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燕 赵望秦
内容摘要:描写王昭君的故事非常之多,但其主题多为怜其远嫁,哀其不幸,也有一些是褒其伟功的,但都忽视了少数民族首领单于。《王昭君变文》却一变传统,为我们塑造了一位典型的痴情汉形象,这在整个昭君故事的发展中可谓仅此一例,本文就此问题进行探究。
关键词:王昭君变文;痴情汉;单于
中图分类号:G256.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4)04-0109-05
据统计,自班固《汉书》记载王嫱的事迹以来,历代关于王昭君的诗歌有700余首,与之相关的小说、民间故事有近40种;创作过昭君故事作品的作者有500多人,古代有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王安石、耶律楚材等,近现代有郭沫若、曹禺、田汉、翦伯赞等。现存的昭君戏共六部,分别为元代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简称《汉宫秋》)、明代陈与郊《昭君出塞》、明代无名氏《和戎记》、清代尤侗《吊琵琶》、清代薛旦《昭君梦》、清代周乐清《琵琶语》。其中《和戎记》和《琵琶语》为传奇,其余均为杂剧。清代章回小说《又凤奇缘》也推演了这一故事。
在这些作品中,《王昭君变文》可谓一枝耀眼的奇葩,承上启下,开启无限法门,成功的故事结构和昭君形象的塑造赢得了历代人的赞赏、追摹、改编,从而不断衍化出一条波澜壮阔的昭君文学史。在《王昭君变文》中,作者塑造的少数民族首领——痴情汉单于的形象更是仅此一例,在整个昭君故事的演变中有重大突破,却无历史传承,留下了众多令人深思的探究空间。
一 《王昭君变文》出现前中国历史
关于单于的记载
班固《汉书》卷9之《元帝纪》第9记载:“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乎韩邪单于来朝。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乎(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陲)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1]在历史事实面前,战争与和亲两种外交方式被用于应对不同的对象,因此“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乎(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以对比的形式、用外交的语言嘉奖了呼韩邪单于。作为民间文学叙事的代表,晋代葛洪《西京杂记》虚构了画工的形象:“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2]范晔《后汉书·南匈奴传》记载:“知牙师者,王昭君之子也。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3]昭君的形象已经大大丰富起来,但是对于呼韩邪单于仍只是几笔客观的记述。而司马迁在《史记》中以“参彼己”的民族平等意识为我们塑造了一位坚毅英明的冒顿单于,梁启超曾把《匈奴列传》列为《史记》中最宏伟的十大文学篇章之一。这些史书记载中的单于都只是一个名号而已,寥寥数笔,毫无形象性可言。故事衍化的重点都在昭君身上,刻画其离宫和番的不幸命运。晋朝石崇《王明君辞》开诗词中昭君的哀怨形象之先河,而后代不乏其人,隋代有薛道衡《昭君辞》,唐代有东方虬《昭君怨》、骆宾王《王昭君》、李白《王昭君》、杜甫《咏怀古迹》、李中《王昭君》等,但是关于单于的诗词几乎不见于史载。
二 《王昭君变文》中单于的感人形象
由于《王昭君变文》上卷大部残缺,因此无从考究呼韩邪单于的形象。不过下卷有“当嫁单于,谁望喜乐。良由画匠,捉妾陵持,遂使望断黄沙,悲连紫塞,长辞赤县,永别神州”和“不嫁昭君,紫塞难为运策定”[4]①的词句,由此可推测上卷中必定会有对单于形象的描绘。同时由此也不难发现,在这里作者已经有意识地改变了汉朝和匈奴间的力量对比,汉弱胡强,这是昭君故事发展中的一个重大转向。另一个重大转向就是对昭君生死的重新安排,即保留了昭君对故乡的思恋和对汉朝的忠诚,改变了《后汉书》中昭君依胡俗父死嫁子的结局——即违背汉民族孝礼文化传统的行为,安排她刚到胡地,就因思乡病而死。在变文中,昭君担负起挽救国家危亡的历史责任。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之下,作者运用饱含深情的笔墨,浓墨重彩地塑造了一位温柔多情、善解人意、迥异于历史成见的单于。他从昭君生前千方百计逗乐,到昭君病逝则举行隆重葬礼,随后深情祭吊,真是一往情深,感人至深!
