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反贪高压态势

靖力 钟亚雅

从1990年在全国最早成立市级检察院反贪局，到2013年办案近500件坐上全国副省级城市办案数“头把交椅”，广州反贪的高压态势逐渐走入人们的视野。不止办案数量多，广州反贪的大案比例达99%，要案比例近15%，每年还在持续上升，加之查办窝案、串案众多，已成为全国反贪的标杆。

成绩背后，更多的是艰辛。广州市检察机关反贪部门的办案人员将其总结为“自我竞争”，也就是不断提升自己，与自己较量。他们认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学会做人做事，比建立一项制度更为重要；营造高压、持久的反贪氛围，比抓几个专项、查几个大案更有意义。

广州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伴随着经济高速发展，职务犯罪仍呈多发、高发态势，反腐败斗争形势严峻，广州市检察机关查办贪污贿赂犯罪案件的数量一直保持高位运行

8月初，一部姗姗来迟的《广州市科技计划项目管理办法（试行）》（下称《办法》）经过广州市科技和信息化局（下称广州市科信局）印发，在全市范围内正式施行。

据悉，《办法》中详细规定了科技项目的申报、征集、形式审查、专家评审论证等环节以及科技经费配置情况，都须在网上向社会公开接受社会监督，同时规定了回避制度，广州市科信局工作人员不得参与项目立项、评审等工作。

《办法》的实施，最乐见其成的，也许要算上广州市检察机关。2012年年底至今，广州市两级检察机关反贪部门掀起了广东科信系统反腐的风暴，全省涉案人员多达70余人，主要分布在广东省、广州市和佛山市科信系统，已有4名厅级官员落马，最近的一个是3月14日宣布被查的广东省科技厅党组副书记张明。

“科信系统腐败窝案，是近年来广州反贪办理的规模最大、涉案人员最多的案件之一。此外，还有广州白云农工商联合公司总经理张新华的案件，这是广州历史上涉案贪污、受贿总金额最高的腐败案。一系列案件的查办，体现了广州反贪一直坚持的高压态势。”广州市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吴筱萍说。

涉案人数达70人的科信反腐窝案

2013年4月16日，在戒备森严的广州市海珠区检察院一楼的办案区内，海珠区检察院副检察长、反贪局长唐润清正站在监控显示器前，严肃地观察着受审嫌疑人、广东省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下称广东省经信委）电子信息处处长杨学的一举一动。这名关键人物的自首，也许将揭开省级科信系统的腐败内幕。

“项目说是你的，那就是你的；说不是你的，那就不是你的。至于为什么是你的，为什么不是你的，没有人告诉你。”面对办案人员的讯问，杨学侃侃而谈。现年51岁的杨学，只有本科学历，在广东省经信委，学历是最低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大权在握。2008年起，他担任电子信息处处长的5年多时间里，负责广东省政府专项扶持资金的审批工作，捞了不少好处。

“汪浩、王克斌……嗯，我收过他们钱，他们公司的项目申报专项资金我帮了点忙。”听到这句话，唐润清的心头大石落了地，他马上对一旁的办案人员交代：“我去跟市院汇报进展，布置下一阶段行贿人的抓捕、问讯，你们继续。”

唐润清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心头大石落地，也不曾预料，这不过是整个科信系统窝案被揭开的序幕。2014年7月24日，唐润清终于等到杨学的终审判决，廣州市中级法院维持了海珠区法院的一审判决，判处其有期徒刑11年。其时，广东省科信系统因腐败落马官员已逾50人，涉案人数达70人之多。

“案件深挖还没有结束。”唐润清说，“一名落马官员牵出一系列行贿人，然后行贿人牵出其余腐败官员，这是一个整肃广东科信系统的绝佳机会。”

从办案区里走出来的海珠区检察院反贪局办案人员邹国涛，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汗珠。邹国涛讯问的这名犯罪嫌疑人，名叫符健，是广州市科信局高新技术发展及产业化处的主任科员，官不大，但却是个博士。

在这种场合与博士打交道，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有时候，嫌疑人只是轻描淡写反问一句：“既然你认为我收钱办事，那么你觉得某某公司的产销一体化物流平台够不够评扶持资金？如果它够格，我收钱办了什么事呢？”审讯人员就会被噎住，因为“产销一体化物流平台”他们并不十分了解。

