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小站

2014-04-29 00:44黄丽荣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兰新楚天浩浩

黄丽荣

1

一盏孤独的路灯照亮了三条铁轨和一座小小的五等车站。

站台上张兰新穿着雨衣,手拿信号旗和对讲机,面向列车方向立正接车,火车远去,他又重新回到那个彻夜亮着灯盏的运转室里。

山里五月的夜很凉,山里的雨也是说来就来。不紧不慢的雨下了大半夜。除去雨声还是雨声,在这寂静的山脚下,间或有火车哐当当开过来,老远听得特别真切。

泡一杯浓茶提神,看一眼隔壁,调休室的床上儿子浩浩正睡得香甜。坐在电子屏幕前,细数着经过的车次。还有一趟车,这个夜晚就将过去。

一张旧桌子,两把椅子,操作台上显示屏闪着信号,两部一红一黑的电话,红旗绿旗也困倦着打盹儿。

想说说话,或者想听别人说话。抓起黑电话,放在耳边听着,没有一丝声音。铁路内部电话是电磁的,没有号码,这种老设备自从开通一直用到现在了,二十几年了,还从没有坏过,皮实耐用。拿起来按一下机身的小黑疙瘩,把总机唤出来,你要哪里她就给你接通了,然后对着电话讲话,整条线的人凡是拿起电话的,都听得一清二楚了。经常有人插嘴进来,你也不知道他是谁。所以这部电话适合群聊,比如聊聊工资、聊聊铁路新政、聊聊段里新鲜的事。当然不能有秘密,所有的秘密在这里讲了,就成了公开的新闻了。

有通话记录了,车间主任就会让总机把沿线的站点都叫出来,他一人在里面念,七八个站点的人全都一手举着电话,一只手用笔记录,很快就传达完了,效率特高。

刚入路那会儿,可觉得这部电话新鲜了,它是跟外界沟通的唯一通讯工具。成宿抱着电话不撒手,就支棱着耳朵听,听得哈哈大笑。大笑也没关系,只要不按着话筒中间手心里的小疙瘩,话音儿是传不出去的。所以没有占线这么一说。经常偷听到年轻的男女职工搞对象的悄悄话,那才叫逗乐呢。

楚天那小子,当时正追求女实习生,没魂儿一样。天天掐算人家是哪个班,盘算着赶上人家上班的火车,要不就是大半夜搂着电话跟人家磨叽。他们俩没少抢电话,他那时不也忙嘛?不也需要电话吗?那小子。原来在一块时,他让着楚天,他不比他大一岁嘛。这天儿倒好了,这家伙老惦记他。不错的哥们儿,升了官,当了段长,如今是他的领导了,也没忘本。

早已过了偷听电话的年龄,再说,如今都有手机了,私事谁还使这个破玩意儿!一个班,三天都不响一下儿,偶尔响了,也是车间打过来的多,问问这那的,与工作有关的事。没事他也想不起来拿电话呢。红电话是调度电话,专线,那可不敢随便拿起来,一旦拿起来,接通就是有事,而且必是重要的事情。比如,天气的情况,设备的情况,安全的情况。像今天的雨,他汇报了一次,调度又询问了两次,而且一再叮嘱:雨大了,有什么情况要及时汇报啊。

整个车站,今夜就他一人了。火车经过几次提速后,四等、五等小站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大多数撤掉合并了。这里原先也是热闹的,一天四对客车,附近村民们都靠火车出出进进的,现在没了客运,就没了人气,候车室就锁门了。唯一留下的就三个运转的职工,他和其他两个人三班倒。好在他的家就在这里,免去了跑通勤的辛苦。而其他两位只能坐那趟管内的,也是唯一的一趟小慢车来去。在这个站,现在就这一对客车停,其他都是通过。这还是不错的呢,有的站点取消了,小慢车都不停了,沿线职工上下班就成了大问题。

他们最怕的是变天,比如下大雨,就可能影响到行车安全。

啪啪啪,雨点子敲打着玻璃窗户。咚咚咚,门在响。张兰新一激灵,荒郊野岭的,有不大的声音都令他警惕,他起身。最先反应到头脑里的两个字:查岗?

“谁呀?”还没等他问出来,就听见——“师傅,师傅”一个女人细微的声音。

“不是查岗的,也不是本地人。”标准的普通话。平房里的铁路家属?他急速在大脑里检索,没有储存的相关词条,半夜一个女子敲门,是福是祸?

当他打开门,果真是个女人,他还没看清楚面容,那女的就像被谁推着,一步挤了进来。

“你是,干什么呀?”他提高了声音,看着她身后,警觉地查看着暗处。

女人没说话,只是抱着肩膀,蹲到了屋地上,脸和头发都埋在膝盖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着。

他站在灯光下,看清女人浑身都湿透了,此刻整个人都哆嗦成一团。

女人上下牙打着颤,努力地将头抬起来:“师傅,我受难了,您帮帮我。”满脸的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门大开着,风冷嗖嗖的。无助的、乞求的目光,黑亮亮地望着他,张兰新的心就软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受难了”,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里。

女人颤抖着断续地说:“我是从前面站下车的,下错车了。”她说朋友家就住在火车站附近不远处的铁道边上。她顺着铁道边走,结果就遇见抢劫的了,几个人把她的箱子、钱包、手机都抢走了,还把她打晕了。等她醒过来,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周围特黑,啥都看不见,一个灯光都没有,就顺着铁轨走啊走啊,她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了,这是她看见的第一处有灯光的地方。

“你受伤了吗?我替你报警?”

女人摇头,虚弱地说:“我只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天一亮我就走。我不会影响您工作的。”

张兰新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你坐在椅子上吧。”

女人没动窝,他看见地上已经是一片水了。衣服紧贴在身上,头发像刚洗过的,还有女人的鞋,一双帆布鞋子正在往外淌水呢。

这样子会生病的。张兰新发愁了,但不能不管。他赶快到更衣柜子里翻出新发的工作服,还有新毛巾,递给女人,让她到旁边的浴室去洗个热水澡。然后,他去厨房给她煮了一碗方便面。

接着,又是接车。

当他送走了最后一趟列车后,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急着回屋,雨小了,灯光下是他变形的影子,他站在站台上发呆,远处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此刻都隐藏在黑夜里了。

“她是谁?是好人坏人?她的话是真是假?”

不是没有过,也是他值夜班,地方警察和铁路警察都来了,嘱咐他不要出屋:“那我接车咋办?我不工作行吗?”他接车,一名警察为他站岗放哨,搞得真事一样,说是有个越狱的逃犯往这边来了,结果小站的每个犄角旮旯都搜过了,铁路警察蹲守了一宿,没见着人影儿。那一宿够让人闹心的。

可不是嘛,铁路上哪个环节出事都不是小事情。就说手中的旗子吧,那可不是随便挥动的。

坏人?她不像。不过如今的世道,还是谨慎的好,他想好好问问她,就是起码的确认身份吧。可当他返身回去,却看见儿子睡觉的屋里亮着灯,那个女人,躺在另一张床上和衣而卧——睡了。儿子翻了身,睡得沉沉的。他悄声退了出来。

她太累了,看来她真的受难了。不管这难是什么。她毫无防备的样子,倒让他心里踏实了一半,总之他信了她。

再也没有困意了。坐在椅子上抽烟,还是抽烟。如果是从前面大站走过来的话,起码要走三四个小时。一个弱女子,手无寸铁,冒着雨,什么心情啊?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雨虽然停下来,却起了雨雾,白茫茫一片。天亮了,整个世界都被浓雾锁住,能见度也就是几十米远吧。哪里是天,哪里是山,哪里是地,混沌不清。

浩浩醒了,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床头看床上那个睡觉的女人。

女人意识到了,她勉强睁开眼,勉强笑了笑,有气无力地问:“你叫什么?几岁了?”

浩浩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盯得她直发毛。

女人动了一下身子,浑身骨头酸疼,像散了架。她仔细端详浩浩,无邪的目光、木讷的表情、呆头呆脑的样子,她立刻明白了:这孩子脑子有毛病的。她感觉到自己发烧了,摸了一下头——好热的。挣扎着坐起来:“你爸爸呢?”

这孩子听懂了,转身出去,跑到隔壁去了。

很快,张兰新跟儿子过来了。女人说:“师傅,您有体温表和药吗?”

女人的面颊像红布一样通红,瘦小的身子包裹在肥大的工作服里面,晃荡的单薄。满头蓬乱的长发越发显得脸小了。

他赶紧拿来小药箱,里面有局工会刚刚给配的药。

“你咋不舒服?”

“我就是冷。”

“昨夜喝碗姜糖水就好了,我这里啥都没有。”

“我歇一会儿,就走,您放心。” 女人量了体温。

张兰新一看,果然发烧——38度多。但他没说话,想让她赶快走。

浩浩坐在床上玩空的小药瓶。张兰新叫儿子出来吃饭,浩浩不动。这一个班就是三天三夜。因为天气的原因,所有的列车都晚点,所以他就得不错眼珠地值班。标准的程序,标准的用语,标准的动作,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疏忽就是犯罪。

要自己动手做饭,厨房里有现成的米和油。他刚来时,条件还是艰苦的,还要点炉子烧煤,现在一律都是电器,方便多了。但大多数时候是蒸米饭,儿子爱吃。

浩浩一直躲在屋里安静地呆着,安静地呆看着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除去起来吃药外,一直昏天黑地地睡着,她像睡在家里一样那么坦然踏实,她也没想值班室的师傅怎么睡觉?她占了人家的床,人家只好困了就坐在椅子上眯瞪一会儿。

张兰新哪里睡得着?他最怕的就是查岗,这个坏天气,保不齐段里来人,那就倒霉了。休息室睡着陌生人,而且是女的,姓甚名谁、来自何方还不知晓呢。这是违反规定的,十不准里有这一条:不得留陌生人。他盼着千万别来人,也盼着那人赶紧好起来。不然,明天小赵来接班,他咋解释呢?

