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代成娃很小就死了父亲,连父亲长什么样也没记住,只能跟母亲一起过。代成娃的母亲叫桃秀,年轻时是个标致的女人,口碑很好,延续到老。别的女人即使丈夫健在,关于她们的风流韵事也是传闻多多,议论多多,茶余饭后,人前人后,这样的话题人们一贯乐此不疲。可对桃秀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对桃秀也不怎么感兴趣,好像她不是女人,不是这个村子里的女人,不是年轻漂亮风韵犹存的女人,更不是婚后没过几年好日子就守了寡的女人。这就令人奇怪了。难道没人对桃秀动过什么心思?难道桃秀也没动过改嫁的心思?对男人也未有过什么想法?
事实是,守寡之后,就算桃秀想过别的男人吧,人们也是看不出端倪,男人们或明或暗的行动,桃秀从未有过他们想要得到的回应。桃秀守寡时不足三十岁,代成娃也是结婚多年后才出生的,父亲去世时,代成娃不到六岁。到了十三四岁,大约知道男女有别后,代成娃仍跟母亲睡同一铺炕,却主动睡到炕的另一端去了。睡在炕的两头,母亲不反对。桃秀甚至认为这是儿子懂事的表现。过了不到一年,代成娃又在另一间屋里支了一张简易木床,跟母亲分开睡,也是从这时候起,桃秀开始了给儿子找一个好媳妇的漫漫征途。
到了二十三四岁,代成娃已经是个大龄青年了,母亲为儿子张罗媳妇也有很多年,无论媒人带来的姑娘还是代成娃看上的女子,桃秀见了一面之后,不是认为这儿不好就是觉得那儿不称心,所有可能成为儿媳的女子,无一能入桃秀的法眼。到了三十三四岁,代成娃就常常对人感叹说:“我只晓得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可我连女人到底是咋长的也不晓得。”这是一句大实话。代成娃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逢人就说。儿子在她面前虽不说什么,他的牢骚还是传到桃秀耳朵里去了。正是代成娃这一句话,深深戳在母亲心里。
代成娃脾气好,长相好,人也规规矩矩,勤奋能干,是理想的结婚对象。代成娃三十多岁还没找上媳妇不是代成娃的错,是桃秀的错。桃秀也明白,是自己的错。她对儿媳的要求太高了,儿子虽未当面抱怨她,桃秀心里还是非常不好受。
桃秀是爱儿子的。她太爱跟她相依为命的代成娃了。是母爱害了代成娃。桃秀老想给儿子找一个更好的女人,却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并无完美的女人。桃秀对儿媳的要求已经降得很低了:只要五官端正,不是二婚就行。可远远近近没结婚的男子有的是,没结婚的适龄女性,还愿意嫁到桃秀家来的,一个也没有。
因为一场意外的变故,桃秀跟代成娃不得不住在生产队的机房里。
这间房从前存放过什么机器才被称之为机房的?不知道。它一直被人们称之为机房,但一直空着,从未看见有什么机器存放到机房里去。桃秀家的房子在一场暴雨后完全倒塌了,队长就让他们母子暂时住在生产队的机房里。住进去后,人们把那间房子,还叫机房,包产到户后,他们仍住在机房里。
机房在打麦场西侧,高不足三米,大小不足二十五平方,四面低矮的墙壁围着一门一窗和一个漆黑而又潮湿的空间。早晨打开门窗,阳光可以照到最里边的墙上,中午关闭门窗,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机房是客厅和厨房,也是卧室和储藏室,因为空间太小,只能盘一铺炕。三十多岁的代成娃二十年前就跟母亲分开睡,如今又要睡在同一铺炕上,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小娥来了。
小娥是桃秀几次三番奔波无果后,才不得不叫来的。
小娥是桃秀亲妹妹惟一的女儿,比代成娃小整整十岁。小娥是十六岁那年出嫁的,婆家所在的村子在另一个公社,小娥的婆家在山上,到代成娃家,要走三十多里山路。小娥的婆家不出产大米,大米是那个饥饿年代最好吃的东西。
桃秀要去小娥的婆家,代成娃觉得很意外,因为桃秀去的不是姨姨家。母亲以往去的都是姨姨家,不是表妹家。桃秀去了几天才回来,她是跟小娥一起回来的。桃秀去的时候,给小娥足足带了二升大米(“升”是“升子”,升子是量粮食的器具,十升为一斗,一升大米约重六斤)。母亲要给表妹拿二升大米,代成娃很心疼,二升大米是他们母子足足半年的细粮。代成娃甚至对母亲说:“我们过得也不宽余,你带一升米给小娥已经是很大很大的人情了,你把这么多米拿给小娥,还不如把我的嘴缝住算了。”
桃秀说:“小娥嫁了十来年了,我这个当姨姨的,她的婆家还一回都没去过呢。”
桃秀自有她的主张,她不听儿子的劝阻。
代成娃没有想到,小娥会丢下孩子,跟着姨姨,一同来到家里。母亲去的时候并未跟代成娃说,她会把小娥叫过来。天黑的时候,代成娃背着小娥问母亲:“咋睡?我找个睡处去?”