“所以审讯之前，我们就要做很多功课。科信系统里都是能人，硕士、博士比比皆是，专业水平很高。我们找了很多关于科信系统的法律法规来研读，对省、市近几年来各项扶持资金也进行了研究，比如申请流程、申请成功的企业都符合哪些标准有哪些特点等。同时，我们还制定了一些策略，比如避免与嫌疑人在专业领域纠缠、以查钱权交易为重点、利用其高学历身份特有的敏感与自尊、用‘层级审的方式逐步增大嫌疑人的压力，等等。”

邹国涛表示，即使对手学历很高，案件依然要办下去，在犯罪事实面前，再高的学历也救不了场。

除了高学历的麻烦，科信系统办案还面临着事实证据十分隐蔽的困难。“海珠区查办了两名嫌疑人，两人都在科信系统任过职。其中一人很早就离开了，开了一家公司，号称‘科技咨询公司，表面上是为企业提供咨询，其实就是利用以前的人脉帮助他们在项目申报中中标。另外一人刚‘下海，开的中介公司刚起航，就被抓了。”海珠区检察院办案人员介绍，像这种通过中介来串连权钱交易的，由于多了一个涉案环节，就更难发现。不过，办案人员还是发现了其中的一些规律：行贿人多半曾经任职科信系统，离职后开中介公司，或者行贿人有某种特殊人脉，比如与科信部门官员是同学、师生等关系。

“每有一个新的犯罪嫌疑人进入视野，我们都会筛一遍他的人际关系，他曾任职什么单位，认识什么人，然后从中发现潜在的犯罪嫌疑人。”海珠区检察院办案人员说。

针对科信系统腐败的情况，广州市检察院反贪局、海珠区检察院反贪局在办案以外，经过调研，提出了多项治理办法，向相关部门发出了检察建议。“具有如此影响力和决策力的职权却无相应的监管，这就容易导致处室领导权力过大，从而滋生腐败。”在对广东省经信委提出的检察建议中，海珠区检察院建议推进科研资金分配制度改革、完善科研资金审批管理制度、加强对“科技中介”的规范和管理。

“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清水衙门的科信系统，因为科研经费逐年的加大，以及监管制度的缺失，成为腐败的重灾区。”吴筱萍认为，科信系统腐败系列案的成功查处，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办法》的产生。而案件办到如今，除一部分涉案官员已经开庭甚至判刑以外，还有一部分仍在调查，广东的科信反腐风暴还远未结束。

广州反贪史上案值最大的张新华案

广州市检察院反贪局侦查三处处长郝建民在聊起广州市白云农工商联合公司原总经理张新华的案件时，仍然有些谨慎，毕竟案件起诉后还在审理当中，没有判决。

“张新华涉嫌贪污、受贿总金额达到3.4亿元，这在广州反贪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郝建民介绍，“该案的办理，也是一波三折。”

早在2004年张新华任白云农工商经理时，广州市检察机关就陆续接到群众对其的举报，“张新华可以说是那种十分飞扬跋扈的人，在国企内部，他有话语权，加上手上掌握很多国有资产，所以谁都要敬他三分。”郝建民说，但当时并无明显迹象表明张新华有职务犯罪行为。2004年，因为白云农工商欠了许多债，张新华以“保护”国有资产为名，成立了广州市广田置业有限公司，这个过程，其实张新华就已经是在侵吞国有资产了，由于打着企业改制的幌子，加上把其余股东也列为广田公司的股东，所以不易发觉。

2013年，当时又有群众举报张新华，广州市检察院反贪局通过分析，认为这人可能确实存在问题。“有好几个迹象。第一，张新华是‘裸官，他的太太和孩子都定居国外。第二，他身边的人，例如亲戚、司机等人，介入经济活动都比较深。第三，他任职的白云农工商最近的资产交易有些不正常，除了交易金额巨大以外，还存在明显低估作价等情形发生。”

50多岁的张新华，人比较白净，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谈吐很冷静。“我是在保护国有资产。”张新华在审讯中一口咬定自己没有侵吞公产。而广州市检察院反贪局也有应对，他们专门选取两名经验丰富的办案人员，对其进行审讯，隔三差五的，由副局长吴筱萍召集各侦查小组开会讨论，研判案情。之所以要固定审讯人员，郝建民透露，张新华性情反复，有时说过的话，第二天就改了说法，对于国有企业改制、债权债务转移等问题很有研究，审讯人员要适应他的性情、表达方式有一定困难，如果频繁更换审讯人员，会影响办案进度。

