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芷津:在机遇与局限间纠结

2014-04-29 00:44李礼
方圆 2014年17期
关键词:陈红法医死者

李礼

实际上,我在与我看不见的人搏斗,这里不讲究丛林法则,不是较量谁的肌肉多谁能打过谁,靠的是意志和学识,把这斗争赢下来

人物名片

左芷津,1954年出生,二级警监警衔。1991年获医学博士学位,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具有医学博士学位的警察。2004年调任北京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总队任副总队长;2007年起任北京人民警察学院党委书记、院长。曾被评为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获得过“我最喜爱的十大人民警察”等荣誉称号。(摄影:方圆记者张哲)

作为一个法医,左芷津一直都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在较量。“我不用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不要知道你是谁,但是我要赢了你。”

“破案就靠你能不能发现犯罪分子在现场犯的错误。这个犯罪嫌疑人在现场犯的错误被你抓住了,这就是他杀。犯罪分子要是很狡猾,现场什么错误都没犯,或者犯的错误很小,你抓不住这些错误,这案子就破不了。”左芷津说。

干了几十年法医的左芷津,当过北京市公安局警察训练总队总队长,做过警察学院的院长。在退休前,他将自己经手的案子和办案感悟穿插在一起写成了一本书。今年8月,他的私人手记《当法医遇上警察》正式出版。

误打误撞成法医

虽然左芷津干了几十年法医,可他最初中意的职业却不是法医而是气象预报。

左芷津还记得,他小学毕业后,正好赶上文革,都不上课。到了1968年,左芷津被通知他已经是初二的学生了。左芷津把这事讲给他儿子听,他儿子特别兴奋地说:“那多好呀,一天书都没读,你就上初二了。”其实左芷津初二也没怎么去读书,除了游行,就是去北京郊区下乡劳动,这一去就是俩月。

1969年,左芷津下乡到湖北当知青,分配到纺织厂当工人。在这段时间里,受够了南方风雨的左芷津,特别想学习气象知识,他幻想着自己能掌握知风雨、晓阴晴的本领。后来,和他一起下过乡的朋友劝他:“不要以为学了气象,就能在城市里捣鼓天气预报,把你分配到大山顶上天天看云雨,测风向、记数据,一待可就是几十年。”因为在农村盖过房,左芷津还想学建筑。后来又有朋友劝他说,盖房子总要跑工地,也是个辛苦差事。

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左芷津便参加了高考,迫于和应届生竞争的压力,左芷津放弃了气象学院,选择报考一个相对容易考的医学院。当时,他也不懂什么是医学,只是觉得:“学医也不错呀,我在农村在待过,在工厂里干过,和钢铁打过交道,也和水稻也打过交道,终于可以和人打交道,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左芷津很顺利地考上了首都医科大学第一分校,但刚开始学习的东西都是医生如何给人治病,从来没有讲过人死了以后,是怎么回事,会变成什么样。因为对于大夫来说,人死了,殓房的师傅会把人推走,以后就不再是他们的事了。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左芷津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一本棕褐色封皮的精装书《实用法医学》,随手翻看的时候,看到里面的照片和关于法医的故事,才了解到人死后的状态,这也是左芷津第一次接触到法医这个职业。

左芷津再一次了解法医是在大学毕业,当时因为他们学校负责统一分配工作,每个学生可以按照公布的分配单位进行挑选。令左芷津意想不到的是,分配方案中竟然有北京市公安局招法医,其条件有三:男的,不戴眼镜,三十岁以下。学校老师看左芷津条件都符合,极力推荐他从事法医职业,左芷津就抱着“我是革命一块砖,把我搬哪儿就算哪儿”的心态报了名,而且顺利通过面试。

“实施上,我对公安局并不了解,倒是和学校的保卫科长比较要好,他主动跑过来和我眉飞色舞地介绍,说我要去的地方号称‘天下第一科,很是厉害呀!”左芷津说。

初办命案遇尴尬

公安局的工作面试通过不久,左芷津就骑着辆自行车,到北京市公安局来报到,一去就发了一大堆衣服,警服、胶鞋、棉鞋、棉袄、棉裤、雨衣样样都有,还弄了个编织袋装着,他当时觉得自己跟个倒爷似的,心里特别开心,嘀咕着,当警察还能发这么多东西。

他在跟着老法医学习了大概两年时间,主任就和他说:“你来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再去一般的犯罪现场就可以‘单飞了。”听到这话,左芷津心里又兴奋又紧张,心想,第一次“单飞”可要来些简单的案子。

