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乡”考略

2014-04-29 10:35寇克红
敦煌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汉简河西

寇克红

内容摘要:汉代河西建郡后,由于战争、人口等多方面的因素,长时间内各县的乡里基层建制未像内地一样普遍实行“县—乡—里”组织结构模式。据出土文献资料,河西诸县普遍实行的是“县—里”政权组织形式。为弥补实际弱化的乡级建制,政府实行了“都乡”这一特殊制度,代行一县乡里的管理职责。都乡是在当时政治分裂、战争频繁、人口流徙等社会动乱的背景下产生的,是封建社会前期治理基层社会的过渡政权形式,对社会稳定起到过重要作用。随着隋唐大一统局面的形成,都乡制度宣告终结。

关键词:河西;汉简;都乡;基层社会管理

中图分类号:K928.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4)04-0085-10

汉朝设置河西四郡后,为巩固西北边防,实行了与内地基本一致的地方行政管理体制。《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汉代的乡里 “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 但出土文献资料进一步证明,“亭”不是一级基层政权机构,这一点现已成为学界共识。实际上河西边郡的地方基层行政机构的设置呈现出多样性与复杂性,并非都如传统史籍所说的那样规整。因此我们注意到了秦汉以来“都乡”这一特殊的乡制在基层行政组织中的作用。本文就“都乡”的起源、职能演变和消亡作简略考察,以求教于学界。

关于两汉以来河西的乡里制度,史籍记述简略,我们对其具体设置和运行情况的了解还不是十分明晰。上世纪以来,有赖于大量出土文献的发现,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何双全、陈国灿和李并成等先生根据出土文献对河西乡里制作了卓有成效的探讨。但是这一领域留给我们的空间还比较大,尤其是“县—乡—里”和“县—里”不同的组织结构还未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

在对汉代以来河西的乡里制度的研究中,学界总是自觉与不自觉地把其行政运行情况与内地相比较,根据内地的制度来推测河西边郡每县应该有几个乡,几个里。李并成先生通过考证认为:“敦煌虽处边地,但在汉代亦实施了完整的一套郡、县、乡、里的行政建制,从而保证了中央政府的政令在这里得以顺利贯彻。”[1]这应该是中央王朝努力实现的方向和目标,但其运行情况究竟如何,我们还应作具体分析。

武帝在河西决胜匈奴之初,这里还是一片刚刚赶走游牧民族之后的空旷之地,既没有相当数量的土著居民,又没有移居大批农耕人口的条件,这是与内地建立地方政权的最大区别。据《史记·大宛列传》:

其明年(元狩二年),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2]

武帝起初并没有占据河西的打算,只是想招乌孙东归故地,重返河西,做西汉王朝的“外臣”属国,共同抵御匈奴。所以在当时还是“蛮荒”之野的河西建立十分完备的地方乡里组织,对于好大喜功的汉武帝来说,只能是有其心而无其力:

(浑邪王率众降汉)其后二年,汉击走单于于幕北。是后天子数问(张)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言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俗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而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两匹,牛羊以万数,赉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使,使遗之他旁国。[2]3167—3168

当时“乌孙王既不肯东还,汉乃于浑邪王故地置酒泉郡,稍发徙民以充实之;后又分置武威郡,以绝匈奴与羌通之道”[3]。既然汉朝设置河西郡县是招归乌孙而不至的无奈之举,匈奴随时都有卷土重来的可能性,加之国家财力和人口资源都还没有为大规模地开拓疆土做好准备,所以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向河西移民的规模也很有限:

自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武帝时攘之,初置四郡,以通西域,隔绝南羌、匈奴。其民或以关东下贫,或以报怨过当,或以悖逆亡道,家属徙焉。[4]

这样的迁徙规模,相对于辽阔的千里走廊来说,实不足以建立起完备的地方行政组织。

逐步建立的河西地方军政组织又在不断地遭受匈奴及南羌的侵略和破坏。匈奴王朝当时还处在奴隶制社会初期,在战争中“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趋利,善为诱兵以包敌……”[5]在这种目的和利益的驱使下,民族矛盾十分尖锐,充满血腥的杀戮和劫掠使移居河西的农业民族处在人人自危的动荡之中。正史文献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