还担心女人的身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真要是一病不起,或者有个三长两短的,他更说不清啊。

正胡思乱想时,黑电话响了,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才缓缓拿起听筒。是车间主任,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什么的。接着是小赵的电话,说列车没点儿、来不了了。

铁路人,谁都怕恶劣天气。

那还是刚上班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大雾天气。他值班。这条线上的客车上行到北京,下行去东北。小站还很风光。站台下有马车、驴车交通工具,有卖杏子的、卖山货蘑菇的村民。每当客车进站,村妇、村姑们呼啦就涌进来,谁在哪个车厢一般早就固定了,随即吆喝声此起彼伏。于是,车窗处探出很多个脑袋,藤编篮子高举着,讨价还价,查看东西的质量。

最着急的是车站工作人员。轰啊、赶呢,全都无济于事。吹哨子,拉人,跑前跑后地查看,催着,嚷着“开车了、开车了、发信号了”。他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中的旗子多么重要,那攥着的可是人命关天。

就在那个有雾的早晨,一个女乘客问站台上的他:“师傅,去北京的车几点到?”

他说:“晚点了,你去候车室等着吧。”

“哦。”

他进屋,去填写记录。接了两个调度电话,晚点的通知。

门敞着,因为是秋天,刚才那个女的又探头探脑,问:“师傅,那车几点到啊?”

“快了,还有半个小时。”

“哦。”

他出来接一趟货车,那女的跟在他身后,“到北京坐多久啊?有座位吗?”

他不耐烦了,他在工作,对讲机响着呢,“你买票没有?”

“我?哦。”

那人知趣了,停住了脚步,退到后面去了。

等他接完这趟车回来,看见那人倚墙站着,他没理她,直接回到工作间里。

半个小时后,上行列车到达。

他看到一条大大的狗在越过铁轨。狗没有注意火车,既没有踯躅不前也没有加快步子。它身上的毛很长,白色里透出了银光,它是不是觉得这可以让人看不见它?

悲剧就在这时发生了。

他后来一直不敢回想,列车司机还以为撞到了一条狗呢,咔嚓……钢铁的摩擦,刺耳的声音,站台都在震动。

她流了很多血,弄脏了铁轨和站台。

事后有人擦掉地上的血,但没有人能彻底擦干净,血迹有一部分就残留在他脑子里了。

如果那天没有大雾,如果那天没有出现狗,如果那人不是穿的米白色风衣的话,如果那天他态度好一些,好好跟她说话,好好关注她,甚至好好看她一眼,也许,她就没事了。

她穿着米白色风衣,她还很年轻,这些都是出事后他才注意到的。半小时前,还只是模糊的影子。

那人是自杀的,因为随身的小包里装着一封遗书。是失恋,为情而死。多么不值得。活生生的生命,就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

她盖着他的路服走的,他真的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埋怨、自责、深深地愧疚着。

为此他挨了处分,站长还为他抱不平,去段里澄清解释,他说:“这是应该受到的责罚。”这样,他心里会好受些。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经常想,他不害怕,他不怕什么女鬼,真有灵魂的话,他请求她原谅他的大意和疏忽。

他没勇气向谁提起,她想找个人说话,而他却冷漠地拒绝了一个女孩子的请求。

当雾消退后,女人的烧退了。她躺了两天两夜,终于能下床活动了。

她从屋里走出来,满眼的阳光。抬眼看,几间淡黄色的平房,镀了一层金辉,房顶上红色的大字——彩云岭,熠熠闪光。多么诗意的站名啊。

绿色的候车室大门紧锁着,里面空荡荡的,看来好久没用了。候车室外两个宣传橱窗,白瓷砖砌成的,其中一个里面贴着竞赛优胜者的照片,张兰新的就在第一个位置。另一个是剪报栏,有过期的新闻和安全警示。在出站口的旁边贴着一张红色横幅:全面推行安全风险管理。

所有的这些都发白了,但都保存得完好。

站台中间有个大水池。她走进这座假山池,上面飘着大大的绿叶子。有鱼在游泳,自在得悠闲。

清冷的小站,站台也就是200米长吧。她踱着步,细数着这里的一切。

在站台的西侧种了三棵高大的泡桐树,树冠连接在一起,枝头上盛开着一层浓密的喇叭状的梧桐花。经过雨的洗礼,方砖水泥地上落满了一层淡紫色的花朵,于是浓郁的花香蜜般的甜润,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在一条旧的绿椅子上坐下来,倾听头上“啪嗒啪嗒”的声响,是雨珠?是露水?还是开花的声音?那是很轻的声音,很近的,落下来。

站台尽头有几间低矮的土房子,菜地,一个篮球场,还有乒乓球台子。

没有一个人,背靠大山。山是葱绿的,能清晰地看见上山的小路,蜿蜒曲折的一条丝带。

天空上的云彩一朵一朵飘荡着,走得好快呀。那种蓝,干净得让人惊呼,那种白,洁净的令人尖叫。

她震撼了,为这种格外过分的美。就这么呆呆地望着。

浩浩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都没有知觉,只听她身后,“一、一、一。”

原来这个孩子也能说话啊。

她仰头看着梧桐树,“哦,是喜鹊。八只大喜鹊窝。一下子来了十三只。”

“一、一、一”,他专注地数着。

她拉他坐下,坐在她身边。于是,孩子看鸟,她看云。

云朵低得一把能抓住。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天空,这样的云彩了。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去乡下的姥姥家,推开后门,坐在墙头上望着远处的起伏的山影儿,好看的云变换着形状,尤其雨后,有彩练当空,夕阳中的山影儿也是彩色的了。“那么近呢,”姥姥说,“叫北山,姥姥小时候腿折过,就是在北山的庙里接好的。”她说:“咱们现在就去吧。”姥姥说:“走不到的,很远的。”她不信,就在北边的田里,就在北边的镇上吗,很真切。于是,有一天她偷偷就去找山了,山啊,那么低,几步就能登上去,她登上去,站在上面招手,姥姥就能看到她,她呢,也就是一个彩色的人了。走啊,走啊,望着山,心里期盼着,太阳千万别落下去,要为她照亮儿。一路朝着北,走在田地里,走到了大渠边,走到了小桥上,就被小舅发现了,就被他背了回来,于是山也没了,她很快就被遣送回家。去北山的梦想就破灭了,那一年她五岁。

在这里没人打搅她,一时间她忘了身在何处,仿佛回到了童年。

头上落了花瓣,身上落了花瓣。浩浩乖乖地坐着,手里拿着一片花瓣,摆弄着。

她看见了她的衣服,晒在厨房外的铁丝上,米色的亚麻外衣,苔藓绿的棉布长裤,还有一双咖啡色鞋,在微风中摆动着,尤其是衣角上手绘的向日葵花生动娇艳。她的心一下子温暖了起来:这个师傅,真心细呀。

那天她洗澡洗了衣服,将湿衣服挂在浴室了。再也没去管它们。

鞋子钩在铁线上,样子很奇妙。白棉袜子打了结系在铁线上。

她走过去,逐一抚摸着,好闻的皂香味,热乎乎的,吸足了阳光,鞋子还没干透。脚下趿拉着一双男式大号拖鞋,蓝塑料的,很软很舒服。腿和脚都还很沉、很疼。还没有说句感谢的话呢。

她拉着浩浩的手,向运转室走去。

张兰新透过窗玻璃一直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其实浩浩就是他派去陪着她的。这个女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很是让他提心吊胆的。

“你用我的手机,给你的亲朋好友打个电话吧?”

女人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不用了。已经麻烦您了。”

“你准备咋着?我帮你。”

“鞋子干了,我就走。”

“你看看你的身体情况”,张兰新想说,要不要我联系我们派出所的送你?但是这句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眼前的这个女人,应该是见过世面的,他还是不操那么多心的好。

他想到了一个词:逃离。她的打扮,她的言行举止,肯定是城市女人。

女人的鞋经过一上午就干了。

要准备中午的饭了,他派浩浩带着她去站台下的菜园子里,喜欢吃啥就摘啥,那菜是我种的,园子是咱的。

油菜正绿,豌豆花正紫,豆角正嫩,还有草莓,已经红了啊。每个果实上都挂着水珠子,新鲜欲滴地吊人胃口。浩浩高兴得嘴里数着红色的草莓,“一、一、一”,小心地摘下,懂事地给她一颗放进嘴里,孩子自己也吃了一颗,哦——酸呢。她笑了,露出了两颗小酒窝;浩浩也笑了,眼弯弯的可爱。这个孩子,一点不丑啊。

摘了豆角和油菜苔,这些活浩浩都会做。她夸他:真棒,真是好孩子。

得到了夸奖的浩浩不好意思低下头,害羞了,抿着嘴巴,偷偷乐着。他长得还挺秀气的,小姑娘似的,不像爸爸长得高大魁梧,他可能像妈妈吧。

中午的饭,是她做的。假山池的鱼,原来不是观赏的,是用来吃的。40条草鱼、60条鲤鱼呢。蒸米饭、烧鲤鱼、蘑菇菜苔、酱焖豆角,听张兰新说儿子爱吃辣的,她特意又炒了尖椒肉丝。手艺真的不错。

张兰新问儿子:“阿姨做的饭香吗?”浩浩点头,呼呼地吃。

下午,女人和张兰新还有浩浩站在站台上,唯一的那趟通勤车进站了。

张兰新立正接车。最后一节,女乘务员打开车门走下来,笑盈盈喊着:“张兰新,给你。”是段里捎过来的报纸和文件,同时还给他一个饭盒,是煮熟的螃蟹。车厢里有人打开车窗探出脑袋来起哄:“嘿,啥好吃的呀?”有人喊着张兰新的名字,问候着:“值班呢?”

