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行城与剑川太子会及其历史传承关系初探

2014-04-29 00:44马德段鹏
敦煌研究 2014年5期

马德 段鹏

内容摘要:敦煌古代二月八日的行城(行像)活动与剑川二月八日太子会同为民俗文化性质的佛教行事,相差千年,但具有一定的历史传承关系。两者不仅在形式和规模等方面有诸多相同与相近之处,而且敦煌早期有关二月八日活动缘由的记载与剑川二月八日太子会关于纪念释迦太子出游四门而设的渊源也相同。

关键词:行城;剑川太子会;敦煌吐蕃佛教;白族密教

中图分类号:G256.1;K8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4)05-0035-11

The“Buddhas Parade”

in Ancient Dunhuang, “The Princes Outing”

and Their Relationship of Inheritance

MA De1 DUAN Peng2

(1. Textual Research Institute,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Gansu 730030;

2. School of Ethnology Research,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Yunnan 650091)

Abstract: The “Buddhas Parade” on February 8th of the Chinese lunar calendar in ancient Dunhuang and the “The Princes Outing” held on the same day in modern Jianchuan are both examples of Buddhist folk activities that, though separated by a millennium, seem to share a common origin. Both of them are used to celebrate the Four Encounters of Sakyamuni when he was a prince.

Keywords: “Buddhas Parade;”“the Princes Outing” in Jianchuan; Tibetan Buddhism at Dunhuang; esoteric Buddhism of the Bai nationality.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收稿日期:2014-05-29

项目编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敦煌佛教社会史研究(12XZJ002)

作者简介:马德(1955- ),男,甘肃省会宁县人,历史学博士,敦煌研究院文献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副所长,博士研究生导师。

段鹏(1983- ),男,云南省剑川县人,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宗教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一 序 说

敦煌与剑川是历史上中国西北和西南地区的两个佛教文化的中心,敦煌石窟与剑川石窟都是举世闻名的佛教文化艺术宝库。

敦煌文献中记载的敦煌地区的一些佛教活动,特别是与中国文化及民间信仰相融合后已经演变成为民俗风情文化的密教信仰与佛教节日活动,如观音信仰、十王信仰、各类佛教陀罗尼活动等,在今天的剑川以及大理白族地区都得以传承和保存,这就为我们从事敦煌佛教文化和大理白族佛教文化的研究开拓了新的更广阔的研究领域。

本文就敦煌文献所载行城及二月八日太子会与剑川太子会的传承关系略陈管见,抛砖引玉,求教于方家。

二 敦煌行城与剑川太子会的由来

行城一般被称为行像,老一辈佛学专家林子青先生有过详细考证和说明,指出该活动是用宝车载着佛像巡行城市街衢的一种宗教仪式,起源于印度,南北朝时期传入并流行于中国内地迨至隋唐五代宋[1]。关于行城的缘由,有纪念佛诞日说和佛出家日说,而关于佛诞日又有四月八日与二月八日说。后来的共识是以四月八日为佛诞辰日,而以二月八日为佛出家日。行城活动多为二月八日举行,四月八日的佛诞行像纪念活动后来被浴佛所代替。

古代敦煌地区的各类佛教节日活动基本上也如上述。敦煌文献中关于二月八日行像活动的记载,最早者为吐蕃时期。而对此问题,前人已经有过不少研究,如罗华庆[2]、郝春文[3]、谢重光[4]等先后在各自所涉领域的研究中就敦煌二月八日行像都有涉及。而谭蝉雪先生集十多年之功从民俗风情的角度对敦煌二月八日行像活动的研究成果集中于后来出版的《敦煌民俗——丝路明珠传风情》一书,其中特别对于佛出家日与佛诞日的天竺二月八与汉地四月八的关系予以阐释,确认二月八日为佛出家日[5]。

行像之日,僧俗大众高抬佛像巡行全城街衢及东南西北四门。按照相关记载,二月八日和四月八日都要举办行像活动,分别纪念佛出家日和佛诞日,不同的纪念日所造佛像也有所不同:二月八日为太子出家相,四月八日为太子诞生相。敦煌文献中,只有二月八日的行像活动。敦煌遗书S.1441《二月八日文》之二:

1. 法网诞迹,讬质深宫;示灭双林,广利群品。凡诸胜事,难可谈矣!