(太初三年)(前102)秋,匈奴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行坏光禄诸亭障;又入张掖、酒泉,杀都尉。[6]

(征和三年)(前90)匈奴入五原、酒泉,杀两都尉。[6]209

(元凤三年)(前78)单于使犁汙王窥边,言酒泉、张掖兵益弱,出兵试击,冀可复得其地。[5]3783

西汉王朝对于匈奴的大规模侵略给予了坚决的反击,战争结果有胜也有负。其中天汉二年(前99)的汉匈战争使李陵在张掖、酒泉训练的精锐部队全军覆没。在征和三年的反击战中,李广利大败而降,“贰师七万人没不还”[7]。宣帝本始二年(前72)秋,汉王朝发兵五十万出击匈奴,其中,“度辽将军范明友三万余骑,出张掖”,“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三万余骑,出酒泉”[3]797。这些频繁的战争使河西边塞战火遍地,河西军民时刻处于紧张的军事戒备状态下,这对完善地方行政组织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有学者据对出土文献资料的研究,认为武威到宣帝地节年间才建郡[8],这充分说明当时在河西建立地方政权难度很大。

现据河西汉简中有关“乡里简”资料的记载,以汉代张掖郡的觻得、居延二县为例(见附表1)来说明这一现象。

居延汉简所见能确定为张掖郡治所在地觻得县的里名有43个,而乡名只有1个。有“县—里”结构模式的“里”42个,而我们认为应该普遍存在的“县—乡—里”行政模式的“里”却只有1个。觻得县为张掖郡所在地,从其基层里制建设的规模上看,政府投入相当大:

觻得富里张公子所,舍在里中二门东入。(282·5)

觻得长杜里郭穉君所,舍里中东家南入。(EPT51·84)

同一里籍的民户聚集而居,并在不同方位多处开门,村落内部似有多重障碍,只允许住户按规定“东入”或“南入”,这种边郡封闭式的民居聚落一方面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服从于抵御外来侵略的需要;另一方面是便于管理辖区内的人口,落实中央王朝的移民政策。

汉代张掖郡居延县地处河西黑河下游两岸绿洲,中央王朝在此修筑了相当规模的边防设施,长期驻有朝廷精锐部队,是当时西北抗击匈奴的前沿阵地。在加强边防的同时,亦陆续移民屯戍,地方行政建制相对比较完备。但据出土文献资料,居延县地方政权设置的模式与觻得县大致一样。出土简文中能确定为居延县所属的里名有83个,其中“县—里”结构模式的“里”有81个,而“县—乡—里”行政模式的“里”只有2个。有“都乡”之名,在记述习惯上却不辖里。

简文所反映的地方建制中提供的乡名很少,而更多的里名前都没有乡名,其基本模式并非只有史籍所载的“县—乡—里”模式,更多的是“县—里”组织结构。对这种比较普遍的现象,我们只能这样来理解:直到西汉后期,河西的地方建制仍普遍采用“县—里”组织形式,乡级政权还未起到应有的作用,或者说聚落式的移民社会还没有条件建立起相对完善的乡级政权组织。

汉置河西四郡及其属县,主要是出于对匈奴军事战略形势的考虑。我们需要认真思考,在刚开始迁入农业人口,又时常遭受匈奴、南羌侵扰的河西,是否像内地郡县一样,每县按定制来分置数乡。陈国灿先生在研究汉代敦煌县乡里建置时曾说:“两汉时期的敦煌,究竟有无乡的建置?从人户数量看,无置乡基础。然而,当时却又存在‘都乡之名。”[9]此论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居延汉简中有关于张掖郡居延县“都乡”的记载,元康二年(前64)(213·28A)、元延二年(前11)(181·2A)、建平三年(前4)(81·10)、建武三年(27)(E.P.F22:1)等多见而又历时近百年的“都乡”这一特殊建制为我们解开疑问开辟了一条新的思路。

“都乡”问题的提出是伴随着出土资料的新发现而开始的。

北宋欧阳修考证《(南朝)宋宗悫母夫人墓志》时这样说:

