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没有穿过的桃花源

2018-01-09 09:20张素华
散文百家 2018年4期
关键词:桃花源老李同学

张素华

“穿过那片桃花源,我的人生之路将奔向何方”是文秀一篇日志的结尾。文秀的桃花源,是她精心描绘的工作和家庭建设的蓝图。字里行间,文采斐然。

1981年在县城读初中,我和文秀是前后桌,当时生活拮据,家里能供我们到县城上学,就已经让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孩子心满意足了。文秀也来自农村,但文秀是个例外,她老爹是老红军,四个哥哥都是工人。平日,我们交完饭费,兜里只能揣几毛钱,文秀的兜里却一次就能掏出十元大钞。因此,在我们那帮姐妹中,文秀称得上是富家小姐。

文秀爱看书,爱买书。印象最深的是,三毛六分钱一本的《故事会》,文秀每期必买,全班传看。那是当时我们见过的唯一的课外读物。因为我和文秀是前后桌,总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时,她的书还传到相邻班。说起文秀,全年级的大部分女生都知晓,好多人都是她《故事会》的受益者。

后来,文秀回乡里上高中,就一直没有见面。高中毕业后,文秀到市里新建的三五棉纺厂当了一名工人。

1991年的夏天,突然接到同学娟子的电话,说文秀要结婚了。我和娟子骑着自行车到县城买了贺礼,一路打听,找到了文秀在其工厂对面的村庄租住的新家。那是初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文秀。我们三个坐着小板凳围坐在院子里,谈工作,谈爱情,谈家庭,谈她的文学梦。得知,她的爱人小李父母已过世,是个独苗,也在附近的一家工厂上班。文秀说,结婚都是自己张罗,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名副其实的白手起家。言语中流露出一丝不悦。我和娟子鼓励文秀说,你们两个都上班,只要两个人齐心协力,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后来,单位、家、孩子,整日忙忙碌碌,与文秀就断了音讯。十多年后,当年与文秀同桌的玉华在大街上碰到了文秀,说文秀在娘家村批了宅基地,盖了房,文秀还邀请我和玉华、娟子一块去她家赶会,四姐妹好好聚聚。当玉华向我转达文秀这番心意时,我欣然应允。

文秀家过会那天,我和玉华、娟子买了礼品如约而至。村口,一座二层小楼坐北朝南。一进门,整洁的院落洒满了阳光,一如文秀灿烂的笑脸。屋内,一组崭新的淡淡的香芋色布艺沙发,显得格外耀眼。文秀说,这是为了迎接我们去她家,她和老公专门去新买的。我们很感动文秀的真诚和热情,也为给她增加了开支而略感不安。因为文秀和爱人已双双下岗多年,育有一双儿女,女儿上高中,儿子才上小学。一家人靠文秀的爱人在搬运站当装卸工维持生活。

攀谈中,我问文秀还买书看不,文秀爽朗地一笑说:买,就是买不起新的,俺家老李挣个钱也不容易,供俩孩子上学,咱也不能败家不是,我就去旧书摊上买旧杂志,一块钱一本,便宜。说着,从柜子里搬出一大堆纸张已明显泛黄的杂志来。我一边为文秀的执着感动,一边为文秀的处境心生隐痛。

吃过饭,文秀说,你们谁的衣服不穿了,都记得给我昂,反正你们的旧衣服也跟新的一样,我下地干活儿穿也没啥好歹。文秀的话让我的鼻子酸酸的,想当年,文秀可是我们中的富家小姐啊,怎奈被岁月搓洗得芳华不再。我当即脱下身上的风衣,让她穿。无奈,文秀本来就比我高,人到中年,也比在学校的时候丰满了些,我的衣服文秀根本就穿不上。但她并不放弃,哈哈一笑,说等她减肥了再穿。

又过了两年,一天,文秀到单位找我,说她家老李也四十好几的人了,搬运站的活儿太重了,想给她家老李换个活儿,不知道在钢铁厂的同学能不能给帮个忙。我知道她说的是我们班的文斌,他是一家钢铁企业的副总经理,说话管用,帮这个忙应该没问题。我鼓励她,说大家都是同学,能帮的肯定会帮。过了几天,文秀又过来,说文斌帮她家老李找了个活儿,没有搬运站活儿重,还比在搬运站挣得多,她很满意,也很感激。还说,有机会,她也想出来找个活儿,但时间不能卡得太紧,她还得接送儿子上学,做饭。没多久,又见文秀,说她在一家保险公司跑保险,我想,这正好符合她对时间上的要求,并鼓励她好好干。

