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菲菲
没有人料到“This city is dying(这城市正在死去)”会成为香港2013年的流行话语——这一年没有疫病,没有金融危机,甚至也没有巨大的政治变动——但这一年香港与内地的微妙情绪却频繁积聚并爆发。
“香港人,忍够了”“香港独立”,甚至冲击驻港部队大门……令港人情绪激愤的原因除了认为“楼价太高”“小孩抢名校太辛苦”“内陆生抢夺就业机会”等就业、人口流动、房价、社会医疗福利等稀缺资源被内地人抢占,更多人觉得港府无力化解这种难题:争吵──无解,抗议──无解,危机──无解。
这其中有港府在制定政策时,未能做好合理评估,更多的港人觉得北京对香港的决策影响力正日深,但是缺乏透明性、问责性和公民参与,那么这些决策必然很难享有正当性,也更强化了香港社会对于北京,对“一国两制”的不信任。
内地人是“夺食者”
“一个幽灵,民粹主义的幽灵,在香港上空徘徊。”2011年,因为30个团体大游行反对给内地新移民派发6000元港币福利,香港电台主持人吴志森在评论文章中用了这样的开头。
3年过去了,“幽灵”们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呈现爆发的姿态。如果要找一个汉字代表2013年的香港,正如《号外》杂志主编张贴纸铁志所说:“很难找到任何一个正面的字。怨、怒、闷是人们最先想到的字。”
因为这一年,香港人更多地在生活上与资源上受到了内地的影响:从2013年年初的抢购奶粉潮到国庆期间跨境儿童排队入境让香港父母担心小孩无法进入幼儿园;从仅对自由行内地客的负面感受到对内地新移民的厌烦;从2013年12月初触动香港人神经的最高法院判决申请综合社会保障援助需居港七年的规定违法到2014年冲击驻港部队大门……
众多香港人都觉得“香港变了”,这不仅表现为他们直观感觉到的内地游客以及内地移民的增多,由此带来的商业能量让香港人觉得“极端消费主义正蚕食着这个城市”,更多的普通民众觉得,他们的生活中遇到了强大的“夺食者”——从抢占幼儿园名额一路延伸到公司高层职位。
2013年国庆期间,在香港靠近深圳的新界区一些幼稚园外,近千名家长通宵排队为子女报名,这样的阵势再次让香港本地家长震惊的同时,更多的是对自身孩子上学的担忧,而这种资源争夺似乎远未到头。
高层职位上,内地背景的知识精英也在快速改变着香港的城市风貌:国际化的、但是很有中国情怀的海归们更加青睐留在香港,他们开始在香港展示他们的权力肌肉,从商界到学术界,到处可见中国内地新移民的足迹。
在香港交响乐团,乐手的名字是汉语拼音的团员几乎接近一半;在香港医院,也出现越来越多的中国海归派医生和研究人员……相对于海归人员,内地生对香港生的就业抢占更“看得见摸得着”。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内地游客赴港炒作,香港房价、租金、物价越来越高。”香港科技大学商学院副院长雷鼎鸣表示,“许多知名老店因为不堪租金上涨,只好退租,取而代之的都是国际奢侈品牌”。2013年9月,第一太平戴维斯发表报告指出,香港蝉联全球商业、住宅租金最昂贵的城市宝座,其次则为纽约、伦敦。香港新界购物中心的租金均价约为每平方英尺一个月80港元至250港元,高档地段购物中心的租金为500至700港元,黄金商业区的租金甚至更达1000至2000港元。
在社会资源遭到“内地来客”威胁后,香港人的本土意识骤然上升,“香港是香港人的香港”,社會资源层面的分配问题令内地与香港之间的族群矛盾凸显出来。
“关键是人们的观念,它已有了危险的倾向。”香港诗人廖伟棠如是说,“但香港的问题不在于外来人,而在于政府施政的滞后和财富分配的不公。”
港府之过?