1985年夏天,左芷津“单飞”的机会来了。北京市公安局刑侦处接报,海淀区温泉乡一位名46岁的男性村民在家死亡。死者的妻子和哥哥到村里报告说,死者前一天在家喝酒,喝多了喝死了。村里的人却纷纷议论:这小子平时从不喝酒,怎么一下子喝酒喝死了呢?有村民把怀疑的传言告诉了派出所。一起死因不明的案子就落到了左芷津的手上。

左芷津接过案子,一刻不敢怠慢,马上给尸体做了详细的检查,从外表检查看,死者并沒有发现任何致命性的外伤,而观察到死者面部隐约有极其细小的小点子,像是没有洗干净,有点儿脏。这时,左芷津想起了一位老法医的话:“被掐死的人,脸上偶尔会见到特别细小,几乎看不见的血点。”法医们把这张“脏脸”称作“掐死脸”。但“掐死脸”并不是每个被掐死的人都有,法医界把这个作为经验在流传,教科书中却没有提及过。

再观察死者颈部,有一丝青紫色痕迹。对法医来说,颈部是尸检的重点,因为颈部是人体最容易受到外力压迫、受压后最容易引起死亡的部分。左芷津一解剖,更证实了死者生前有被人掐住颈部,导致窒息死亡。

为了证实死者在生前曾别人掐脖,左芷津和民警一行人来到了死者家,死者的哥哥和民警们一边比划一边描述弟弟死亡的情形:“他脸冲下,趴在床上,头竖在床头中间的两道铁栏栅,两条胳膊也从两旁的铁栏栅伸出来,脖子卡在床板的边缘上,人就卡死了。”

左芷津听出了破绽:身体一直在床上趴着,支撑上半身的着力点应该是胸脯,而不是脖子。

左芷津对死者哥哥说:“我怎么就想不出他死的样子,你能给我摆个姿势看看吗?”死者哥哥很爽快地摆出姿势,左芷津伸手按着他的后脑勺,然后用力向下按,想看看这脖子究竟能不能卡在床板的边缘上,结果发现,这样根本卡不到脖子。

同时,死者的毒物化验结果也出来了,只检验出极少量的酒精,反倒检测出了常用的安眠药。安眠药的量足以让人陷入昏迷状态。

证据确凿,死者的哥哥承认了和弟媳一起合谋杀死弟弟的全过程,但称给死者服用了磷化锌,刑侦支队要左芷津等人拿出磷化锌的检验报告。

磷化锌是农村里普遍使用的一种灭鼠药,不溶于水,是靠升华出磷化锌气体杀死老鼠的,所以口服磷化锌中毒死亡的话,解剖尸体时,会看到胃壁上粘有灰黑色,有金属光泽的磷化锌颗粒。

左芷津清楚记得,死者的胃壁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对于农村的案子,我们会特别注意检查鼠药,如果有,颜色反差会明显,一定会发现的。没办法,我只好接着把胃壁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左芷津回忆说。

侦查员这时说:“案犯都已经招供了,你们检测不出来,是你们不行。”听这话后,左芷津还是不停地和侦查员做解释。侦查员不相信左芷津做的检验结果,要了检材,打算拿去公安局再做检验。

主管技术科的副处长知道此事后,对左芷津说:“小左,还是要配合人家进一步检验,你们年轻人大学刚毕业,还是要注意谦虚。”左芷津,一听这话,泄气了。

左芷津回忆说:“当时觉得这事挺伤自尊的,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物证是不会变的,但人的口供随时都会变。我们法医行业有句话‘法医不听案情,做技术的更不能跟着案情走。”后来,刑侦支队果然来话说:“案犯改口了,说没有放磷化锌,放的安定药。”左芷津心想自己的坚持是对的。

破案就是提问题、找答案

“法医在和看不见的人在进行较量时,就是在较量能不能抓住案犯留下的证据,你抓住了,就是好样的,你要是抓不住,这个案子就没戏了,犯罪嫌疑人已经高过你了,就像这个《当法医遇上警察》中的黑白鸳鸯一样,当你弄不过他的时候,你只有干着急。”左芷津说。

2006年春节长假以后,一位曹先生来到北京市房山区公安局报案,说他妻子陈红失踪了好几天。

左芷津和其他同事都觉得很奇怪,一般家里大人失踪后,最多四五天就会报案,更何况是在春节家人团聚的日子,为什么要等到长假过后才来报案呢?