一天,文秀打来电话,说公司召开新产品推介会,想让我和玉华去参加。尽管我刚买了保险,不可能再买,但去给文秀充个人头,这个忙必须帮。

那天晚上,我和玉华坐在保险公司的小会议室,看着文秀白衬衫、黑西装,在台上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我很欣慰,高兴文秀终于找到了实现自身价值的平台,由衷地祝愿文秀的日子能一天天好起来。

同学玉华经营一家电脑门市,一天,我过去小坐。玉华说:这个月文秀还差一张保单才能完成任务,就想让我买份寿险。当时,我手里没有现钱。你猜文秀咋说?我说,文秀说啥了?文秀说,“我买你一台电脑,你不就有钱了吗?你卖了电脑,我也卖了保险,咱两全齐美。”过了几天,文秀加了两百块钱,把电脑卖给了她的一个客户,把卖电脑的钱直接就给玉华买了份寿险。多卖的两百块钱,给玉华一百,自己留了一百,还说,这是她的佣金。我俩不得不赞叹文秀真是搞营销的一把好手。玉华说,当时说的那个价钱,是冲着文秀要的,只是进价,一分钱不赚。要知道是卖给别人的,这个价钱说啥也不卖。文秀却说,好歹我还给多卖了两百,知足吧。弄得玉华哭笑不得。

一个夏日的晚饭后,接到文秀的电话,说她在一家饭馆请一个朋友,想让我过去作陪。我过去一看,是多年前就认识的一个熟人,如今在一家驾校当负责人。文秀的心思是想让人家介绍客户从她这里买车险。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席间,文秀端起酒杯,先干为敬,其豪爽和真诚不言而喻。散场的时候,我担心她酒后骑电动车不安全,想去送她,她却哈哈一笑说:我一个大老婆子了,怕啥哩,咱又不是大姑娘,走了昂!话音未落,电动车就哧溜一声窜出去老远,人和车一并消失在夜色中。

自从跑上保险业务,文秀见人就推销她的保险,还请人脉广的同学帮忙介绍客户,每有同学帮她完成一笔业务,文秀都千恩万谢,说有同学真好。看得出,文秀是立志要把保险业务当做一项事业来做的。有一次,文秀问我一个月工资多少,当我告诉她的时候 ,她哈哈一笑说,我一个月的佣金比你多多了!但我知道,她付出的要远比我多得多,承受的压力也要比我大好幾倍。

有好几回,文秀去我那,说不了几句话,就急着走,说要去娟子那看看。那段时间,娟子身体欠安,请假在家休养。文秀总是说,娟子习惯了上班,乍让她一个人呆在家,肯定闷得慌,我抽空就过去多陪陪娟子,给娟子做做伴。佛说,无财五布施。文秀这是颜施、言施、心施、眼施和身施俱备啊,我自叹不如。

2011年深秋的一天,文秀去我那,看上去又黑又瘦,还没坐稳,就说,快给我接杯水,渴死了。我给她递水的瞬间,看到她的手粗糙了好多,一看就是农活儿做多了。她说她家老李去内蒙亲戚的矿上打工了,能挣个大工钱,家里地里就全靠她一个人打理。一向乐观的她还说,天冷了就好了,天冷了她家老李就回来了。

