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悦
喜欢老祖宗的水墨山水人物画,我认为那是最中国最美好的艺术,感觉胜过高大雄伟、拒人千里之外的万里长城,胜过纯古浑厚、明净素雅的青瓷器皿。
上千年的沉重岁月完成了对历史的雕塑,放在火上烤、水里洗、石上磨,最后变成了平面的卷轴,一切的人物、物件与过往都融进其中。
夜阑人静,点一盏幽灯,翻看古画,那里犹如流动的博物馆。白天的热闹全部停止下来,只有古画卷轴里的人物开始热闹起来。
我眼前的画卷上,飞来一只美丽的鸟雀,定睛细看:它不是宋徽宗赵佶笔下雍容华贵、色彩绚烂的芙蓉锦鸡;它不是八大山人冷眼看世界,愤世嫉俗、白眼人间的孤鸟;它不是杜甫诗句中那只振翅飞腾、盘旋江上的沙鸥;它更像是李白笔下栖息翠柳、玲珑聪明的黄鹂。
黄鹂啾啾的鸣叫使画中的村落变得更加活跃。站在画外的我再也呆不住了,于是我怀着好奇,小心地循声蹑步走去,第一次走进画中。
沿着眼前这条曲折蜿蜒、幽静悠长的羊肠古道,向前方走去。路看似是寻常的路,通往山峦、林地与房屋,但却也与画卷中的历史相连。
这里陌生又熟悉,这里的山泉鸟兽、轩亭楼台、花草树木、院落麦田,都恍若旧梦的谙熟,仿佛是我前生生活过的地方,仿佛我们相约在千年之后。进入山水画中的我欣喜若狂,也安之若素。
苍山之巅,一轮斜月孤明,阵雪初霁,古道西风瘦马,寒冷刺透画中骑马人和我的衣缕,一种似曾相识的人生境遇化作一股暖流使自己的内心感动。古今人们的际遇和感悟何其相似,绵延至今,亘古不变。
渔父独坐在小舟之上,头戴一顶蓑草编织的斗笠,垂钓于江水间,风吹起粗布的衣襟。他眼神专注,心无旁骛,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下来,远离纷扰的朝堂、喧嚣的街市,时间静止在钓钩之端。此时,在他眼里,也许鱼是他的全部世界,也许他的世界又不全是鱼。此时的我与渔翁完全契合为一,我是渔翁,渔翁是我。
远观江山千里展缩于画卷,近视高山流水间尽藏屋宇、水车、农人、横舟。卷中窥人,精微处尽显闲云野鹤之趣。画家登临山水,顶着烈日,拾级而上,沐浴清风,历经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时间,然后将时间浓缩到瞬间,将俯瞰仰观的山水蕴积于笔端。一幅中国画就是一段时空的浓缩,看画人站在画卷前仿佛身临其境,穿越时空。
我猜屈原、李白、蘇轼、李清照、陆游这些诗人一定去到画里面居住过,那一首首千古绝唱就是从这山水和院落中吟唱出来,响彻苍穹。这里生活过的樵夫,千年之后的中午,依然端起饭碗,碗里是汤菜泡冷馍。饥饿的樵夫来不及嚼,呼噜呼噜,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声音响亮,吃得好香。
古旧的物什就是凝固了的历史,犁地的耒耜、破旧的瓦当、古老的油灯、朴素的陶罐曾经演绎过一个又一个生动的故事。
这些故事的重现让我猝不及防地惊喜,一时不知所措。
江边林间忽然飞起了漫天的雪花,天地皆白。覆盖着积雪的画面格外庄严、神圣。
路的两旁树干挺拔,枯叶落地。我吃力地登攀,衣衫现代,气喘吁吁。我在想那些思念家乡的游子、落魄失意的诗人、贬谪远方的官宦、壮志未酬的将军、韬光养晦的隐者,他们苦痛的灵魂一定就安歇在这画里。
我终究仅算一个古老历史之外的匆匆过客,我只能暂时地站在千年之前的风中感同身受,内心一阵凄凉。
四周一片安谧,雪花细微的簌簌声打断了我的遐思。似在催着半糊涂半清醒的我细听天籁。