悫,南阳涅阳人,而此志云涅阳县都乡安众里人,又云窆于秣陵县都乡石泉里。都乡之制,前史不载。[10]

墓志在记述宗悫籍贯与卒葬地时都提及到“都乡”,因此引起了欧阳修的注意。但是以欧阳修之博洽,在当时已不解都乡之制,所以后世对这一特殊乡制亦罕见深究者。

清代顾炎武对“都乡”进行了考证,《日知录》卷22引欧阳修考述之后说:“都乡之制,前史不载。按:都乡盖即今之坊厢也。”[11]顾氏虽未能对都乡进行详考,但为我们指出了一个应关注的目标,或者说切入点,那就是古代都乡制度与当时的“坊厢”制有关联。

关于“坊”,《唐六典》卷3“户部尚书”条记载:

两京及州县之郭内分为坊,郊外为村。里及村、坊皆有正,以司督察。[12]

《旧唐书》记载:

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五家为保。在邑居者为坊,在田野者为村。村坊邻里,递相督察。[13]

古时之“坊”指城郭内有定居者的街区,是与村、里性质相仿的基层组织机构。“厢”指靠近城镇的地区。清代法式善《陶庐杂录》卷5记载:

明洪武十四年,令天下编黄册,在城曰坊,近城曰厢,乡都曰里。[14]

尽管顾炎武的都乡即坊厢的说法侧重于对都乡处所位置的讨论,几乎没有涉及都乡起源的社会基础和区别于其他离乡的行政职能,但是在都乡制度的讨论上仍然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为后人讨论古代乡里制度打下了基础。因此顾炎武的说法可以说是后来“城中之乡”或“城郊之乡”之说的滥觞。

陈直先生在研究居延汉简时同样注意到了都乡制度:

古代称城内街市则曰都乡,城内街亭,则曰都亭。[15]

孙钺先生在解释“都乡侯”时,对“都乡”作如是解:“都乡指城市附近的乡”。学界较为一致的看法是:“都乡”是区别于一县之内其他各乡(离乡)的城中之乡或城郊之乡。[16]

施蛰存先生在《水经注碑录》中对《水经注》著录的汉晋时期有关都乡的三通古碑进行了考释,其中对于都乡的考证颇多创见:

刘青藜《金石续录》云:“《百官志》:凡州所监为都。都乡者,都邑之乡,若今之关厢也。故乡曰某乡,而都乡则无地名。”刘氏此解是也。都乡即在城区,不在农村,明清之关厢,即今之城厢镇也。此碑题名有“阳泉乡啬夫韩牧”,“唐乡啬夫张闾”,“瞿乡啬夫庞□”,“都乡啬夫尹□”,此其证矣。[17]

《续汉书·百官志》云:“凡州所监曰都。”故“都乡”者,谓州邑直辖之乡,即今之城厢镇也。[17]195

施蛰存肯定了清代金石学家刘青藜的见解,他认为一般的乡名是标识一个地名,而都乡则不是一个地名。施氏在刘青藜之“都乡者,都邑之乡”的基础上,提出了都乡乃州邑直辖之乡的创见。事实上,汉初在无条件设置离乡的县,都乡是一乡独大的“首乡”,由州郡直接委派乡有秩,有秩可能是州郡政府设在都乡的“专职”,都乡有秩或后来的啬夫直接对州郡负责是有可能的。

据出土资料和文献记载,都乡之制最迟在秦汉就已出现,魏晋南北朝时期已普遍设置。现据有关资料整理了都乡的设置情况(见附表2)。

从附表2可知,里耶秦简有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迁陵县都乡的记载[J1(16)9],这是迄今所见文献记载最早的都乡。两汉时期,中央王朝大规模开拓疆土,边郡与内地都设置都乡。“都乡”之“都”应释为“凡共、统辖”之义。《汉书·地理志》载“常山郡”隶有“都乡县”:“都乡,侯国。有铁官。莽曰分乡。”新莽时擅改地名,常取原名之反义,“都乡”改为“分乡”正是这种情况。敦煌遗书P.2005《沙洲都督府图经残卷》载:

都乡渠,长廿里。右源在州西南一十八里甘泉水马圈堰下流,造堰壅水七里,高八尺,阔四尺。诸乡共造,因号都乡渠。”[18]

“诸乡共造”指当时沙州西南各乡参与建造了该渠,于是取名“都乡渠”。这是唐代对汉晋以来“都乡”之义的沿袭。

魏晋以降, 南北皆置都乡。“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19]中原和山东著姓流亡江左,政府无奈以侨置州、郡、县来安置流民。东晋南朝时期王氏家族的“徐州琅邪郡临沂县都乡南仁里”, 从《王兴之墓志》(341)到北魏《王翊墓志》(528)都有记载,历时180余年,是目前所知设置时间最长的都乡。十六国时期,地处河西的各割据政权普遍设置都乡。据《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北魏时期,司州河南郡洛阳县隶有都乡是许多宗室的居住地。另据陈直先生考证,“《魏王涌墓志》,称琅邪皋虞都乡南仁里人;《李超墓志》,称陇西狄道都乡华风里人;《鞠彦云墓志》,称黄县都乡石羊里人”[15]。据现有材料可知,都乡制度始于战国后期,历经秦汉魏晋南北朝,存在了近800年。

由于正史提供的资料很少,因此我们只能根据出土文献的记载来考释都乡的行政职能和运行程序与一般乡制的差别。在《后汉书·百官志》中,关于一般乡制官吏的设置情况记载如下:

乡置有秩、三老、游徼。本注曰:有秩,郡所署,秩百石,掌一乡人;其乡小者,县置啬夫一人。皆主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20]

这是秦汉以来乡制官吏的设置及其职掌的基本情况。那么都乡官吏的设置如何呢?先看以下两例简文:

扬州出土的西汉末年《先令券书》:

元始五年(5)九月壬辰朔辛丑亥(?),高都里朱凌(庐)居新安里。甚接(?)其死,故请县乡三老、都乡有秩、左、里、田谭等为先令券书。[21]

居延汉简181·2A:

元延二年(前11)八月庚寅朔甲午,都乡啬夫武敢言□。褒葆俱送证女子赵佳张掖郡中。谨案:户□留,如律令,敢言之。八月丁酉居延丞□□[22]

可见地处江淮的扬州所属都乡设有秩,还有乡佐(左),河西居延都乡设啬夫,与汉代一般乡制相同。

《汉官六种》云:“乡户五千,则置有秩。”[23]有秩为郡署,啬夫为县置,有秩和啬夫的区别取决于乡辖户口。

安徽天长西汉墓出土的临淮郡东阳县的“户口簿”记载如下:

据出土资料记载,当时东阳县共辖6乡,其中都乡所辖户、口均比其他5个离乡超出很多,虽未达到设置有秩的户数,但在该县绝对居于“首乡”之位。西汉时东阳县都乡人口过万,超过了两汉之际河西诸县的平均人口数,于此可见内地的人口条件优于河西边郡。

乡级官吏的职掌权限有严格的规定。一乡之有秩或啬夫 “掌一乡人”,主持一乡事务,不能越乡行事。但出土文献证明,都乡官吏往往越乡处理事务。以下两例简文可证:

里耶秦简J1(16)5背面记载:

三月丙辰,迁陵丞欧敢告尉:告乡司空、仓主,前书已下,重,听书从事。尉别都乡司空,[司空] 传仓,都乡别启陵、贰春,皆勿留脱,它如律令。[25]

简文大意是:秦始皇二十七年三月,洞庭郡迁陵县丞告诉县尉,让他通知都乡司空和仓主,洞庭郡先前已下达文书,现在再次重申,按照文书要求办事。县尉另行通知都乡司空,司空转告仓主,都乡另行通知启陵乡和贰春乡,严禁扣留和脱漏,其他事宜按照相关律令执行。

这是迁陵县传达上级文书的执行过程。简文中的县尉、都乡司空、仓主等县乡官吏是郡文书通知要求的执行者。要强调的是,当迁陵县廷将执行要求下达都乡后,再未直接通知启陵乡和贰春乡,而是由都乡负责通知这两个乡。由都乡有秩或啬夫负责通知启陵、贰春两个离乡,说明其职掌已超出“掌一乡人”的范围。可以这样认为,在都乡与离乡同时存在的初期,都乡还在代行全县乡里事务的某些职责。