四分钟的时间,车门关了,慢慢启动了。女人站在车门处挥手:“我还会回来的。”她说。她看见浩浩正坐在绿椅子上,高兴得手舞足蹈地欢迎着:“火车,火车。”

张兰新、浩浩、车务室、站台,瞬间就消失了。刷……她眼泪就流了下来。

2

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青山葱茏,鸟儿婉转。这是山里最美的季节。

挎篮子的石大妈从山上下来,给张兰新送来了山杏子。黄橙橙的杏儿是当地的特产,香甜诱人。大妈的家在山上,门前有棵老杏树,每年杏子熟透时都要送给车站的人尝尝新鲜。张兰新吃大妈的杏十多年了。

大妈天天挎着篮子到站台上转转,望着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望着下车的乘客形色匆匆,拉住面善的铁路人诉说着一个老故事:我儿子丢了……

当车务段段长楚天从绿皮车走下来时,顿觉空气清新开阔。他大大地吸了一口,真过瘾。随即跟站台上接车的小赵打招呼。这时石大妈迎上来,她认出了他,但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哟,你不是那小伙子嘛,你可见老了。”

楚天说:“大妈,您儿子找到了吗?”

大妈眼泪花花地摇头:“来,吃杏儿,拿着。”

“这站就快取消了。”

“真的?”大妈有些失望。

“是真的。”

“多天儿?”老人家显出焦急的神色。

“等上了新设备,改了远动的,就撤。”

小赵一吐舌头,笑嘻嘻嘟噜了一句:“段长,快点儿撤吧,我都快憋疯了。”

“就你事儿多。听说你下班等车的几小时也不闲着,还去看女人。”

看女人,是小赵的爱好。年轻的大小伙子在这里一个人呆了三天,闷呢。下了班解放了,眼珠子和心都得透气吧。坐火车是有点儿的,接他班的老师傅来了,但他没车走哇。那就骑上车遛去,看人去。有时候转悠半天也没瞧见人,有时候瞧见了,还是一个老头,也没劲,要是女的就好了,他爱看女人。他接客车,两眼冒光,专拣女的看。

小赵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女的,谁不爱看呢?您不进屋检查检查?”小赵敢跟这个段长开玩笑,因为楚天没有官架子。他下到现场就是解决问题和困难的,那个养鱼池就是他提议修建的,所谓改善职工生活的六个一工程。

“你小子,等着把你放到女人堆里。”

“真的?那我太谢谢领导了。”

“去,少贫嘴。”

在车上,他就看见了在那个破篮球场上的张兰新正弯腰系鞋带呢。浩浩刚才还对着火车鼓掌欢迎呢,一见他过来,就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走向球场。

张兰新身穿藏蓝色的运动服,一米八几的个头,背心外露着健硕的肌肉,原地起跳、扣篮。

他停下脚步,仔细看着:一连串流畅的胯下运球动作,显示出极好的左手控球技,然后背身持球,嘴里似乎在念叨:“来了。”突然一个幅度很大的后仰投球动作。这家伙,球技和身体真强大。

一记空中换手上篮。“好!”楚天喊着,鼓起掌来。

“真可惜,没有你展示的舞台。”

“来两下子。”张兰新拍着球,运了几下,将球传给楚天。

“我哪里是你的个儿?”

“有任务?”

“找你喝酒就是我今天的任务。”

“今儿不是段长了?”

“成心吧你?周末,我休息,不是工作时间,我上你家喝谁管得着?”

跟大多数小站一样,站台尽头的几间平房就是小站人的家。废弃的枕木和青砖砌成的小屋子,石头垒的院墙。还有一对小兔和一只鸡,全都肥硕可爱。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温一壶苞谷酒吧,依然是老习惯。张兰新抱怨着:“你个当段长的山珍海味吃多了,茅台五粮液喝够了,跑到我这里来吃糠咽菜。”

楚天也不接茬儿,小孩子似的,捏东西吃。

一切都要自己动手,没有女主人的家就显得冷清寒酸了。

“你说,你也不事先打个电话来,我也好准备准备,昨儿是绿水镇的大集。”

“绿水镇大集还热闹嘛?”楚天问。

“热闹,还是三、八是集。”

“还有卖小泥壶的吗?”

“那得碰。”

“我还想买。记得吗?咱两块钱买的。”楚天来了兴致。

“你不是送人了吗?”

“那会儿,咱才上班,挣得那么少。”楚天不好意思了。

“没准儿人家现在还当宝贝一样供着呢。”

“不可能。瞧你说的。”楚天咧着大嘴笑着。

“来来来,喝酒吧。今儿要喝痛快了。好久没坐在一块儿了。当上官儿就身不由己了。”

“是啊,喝着自己不愿意喝的酒,吃着自己不愿意吃的饭。浩浩呢?”

“他怕生,跟小赵那儿呢。”

“唉,让我咋说你好呢?就这样下去了?”

“喝酒。”

“喝。”

山民们自家酿的苞谷酒,清冽甘甜,没有香料味儿,没有添加剂的味儿,就是粮食和泉水的味儿,滋润的绵长。不浓不厚,清清淡淡,如翠竹一样的素面朝天的女人,令人难忘。

此刻楚天不是段长,此刻的他不用说官话打官腔,他可以什么都说,什么都不在乎。只要烦了,只要压力大得喘不过气来,他就想来彩云岭,找一个人喝酒,找一个人倾诉,甚至说脏话骂娘,发泄挤压很久的牢骚。

他是一段之长,可他也是普通人,他面前有很多无解的难题,他也难啊。在张兰新面前,他不需要装,他可以无拘无束,放任自己。他烦。

他说:“我他妈烦着呢,奖金,这月差点儿发不出来,我求爷爷告奶奶的磕来的,我,没处弄钱的段长是啥呀?就是白薯,就得自个儿滚蛋,我还不知道。钱,给职工们的只能多,不能少。工人们老攀比,一说就是人家车辆段的发鸡蛋和大米了,人家供电段的发床单子了,咋不瞧瞧他们被扣的时候呢?”

每月13号开支,而这个月却拖延了4天。张兰新接班,看见小黑板上小赵用粉笔写的通知:银行系统升级,工资要过几天才能打到工资卡里。建段26年还从来没有过这事,他心想这只是借口,不能及时开支,楚天不定着多大急呢。

一家之主不好当啊。张兰新原先能开导他,能给他出主意,那是搞对象的时候,可如今,他哪里有那么大本事,站得角度不同了,段长是全段一个岗位的事情。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去倾听。

有个人来聆听,有个人可以倾诉,就行了。

是啊,张兰新和楚天一同入路的,两人是同一个铁路机械学校毕业的,同班同学,就被分到这里实习,就住在这个屋子里,那时还是单身宿舍呢。

叶子是通勤车上的列车员,张兰新只要上了车,就帮人家打扫卫生,帮人家烧茶炉,可是勤快了。

楚天那时候看上了变电所的那个女孩,也是新分配来的实习生,只是人家是交大的大学生,他们是专科生,跟人家差一级别呢。变电所就在铁道北面,走上十几分钟就到了。认识人家就是来回坐通勤车。一个安静文雅的女孩子,总是坐在角落里捧着书看,下了车孤单一人默默地走着。于是找各种借口和人家套近乎。

第一次想找人家却找不到大门,那变电所大门紧闭着,还在外面挂着两个大牌子:有电危险,请勿靠近。围着墙转悠了一圈,也没有别的门口,不知从哪里进入,张兰新提议跳墙,他们俩就翻墙而入了。翻墙对张兰新来说是小意思,而楚天呢,那天穿的裤子有点瘦、有点紧,于是就裂开了裆。这咋好?就这形象也见不得人呢,再说所里值班的都是女的,他就骑在墙头上苦着脸皱着眉,只得就又翻墙逃出来了。就赖那条不争气的裤子,害得他没进院。

接着还是张兰新想的主意,去绿水镇赶大集。让叶子约她,于是四个人、两对男女,周末就出发了。自行车是单位的公车,又破又旧的,不过两辆正好,正好一男带一女。要不说楚天对小泥壶记得特别清楚呢,那是他买给人家的,送人家的礼物。

真的很别致,红泥巴烧成的,只有一个拳头大小,只能一个人喝茶,像《茶馆》里描写的老北京人,一手托壶,一手提笼架鸟,怡然自得。

张兰新和叶子也买了一对,后来浩浩拿着玩儿给摔了。满地的碎片子,满屋子的茶叶香。它比不得紫砂壶的高雅,但是别有一番内涵。淳朴、憨厚、粗糙,是内敛的。

特佩服楚天的文笔,给人家写情书表白,一首抒情诗,细腻深情。张兰新都感动了,他说:“我要是女的,我都嫁给你。”于是,想了个馊主意,也求楚天代笔,替他给叶子写一封求爱信。追求了大半年了,还没表示呢。楚天不管,他就请他喝酒,还买了盒好烟进贡。最终,楚天偷懒,说我一人写不出两封情书来,我对你那个叶子没感觉,让张兰新把他的情书好好抄一遍,然后郑重其事地邮寄给叶子。我的妈呀,邮局在绿水镇呢,直接坐通勤车塞给她不得了吗?楚天说:“不行,要正式。要有仪式感。女人嘛,虚荣,收到情书的感觉特好。”两封一模一样的情书,当然除去落款不同外,就发出去了。