2. 今则仲春上和,少阳盛事;太子逾城之月,天王捧足之辰。释氏星罗,士女

3. 云集,奔腾隘路;像设金园,宝盖旋空,环城竖(树)福。总斯多善、无

4. 疆胜因,龙天云云。又持胜福,尽用庄严我仆射贵位:捧金炉兮解

5. 脱香,时清平兮国人康;君臣合运兮如鱼水,大唐万岁兮日月

6. 长。然后风调雨顺,岁稔时丰;疫疠消除,吉祥云集。[6]①

公元10世纪初年的敦煌西汉金山国时期,曾经对各类佛教活动做过一次规范处理,留下了敦煌遗书P.3405《金山国佛事文范》,其中“二月八日”(图1):

1. 二月八日

2. 释尊下降,护明讬荫于中天;母曰摩

3. 耶,现受胎之大迹;无忧树下,从左胁

4. 而诞生;坚牢地神,捧金盘而跪圣。年

5. 方弱冠,容貌卓奇,力举■(编者按:原卷如左,作■,乃“鳌”字之误)山,掌擎

6. 大象,弯弧而金鼓齐穿,角胜而千

7. 夫披美。夜乘白马,飞出王城,直入

8. 雪山,七年修道,乃成正觉。广度群生,

9. 化周群品,示有涅槃,貌归圆寂之中,

10. 方便留其身骨。俗谛流议,记之往

11. 日,漠仪象体,绕邑而周遭。梦迎

12. 福于兹辰,荐我皇之宝位;东宫太

13. 子,乘历运于玉阶;公主嫔妃,承天休

14. 于万岁;百宫宰相,岁受禄于千龄;

15. 左右亲军,布忠贞于帝主。长承

16. 天泽,门兴百万之资;永赞尧年,巍巍

17. 而不尽。[7]

从以上记载中可以看出,敦煌古代二月八日的佛事活动为纪念佛出家。

剑川的太子会,属佛教阿吒力教派的节日。“太子”即释迦太子。剑川地区在每年农历二月八太子出游日和四月八佛诞日举行两次太子会。其中二月八太子会规模最大,是剑川现今民间自发组织的规模最大的佛教民俗文化活动,而且丽江、怒江、大理、昆明等地的民众也来参加,人数达二三万人之多,近年的太子会还有日本、韩国、美国等外国友人慕名而来{1}。据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杨云轩阿吒力{2}介绍,剑川二月八日太子会早在明代就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并已经成为剑川的民俗文化节日。

明代在剑川古城的早街(白语称为zixbaidnox“资白浓”,意为集市,是剑川古城中最古老的集市之一,是古代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已经形成了由十几户人家联合举办太子会的固定形式(图2)。明代的太子木雕像于50年代被毁。1994年,杨云轩阿吒力与其表兄罗八五依据民国年间英国传教士方牧师所拍的照片重造了释迦太子像,并恢复了隆重的二月八日太子游四门活动。作为一种宗教民俗,二月八日太子游四门活动在其他地方已经失传,而剑川地区赖杨云轩阿吒力等人的传承得以保留,成为剑川独具特色的文化活动。

按照白族地区的民间传说,农历二月初八这一天,释迦太子出游四门,看尽人间的“生、老、病、死”之后,不愿意再贪恋世间荣华富贵,为了解救众生轮回之苦而毅然出家,后来修成正果,成为普度众生的释迦牟尼佛。在世世代代白族人民的心目中,释迦太子是一位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甘为大众服务的圣人,因而赢得了广泛的信仰和尊崇。在剑川,人们就以二月八作为太子出游四门的纪念日(图3),一是纪念太子为解救天下众生脱离轮回之苦的求索精神,二是为祈求福禄,三是祈愿太平年景。因为从时令上看,二月八正是开春之际,从事农耕生产的白族人民借此祈求一年的平安和粮食的丰收。当年在敦煌,被隆重纪念的佛出家之二月八日,也是新春万物复苏之时,是万民百姓寄予厚望的良辰吉日。这一点在相关文书中都得到反映,与剑川太子会的内容一致。有关剑川二月八日太子会是为纪念太子出游四门一说,在佛教佛事中独树一帜:源于古印度,他处已失传,此为唯一。此外,剑川二月八日太子会不是按纪念佛出家的内容来进行的,而主要是纪念释迦太子出家前的出游四门。