居延出土简册《建武三年十二月候粟君所责寇恩事(E·P·F22:1—36)》记载:

建武三年十二月癸丑朔乙卯,都乡啬夫宫以廷所移甲渠侯书召恩诣乡。先以证财物故不以实,臧五百以上,辞已定,满三日而不更言请者,以辞所出入,罪反罪之律辨告,乃爰书验问。[26]

这部完整的出土简册记述了东汉建武三年,居延县廷接到甲渠侯官状告一外地男子欠债不还的诉讼案后,将诉状移至都乡办理。都乡啬夫经过三次“验问”、四次爰书等程序,最后判甲渠侯官“以政不直者”之罪败诉。

在这个案件中,原告是官阶与居延县长相当的现役军官,被告则是一个普通的外地移民,审理此案应与都乡啬夫无关。但在整个审理过程中,诉讼双方并未对其审理资格提出异议,说明都乡啬夫有代理县廷判案的职能。

都乡真正成为“城中之乡”是从周边设置离乡开始的。在有条件的地方设置离乡是实际发展的需要,以方位来命名乡名、移民实边的特征十分明显。河西出土的汉简中有很多例子:

永始五年闰月己巳朔丙子,北乡啬夫忠敢言之,义成里崔自当自言为家私市居延。谨案:自当毋官狱征事,当得取传谒移肩水金关,居延县索关,敢言之。 闰月丙子觻得丞彭移肩水金关,居延县索关,书到如律令。掾晏、令史建。[28]这些简文中有武威郡姑臧县北乡、武威郡姑臧县西乡、武威郡张掖县西乡、张掖郡觻得县北乡、张掖郡居延县西乡、酒泉郡禄福县东乡、敦煌郡效谷县西乡,由此可了解汉初河西诸郡县以都乡为中心来分置离乡的命名原则。前述天长西汉墓出土的临淮郡东阳县“户口簿”亦有东乡、垣雍北乡和垣雍东乡等以方位命名的离乡,与河西郡县属同一情况。正是在这些不同方位的离乡的拱卫下,都乡才成为名副其实的“城中之乡”。

为什么都乡这样一个基层行政建制有如此大的生命力呢?

都乡之设,源于战国后期实行的郡县制。据《史记·商君列传》记载,当时秦国率先“集小(都)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31]。这是对乡邑等聚落的整合,进一步提升其政治地位,把不同类型的乡村聚落变为县级政权控制下的基层组织。秦汉时期,一些新置县因人户限制,其行政组织机构的设置并非都是传统史籍中所谓的县下统乡、乡下统里,以县统里的情况反而更普遍。没有了置乡的条件,在这些原为“小乡邑”、后来成为县治的所在地,很有可能设置了统辖该县诸里的乡,称之为都乡。都乡设置的初衷并非是在县治内(或附近)设了一个乡那样简单,与其说它是一个乡级行政机构,还不如把它看作是代行全县乡里事务的一个部门,或者是主管该县移民事务的部门,户口达到相当数量的都乡由郡委派有秩等官吏。也许,都乡和基层诸里之间并没有我们所理解的那种行政上的隶属关系。如附表2第1—8栏所述,直到东汉中后期,出土资料中并不见有都乡辖里的记载,这说明在地方行政运行形式上,实行的是“县—里”行政模式。随着社会发展和开边规模的扩大,有条件在都乡周围设置部分离乡,以管理辖区内最基层的村里聚落,逐步打破都乡一统全县基层乡里的局面,形成了“县—乡—里”的运行模式。在河西边郡地区,两种行政模式并行的情况一直与都乡制度相始终。正因为有了离乡,都乡才因其地理位置成为“城中之乡”,其行政职能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