等啊,三天,一礼拜,张兰新的有了好结果,叶子同意了。可是楚天的再也没了音讯。人家见到他就跟啥都没发生一样,不躲也不害羞,一副淡淡的表情。

打电话聊天是最好的方式,张兰新可偷听过楚天跟那姑娘的情话。楚天到段里培训,晚上想念人家,人家不接电话,后来终于感动了接线员总机,总机大姐说:小伙子,我为你接电话有些时日了,我特理解你,谈恋爱多好的事呀,这样吧,你别说话,我给你叫,通了,你们聊啊。就这么着,好心的大姐把人请出来了,可人家姑娘接了电话,一听还是楚天,就说:我给你唱首歌吧。唱得特好听,唱完了,人家就说:你以后不要打电话找我了。

这就完了。想不出为什么,同一封情书啊,给不同的女人反应咋会不一样呢?事后受了打击的楚天不再忍受这里的一切,他必须走,必须让人刮目相看。

楚天这小子有志气,又学外语又学大本的,第一次技术比武就拿了全段第一,很快就调到教育科去了,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

张兰新端起酒杯说:“那个变电所的,人家现在成作家了,我老在报纸杂志上看到她的文章。”

“要不说呢那封信写坏了,那不是班门弄斧吗?我没告诉你,那信我也是抄的。”

“嗨,你也抄的?”

“叶子没说过啥?”

张兰新把酒一仰而尽:“她问过我,我就实话实说了,那是你写的,我抄的。她笑得直肚子疼。”

叶子,那个梳着马尾辫的女人,正透过镜框笑盈盈地望着他们。一笑两颗小虎牙,顽皮的样子。她的照片,身穿铁路制服,站在站台上敬礼的这张,是她最满意的,精神着呢。这一年27岁。她永远27岁。

“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我今儿来就是问你,这儿年底前就撤了,你咋办?你是技师,去车间还是去段里都行,你说。”

张兰新沉吟了片刻:“楚天,你说我咋办?我要是没有这个浩浩的话,我又何苦守在这儿呢?”

“那你也得为你自己想一想。工作好说,主要还有婚姻,你有稳定的工作,人长得不赖,身体好,会疼人,多招女人稀罕。咱们段那个谁,周子对你有意思那个,不离婚了吗?”

“周子是对你有意思,你不理人家。”张兰新望着楚天。

楚天说:“那是以前,现在人家对你好,我听说老给你带螃蟹吃。我今天就想问你一句话,要是行,我就当这个媒人。周子不爱跑车,找我好几次了。”

“谁爱跑车呀?”

“那总得有人干这活儿吧。”

“人家原来暗恋过你的。”

“这是两码事。等有新人进段的,再慢慢调。”

“你这家伙。”

“你们俩结婚了,我就把你们俩调到一块,不让她跑车,决不能再分开了。”

“我就是没那种感觉。”

“跟这儿呆傻了。”

“傻了。”

“来来来,碰杯。这酒不上头。”

不管今夕何夕,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奇怪,到此时,没有一个电话找楚天,就连短信也没有。也许是山里的信号不好,也许是老天刻意让他安静安静。

“临行喝妈一碗酒,壮志未酬势不休……”楚天的京剧唱得好,在学校时经常登台演出。他喝高兴了,就爱唱。

“如果你不当段长,”张兰新的话说了半截。楚天接到:“那我就去铁路文工团当演员了。”

不知不觉已经天暗了,楚天的手机第一次响了起来,明天局领导要来段里检查。

“我得走了,不然该没车了。”

“那好。”

“再唱一段。”

“唱。”

楚天和张兰新同时把目光转向了写字台,那里,叶子依然对他们笑着。她仿佛在问他们:你们还好吧?

“人总有烦恼,你不能让烦恼给烦了。”这是叶子常说的一句话。

两个男人沉默着,楚天懂张兰新的心思,你放不下她。

张兰新低下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3

七月过半,彩云岭车站多了一趟临客,只是待避,停靠不开门,不办理客运业务。所以工作依然是以前的节奏,比起大站来要轻松得多。

这一天,小赵下车给张兰新递来一封信。小赵诡秘地凑过来:“这时候,还有写信的?手机全都解决了,我就纳闷了,谁来的?广告吧?”

“估计是广告,推销产品的。”

牛皮纸的信封,钢笔字迹,娟秀流畅:

“兰新师傅,您好。首先感谢您搭救了我。其次向你道歉,我对你撒谎了。我的真实姓名,初春。职业:作家。北京人。那天,我没有遭到抢劫,也没有被打昏。我的确是从前方大站下的车,是因为跟男友赌气吵架,我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当时伤心欲绝,心想就这样什么都不带,从人间蒸发掉,遇到歹徒正好,我就拼命一搏,上演一场惊心动魄地打斗镜头。我不怕死。可是我什么都没遇到,只有黑暗和雨。我越走越孤单,越怕。我心想他会追赶我的,因为我身无分文,手机还在他手里。可是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当时我有过死的念头,我心想如果看不到灯光,我就一死了之。结果,是彩云岭的灯盏,还有你,救了我。谢谢你,还有浩浩,我在他天真无邪的目光里读到了爱和温暖。我会去看你们的。我时常会想起你,我时常想念你们。”

看来她说的是真的了。网上真的有这个女作家的信息,张兰新查了,她开了博客,有照片,长发、长裙,忧郁的神情。作家是不是都忧郁呢?多愁善感吧。男女吵架,就大动干戈,动不动就自杀,这人也太脆弱了吧。

把信收在抽屉里。想一想变电所的那个,从来不多说话,有学问的人好藏心事。

叶子从来不生气,从来都是笑,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她的笑,她的两颗小虎牙。她的坟墓就在山上,她留在了彩云岭,永远地躺在了这里。

这一天是她十周年的祭日。带着浩浩,上山,去给她烧纸钱和纸花,上坟填土。

叶子喜欢菊花,金黄的灿烂,让浩浩采来,带着露珠子的,插在坟前。浩浩懂,他抹着眼泪哭泣,他的名字就是叶子起的。

浩浩其实是捡来的。那天一大早,就在这儿的站台上,一个纸箱子,里面有个小棉被子,裹着婴儿。黄色的小脸,微弱的呼吸,全胳膊全腿的小人儿,不哭也不睁眼。

那时张兰新跟叶子刚刚办完喜事儿,家就安在站台下单身宿舍里。叶子正休班在家,她刚当了列车长,三班倒,经常和张兰新对不上班,一同休息的时候很少。

那天车站的值班人员都是男士,几个人围着这个小东西不知所措,“这是谁扔的呢?”“交到哪里呀?”“交到地方去?”

“快,赶快送医院。”叶子有经验,在她值乘的车上还有生孩子的呢,她这个车长当过一次助产士,没有办法,人命关天呢。

孩子送到25里外的县城医院,就进了急救室。大夫说:“这孩子是新生儿溶血性黄疸,这里治不了,得转走。”

张兰新问:“有那么严重?好的了吗?”

大夫说:“你们已经来晚了。”

叶子立即决定去市里,张兰新犹豫了,他说:“就在这里瞧吧。”

叶子说:“救人救到底,谁让咱赶上了呢。”

“就这么着,把孩子转到市里大医院,”叶子说,“登记名字的时候就叫浩浩,就是好的谐音。盼着他赶快好起来。”

要立即手术换血。张兰新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又跟车站人凑了凑。可大夫说瞧晚了,他大脑受到了影响,即使能活过来也是弱智。

就是说他是个“傻子”了!这个结论让张兰新和叶子接受不了。叶子哭了,心里很难受。

那孩子一直处于半昏迷中,一直就没睁开过眼。输液扎针,脑袋、手和脚都扎着管子。刚刚几天的孩子,刚刚来到人世间,就遭了这么大罪,更残忍的是他的父母把他扔了,扔到冰冷的站台上,难道不怕被狼啊、狗啊的叼了去吗?

孩子的病很重,不见好。每天探视也只能隔着老远往玻璃罩子里瞧一眼。可那孩子一直就没苏醒过。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让他们做好坏的打算。

张兰新跟叶子说:“算了,咱尽力了。该花的咱也花了,该借的咱也借了。咱对得起良心。”

大夫给那孩子做抢救时叫家长进去,说“再看一眼吧”。

张兰新端详着小猫一样的孩子,没见胖,也没长,反而瘦了,细细地喘着气,没一点动静儿。“唉,这不完了吗?”

大夫说:“就靠氧气维持着呢,还继续治疗不?”

交钱?钱在医院里就是纸了。一张张一沓沓的,也没顶事呀。“抱回去吧。”张兰新一狠心。

大夫说:“你们想好了。你们年轻还可以再生呢。”

叶子一直就是哭着,说不出话来。她伸手摸着孩子的小脸,叫了一声——浩浩。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心灵的感应,这孩子忽地就睁开眼了,清澈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眼泪。一时间,在场的人,包括大夫也都心软了。

“我求您,大夫,一定治好他。”叶子俯下身,亲着浩浩的脸蛋,泣不成声。张兰新又去段里预支了三个月工资,老天爷保佑,浩浩终于保住了命。

就这样,浩浩就成了张兰新和叶子的儿子。叶子还把自己母亲从老家接来看孩子,母亲不乐意,说:“你们又不是不会生,捡一个孩子养活着,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而且发现这孩子的确是有缺陷:不哭不闹、不说不笑、对周围世界没反应,依老人家的意思要不送福利院,要不就她带走拉扯着。叶子不同意,叶子说她舍不得。

那年就是黄花开满山坡的时候,也是叶子跑车最辛苦最忙碌的时候,偏偏她意外怀孕了。张兰新说:“有了,就要吧。”老母亲也说:“生下了,我给你们看着,不用你们操心。”叶子发愁了:“一个您看着,两个可咋看?浩浩再大一些,离了手,再过两年要吧。”老母亲不高兴了:“头胎的好,你这次不要了,将来想要没有咋办?”