桃秀不同意呢。桃秀说:“小娥是你表妹,小时候她来了还不是跟你一同睡?她又不是外人,你生分个啥?将就一夜是两天,挤挤就行了嘛。”
说归说,代成娃也不想去找一个临时睡觉的地方。他上哪儿去找呢?有多余床铺的人家也不是没有,但在村里,只有干部家才会有多余的床铺。代成娃知道,干部家的床是给公社来的驻队干部预备的,不是给他代成娃预备的,人家自己都舍不得睡,更不想让他代成娃睡。代成娃不好厚着脸皮去睡人家的床。
吃了晚饭,没什么可做的了,就睡了。桃秀吹灭煤油灯,屋里立即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小娥跟桃秀睡一头,代成娃睡在另一头。黑暗中,桃秀和小娥都窸窸窣窣脱了衣服,睡了。代成娃却不动。
桃秀说:“代成娃,你也脱了衣服,睡吧,明天还要出工呢。”
代成娃说:“我就这么睡。”
桃秀也不勉强他。
等代成娃睡熟了,桃秀示意小娥,小娥心领神会,她摸索着起了身,去了炕的另一头。小娥蹑手蹑脚小心翼翼钻进表哥这一端被窝里。可是,代成娃睡得太熟了,对小娥的到来浑然不觉,一点反应都没有。反而是小娥,因为白天走了很远的路,累了,很快就睡熟了。
小娥是被桃秀叫醒的。
小娥醒来后发现,她身边的被窝里空荡荡的。代成娃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小娥睡到代成娃身边不久,代成娃就出去了。炕上突然多了个年轻漂亮的表妹,代成娃哪里睡得着?何况表妹身上散发出来的年轻女人的气味,更让代成娃难以自持。代成娃不过是在努力地,装睡罢了。小娥睡到这一头来,更把代成娃吓坏了,他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他想劝小娥睡回原来的位置,又怕惊动母亲。他以为母亲睡着了。代成娃屏息敛气,就那么僵着。坚持了一会儿代成娃就坚持不住了。他索性起身出去,不睡了。
“他出去了。”桃秀小声对小娥说。
小娥揉着惺忪的睡眼,没弄明白姨姨的意思。
“你出去,叫他回来。”桃秀说。
小娥出去不久,又回来了。她对桃秀说:“表哥在打麦场里呢,他说他睡不着,不想睡,他要我们睡我们的,别管他。”
桃秀说:“我叫你做啥来的?”
“我有什么办法?他摸都不摸我一下。”小娥委屈地说。
“娃都生了三个了,你不晓得男人啊?他不摸你,你不会摸他啊?”