首先从变文诗文相间的体制来看:
上卷 (前缺)
1. 诗(七言26句):昭君前往匈奴的路程风景
2. 文:抵达番地举行婚礼
3. 诗(七言24句):婚礼中昭君的兴叹
下卷
1. 文:昭君悲叹,单于为讨得她的欢心而举行打猎
2. 诗(七言32句):描写打猎的样子和昭君的悲叹
3. 文:昭君得病
4. 诗(五言18句,七言4句):昭君的遗嘱
5. 诗(五言16句,七言4句):单于的悲叹
6. 文:昭君之死
7. 诗(七言24句):葬礼中单于的悲叹
8. 文:描写葬礼
9. 诗(七言24句):葬礼
10. 文:哀帝派吊问使
11. 诗(七言32句):使者吊问和单于的答辩
12. 文:使者在青冢吊祭
13. 祭词(有韵赋体)
如果上下卷篇幅相等,那么由下卷“良由画匠,捉妾陵持”可知,开头残缺的部分应占上卷的四分之三左右,其中包括毛延寿画像作弊一节[5]。
在变文中,昭君和单于都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人物,在内容比重上各有千秋,前半部分重在描写昭君,后半部分重在描写单于,尤其生动而详细地刻画了单于对昭君的真诚炽热的爱恋之情。
单于对昭君的一片深情,可以从见面、逗乐、生病、葬礼、祭吊等不同的阶段逐层剖析。
“汉女愁吟,蕃王笑和”,单于见到初来乍到的悲愁昭君,完全没有了上国君王的威严,而是态度委婉地笑和,宽解昭君远离故乡的相思愁苦,对昭君而言这毕竟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在地理环境上:妾闻:“居塞北者,不知江海有万斛之船;居江南之人,不知塞北有千日之雪。此及苦复重苦,怨复重怨……更无城郭,空有山川。地僻多风,黄羊野马,日见千群万群,□□羱羝,时逢十队五队。”[4]253在生活习俗上:“毡裘之帐,每日调弓;孤格之军,终朝错箭。将斗战为业,以猎射为能。不蚕而衣,不田而食。既无谷麦,啖肉充粮。少有丝麻,织毛为服。夫突厥法用,贵壮贱老,憎女爱男。怀鸟兽之心,负犬戎之意。(冬)天逐暖,即向山南;夏月寻凉,便居山北。何惭尺璧,宁谢寸阴。”如此迥异的世界,对一个弱女子来讲,当然是“苦复重苦,怨复重怨”。单于自是善解人意,“见明妃不乐。为传一箭,号令□军。且有赤狄白狄,黄头紫头,知策明妃,皆来庆贺”。“遂拜昭君为烟脂皇后”。不但如此,还谦虚地说:“传闻突厥本同威,每唤昭君作贵妃,呼名更号烟脂氏,犹恐他嫌礼度微。”单于封昭君为胭脂皇后,还从昭君的角度出发,担心昭君嫌其“礼度微”。在这里单于首先给予昭君以皇后的尊贵地位,并且以自己民族的娱乐方式想办法逗乐昭君。当然,在这里单于娱乐昭君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以博得褒姒一笑的方式很相似。把军情当作儿戏,是否也有作者的深层期望呢?