叶子笑着说身体好着呢,怀孕这事就跟吃饭一样的简单容易。其实张兰新也不想要孩子,这浩浩简直就是大累赘,他也不喜欢孩子,他不好玩儿吗?下了班打篮球,打乒乓球。这个运动场可是他们自己建的,主力可是他呀。没有运动场时,他休班坐通勤车去段机关,要不就去铁路俱乐部,有时还去铁路中学,反正就是打球。还得感谢楚天,是他提议丰富沿线职工业余生活,这不工会给钱给设施的,篮球场不大,但有地儿玩就行,他知足了。

他的态度是要不要都行,一个浩浩就够拖累人的了。于是叶子决定休班时去打胎。

没想到叶子在车上就出现了流产的先兆,正是暑运高峰,哪个站都不能正点发车,车厢里到处都是人,就连座位底下都躺着人,厕所里都站着人,车窗就被当成门了,上不来车也下不去的都从车窗爬上爬下,叶子这个车长每到一站必须下车办理业务,不管多挤,她也得下也得上。她没在意早孕在身,这么挤上挤下的就出了问题,起初只是点滴见红,后来出血就多了。当她被同事们送下车,脸色苍白着没一点血色。

还是他带着叶子去的医院,到了医院,她站在地上,血顺着裤腿流了一地。医生说保不住了,赶紧手术做人流。谁也没想到人流这么小的手术,偏偏要了叶子的命。

叶子最后一句话是跟他说的:“浩浩,是咱们的儿子。”他握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凉,一点一点没了气息……

也许真的是母子连心,叶子走的那天,浩浩在家里一个劲地哭嚎着。这是他第一次哭出声来。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让老母亲受不了,她哪里承受得住这么大的打击。真是一夜白了头,也哭坏了眼睛。老母亲带着悲伤回老家去了。只剩下张兰新和浩浩,没了叶子的生活就如同没有阳光,他后悔,不应该让她去上班,如果他坚持了要孩子,也就不会出事了。

日子在愧疚中度过,日子在昏昏暗暗中熬过。

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孩子,而且还是残疾儿童,是多不容易呀。

他守着叶子的坟,抽烟。他烦的时候,就这样跟叶子说话。

她听得见,她知道他来。

浩浩在栽花,用手挖个坑,又捧土埋上。

他说:“叶子,车站要撤了,楚天让我走,你说我走好还是不走好呢?”

叶子走后,他想过把浩浩送走,送到福利院去。

那是因为浩浩四岁的时候,出了一档子悬事儿。他平时是个听话的孩子,张兰新上班带着他,把他锁在调休室,火车来了,他就趴在窗户那里看,还啊啊地招手。下班后,他就跟在张兰新屁股后头,种菜、打篮球、看火车。看火车是他最高兴的事,小手拍着巴掌欢呼着。张兰新就告诉他不准去,就坐在长椅子上看啊,到跟前去了打屁股——啪啪。他很听话,火车开走了,就呆呆地望着,有时候就坐等火车来、火车走。火车来了就高兴,火车走了就失落,然后接着等下一趟,就这么简单。

谁知道那天他是咋了?张兰新出去接车,一切正常,面向列车来的方向站立,列车近了,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突然看见一个身影窜到了轨道上,定睛一看——妈呀,是浩浩,他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快,卧倒。”他命令道。“呜——”火车轰鸣着在铁轨上碾过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旗子都甩出去了。

心想:完了,浩浩完了。他瘫坐在地上站不起来,闭着眼睛不敢望向轨道,心被碾碎了。

就在几米远的地方,就在那里。浩浩爬起来,跑过来,摇着他的手,是孩子的手?还是温热的。他睁开眼睛,老天,这孩子就好好地站在眼前,还傻乎乎笑呢。他一把把他搂在怀里——你把我吓死了。浑身是土,不缺胳膊不少腿,就是腿磕碰了一下,青了一块。真真是捡回了一条命啊。

原来是浩浩在屋里玩纸飞机,开着窗子,纸飞机就飞出了窗口,飘到了铁轨上,门刚好没锁,他去捡,正好火车开过来。平时,张兰新跟他玩打仗,一喊卧倒,他就乖乖地一动不动,情急之下,这口令起了作用,他小小的身子趴在轨道中间,这空隙就给了他生存的空间,火车飞奔而过,他却毫发无伤。

“这孩子真是命大呀!”来找儿子的石大妈抹着眼泪说,“守着铁道边早晚要出事的,我那傻儿子,要不是这里通了火车道,他也不至于丢呀。”

孩子大了,心就野了,傻人有傻心眼儿。大妈的儿子也是弱智,丢的那年不小了,十五岁了,跟着大妈来火车道捡煤渣、卖山杏子,看着来来往往的火车,好奇心就有了,就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坐火车走了。车站有人看见他上了车,还以为他是跟着谁干什么呢,就没理会。谁知这一走,就没了音讯,再也没回来。这都走了二十年了,大妈就在站台上等,洗了一堆照片,发给好心人,让帮忙找。铁路派出所也备案了,张兰新和楚天他们还帮着在沿线各站贴寻人启事着,可是一直没有下落。还有骗子找上门来过,骗了吃骗了喝骗了钱,带着大妈去认流浪汉,结果根本就不是。

大妈没死心,山上的人家都搬走了,可她就是不搬,至今一人住着,她家的门从来没上过锁,房子不翻盖,那孩子住的房间还是原样儿,窗子无论何时都是开着的,夜里睡觉也给他留着门。大妈说怕他回来找不到家,认不出门儿来。

出了这事,大妈劝他“我见天守着他,都没看住啊”。楚天也打电话来,关切地询问:“终归要想办法,这样下去不光拖累你,还耽误了你的前程。”

是啊,带孩子上班是不容许的,也就是在这样的小站吧,也就是领导们都照顾他。他左思右想,最终决定把浩浩送到福利院去。

去县城左打听右打听,就连出租车司机、拉脚的三轮车夫都不知道福利院在哪里。好不容易找着了,在城北一个偏僻的地儿,一个院子,紧锁着大门,小门在里面插着,门口不见任何的公示和电话号码,他敲了半天门,才出来一人,告诉他,这儿是成人福利院,不接受儿童。后来,还是楚天托铁路公安段的领导给联系了外县的一家儿童福利院。条件不错,就是远了点儿。

他事先考察过了,咨询了相关的手续和事项,想了几天还是下了决心。给孩子打点好穿的、戴的、吃的、玩的,跟他说带他到县城玩儿。

起了大早,倒了好几趟车,到县城已经是中午了。先带孩子吃早点,喝老豆腐、吃炸油条,又闲逛了会儿,百货大楼、儿童乐园,该玩儿的没玩儿过的,都玩儿了一遍,最后才到了福利院门口。

他领着浩浩站在门口,他想这一撒手,孩子跟他的缘分就到这儿了。孩子在这儿也不会受罪的,有专门的老师,有许多跟他一样的小伙伴。

门卫大爷问他:“啥事?”

他傻愣着半会子,才说:“找人。”

“找谁?瞧孩子?是送孩子的吧?”门卫大爷看了看他身后的浩浩。

他回答不上找谁,只好说:“送孩子。”浩浩躲在他身后,死死拽着他的手。

老师出来了,让他进去办手续。他拉着浩浩走,浩浩不走,两只手突然抱住了他的腿,他低头看他,孩子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恐惧的、乞求的目光,仰着小脸,喉咙里清楚地喊了一个字:“爸。”

什么?他会说话了。四岁了,他只会啊啊,不会说话呀。张兰新吃惊地看着孩子,“爸——”浩浩大声地喊着他。

“浩浩——我的儿子,”他一把抱起孩子,紧紧搂住他,亲着他的小脸,爷俩的眼泪流在了一处。

“我们哪儿也不去,爸爸就守着你,你就守着爸爸。”在回来的路上张兰新一直抱着他,他有说不完的话对这个孩子说,他说着,孩子听着,那一刻起,他就决定永不离开他……

叶子睡在了鲜花丛中,浩浩给菊花浇了水。他今天来还有一件事告诉她,当年的那首情诗是楚天抄的,是六世达赖活佛仓央嘉措的情诗,很著名的《执子之手》:“执子之手,陪你痴狂千生,深吻之眸,伴你万世轮回……”

张兰新领着他下山。青石小路,湿踏踏的,湿润的空气格外新鲜。“浩浩,咱们搬家好吗?坐火车到楚天叔叔在的那个地儿,大火车站,我带你去过的,吃棋子烧饼的,那个地方好吧?”浩浩摇头,他生气了、跺脚、跑到前面去了。

“浩浩,不去就不去,你慢点儿,小心。”

“浩浩——哦——”

“爸——爸——”

“唉——”