实际上,古代敦煌的二月八日佛事活动亦有出游四门之说,如P.2237《二月八日文》:

1. 二月八日文 我释迦(降)迹娑婆,示生五浊,弃轮位誓趣菩提;现心相而道成,

2. 阐吾(五)乘而盖(益)物。化尽沙界,德被无疆;号天人师,称一切智。厥今盛事者,

3. 盖是法王回地之日,如来大(阐)之时;厌深宫五欲而游历四门。□老病以发

4. 心,都(睹)沙门而出离;父王留御,夜半逾城;且逋神踪,旋绕城阙。然则昔今

5. 杳邈,教(散)而(教)迹由(犹)存。故属良晨(辰),缅寻荐事。是以集二众,召律人;结

6. 幢幡,张宝盖;请鱼梵,奏箫韶。赞颂上闻于九天,钟鼓傍临于百

7. 里。总斯胜善福,莫限良缘,先用奉资我当今圣神赞普:伏愿

8. 国昌人泰,寿等乾神(坤);北极齐安,南山永固。三边罢干戈之役,四塞

9. 无降(烽)燧之忧;海内和平,天长地久(图4)。[6]443{1}

这份文献在敦煌二月八日相关的文献中时间最早,为吐蕃治理时期。这里也提到释迦太子“夜半逾城”,但之前更是强调其根源及举办活动之缘由,即“厥今盛事者,盖是法王回地之日,如来大阐之时;厌深宫五欲而游历四门”。这里非常清楚地说明二月八日活动是为纪念释迦太子出游四门的意义,与剑川二月八日的太子会起因是太子出游四门相一致。这份文献在敦煌相关文书中是独一份。而其他相关敦煌文书和其他佛教史籍记载都是强调“逾城”,当指释迦出家日。

出家与出游四门其实并无多大矛盾,而且有密切的关联,这就是因为出游四门所见,才促使其出家,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所以前述剑川太子会一方面将二月八日作为太子出游四门的纪念日,一方面也承认二月八日又是佛出家日。在佛经中,如记载释迦牟尼佛祖一生事迹的《修行本起经》,记佛诞日与佛出家日均为四月八日;而记载颇详的出游四门则无确切日期。但我们在敦煌吐蕃时期的部分二月八日相关的文书中,看到的是既不讲出游四门,又不说逾城出家,而有有意回避或模棱两可的话语,如S.2146《行城文》之三:

1. 行城文 应化无穷,作用不倦,恩沾动植,福洽生灵。天中之天,独擅其务;

2. 至于妙事,岂足繁词?此会之端,抑有由矣!今者四序将尽,三春肇来;

3. 送故纳新,除灾建福;冀清封垒,保艾蒸黎。于是月殿不扃,霜钟夜击;

4. 爰集缁侣,悉索幡花。出佛像于四门,绕重城而一匝。俨然相好,鹫岭云

5. 飞;焕烂毫光,莲峰降步。倾城倾市,荡谷摇山,舍卫逾城,岂用年

6. 矣。即冀四王护世,百福潜加;欃枪扫于天门,疫疠藏于地户。庶(庆)云

7. 布族,喜色凝空;倒载干戈,修文偃武。总斯功德,回施龙天八部:惟愿

8. 威光恒赫,神力无涯;灾害不生,祸乱不作。又持景福,上资圣神赞普:惟

9. 愿万国纳贡,四海来庭(廷);宝历恒昌,金石比寿。皇太子殿下海雷远震,

10. 少海长清;夫人兰桂永芳,妃嫔椒{1}花献颂。又持胜福,总用庄严我都督

11.杜公:禄极万钟。然后(原文止于此)[6]558{2}

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吐蕃时期敦煌行城之盛况,却似乎是有意回避了出游四门还是逾城出家的主题。