小娥嘟了嘟嘴,又出去了。
屋里很黑。小娥嘟嘴的样子桃秀没看见。
小娥并未到代成娃身边,劝他回来睡。小娥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朝表哥那边远远地望了一会儿。小娥叹了一口气,又进屋来了。
“你这个女子!”桃秀小声埋怨小娥。
小娥说:“姨姨你别逼我了,当着你的面,你说的那些事情,我做不出来。我明天就回去,把大米给你送回来。”
桃秀自言自语地说:“还是我到外面熬夜去,让代成娃回来睡。”桃秀说完,迅速穿好衣服,出去了。她想把儿子劝到炕上来。但她没有成功。过了很久,桃秀才气鼓鼓地回屋来,躺下了。
整整一夜,桃秀再也没有说什么。
小娥第二天就走了。小娥走的时候,桃秀气鼓鼓地,很早就去上工了,不在家。临走,小娥对代成娃说:“过几天我把二升米给你们拿回来。”代成娃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拿回来做啥?”小娥说:“无功不受禄。我没把姨姨托付我的事办好,哪有吃大米的福气呢?”代成娃问:“她托你啥了?”小娥不说,只说:“米我过几天就送回来,你让姨姨放心,我不会白要的。”代成娃果断地对小娥说:“你要是真的把米送回来,我就不认你这个表妹了。”
小娥走了之后,母亲在代成娃面前,什么话没说。代成娃是个粗心的人,他也没问母亲,她到底向小娥托付了什么事。代成娃想,母亲托付小娥的事情,没办成就没办成吧,不管咋说,表妹还是表妹,不能因为事情没办成,就怪罪小娥,代成娃也觉得,看小娥那样子,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没办成事,不能怪她。
小娥果真没把米送回来。
日子过得还跟往常一样。
代成娃似乎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别的男人无论结婚与否,都喜欢往女人堆里扎,跟女人打打闹闹,打情骂俏,每当这时,代成娃就躲得远远的,顶多远远地看他们一眼。
谁都看得出来,代成娃的眼里塞满了难以成婚的幽怨。
搬到机房住了两年之后,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对面(东面)山上的公路修通了,不时地,就有汽车从对面山上路过。二十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条公路是一条国道,至今仍被称之为“国道二一二线”。当时的人把公路叫马路。马路这个称呼,估计应是古时车马通行的路,拿来代称公路,倒也合情合理。
汽车对我们这些从未走出村子的乡下孩子来说,是个稀罕物件,村子里的大人也是难得一见。闲来无事,代成娃就拿一只小板凳,坐在门口,微微地眯着眼睛,看对面山上过路的汽车。如果有汽车从遥远的对面山上路过,如果打麦场里有正在玩耍的孩子们,代成娃就急匆匆地招呼我们,他要我们都来看汽车。听到代成娃的召唤,我们都会停下来,顺着他指的方向,向远处张望一阵子。
可是,汽车太小了,看得不是太清。
我们都爱看汽车。代成娃看汽车可能是无聊,我们看汽车却是因为好奇。我曾近前看过汽车,我觉得汽车很奇怪:它没有生命,更没有腿,也看不见任何人在拉它或推它,它却在蜿蜒曲折的马路上,晃晃悠悠地,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它没有眼睛,却在马路上走得好好的,也不走下山崖掉到山下的峡谷里去。真是不可思议。我小时候最怕鬼,鬼毕竟有腿有脚有眼睛,好歹是个人的样子。我觉得汽车比鬼还可怕,还让人费解。
坐在门口看汽车太不过瘾了。汽车显得很小不说了,往往是,眼巴巴等了好半天,一晃眼,又被树木或山峁之类的给挡住了,看不见了。
有一天,代成娃突然作出什么重大决定一般,对我们几个孩子说,过年的时候,他要直接到马路上去看汽车。代成娃说:“我就不信看不清它!”
我们纷纷赞同,并要求他带我们一同去。
代成娃嘴上说是看汽车,我们不知道,代成娃更想去看看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小娥。
我们这些小孩子并不是没有玩耍过,但是,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玩耍,父母肯定不同意。只有在瞒着大人的前提下,先斩后奏,看了再说。
大年初一那天,大人不管我们,我们可以尽情地玩耍。也就是这一天,我们十来个孩子,一一溜出村子,在村外聚拢之后,又在代成娃再三的叮嘱和带领之下,浩浩荡荡地,到十多里路之外的马路上,专门去看汽车。一路上,代成娃显得比我们这些孩子,还要兴奋。
终于到了马路上。
汽车,终于来了,近了,到眼前了。
原来汽车是有眼睛的!它的眼睛比人的眼睛大多了,不仅前面有,屁股后面也长了一双眼睛。原来汽车不是没有腿!它的腿跟人的腿不同,不是长条形的,是圆的,腿不是只有两条,跟骡马一样,有四“条”腿。原来汽车是人开着的!那么庞大而笨重的铁家伙,也没看见开车的人怎么用力,它就走了,走得还挺快,追它一段路,我们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原来汽车是用来背东西的!它一次就能背走那么多东西,力气大得没了边了。
真是不虚此行。
汽车走过之后,留下浓烈的汽油味儿。代成娃说那是汽车在放屁。我们仔细看了看,汽车的确在放屁。汽车的屁还有颜色,是黑的。汽车的屁一点也不臭,不是不臭,简直比炒菜的味道还要香,香多了。我们跟在汽车后面嗅着汽车放屁,我们不怕汽车走过之后扬起来的漫天灰尘。比起汽车的香屁来,灰尘算得了什么呢?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才在代成娃的带领下,意犹未尽却也是灰头土脸地,回了家。
给父母说了此行的见闻,大约是过年的缘故吧,或者,大约是已经平安归来的缘故吧,父母非但没有责骂我,还说:“难怪整整一天,连你的人影子都没看见!”