一上一下,深山把他们的声音放大传远。

嘎嘎——喳喳——

喜鹊也来凑热闹,鸟儿望着这一大一小,互相传递着悄悄话。

4

张兰新去段上领劳保和报表,正巧是周子的班。

坐在通勤车厢里的都是沿线的职工,不是上班就是下班,手里全都拎着一菜篮子,这就是这条线上的特色。菜篮子都是包装绳子编的,里面装着饭盒、菜、水果之类的,什么报表、文件也都放在里面,有时候还有工具,很是方便。他们上了车就凑在一处打扑克、聊天,有看报纸的,也是车上捡来的,哪个乘客看完的杂志,小贩们包鸡蛋的、垫在筐底下的。只要有字儿他们都读得津津有味的。

张兰新不喜好玩牌,他上车就踅摸报纸看,小赵知道他这个爱好,每次上班肯定买一份晚报,一块钱一沓子那种。小赵喜欢看国外新闻时事,关心美国比关心自己的事都多;他则喜欢看体育新闻,一份报纸看三天,就连中间夹缝的广告都看个仔细。

周子很体谅他,老早就给他准备了几本杂志。高铁上免费阅读的,哪个座位上都有的。文学性、观赏性都不差。很唯美、很时尚。

他随便翻开了一本,随便翻开了目录,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初春。

他坐在靠窗子的座位上,一束阳光照进车厢,落在打开的书页上。车身微微晃动着,没有影响他的视线,车厢里嘈杂的声音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甚至火车停停靠靠,又走了几站,上来了谁,下去了谁,他都没有去想。他的一门心思就都沉浸在文字里了,思绪随着她飞翔。她写了一个小站,写了她一个人坐在梧桐树下望着云朵的心情,写她的梦,写她的失落和绝望,最后她写道:每个人心里都有座小站,那就是生命驿站,生命的一个轮回。

初春背着背包穿着绣花长裙,仰望着天空。这样子真美,这样的女子让人心动。

他望着她的照片出神。周子不时走过来,扫地、擦地、抹桌子,抱怨着车务段最难干的活计就是乘务员,抱怨着工资低奖金少,说今天有检查,地上不让有一个瓜子皮。

有的女人永远都是牢骚和抱怨,周子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说晚上去铁路俱乐部是大片,说可好看了。她说还给他儿子带糟辣椒了,是正宗的四川味儿,还说“一坛子呢,你得自个儿去搬。”

真是盛情难却。周子是热情的,周子很会关心人。同时也是不幸的,她那个男人,外面有了小三,把她给蹬了。她把这事归结为是她倒班、跑车的缘故,经常不着家,经常上夜班,男人能不有事儿吗?不上正常班的女人能拴得住老公?她跑到楚天办公室哭诉,要换工作。楚天喊来书记做思想工作,劝她、开导她,车务段的工种哪个好?铁路工人哪个不倒班?客运的、货运的,不都如此吗?就是干部,也一样值班,一样下现场啊。有困难慢慢解决,楚天说:“先改改你脾气,再说别的。”

她跟张兰新抱怨楚天不够意思。她说:“沿线的五等站都撤销了,这下你就得挪窝了。”

张兰新没听进去,他的头一直埋在杂志里。直到下车,周子塞给他一张电影票。

在进电影院之前,他不放心浩浩,给小赵打电话,小赵说孩子一直躺着睡觉呢。

“什么?你摸摸他头热不热?”

小赵说:“是挺烫的。”

“那就是发烧呢。”

“这孩子夜里睡觉可能着凉了。”张兰新必须回去。周子不高兴了,说:“你这人真是的,就你那个傻儿子,还老舍不得撒手。”

张兰新也不高兴了:“周子,我告诉你,以后不准喊他傻、傻的。”

“嘿,他本来就是傻子,你还怕人叫。那我叫他什么?”

“他有名字。”

“真没劲。”周子气呼呼走了。张兰新想跟她解释,可转念一想,算了,还是赶紧回彩云岭吧。

回去?咋回?客车今天没了,汽车站长途客运也没有了。跑到运转看车次,值班员说去彩云岭方向的有工务段轨道车,他们去检修线路,在彩云岭可以停一下。

只好如此了。在轨道车上,都在想浩浩,这个孩子,咋说呢?他不是那种纯傻。他懂,而且他怕人家喊他傻子,怕人家耻笑他。

几年前,带过他坐火车,来段里参加六一儿童节活动。上了车安静地挨着他坐着,隔着车窗看见邻线的火车,就高兴地鼓掌。有跑通勤的职工小声说:“这孩子一看就傻。”有的干脆就说:“张兰新,你这儿子可是傻子,你这不是找病吗?”有熟识的走过来,开玩笑地喊着:“傻儿子,叫爸爸,会叫爸爸吗?”浩浩的高兴劲就没了,他知道别人在羞辱他,他小脸憋得通红,张兰新摸着他的头,笑呵呵地说:“他们开玩笑呢,说着玩儿呢。”可有人过来,还就盯着孩子的脸说:“哭了,哭了。”浩浩终于忍不住,坐在座位上委屈地流眼泪。

关键是到了段上的活动基地,小朋友们都躲着他远远的,都怕他,没人靠近他,更没人跟他玩儿了。倒是有一个胖小子不怕的,颠颠跑过来好奇地看他,那孩子妈妈赶紧把孩子拽走了,还说:“他可打人呢。”浩浩那天就成了瘟疫,他们爷俩就成了一对怪物,让见了的人逃避着。

这次经历,浩浩记住了,他怕坐火车,怕出家门,怕人家喊他傻子。这一点彩云岭小站的人和村民们做得特别好,大家从来都是喊:“浩浩。”这种尊敬让张兰新很是感动。

下了车,直奔宿舍。浩浩的头上敷着凉毛巾,烧得很厉害。小赵说已经给他吃了退烧药了,可身子依然很热。

“要赶快送医院。”

“已经是晚上了,到哪里找车去?”

小赵说:“找上头派车。”

“车间的车到这儿也得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的呢,天越来越黑,又有山路。”

“那就找段长,让他给你想辙。不行就申请临时停车。”

“那多大事。那得多大损失。”

“对了”,小赵想起一人,找石大妈的女婿,他是开出租的,如今就在村里。张兰新也想起来了,还见过他呢。这就找他家的电话,这就赶紧搬救兵。

多亏了好心人,不然浩浩就危险了,他是得了心肌炎。

周子也是个热心人。听说孩子住院了,还特意休班时跑来,带来了那桶糟辣椒,还给张兰新买了一件白衬衣呢。

两人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望着天,望着马路上形形色色、神态各异的人们。周子说:“我就是苦命的人,我跑车这么多年了,也阅人无数了,有好些有钱的看上我,我就是不搭理。你知道吧?一个买卖挺大的老板,老坐我车,老跟我套近乎,还送我东西。他跟人打听我,听说我离婚了,就想让我跟他好。原来你知道吗,他没安好心,是让我当小三。缺德不?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小三,不要脸的才干那事呢。你说我咋就没遇见好人?是不是我这人不好?”

“你心直口快,不计较人,挺好的。”

“真的?”

“真的。”

周子深情地望着张兰新,张兰新低头看着手机短信,他没注意到周子的表情。是看初春的微博在晒她坐高铁的照片,讲述动车的便捷。

周子凑过来,他匆匆揣起手机。

“你有女朋友了?”

“我带着一孩子,人家看上我啥?”

“我告儿你啊,你可别上当,现在竟是女骗子,尤其是网上的。”

周子回头瞧见了浩浩穿着病号服站在不远处。

“这孩子刚睡醒,一睁眼看见屋里没人,就跑出来找爸爸,他生怕爸爸不要他了。”他敌意地看着周子。

“这孩子,这孩子有心眼儿呢。”她本想说,这孩子不傻,可那傻字到了嘴边终于改了口。

张兰新搂着儿子,周子跟在身后,走进花园深处。

5

张兰新告诉周子:“我不能离开彩云岭,说不定哪天浩浩的妈妈来找他呢。”

“浩浩的妈妈?”

“是啊,浩浩六岁那年,那个除夕,一个女人,只身来到小站,跟浩浩一起过的年。”

那个夜晚,下着大雪。

张兰新接完最后一趟客车,天完全黑了下来。本来就不多的旅客,因为是年三十,站台上更是冷清。火车司机鸣笛问候他,车长从车上下来给他拱手拜年。好冷的天啊,天上飘着雪花,不一会儿站台上就是一层白了。只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下车,没有过多的行李,张兰新送走了列车,看见这个女人依然站在站台上,她四处张望着,像是等人来接的样子。

不远处传来阵阵鞭炮声,有礼花在夜空中绽放,浩浩在屋里坐不住了,“哦,哦。”对着天空看一朵一朵绚烂的烟花。不时捂着耳朵,不时跳着脚高呼。

年轻女人定定地站在雪里,定定地看着浩浩。这女人还没走?

女人看出了张兰新的疑惑,她问:“师傅,到北京的车几点啊?”

这样的问话,让张兰新感到浑身发冷。他想到了几年前那个自杀的女子,同样的,眼前的女人穿着白色的羽绒服。

“没有车了。”

女人没有丝毫的失望和焦急,她反而走到浩浩身边,指着天上的烟花,解说着:“这个叫万紫千红,这个这个,你看,叫满天星斗。”“噢,钻天猴打得真高,降落伞,飞了,飞到山那边去了。”

浩浩喜欢看降落伞,追着那个小红伞跑下站台。女人也追随着他跑下站台。从没见过一个陌生人愿意陪着一个陌生的弱智儿童玩耍的。来来往往数不清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亲和的、冷漠的目光,甚至好奇和拒绝的话语,谁能亲近他呢?他是不幸的孩子,没有玩伴儿,没有母爱。如果叶子还在的话,这孩子会生活得更好的。

而那个除夕,浩浩却过得很快乐。

他和女人在外面雪地里疯跑,女人像变戏法一样,一会儿给他变出了气球,一会儿又变出来毛线帽子,总之,当女人领着孩子的手从外面回来时,张兰新看到的是两张通红的面孔,两张欢快的笑脸。

“过年啦,师傅,我跟你们过年吧,反正也没车了。”女人很爽快,她不管张兰新是否答应,就张罗了起来。做菜,包饺子,毫不生疏。

孩子就围着她转,她问他:“今年几岁了?”浩浩不答,扯着气球可屋子跑。

“那我猜,你六岁了,对吧?”