丛丛高山,山中人烟稀少。黄昏时分,寂静的山谷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再往前走,季节变幻。春山如黛眉,近处流水小桥下一只孤船悠然静伫,远处参差错落的房屋,在依依垂柳间如隐如现,炊烟袅袅。
深秋的太阳把一层微弱的红光涂在人们的身上。一匹被主人系在树干上的白马嚼着枯草,好像在空想心事。一位老人一脸的皱纹,微瘪着嘴,拄着一根遒劲老枝做成的拐杖,雪白的头发和胡子闪闪发亮。站在古树下,老人弯曲的脊背,被太阳的斜照,裁成美丽的侧面剪影。
此时此刻,世界真的就在这样一幅卷轴画里,热闹着、寂寞着。透过画卷,我活在古画的时间与空间里。
物质生活需要调剂,精神生活更需要滋养。无须香烛、木鱼、晨钟、暮鼓,只要心态安详,心情平和,灵魂便不再彷徨忧伤。
荣华锦绣会让人失去宁静的心境,走向博物馆,走近中国画,看看苍翠的青山,摸摸勒勒车的轱辘,听听古琴的曲调,找到回家的路,把山水卷轴作为家园,在山水卷轴里真正有个家。
一帘烟雨,又一帘烟雨,江南的雨水,洗掉了古人的离别愁绪,但是洗不掉先贤的绝句画卷。经典早已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象征,成为炎黄子孙生命里无法改变的具象的审美符码。
岁月的欢乐与痛苦,持续近千年的希望与怀念,和这画卷紧紧地紧紧地缠绕、扭结在一起。看画的人会读出历史的沧桑,生活的艰难,人性的永恒。读懂了其间故事的人,眼泪默默地流在手帕上,衣襟里。
江南水乡,莺啼燕语,繁花似锦,我从奔放浓艳的木棉花丛中钻出来,轻轻地转身,从画卷春天里退了出来。
一切又恢复成生活本来的样子,寂静的夜晚,平静的画面,我站在画外。我恍然领悟:生活在这些画里的古人,他们的灵魂在这自由的天地间、青秀的山水中、世外的桃源里、古朴的院落内,经过自然与时间的磨砺,早已变得平静如水,明亮如月。他们并不孤独痛苦,真正孤独痛苦的是不懂古人的看画人。
把山水还给山水,把村落还给村落,拿出时间,进行一次只属于你和卷轴的亲密交谈。
夜深人静,和古人进行一次悄无声息却波澜壮阔的对话。即使从你的生命深处流淌出来的是难以言说的淡漠的哀伤,交谈过后,苦味氤氲成丝丝甘甜,冷漠加热成滚滚温泉,孤独溶化成涓涓清流。你的灵魂会脱胎换骨,最终你会成为一个悲天悯人、豁达乐观的智慧者。
中国画是中国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艺术奇葩,蕴含着中国人的审美、信仰与智慧。
看着青绿溪滩、江边翠竹、岭上紫藤、草原马群、喷涌山泉,我仿佛变化成石涛笔下一画扇上的梅花,在陡峭的山崖间盛开;变化成徐渭笔下的一串水墨葡萄,果实倒挂枝头,鲜嫩欲滴;变化成徐悲鸿笔下的一匹骏马,与马群一起驻足饮水,长鸣奔腾;变化成齐白石笔下的一只蛐蛐,与硕大的白菜为伍,一只蝌蚪,摇曳着尾巴顺着清泉涌出。
一张画纸寥寥数笔,丹青于白宣之上,是中国画。浓墨勾勒,淡墨烘托,轻彩渲染。云蒸霞蔚,旭日东升,山势挺拔,瀑布飞流,鸟语花香,诗情画意。
越是历史久远的村庄与山水,越发让人怀念、向往,那些泛黄的画卷就是画家用自己的水墨唱出的一支历史挽歌。
画家最妙的一笔往往是他尚未完全画出的部分,但他已把它藏在自己的笔墨里,留白中,画外有音。
寂静处一室,诗画入禅真,生命终须尽,留存山水青。
(作者单位:东北师大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