左芷津说:“办案就是这个样子,首先要能提出问题,找到答案的过程就是侦查推进的过程,问题解决不了不要急,答案往往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的,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就会出来。如果提不出问题,案子基本就没有希望了。”

调查很快就发现了陈红的婚外情,陈红的丈夫在她的办公室抽屉里翻出了许多珍贵的珠宝首饰和名包,还有一本日记,里面记录了陈红与一个名叫许志远的男子交往过程。

原来,1999年初,20多岁的陈红毕业后,到房山区委办公室当打字员,她的顶头上次是时任区委办公室主任,47岁的已婚男子许志远,之后,两人很快就确定了情人关系。杀人的犯罪嫌疑人找到了,但陈红的尸体没有找到,案发现场也不知道在哪里,左芷津只能从婚外情关系入手,通过技术手段查到了陈红手机的移动轨迹,结果找到了许志远的司机刘晓明一个月前买的涂料厂,在厂里发现了一间新粉刷的办公室。

左芷津说:“技术破案一定要注意比较,相同条件下出现不同现象就一定有问题,找到原因就有可能接近案件的真相。”将新粉刷的墙皮铲掉以后,左芷津发现办公室旧墙面上有黑色烟熏痕迹,呈黑色,而厨房烟熏痕迹是呈棕褐色,这说明两处燃烧过的物质不同。办公室烟熏痕迹显得很薄,只是附在墙体表面,表明两处烟熏时间不同。但是,DNA在64℃条件下就完全破坏了,没有办法能认定这里燃烧过陈红的尸体。

再次来到染料厂办公室里,左芷津突然看见窗户玻璃上有一点印渍,就像是擦玻璃没擦干净留下的水渍。左芷津一摸,感觉玻璃上粘了一层薄薄粘手的油渍。环顾现场,纱窗上也有少量的油渍,这不是厨房,哪里来的油渍?

左芷津马上意识到,这可能发生过焚尸,因为人体油脂在高温作用下,会蒸发成油脂蒸汽,飘散在封闭的房间,当遇到温度低的玻璃时,脂肪蒸汽就会重新变成脂肪。技术人员检验得出,玻璃上的脂肪正是人的脂肪。

最终,司机刘晓明交代为了不让张红去“打扰”自己的大哥许志远,烧掉了她的尸体。

左芷津再回想起这个案件仍记忆犹新,“如果我在现场没有发现人油痕迹,如果发现了人油没有办法检测,许志远最多只判个无期,连个死缓都够不上。其实,我们当警察这么拼命,不放弃一切线索,固然有警察的责任感在里面,与看不见的对手的暗中较量,恐怕也是乐此不疲的原因之一。”

初办命案后,左芷津在做法医检验鉴定工作实践中,感到自己的专业知识仍显匮乏,并萌生了繼续深造的想法。1986年,左芷津考取了广州中山医科大学的研究生,但取得硕士学位的他仍对自己在专业领域的水平和能力感到不满足,于是又在1988年继续攻读博士课程。

在国际刑警组织工作

除了在国内当法医,左芷津还曾到国外当过刑警。2000年至2003年,左芷津被派驻法国里昂国际刑警组织总秘书处工作。左芷津说:“刚到国际刑警组织工作时很艰苦,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在国际刑警组织工作,也没有老师。自己虽然有些英语基础,但在全外语的环境下还是很不适应。”

通过强记各国首都和各个部门的概况,左芷津慢慢开始能用流利的英语接听电话、处理公务。后来,在习惯同事们说英语、法语、西拔牙语的情况下,左芷津的工作也步入正轨。

在国际刑警组织里,左芷津记忆最深的是一起中国留学生被杀的命案。2001年,在杀人案件极少发生的爱尔兰,两名年仅20岁的中国留学生被杀,当地警方初步认定,犯罪嫌疑人也是一名中国人。于是,左芷津作为翻译,到都柏林协助当地警察办案。

抓捕的过程中,左芷津像电影里常见桥段里的警察,对嫌疑人说了句,“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话将作为呈堂证供”。当然在警车上,左芷津还问了是否需要通知本国的使馆或者领事馆。

审讯过程中要全程录像,还得确保犯罪嫌疑人吃得好、睡得好,点餐的时候为了照顾嫌疑人的胃口,点的还是中餐。左芷津补充道,“我们都没得吃”。因为在法庭上如果对方律师证明,嫌疑人在接受审讯的时候,意识不清醒或者有疾病的话,他所有的供词、表达都将是无效的。