张兰新替他回答:“是的。”

师傅:“您应该送他上学了。”

“送过,人家学校不收。”张兰新春天就带着浩浩到绿水镇小学,见过了老师,见过了校长,人家说这样的孩子我们不收。张兰新也为此找过楚天,托他联系铁路子弟学校,虽说铁路学校划分给地方了,毕竟还是熟人多些,可人家也没给楚天面子。没办法,只能自己看着。

“他要去特殊学校上学,专门给残疾儿童开设的智障学校。我们这里没有。那得到大城市去才有呢。好孩子还没学上呢。”

女人就不说话了,她默默地做菜,一样一样地侍弄。饭菜做好了,很丰盛。关键都很合浩浩的口味,有剁椒鱼、辣子鸡、麻辣香锅、八宝米饭。

女人说她是南方人,大学毕业现在北京外企工作。她看着浩浩吃,给他夹菜,给他擦汗。那眼神是爱怜的,关切的。这让张兰新想起小时候的童话,田螺姑娘,七仙女下凡,这等的好事,咋这么不真实?

还有浩浩,不怕她、不躲她,就自然地跟她熟悉起来,比跟小赵在一起还亲呢。小赵经常抱怨,浩浩不吃他做的饭,一看饭桌上没辣椒,端着饭碗就哭。埋怨张兰新给惯坏了。楚天则猜测,这个孩子的亲生父母八成是南方的,你看他的口味,胃知乡愁啊,还有长相。白净,秀气,个子不高。

张兰新很奇怪,女人的目光和心思都在浩浩身上。她问孩子这呀、那呀的,问孩子的妈妈,张兰新没回答。

女人说:“她上班呢?你们就这一个孩子?”

“对。”

浩浩这一晚玩得很尽兴,放了鞭炮,女人带他还堆了雪人。你还别说,雪人堆得像模像样的,在站台上,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精灵可爱。当电视里午夜的钟声过后,浩浩困倦了,躺在沙发上呼呼睡去。那人守在他身边,给他脱衣盖被。

炉火很旺,屋里很温暖,夜很短。女人给张兰新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闺蜜在17岁那年,跟班上的一名男同学好上了,她怀了孕。正是高三,高考一天天临近。她发现身体异样了,但又不敢在本县医院检查,整天提心吊胆的,直拖到放寒假,她和男同学去了外地,他们想马上就做掉,回去还得上课呢。可医生告诉,不能做人流了,孩子的月份大了。只能做引产,但是女孩子身体很虚弱,不能手术。再说了,引产很危险,弄不好会出人命的。一听说还要家属签字,男同学吓坏了。一天傍晚他去给她买吃的,就一去不回头了。女孩拖着重身子,在陌生的城市找男孩,等他,担心着他,她不敢回去,回哪里呢?身子都显形了,家,学校都不会接受她的。她绝望极了,一度想到死,是好心的卖报纸的阿姨救了她,她才勉强活下来。她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卖晚报,不敢去中学的门口,不敢看放学的学生,不敢听他们聊高考的讯息。她想家啊,想学校,想同学们,她想考大学呀。她经常做梦,梦见考试,梦见答题,梦见解不开的题。她是名好学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考上一本是很有把握的事,那男生也是好学生,甚至他的名次永远排在她的前面。她怨他,为什么就走了?为什么?难道出了什么事?那些日子她整天守在报摊前,浏览寻人启事,浏览车祸绑架遇难的新闻,就是这样她才遇到了好心的阿姨,给她卖报纸的差事。几个月来没有任何他的消息。她每天徘徊在医院门口前,她期望他在那里出现。就在高考前一天,她在医院厕所里临产了,是个男婴。医生问她什么,她一概不说。假装疲乏困顿,假装昏迷不醒。她没有钱,她交不起费用。她心里正在盘算着怎么逃出去。

病房里的一对对小夫妻在享受着初做父母的快乐,生了孩子的女人功臣一样被全家人呵护宠爱着,婆婆、妈妈、老公同时上阵伺候着英雄。而她的床前没有一个人。她闭着眼,听到的是对她的议论和猜测。当然是未婚生子,当然是不光彩的事。

逃离,把孩子带走。抱着孩子,没有目的性,心里空荡荡的,来到火车站,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听到前面买票的人,说了一个站名。就有了听天由命的想法。坐定了,就后悔了,不该抱孩子出来,孩子在医院也许比跟着她强。想过把他丢到火车上,可最终就不会知道他的下落。当她抬眼望到了一个小站时,就突然决定把孩子放到那里。

她其实也是不放心,装作捡塑料瓶子的,在附近观察。知道孩子跟了好心人,这才放心离开。

等她回到家后,才得知家人四处找她,母亲都急病了。那个男同学却参加了当年的高考,他原来哪里都没去,早早就回学校复习功课了,而且否认她和他在一起过。

谁也想象不出她的心情,是怎样的苦痛和煎熬。真是爱恨情愁交织在一起。她又复习了一年,考去了男同学上大学的城市。不过,那个狠心的人从来都是躲着她,再也没相见过。

在医院她听见大夫问她孩子父亲的血型,大夫怀疑孩子可能溶血了。她摇头,说不知道。其实,她知道他的血型。溶血到底怎么回事她从没想过。直到最近才清楚,原来是很严重的病。

担心孩子的病,担心孩子的死活,担心他是否还在人间……在梦里,经常惊醒。

她确信他还活着,而且遇见了好人。她也想认他,可是目前的状况不允许她这么做。她也得谈婚论嫁不是?很少有男人会不在乎她的过去,很少有男人接受这个现实。怎么说呢,各有各的难处吧。

这个闺蜜如今在国外深造,于是托好友四处打听孩子的下落,就说在彩云岭小站,一个铁路职工的家里。

女人一口气讲到这里,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站起身提起炉子上的铝壶,水哗啦哗啦滚开着,她给张兰新的水杯里加满了水。

桌子上的烟灰缸已经满了,张兰新背对着她坐着,凝神注视着电子屏。“想带他走吗?”

女人说:“现在不可能。我会随时来看你们的。”

好了,临时有故障车,要在站内甩挂,他还要给这些车辆止轮、防溜,加紧闸器。他穿上大衣,拿着旗子出去了。

女人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那个厚实的背影。

清晨的第一辆客车到了,女人亲了亲还在熟睡的浩浩,登上列车前说:“大哥,谢谢您,我还会来看你们的。”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车厢里向他招手。直到看不见列车尾巴,他才返身回来。

在浩浩的枕边,有一个长信封,里面装着三千块钱。当浩浩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找那个阿姨,张兰新告诉他阿姨走了,上班去了。浩浩不信,张兰新带着他上站台,说:“你看,又多了一个雪人吧,在公主身边,阿姨堆的是她,朝你再见呢。”

很快,太阳出来了,雪人就融化了。

但浩浩就记住了,每当下雪的日子,他就缠着张兰新给堆雪人,每当除夕,他就到站台上等……

6

转眼秋天到了,小站要撤了。

楚天安排张兰新到新建的客专线当安全员。张兰新拒绝了,他留下来,做了铁路线上的一名护林员。

铁路线三十米绿化带,火炬、枫树、柳树、杨树好几个树种搭配着,不同的季节不同的风景,到了秋天,红、黄、绿色就是层林尽染。银色的动车在其间穿行,生动得跟油画一般。

小站撤的那天,石大妈来了。

张兰新送走了小赵,送走了最后一趟通勤车,周子跑完这趟车就该去新线大站当客运员了。她很知足,她说新站的设施好,条件好,全都亮堂堂的,瞧着心里都舒坦。不过遗憾的是,张兰新没一同去,就告诉他“哪天你要是想开了,你就给我打电话,上我们那边瞧瞧转转去啊,我可给你机会了,到时候那啥,你可别后悔啊。”

这个性格爽朗的女人,从不藏着掖着。石大妈的篮子里装着松蘑,她来送行,以为张兰新也走呢。张兰新说:“我在,我还给您找儿子。”

“不用了。”大妈说,“不找了。我儿子给我托梦了,他穿着光鲜的衣裳,白白胖胖的,他说遇到了好人家,人家待他可好了,他不想我,让我也别想他。我这么琢磨了,肯定是真的。像你,我不就亲眼看见了吗,浩浩遇见你,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所以我想,我儿子有好命,世上的好人多着呢。”大妈执意把蘑菇留下,拉着张兰新的手:“你要是放心的话,把浩浩留给我,我给你带着。我们全家人都同意,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他一口吃的。再说了,我们现在条件也不错,多个孩子不算啥的。”

张兰新被大妈诚恳的话语感动了,他没想到还有人主动要求抚养浩浩这样一个孩子。“大妈,您的情我领了。我知道您是可怜我和浩浩。这孩子离不开我了,让我给看独了。就别再给别人添麻烦了。”

“多难呢,这孩子父母多狠心呢。他们不想?不惦记?”