不断升级的陆港之间的族群对立让人再次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往事。香港作家陈冠中劝诫港人,应将矛头指向政府而非外来人,因为“政府享受了城市开放带来的好处,却疏于尽改善本已捉襟见肘的公共服务的义务”。
这种对政府的指责并非空穴来风,在那个不确定的年代,香港人难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回归之后,尽管实行“港人治港”,但“小圈子”选举而非普选总让民众对港府抱有天生的不信任感。
任何一件小事,“奢华酒窖”“超标晚宴”都会成为民众不满港府的爆发点。事实上,在政策制定上,政府确实未能合理做好评估的其中一面。
以香港人感触最深的“双非问题”为例,香港出生率一直很低,再加上2001年“庄丰源案”香港终审法院法官对全国人大判宣告无效,港府就借此提出“医疗产业化”,希望将医疗作为一个赚钱的行业。某种程度上,港府鼓励了内地孕妇赴港生子。
“但港府未预料到赴港生子人数会如此众多,香港私家医院只提供10%左右的住院服务,当床位不够时,自然会提高住院费用。”
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助理教授副教授周宝松一直关注“双非问题”,他认为私家医院因孕妇的增多在提高费用的同时,也迫使部分孕妇转去公立医院,这样一来,本地孕妇自然感觉自己的权益受到影响,觉得公立医院的经费来自香港纳税人,却被外来人占用了。
而在香港人开始视来港待产的孕妇为“蝗虫”时,港府才姗姗来迟地出台限制名额措施。但周宝松认为效果并不明显。“政策是港府制定的,但是因为现在医疗资源严重不足,造成香港民众将怨情推向孕妇,其实很不公平。”
“赴港生子”背后其实也是港府没能在制度上让政治权力和经济资源有被分享的机会和可能,矛头也直指香港特首选举。
研究选举政治的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教授马岳就认为,以功能组别为基础的“小圈子”选举设置,直接扶持了香港的工商界力量,削弱基层声音,并弱化了立法会作用,本意是加强特首对香港施政的控制力,但反而大大减低了特首的认受性及支持度,令政府管治频现危机。
事实也确是如此:依据香港大学民意研究计划在去年11月所做的调查,特首梁振英的民意支持度是40.6% ,是其上任以来最低。
回归十六年,特区的体制、管治指导思想和内部问题,在内地与香港日益融合的全球化时代的当下,其“深层矛盾由潜伏期到了发病期”,或许我们根本没有全面准确地理解香港的成功经验,特别是政府应该扮演的角色。
尴尬的自治城市
作为中国“一国两制”下的特别行政区,香港是“特别的”,在回归之后,预期的政治灾难没有来临,却发现在与内地融合过程中,出现了激烈的矛盾。
当北京开始过多地影响香港政务,被内地“赤化”的担忧总是显现。尤其是在争论一国两制所涉及的中央和特区权限时,香港是一个“国际城市”还是“中国城市”总让人难以回答。
以2003年为转折点,因为SARS,内地开始插手香港事务,并要求香港落实基本法第23条立法,引起香港各界反弹,7月1日香港回归六周年,超过50万民众走上街头抗议,至今每年这天都会举行这个游行。针对香港人要求普选的要求,中国政府也迟迟没能给出最终时间表。
中港矛盾也在考验着一国两制的体制:根据民意显示,从1997年香港回归中国后,实施一国两制,港人逐渐不满香港政治。香港大学民意网站调查,港人对香港政治的满意度,也从1997年上半年调查的45.3%,下滑至2013年上半年13.3%;港人对一国两制的信心净值,也从1997年下半年的45.3%,跌至2013年下半年15.2%。
毫无疑问,内地对香港是喜爱的,从游客数量、移民数量、赴港产子数量都可看出,这种喜爱在崔健的歌声中也能看出:
“妈妈有一天你突然回来站着,盯着我半天然后跟我说,说我有一个亲生的妹妹还活着,我从来不知道也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还没有见到妹妹,就已经爱上她了……我更愿意想象她是美丽和性感……”
在崔健的比喻中,内地是“妈妈”,香港是“妹妹”,“内地人”是“我”,在没有见到“妹妹”时,我就已经迷恋上了“妹妹”,在这首长达九百字的歌词中的后三段简直就预言了回归十六年后内地和香港的尴尬状况——“头几年亲热劲儿过了后产生了矛盾,我们还会真的互相爱吗?”
“会的,因为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廖伟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