“张新华被逮捕后，还出现过自杀、自残的情况。”郝建民回忆，张新华曾经用头去撞墙，可办案区的墙是软的，他当然无法得逞。

在张新华初步交代了犯罪事实以后，广州市检察院反贪局立刻部署了对其他涉案人员的抓捕及问讯，包括白云农工商的6名高层、与张新华在买卖白云农工商土地及资产时有权钱交易的行贿人等，10余名犯罪嫌疑人同时被带到检察院，同时审讯。

当时办案人员还采取了一些边控手段来办理这个案件。边控即边境控制，为防止犯罪嫌疑人借出境之机逃避司法机关追究法律责任，通过法定程序在边境口岸对其采取限制出镜的一种保全措施。张新华本来就是裸官，有闻风即逃的可能，加上其他涉案人员众多，还有打草惊蛇的可能，所以对他们实施了边控。在这过程中，还有已经出境，但是被成功追回的，雖然跑掉了一名姓邱的和一名姓王的股东，但其他人都顺利到案。

从到案到侦破，张新华的案件只用了20多天。广州市检察院启动侦查一体化，联合了市检察院反贪局侦查一处和天河区检察院反贪局，介入办理此案。在这一系列措施的实施下，广州市检察院反贪局将张新华抽丝剥茧，围绕这一名犯罪嫌疑人，查出了涉案金额3.4亿元的系列窝案。

据悉，该案目前已起诉17件19人，其中起诉涉嫌贪污、受贿犯罪的被告人12人，包括张新华，白云农工商原董事长、党委书记张福来，白云农工商原总经理助理章国春等人；起诉涉嫌行贿犯罪的被告人7人，包括梁达华、何泽明、游德武等人。

查办贪污贿赂案件一直保持高位运行

近几年来，除了查办科信系统、白云农工商腐败案，广州市反贪部门还查办了司法系统、民政系统、医疗系统等领域的大量腐败案件。

2013年，广州反贪查处了广州市公安局原党委副书记、副局长何靖受贿一案，该案时间跨度大、涉案人员众多、层面复杂，案件在侦破以后，广州反贪又深挖扩线，还立案查办了花都市公安局有关人员贪污贿赂案件5件5人。

此外，去年广州反贪还查处了从化市原市长郭清和、白云区原区委书记谷文耀等大案要案。在郭清和案中，广州反贪揭开了当地林业园林“绿化腐败”的黑幕。该案中，林业和园林系统共计13人涉案，“一些腐败分子从下面收、往上面送、自己吃中段，主动或被动地成为腐败链条中的一环，窝案、串案等系统性、行业性腐败案件明显。”办案人员回忆。

2014年，广州反贪对医疗领域商业贿赂腐败问题进行了专项打击，立案查处了43件44人。广州市检察院反贪局办案人员介绍，该腐败窝案的涉案单位既有中央直属机关的内设医院，也有省级、市级等各个级别的医院、疗养院。

在查办此窝案的过程中，两级检察院的联动机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例如海珠区检察院在查办该案时，发现惠州松华科技有限公司及其负责人李阳，为了牟取非法利益，扩大业务范围，挫败竞争对手，大肆向有关医疗机构及工作人员行贿，经调查核实，他共向广州市6家医疗单位的11名工作人员行贿约300万元，线索一经扩展，由广州市检察院牵头介入，很快案件就发展成为对全市范围内医疗领域腐败的调查与打击。

“广州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伴随着经济高速发展，职务犯罪仍呈多发、高发态势，反腐败斗争形势严峻，广州市检察机关查办贪污贿赂犯罪案件的数量一直保持高位运行。查办大案要案、窝案串案是广州反贪工作的一大特点。我们坚持‘老虎、‘苍蝇一起打，突出查办大要案。在查办的贪污贿赂案件中，窝案串案占立案总数的七成，我们善于‘从一条线挖一串案。”广州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反贪局长彭孟柬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科信系统腐败窝案

从2012年年底开始查处的广州科信系统腐败窝案，截至2013年年底，广州市两级检察机关共查处了广东省三级科技系统腐败案25件29人，当时的厅局级干部仅有两人，一个是2013年7月爆出被查的广东省科技厅厅长李兴华，另一个是8月落马的广州市科信局原局长谢学宁。到了2014年，广州反贪深挖犯罪，加大力度查处科信领域的腐败案件，广东省科技厅副厅长王可炜、党组副书记张明纷纷卷入案中，目前被立案调查的官员，已超过50人。

