就不是大元的种。歪叔说,当年,女人就是这样跳的。他眼睛夸张地瞪着,伸开双臂,跳一下光头剧烈地甩一下,歪叔的眉毛全白了,有种庄严的仪式感。蹦了一会儿,歪叔忽然流了泪,指着我说,你,你就是那晚在夏雪耳边,疯狂摇动报警器的人。我有点发呆。
其实有些事儿,我不敢和别人讲。我和村里的很多人一样,当时和二元说了很多关于洪武骚扰他嫂子夏雪的话。真真假假,添油加醋。还有,二十年前,我多次听过夏雪的房。当年,我晚上多次趴过糟老王家的墙头。我趴在他们家墙头上,和别人一样,在猜测着乡村的很多花花事儿。我透过夏雪家的窗户,多次听到二元喊着一、二、三,在屋里领着甲富做游戏,学着青蛙往前跳。夏雪也跟着在后面跳。他们三个列成一排,喊着号子绕圈圈。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