都乡出现在封建社会前期拓展疆土的历史背景下。秦并六国,汉拓河西,使原有的政治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的社会变革骤然来临,人们虽然接受了现实,但并没有做好适应现实的准备。“县—乡—里”这一地方行政模式虽是当时经过实践后被人们普遍接受的社会组织形式,但由于各种因素的制约,新的权力集团来不及在新拓疆域内完全实行这一政治制度,使得本该完整的链条缺少了环节。都乡的出现正是顺应了这种社会现实。两汉时期的河西,由于军事和政治等方面的原因,拓展疆土是积极防御外族侵扰的主要方式,而取得绝对性的胜利则又在统治阶级的意料之外。西汉王朝大规模地迁徙移民,设置了郡县政权,但受历史、自然和经济条件所限,基层乡村组织的差异很大。在传统的乡邑聚落村社结构里,豪族、著姓等大家族令部曲、荫户和宗人完全依附于自己,使盘根错节的宗族关系与基层乡里组织合二为一。三老、有秩、啬夫、游徼等基层官吏正是通过宗族关系选举出来的,宗族关系成为凝聚底层社会的基础。而在拓展疆土的移民社会里,维系社会基本结构的宗族势力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人们的社会依附关系比较松散,通过宗族关系来建立完备的乡里基层组织的难度相当大。所以,带有管理全县基层乡里事务的都乡制度是在特殊时期对“县—乡—里”行政模式的一种补充。

都乡的设置反映了人口与所居土地不协调的关系。陈国灿先生从人户数量上来判断有无置乡基础的做法很正确,但是无置乡基础又不能不置乡。汉代酒泉郡共辖9县,据《汉书·地理志》,平帝元始二年(2)时全郡有18137户,76726人,平均每县只有2015户,8525人。不足万人之县其垦戍规模肯定十分有限,没有条件在短时间内扩大屯戍规模,地多人少的现实不允许分置太多的离乡。所以,像内地郡县一样按“定制”来分置离乡的做法并不适合河西边郡。永嘉之乱后,大批流民被迫迁徙,黄河流域的世家大姓流徙江南,也有相当一部分逃亡河西,政府以侨置州、郡、县来安置流民,都乡则担负起管理外来人口的特殊职能。这时的都乡大部分有了直辖的里,成为安置流亡豪族的特殊行政组织。据附表2,东晋南朝时期,王氏家族家居的“琅耶郡临沂县都乡南仁里”和谢氏世家之郡望的“豫州陈郡阳夏县都乡吉迁里”都是侨置地名。据墓志资料记载,北魏司州河南郡洛阳县都乡下辖“延贤里”,“光穆里”,“照洛里”,“照文里”,“照明里”,“宁康里”,“寿安里”,“敷义里”,“洛阳里”,“安武里”,“光里”等,是北魏宗室元简、元详、元茂、元侔、元灿、元略等的居地。《晋书·地理志》载,西晋太康年间(280—289),酒泉郡共9县,仅有4400户,平均每县不足500户。当时县治在今高台骆驼城遗址的表是县,属酒泉郡管辖,地处河西黑河流域的绿洲,具备大规模开垦和移民的条件。公元335年,张骏主政前凉时在表是县治增置建康郡,直属凉州,是前凉统治集团移植东晋都城建康(今南京)之名、为安置流民而设的侨民郡。据高台骆驼城、许三湾遗址出土简帛资料,建康郡表是县都乡辖有杨下里、□府里,所居高氏和鞠氏家族为河西著姓。《晋书·凉武昭王传》记有义熙元年(405)发生在河西建康的史事:

且渠蒙逊来侵,至于建康,掠三千余户而归。玄盛大怒,率骑追之,及于弥安,大败之,尽收所掠之户。[32]

仅百余年,建康郡(表是县)在河西地方政权更迭、民族矛盾尖锐的形势下户数由原来不足500户增至3000户(实际应不止3000户),这恐怕不是人口自然增长所致,很大程度上是流民大规模迁徙的结果,这给统治者管理流入人口所造成的困难可想而知。为解决有民无土这一矛盾,同时也为了达到招募士人、张扬国势的目的,相继统治河西的各割据集团在建康郡表是县设置了都乡,集中管理侨民。

隋唐以来,大一统的安定局面逐步形成,随着基层行政组织的不断完善,都乡这一特殊乡制宣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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