当街上的行人一个个紧裹着大衣,仿佛装在套子里一样的时候,天真的变冷了。当文秀裹着一件黑色羽绒服推门进来的时候 ,她身后的一股寒风也尾随着她扑了进来。只见她头发蓬乱,目光呆滞,两眼红肿,一看就是刚刚哭过。我问,这是咋了?一向大大咧咧的文秀却带了哭腔说,我家老李找不见了!我听了心里一惊,赶忙叫她坐下慢慢说。原来,早在三天前,她家老李就揣着从亲戚那支出的5000块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昨晚,本家亲戚打电话问老李到家了没有,文秀才知道。打手机,关机,QQ留言,没有回信。文秀慌了神儿,心里就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无助地哭了又哭。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老李在QQ上留言了,说身上没钱了,让文秀给他打钱。问他支的5000块钱呢,对方避而不答,只说,不打钱就回不了家。文秀说此人说话的风格、语气,不像是她家老李,老李没有如此文才,有些洋词老李根本就拽不上来。还怀疑老李是否被传销组织给控制了,没有了通信等人身自由。我也觉得文秀说的有道理,就以毒攻毒,当QQ上对方又说话的时候,我们就回话说,你一走大半年,也没有往家里寄一分钱,孩子上学、吃饭都靠亲戚接济,拿啥给你寄钱?你最好别回来了,回来了还得管你饭。对方无言,我们又加一句:你再不回来,我就报警了!看看你究竟在哪上的网!这一招果然灵,对方也许是觉得没有油水可榨,就再也没有在QQ上留言。两天后,老李回到了家。事后得知,老李在等车的时候,被人忽悠他们那里有个项目,能挣大钱。老李也是挣钱心切,就跟着人家走了。一到人家的地盘上,就身不由己了,身上的5000块钱也被人家骗了去。我们几个听说后,唏嘘不已,这黄鼠狼咋专挑病鸡咬呢。

“穿过那片桃花源,我的人生之路将奔向何方”,当时看到文秀对自己职业和家庭的规划,我由衷地为她的顽强拼搏精神赞叹。可在短时间内,当我再次点击这篇日志的时候,却已被她删除。冥冥之中,暗示了她向往的桃花源终究只能是昙花一现。

2012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我正准备上床睡觉,突然接到红芳电话,说文秀脑出血住院了!我倍感震惊。当晚,我们就约定第二天一早去看望文秀。

第二天早6点,我就和红芳、玉华、娟子赶到了医院,病床上的文秀头上包裹着厚厚的白纱布,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子,跟睡着了一样。文秀嫂子说,没有知觉,没有意识,医生说植物人的可能性大。我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一下子就植物了,生命何其脆弱啊。玉华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往出走的时候 ,两腿一软,竟瘫倒在地上。

听文秀的同事说,半年来,文秀跟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不眠不休,业绩也大幅攀升。出事那天上午,文秀拜访了两个客户,中午也没顾上休息,又骑着电车下村里联系客户。回来就半后晌了,想起来得给儿子买个汗衫。刚到商场,她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就找地方坐下来,给开门诊的清清同学打了个电话,说感觉不舒服,一会儿过去量个血压。清清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心里纳闷,就把电话打了过去,哪料,文秀去学校接儿子,血压骤然升高,倒在了学校旁的一个公厕,是一个打扫卫生的大姐打的120急救电话。清清的电话打回去时,文秀已被送进了医院。清清连夜赶到医院,帮着文秀的家人跑前跑后。

之前,文秀曾对红芳说起过她的血压高,还说吃上降压药就没事,最害怕的是没有征兆的血压突然升高,最要命。没想到一语成谶。

一周后,文秀转到了市医院,我们几个又结伴前去探望。无奈,文秀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院拒绝探视。我们只得悻悻而歸。

大概一个多月后,得知文秀出院回家了,全班同学集中前去探望,还自发地为文秀凑了些钱,算是大家的一片心意。正是三伏天,文秀盖一条薄薄的被单,安静地躺在床上。同学们伏在文秀的耳边,轻声地呼唤,却没有一丝回应。我不死心,躬下身子说,文秀,你要是心里清楚,就眨眨眼吧。大家屏声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文秀的眼睛,盼望奇迹出现。

只见文秀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大家都喜极而泣,嘴里喃喃地说,文秀知道的,文秀知道的。

可是,文秀终究没有熬过那个夏天,带着她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带着她对一双儿女的牵挂,带着她还没有实现的文学梦,带着那片她还没有来得及穿过的桃花源,不甘心地走了。生命之旅永远定格在了45岁的年轮上。

送别文秀的那天,天上飘起了小雨,一阵微风吹来,白杨树上的树叶哗哗作响,一片心形的叶子打着旋儿,在空中飘呀飘,像一只断了魂的绿蝴蝶,轻轻地落在了文秀的灵柩前。正值万木葱茏的夏天,树叶还正绿呢,咋就提前落了呢?是要带着文秀去寻找她梦中的那片桃花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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