据办案人员介绍，一直以来，科信系统内部已形成了每个环节都可以人为操作的腐败链条，内中权力寻租空间之大令人咋舌。

以广州市科信局为例，该局共设19个处室，具有项目管理职能的就达到14个，这14个处室既负责项目的组织实施，又负责项目的投資管理，即从项目的指南制订，组织专家评审、考察、分数统计、排名及分数调整都在一个处室。这就赋予了这个处室对某个项目谁中标谁不中标生杀予夺的绝对大权。

而且每个环节都可以操作。从一开始的项目指南制订时，负责该项目的官员就可以为相关的企业量身定制；在组织专家评审和考察时，引导专家为个别企业打出高分；在统计分数时可以造假，私自调整某些企业的分数，等等。

其中，利用信息不对称，通过出售信息谋利，是科信系统案中最常见的权钱交易模式。以现年36岁的海南文昌人、广州市科信局高新技术发展及产业化处原主任科员符健为例，他并无实权，但掌握着项目的申报条件、资金拨付等第一手资料，他通过提前向利益相关企业透露消息，从中收受贿赂。

和符健这种一对一售卖信息相比，他的一些同事进行的“公司化”运作，则更为高级。例如佛山市南海区科技局副局长欧阳可斌，早在2004年6月，他就使人在佛山市南海区成立了开普科技文化有限公司（下称开普公司），这家公司主营科技策划业务，法定代表人为阳天锡。欧阳可斌作为开普公司幕后受益人，利用职务便利，使开普公司承揽了南海区科技局“工业设计大赛”、“专利倍增计划”等多个项目。在业务越做越大的同时，欧阳可斌不仅按双方约定获得公司30%的干股，还收受了阳天锡的贿款30万元。

在办案中，广州市检察机关的办案人员发现，目前最具隐蔽性的一种方式是官员利用“科技中介”牵线来瓜分利益。曾任广州市科信局软件和信息服务业处原主任科员曾国兵，“下海”后干的就是“科技中介”这一行。他成立的科技咨询公司，主要通过向他的前同事——广州市科信局软件和信息服务处原处长张实行贿，来获得在项目上的支持。还有从广东省科技厅离职的郭丹丹，成立的“科技中介”则是“明码标价”，其公司按照项目所申报专项资金的20%至50%收取“咨询费”，帮助企业向多名官员行贿，涉案金额达100多万元。

“这些‘科技中介大多由离职的科技系统人士创办，以‘咨询的名义，利用过往在科技部门积累的资源，帮助企业行贿官员，或提前获得招标指南等重要信息，或直接取得中标资格。一般来说，企业会在获得科研经费后按照一定比例给‘科技中介支付‘咨询费，‘科技中介再拿出部分分给科技官员。”办案人员告诉记者。

白云农工商张新华案

6月26 日，广州市检察院对外通报，对广州市白云农工商联合公司原总经理张新华涉嫌贪污、受贿一案已经提起公诉。办案人员介绍，张新华涉嫌贪污国有资产约2 .84亿元，涉嫌受贿近1亿元，是广州市历史上单人涉案金额最大的贪污贿赂案。包括张新华在内，该案已起诉19人，其中包括白云农工商原党委书记张福来、副书记黄银娣等7名公司高层。

1998年6月至2003年5月，张新华以保护国有资产为名，主持成立了广州市广田置业有限公司。名义上广田公司由白云农工商监管，但事实上是由张新华个人控制。在此期间，张新华等人通过虚设债务、低估资产、隐瞒债权等手段，将白云农工商及其下属公司的大量国有资产转至广田公司名下，涉及的厂房和土地遍及白云区、越秀区和天河区。

2006年，张新华又私自违规成立了私营性质的广州新雨田置业有限公司，股权几经变动后张新华占了25.4%的股份，折合人民币7200余万元。后来，新雨田公司在并购广田公司后，全面接收广田公司账面资产，至此，原属于白云农工商的近3亿国有土地和房产，就这样流入了新雨田公司的私人腰包里。

10年间，一直有人不断地举报张新华。2003年时，时任白云农工商副经理的张新华还曾因涉嫌渎职被带走调查，但也没有下文。随后，张新华越发嚣张，除了一直不停地转移国有资产，在白云家禽发展公司、白云双燕公司地块转让过程中，张新华还一口气收受某广州投资公司股东何泽明、梁达华贿送的5130万元。

对于自己贪污的行为，张新华坚持认为“都是为了公司好”，并非是想侵吞国有资产，所以直到被抓，他仍旧认为自己最多不过判个两三年，还有可能是缓刑。不过，面对3.4亿的巨额贪贿金额，张新华的愿望可能很难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