“百姓知单于意,单于识百姓心”表现出单于与子民心心相通的亲密关系。单于不仅是一位谦恭知礼、温柔痴情的男人,更是一位得到子民拥戴的英明君主。同时也可想见作者的期望:民族间和睦相处。郑文《〈王昭君变文〉创作时间臆测》[6]、镇聪《略论〈王昭君变文〉》[7]等文的研究大多依据的是“故知生有地,死有处,可惜明妃,奄从风烛,八百余年,坟今尚在”的记载,从而推测《王昭君变文》大约创作于中晚唐时期。如此结论成立,那么作者在这里的构思似乎颇有含义:渴望如初唐与盛唐一样,边夷对华夏敬重,民族间和平交往;昔日辉煌已成昨日黄花的现实又使作者希望边夷内乱、甚至亡国,以纾解心中的痛楚与无奈。
同时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说的那样,在这类历史题材的变文中,取材于汉代的故事为多。如据《史记·陈丞相世家》演绎的《汉将王陵变》、据《汉书·李广苏建传附李陵传》编写的《李陵变文》、据《汉书·元帝纪》,《西京杂记》和民间传说编成的《王昭君变文》等,这类变文多表现了对故国的眷恋与对乡土的思念。在晚唐五代内忧外患、河西地区沦于异族统治的形势下,传唱这些故事寄寓着无限的感慨[8]。同时在艺术上,敦煌变文以民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丰富的想象、曲折的情节、生动的形象和活泼的语言引人入胜[8],因此在内容和形式的结合上如此完美而又含义深蕴。
单于既策立明妃,“将为情和,每有善言相向”,尽其所能去抚慰昭君,但他不明白昭君“元来不称本情”,“异方歌乐,不解奴愁;别域之欢,不令人爱”。所以“单于见他不乐,又传一箭,告报诸蕃,非时出猎,围绕胭脂山,用昭君作中心,万里攒军,千兵逐兽”。按照自己民族的娱乐方式,想博得佳人一笑。单于一场索欢的独角戏最终还是因民族风俗间的审美差异而失败,因为单于根本“不知他怨”。从这个方面来讲,单于对昭君的爱至真至诚,感人至深。
由于愁思不解,昭君“因此得病,渐加羸瘦”,“单于虽是蕃人,不那夫妻义重。频多借问”。单于此时已经完全是一个典型的恩义夫君,珍重夫妻情谊。变文接着回忆他们往昔的美好时光:“忆昔辞銮殿,相将出雁门,同行复同寝,双马复双奔。”而“从昨夜已来,明妃渐困,应为异物,多不成人”,“单于重祭山川,再求日月,百计寻方,千般求术,纵令春尽,命也何存”,足见单于对昭君尽心尽力的照顾,为解救昭君想尽千方百计,因此不难说单于完全是出于对昭君的满腔之爱,是一个符合汉民族文化审美特点的尽职尽责的丈夫,此时已经超越了民族文化的差异,上升到对一种普遍的人间真情的礼赞,这是很令人津津乐道的。
昭君“大命方尽”,“单于脱却天子之服,还著庶人之裳,披发临丧,魁渠并至。晓夜不离丧侧,部落岂敢东西?日夜哀吟,无由暂辍,恸悲切调。”单于对昭君之死的痛感已经远远超越了一般的夫妻感情,完全没有君王高高在上的威严,能对一个异域女子有如此深情,十分难得。这也许就是《王昭君变文》这种民间文学借之传达的本阶层的审美感受吧。在爱情面前,人人平等,君王也有痴情的一面。而作为君王所拥有的权势自是一般百姓所难以比拟的,所以单于为昭君举行的盛大而庄严的葬礼就只能让人叹为观止了:“单于唤丁灵塞上卫律,令知葬事。一依蕃法,不取汉仪。棺椁穹庐,更别方圆。千里之内,以伐樵薪,周匝一川,不案□马。且有奔驼勃律,阿宝蕃人,善煮犛牛,兼能煞马。酝五百瓮酒,煞十万口羊,退犊驼,饮食盈川,人伦若海。一百里铺氍毹毛毯,踏上而行;五百里铺金银胡瓶,下脚无处。单于亲降,部落皆来。倾国成仪”;“诗书既许礼缘情,今古相传莫不情,汉家虽道生离重,蕃率犹嫌死葬轻。”单于这种倾国之葬的方式完全是中国古代皇帝丧葬的翻版,变文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渲染、表达单于对昭君的爱恋甚至超越了对自己的关心,以这样隆重的方式来送自己挚爱的人最后一站,尤可谓旷古奇情!