而爱尔兰警察的职责也很简单,当地警察约翰扳着指头对左芷津说,他们一是收集尽可能多的证据,证明嫌疑人与案件有直接关系;二是在询问中,只要能证实嫌疑人说了谎就行了,后面就是法官的事了。

之后,在法庭上作证,无论法官问什么,爱尔兰警察只有两种回答:YES或NO,这让左芷津不思其解。

在当年的法庭上,左芷津举得这可是一场正义对邪恶的战争。“十多年前,咱们脑子里都是什么形象?都是江姐、许云峰这些革命前辈们,要把敌人的法庭变成审判敌人的战场。所以,我一上法庭就特兴奋,一定要打赢这一仗。我是正义的化身,我是警察,我是执法者,你必须被我执法,你是被执行人。”

但现在,左芷津发观念发生了转变,他说:“现在想想,法官的作用第一是维持法律秩序,法官决定你能不能发言,什么时候发言,第二就是当陪审团认定犯罪嫌疑人有罪以后,他需要根据法律的规定来判刑。这些都是法官干的活,没有谁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在庭审过程中,每个人的法律地位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是正义的化身。”

“现在我要是出庭,肯定不会跟人干仗了,所以我把这段说出来,也算一段深刻的反思。”左芷津说。

追求人性的回归

回国后,左芷津于2004年被调任北京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总队任副总队长。2007年1月25日,左芷津又从北京市公安局局长手中接过“北京市人民政府任命书”,担任北京人民警察学院院长。左芷津告诉《方圆》记者:“当时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样的挑战和机遇,只知道我要离开刑侦工作了。”但左芷津的細致认真劲儿还是一样,他在院长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四年多,直到2011年从北京人民警察学院院长职务上退下了。

尽管不再在第一线办案,和犯罪者的接触少了,左芷津心里却老放不下以前办案时遇到的小孩。小孩之中有父母犯罪被判死刑的,也有父母被杀害的,所以左芷津想写一些东西来纪念他们,也是为了警示后来人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

“在案件中,很多悲剧其实都可以避免,如果当事人能换一种思路去思考,就不会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情,但当所有的错误叠加到一起,铸成了最大的一个错误,我们已无法挽救受害者了。所以我希望借《当法医遇上警察》里的案件,让人们抵制促成犯罪的兽性,找回自己最本质的人性。”左芷津说。

“尽管还有很多案子,我们没有办法解决。但我要胜过这个看不见的对手,是意志上的较量,也有学识上的较量,他这哪里里搞了鬼,我一定要看出来。实际上,我在和我看不见的人在做搏斗,我们这不是丛林法则,不是谁的肌肉,能打过谁,但是我要靠我的意志和我的学识,抓住凶手。”左芷津说。

但写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法医遇上警察》的卷首语写道:“专业带来机遇,也带来局限,精于专业的人一生都在机遇和局限间纠结。”

“隔行如隔山,因为这本书写出来之后,我倒是不自信了,我一直问自己,这是本书吗?更多的是像工作报告,案例总结,后来赶巧,莫言拿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就仔细去研究他的《生死疲劳》,因为莫言说这本书是他的代表作,还买了一本《蛙》,因为这本书牵扯到计划生育,跟医学有沾边,所以我也很敢兴趣,我整个把莫言这两本书看完以后,我仔细看了他每句话几乎都有形容,自从看了那2本书,我把我写的改了不止1遍。我就觉得自信,可能像本书了。”左芷津解释说。

已经60岁的左芷津把《当法医遇上警察》作为退休礼物送给自己,但他告诉记者,遗憾的是,还有很多故事没有写进这本书里面,比如西安的空难事件等大案子,他希望有机会能再出书,将其他的经历也写进书中。

问起关于退休后的打算,左芷津表示“计划赶不上变化”,将来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后,更多地会在家休养,看看书,按自己的心情写写东西。

《当法医遇上警察》

全书记录了左芷津当法医、当警察的经历和感悟,其中既有刚刚入行时的好奇和窘迫,又有破获大案的种种心路历程,既有在法国里昂国际刑警组织中的“国际行动”,也有本土侦破遇到的离奇案例。作者用案例和细节,以及穿插其中的知识和思考,为读者勾勒出了一个常人难以进入的世界——警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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