“他们也挂念吧。”

“嗨,谁知道呢。”石大妈一再嘱咐,有啥需要帮忙的就说话。

他真心感谢大妈,还要感谢单位和楚天理解照顾他,给了他一份安逸的工作,能让他衣食无忧,能让浩浩享受到关爱和温暖。

一个人的车站,站台空空的,候车室里结起了蜘蛛网,斑驳的铁门,生锈的大锁。但他依然每天坚持打扫车站,拔草、养鱼、浇树。然后带着孩子去巡视树林,呼吸新鲜的空气,聆听鸟儿婉转啼鸣。他给孩子讲解着这是啥树,那是啥鸟儿,口含一片树叶做树哨子,引逗巧嘴的鸟儿歌唱。下了班依然打球,打给自己看,打一个人的篮球。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划过去,于平淡无奇中度过。转眼第二年春天,梧桐树长出手掌般的叶子,那个叫初春的女作家来了。

没有预先告之,当她来到站台下那间爬满青藤的小屋、推开虚掩的大门时,她就断定这里就是她日思夜想,魂牵梦绕,要来的地方。迎接她的不是人,而是笼子里的一对小兔,雪白的毛,红红的眼,一只耳朵竟然是黑色的,它们警觉地望着她,灵敏地嗅到了陌生的气味儿。

这应该是个没有女人的家。谈不上整齐,颇显凌乱的,地上的烟头,床上散落的饼干,几本过期的杂志,小孩子识字卡片,童话故事。简单的摆设都是必须的,衣柜、床、沙发、电视柜都是老旧的样式,笨拙而质朴。

她渴了、饿了,只好自己动手。还好,厨房里有挂面和青菜,她做了一碗面,还卧了一只鸡蛋。

水是清冽甘甜的,她断定一定是泉水。烧开了泡茶,然后躺在沙发上放平困乏的身子。没有一丝声音,甚至没有狗的叫声。安静反倒让她心虚了。本不该乱翻人家的东西的,但她还是起身打开了衣柜,几件男人和孩子的衣服,鞋架上的一大一小的拖鞋也是男人的。她拿起叶子的照片,翻过来看到一行小字: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她明白了,她在天堂里正微笑地看着她。她的头很痛,浴室里有阿司匹林,她吃了一片,从自己箱子里取出洗漱用品,洗澡、刷牙,接着走了出去。她来到站台坐在长椅上了,穿着花布裙子,一个人静静地在春天的静止之外。

当春天的气息再次逼近,当城市的梧桐花再次绚烂于枝头,当喧嚣和烦躁的感觉依然在她的心头徘徊不去时,她又一次次地想起这个叫彩云岭的车站,虽然她只在它的月台上盘桓过一次,但是它经常光顾在她的梦里。走过山,趟过水,它跟随她的时间前行,不曾改变它的模样,却变换了她的视角,让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那些东西与它无限伸展的铁轨有关,与它连接着的无边无际的山脉有关,与天空有关、白云有关,与叫张兰新的人、还有浩浩,与她的人生有关。

她想,在她的意识深处,曾经希望过有一天能在小站停下来,仔细寻找那些幻想划过的痕迹。她喜欢这里的一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如果那晚,她遭到了张兰新的拒绝,那么她一定更绝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死。这样的肯伸手相助的人,真是不多了。虽然没有了列车停靠,虽然更加寂寥。她望着天空,依然清澈干净。

傍晚时分,她站在菜园里采摘豌豆花,一串串紫色的花朵,曾经在张兰新的手里就变成了美味的菜肴。好奢侈吧,在这里真的可以食花饮露了。将豌豆花洗干净控干水分,加入面粉拌匀,要轻轻地拌,每一个花瓣都要裹上,然后上锅蒸,看花的颜色由紫色变成了淡绿色就熟了。把蒸好的花瓣拌入蒜苗、辣油和盐,就好了。张兰新说这些豌豆花是野生的,不需要种,你明年这时候来了,它们又会开了。果真是的,它们像在等她一样。“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听到不远处树梢子的笛声,一首好听的曲子,她叫不出名儿,清脆而空灵。惹得归巢的鸟儿纷纷出动,在她头上飞过。

“你来了呀。”他高兴地笑着,张开双臂,于是她的人连同裙子一起旋转了起来。

他没有感到意外,好像早就知道她来。没有许多的变化,在她眼里,他只是老了一点,胖了一点,大胆了一点而已。

就这样住了下来,过着简单的生活。晚上创作,睡到午后。黄昏的时候,她喜欢打球,她带来一对球拍,和张兰新打乒乓球。她的球技很好,她说许多年来一直漂泊,但是球拍没离开过,打球的爱好始终没丢弃。

她喜欢种花,带着浩浩沿着站台的栏杆种牵牛花,像喇叭一样的花朵牵牵绊绊地攀附向上,只要有阳光和水就能怒放。没有人打扰她,张兰新也从不问她的来龙去脉。除非她自己诉说。

在中秋夜,她和张兰新喝了红酒,喝了白酒,说了好多的话。她说她结过婚,仅仅两年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她就逃掉了。婚姻使她很受伤,而从前的男人对她又是死缠烂打地不放过,甚至伤害。她一个人去了陌生的城市,没有了工作,没有亲人,一年足不出户,关在屋子里写作。写作就是这样开始的,她笔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的写作是冰冷的,霸道的,针针见血,令人呼吸紧张喘不过气来。直到遇见了张兰新,是彩云岭小站让她改变了写作手法,她不再关注人性的冷,看到的是人心的暖了。小说有了温暖的色调,她的心也柔软起来。

她靠在张兰新肩上,哭着,她说她再也不会想到死了,她说她要想死的话都得死一百遍了。“你不用担心我,不用监视我。”

这个女人的心有多苦啊,但是明亮的。

一轮圆月升起,照亮了小站的夜晚,给小站镀上了一层爱的月辉,一切就在这恩泽里变得柔美了起来……

初春的到来,带给浩浩的就是快乐。她晚上带着他数星星,密密麻麻的闪烁的眼睛。她教他认星座,“那只大勺子,看到了吧?咱就站在这儿,这就是起点啊,”她说,“先看勺子把对面的两颗星星,看到了吧?顺着它们的方向,往前看,那就是北斗星了。”她给浩浩讲故事,讲星座的来历。

鱼也有眼泪,只因在水中哭泣,我们看不见罢了。爱神丘比特也有自己的爱情,只不过,那是一段很远很远的往事了,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提起。故事要从美神维纳斯说起……

孩子静静地听着,她不管他是否听懂。

7

秋末的一天,大山深处的彩云岭火车站,像往常一样平淡。顷刻间,一场大雨骤降。夜色降临,雨势越来越急。前方山体溜塌,立即拦截列车,幸亏张兰新发现得早,他朝列车突然大喊。他巡视时特别注意到了这段,司机紧急停车,列车逼停在彩云岭车站,1200余名旅客被挡住去路。车务段、铁路局,警报迅速上传。

列车上一车人,要吃要喝,餐车的餐料没有了,车长和厨师下车到厨房里烧水做饭,仅有的一袋子米哪里够?张兰新则和乘务员步行到彩云岭村子的小卖部买水和方便面。

透过列车的灯光,旅客们突然发现,车窗外出现一张张朴实的面孔。张兰新把车上的困难告诉了村里的乡亲们,村民二话不说,肩挑手扛,立即送来了一袋袋大米、一桶桶饮用水。当晚1200多人的伙食终于有了着落。列车内外忽然传来阵阵饭香。

这一夜初春也没有合眼,这一夜她和先期赶来的车务段应急小分队煮了十大木桶豆饭,赶到凌晨送到列车上。楚天来了,小赵来了,还有在家休班的周子也赶到了。由于公路不通,中巴停运,小赵深一脚、浅一脚,硬是徒步走了2个多小时的崎岖山路,浑身湿透了,终于赶到了车站参加救援。

为让旅客能及时喝上干净卫生的水,张兰新独自披着雨衣,肩挑两个大铁桶跑到村里,为旅客挑来一桶桶纯净甘甜的井水,自己在伙食团烧开后,又一桶一桶地拎上车厢。一天下来,张兰新从列车到村庄,挑了十多个来回,肩上磨破了皮。

连续暴雨引发的泥石流把张兰新家的小厨房给掩埋了,没了吃饭的地方,他却叫上儿子把酱油、醋和盐统统送到了列车上。

列车长焦急地告诉楚天,车上有一个身患重病的旅客,情绪突然紧张,病人家属提出要立即到大医院治疗。可是前面险情还没有排除啊,如果继续等下去,病人可能会有生命安全。楚天和列车长商量,一边派人安抚病人情绪,一边通过电话迅速与前方车站联系病人转移治疗事宜,决定列车一到前方大站,立即把病人送到当地医院治疗。可是,前方抢险仍在进行,何时能到,谁心里也没底,怎么办?消息传到铁路局。指令下来,立即启用铁路运输抢险物资的路用列车转运病人!张兰新马不停蹄,跑到村里借来一辆轮椅,将这位重症病人抬上了路用列车。

忙了三十个小时,被堵的路段终于疏通,才想起没看见浩浩。以为他在熟睡,以为他贪玩儿。结果床上的被窝空空的,站台上没有他的身影。喊他没回音。

这时初春猛然想起一个人,石大妈还在山上呢,而山上泥浆石头滚滚而下。“坏了。”一行人焦急地往山脚下跑,还是张兰新先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两个人影,浩浩搀扶着一个人正向他们走来。

两个浑身泥巴的人,石大妈一瘸一拐的,说多亏了浩浩上山来寻她,把她救了出来。

“浩浩。”张兰新一把抱住儿子。

浩浩笑了,他笑得特别灿烂。他仰起头,手指向天空。

两道彩虹,两个太阳,奇迹的景观出现在彩云岭小站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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