单于向汉使所做的陈词“乍可阵头失卻马,那堪向老更亡妻”,更是道出了夫妻生死离别的肺腑之言,至今读来,犹是感人泪下。
三 单于形象的历史意义
单于基本上忠实地执行了昭君的临终遗言,如遣使臣告诉汉庭昭君之死等,但单于违背了其中的一点:即把昭君葬在胡地。这对信奉“叶落归根”的汉族人民来说,归葬异域,难与亲人团聚,成为孤魂野鬼,应该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如果从单于的立场来看,这又是单于对昭君至爱的真实体现。单于以古老而残酷的殉葬方法给昭君举行了一场隆重的丧礼:“单于是日亲临送,部落皆来引仗行。睹走熊罴千里马,争来竞逞五军兵。牛羊队队生埋圹,仕女纷纷耸入坑。地上筑坟犹未了,泉下惟闻叫哭声。蕃家法用将为重,汉国如何辄肯行。若道可汗倾国葬,焉知死者绝妨生!黄金白玉连车载,宝物明珠尽库倾。昔日有秦王合国葬,挍料昭君亦未平。”单于亲临葬礼,几乎倾全国之财力来厚葬昭君,这样昭君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孤独、清贫。单于如此做是对昭君一往情深的表白,更是便于他思念之时时时祭奠,生时寡欢,死亦恋恋不舍!这样痴情的少数民族首领在中国历史上是比较罕见的,连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凄美爱情故事似乎也逊色了。
汉朝和唐代是中国历史上两个有大规模“和亲”行为的朝代,尽管各自的目的不同,但相同的政治行为必定产生一定的社会影响。那么借汉代故事来演绎当代时事也就成为一种可能,因此《王昭君变文》极有可能是唐代“和亲”事实的一种反映。另外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就已经演绎过,而《王昭君变文》中单于对昭君的种种痴情行为不也恰如“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玄宗吗?《长恨歌》中“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生死相依、生死离别后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不正如单于所述的“乍可阵头失卻马,那堪向老更亡妻”吗?单于在昭君病时的真情告白 “公主时亡仆亦死,谁能在后哭孤魂”,真可谓天地间夫妻恩爱的一出绝唱。作为一个番王头领,有如此温柔多情的告白,真是古往今来仅此一例。《长生殿》的作者洪昇曾说:“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因为帝王的钟情总是意味着玩弄女性,这句话尽管道出了一定的历史事实,但是在《王昭君变文》中痴情的单于面前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在唐朝以后,民族政权间的“和亲”政策不复存在,民族间的交往融合主要是以战争的方式及征服与被征服的形式在进行。元代马致远《汉宫秋》杂剧中的昭君与汉元帝的形象正是这种历史文化变迁的反映,因此痴情汉单于就成了历史上一个孤独的身影。
四 《王昭君变文》的历史影响
正如袁行霈先生评说的那样,自元马致远《汉宫秋》杂剧、张时起《昭君出塞》杂剧、明无名氏《和戎记》、《青冢记》等传奇,至近代的《王昭君》话剧,都可以看到《王昭君变文》故事的影响[8]403。《王昭君变文》是昭君文学故事发展演变的第一个里程碑,其整体构思中的两大巧妙转换开启了后世故事衍化的众妙之门,大多都是在汉弱胡强、昭君忠于汉朝的这一历史背景中构建故事情节。
在整个昭君故事的演变中,马致远的《汉宫秋》可谓继《王昭君变文》之后的第二座里程碑,受《王昭君变文》的影响极大。痴情的单于变换成汉元帝,增加了更多元代的特色,寄托了作者深远的寓意。诸多相关作品受到《王昭君变文》的影响,足以说明其在历史上占据的重要地位。
参考文献:
[1]班固.汉书:第9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297.
[2]葛洪.西京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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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项楚.敦煌变文选注(增订本,上)[M].北京:中华书局,2006:248-294.
[5]金文京.《王昭君变文》考[C]//第三届中国俗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暨项楚教授七十华诞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上). 成都: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2009.
[6]郑文.《王昭君变文》创作时间臆测[J].西北师大学报,1983(4).
[7]镇聪. 略论《王昭君变文》[J]. 重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3).
[8]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2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