代成娃替我们选好的看汽车的位置,在一个村子附近,马路从这个村子的中间穿过,把这个村子分成了两半。后来我才知道,代成娃不是为了看汽车才到那儿去看汽车的。看汽车对他这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来说,只是一个借口。代成娃想看到嫁在村子里的小娥。那一天,代成娃没有离开我们,他当然没有看见小娥。
怪不得代成娃在期待汽车到来的过程中,老是向那个村子里望。怪不得回家的时候,代成娃情绪低落,满脸都是郁闷。怪不得代成娃老是坐在机房门口看汽车。他坐在那儿,不是为了看汽车,分明是看小娥所在的那个村子嘛。
话得从头说起。
小娥的男人后来得了怪病,年纪轻轻的,就扔下三个孩子和小娥,死了。半年之后,小娥独自一人来到了姨姨家。小娥没把一年前桃秀背给她的二升大米还回来,小娥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当着表哥的面对姨姨说:“米我已经吃了,表哥找不上媳妇,我也死了男人,三个娃娃没人养活,我想跟表哥过。”小娥说,“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姨姨和表哥的意见,如果你们没啥意见,我明天就回去,把三个娃娃接过来。”
代成娃说:“我能有啥意见呢?”
桃秀绷着脸,一言不发。
桃秀不同意。她的宝贝儿子代成娃还是个童男子,咋能娶个二婚女人呢?就算小娥是二婚,没有三个娃娃的话,桃秀说不定也会勉勉强强,答应下来。可小娥有三个孩子,这怎么行呢?哪怕小娥是她亲妹妹惟一的女儿,桃秀还是不能同意。
在当时,在农村,表兄妹之间结婚的比比皆是,是最常见的事。可是,桃秀找不出恰当的理由,只好拿近亲这个借口,当了挡箭牌。桃秀说:“你们是表兄妹,结婚不合适,万一生个傻子,一辈子都甭想过舒心日子。”
代成娃不死心,他说:“小娥已经生了三个娃娃了,我们不生娃娃就是了,总比我打一辈子光棍的好。”
小娥也说:“是可以不生娃娃了嘛。”
“代成娃咋能没自己的亲骨肉呢?”桃秀坚决不答应。
小娥当天就走了。代成娃想拦也拦不住。代成娃想对表妹说,他很爱她,要她等他,可在母亲面前一贯唯唯诺诺的代成娃说不出这样硬气的话来。他知道母亲是个非要替他做主的人,他没有跟母亲抗争一次的勇气和决心。
桃秀巴不得小娥赶紧走,免得代成娃不死心。
不久,小娥改嫁到对面山上的那个村子里去了。
三年之后,公路把那个村子分成了两半。小娥天天都能遇见汽车,代成娃仍没娶上媳妇,他只能远远地坐在打麦场西侧的机房门口,望一望汽车。
汽车来了,走了,真远啊。望汽车的代成娃望不见藏在那个村子里的小娥。汽车来了,跟代成娃没关系;汽车走了,还是跟代成娃没有关系。
后来桃秀就死了。桃秀临死前,小娥听说姨姨病得很重,专门来探望她。
小娥跟前夫生的孩子都大了,最小的都可以替家里干活了,后嫁的男人对小娥很不错,小娥给那个男人生了个儿子才主动去了公社卫生院,做了绝育手术。小娥后来生的这个儿子,桃秀死的时候,也上了学了。
代成娃的脸上,一脸落寞。小娥发觉表哥老了很多。代成娃是真的老了,五十多岁的人,不老不行了。小娥来了,代成娃勉强跟她打了个招呼,反而躲出去了。
桃秀拉着小娥的手,“我真后悔没听你的。”
“如今说这些还有啥用呢?”
“你表哥这一辈子都毁在我手里了。”
小娥安慰姨姨说:“姨姨你放心,我不会不管表哥的。”
可是,怎么管?小娥的心里,也没个底。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