相同的描述又见P.2255《行城文》:

1. 夫禳灾却难者,莫越于正觉雄尊;至福

2. 延祥者,寔资于真乘密印。是以善

3. 住襄见,德(得)大总持;阿难被迷,还佛顶而得

4. 悟。然今行城却难者,嘱(属)以三冬起序,春色

5. 敷荣。恐役励(疫疠)以侵人寰,拔(妖)分(氛)之害物。是以寮

6. 佑肃肃,启颡于天王;缁侣乾乾(虔虔),倾心于宝偈。是

7. 以竖胜幢于五处,立标相于四门。使一郡无久(九)

8. 横之忧,国土有千祥之庆。总斯多善,莫

9. 限良缘,奉福庄严犯识(梵释)四王、龙天八部:唯愿威

10. 光转盛,神力益昌;护次(此)郡之人民,卫当今之明

11. 主。又持是福,次用庄严我尚书:伏愿金刚作

12. 体,般若庄(妆)心;长为社稷之重臣,永寿姜(受江)海

13. 之贵任。又持胜福,次用庄严:戒珠朗彻,心

14. 镜常圆;为品物之律行,作众生之道眼。又持

15. 胜福,次用庄严都督、部落使以下诸寮菜(寀)等:

16. 惟愿荣为转(辅)德,欢愚(娱)告乡。摩诃般若,

17. 利落(乐)无边;大众乾成(虔诚)声,一切普诵。[6]551{3}

我们注意到,这两份文书都没有直接道明二月八日行城之原因。到底是为佛出游四门还是逾城出家,或者是佛诞,这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丝悬念:本来应该是为出游四门的,但众人都说是为逾城出家,约定俗成,所以这里就不好明说了。但这里却强调了“四门”“标相”等形式,看来还是倾向于出游四门。

三 敦煌行像与剑川太子会过程比较

据谭蝉雪先生研究,敦煌二月八日的行城活动分为三个阶段:从正月中下旬开始,寺院便忙于修治佛像、造作头冠、缝制幢伞。而民间为筹备行像活动而组织的“行像社”,则开始选定担像、拽像、擎像的人夫等准备工作。到了二月六日,各个寺院燃灯,正式开始纪念活动。二月七日,由营设司造帖通知各界。二月八日,正式行像开始进行,各色侍佛人抬着佛塑像,擎举着佛画像,从北门出发,巡行街道,百姓临街瞻仰,散施祈福。当天并有踏歌和赛天王等活动。二月九日则收拾佛像仪仗,奖赏出力的法师、僧人,慰劳行像的相关人等。

敦煌文书P.2032、P.2049、P.3234等《敦煌净土寺历》有关于敦煌的行像司、行像社从二月七日至九日行像活动支出的具体记载,生动地再现了敦煌地区在公元931年、943年及947年举办二月八日纪念活动的一些情景[5]60-64。行像司是敦煌僧团管理下的一个机构,行像社则是敦煌地区僧俗合一的民间社邑组织,由他们专门负责组织敦煌每年二月八的行像活动。敦煌写本中还保存有专门记载敦煌行像社、行像司活动的文书,如Дx1401《辛未年(911)二月七日行像社人拽佛转帖》,就是二月八日行像活动前的准备工作的通知[8]; S.474背记有戊寅年(918)三月由都僧统法严主持下的有关行像司各项支出的算会[4]139。

剑川二月八日太子会也是前后分四天进行:二月六日迎太子,七日拜佛,八日太子游四门,九日送太子。民国四年(1915)《花朝节观剑城太子记》详细而生动地记录了剑川太子会的过程:

花朝节观剑城太子记

(贴堂公稿) 秩(佚)名

佛教兴于印度,传西域诸国,逾葱岭,入中华。后汉明帝时,遣使求佛经,为建白马寺。而晋隋唐之间,中国佛教大兴。唐宪宗又亲迎佛骨,为之大兴土木。五代宋元之际韩日佛教亦渐盛,辽东之域,犹具滋甚,则其左近之佛风,可想见也。剑川比邻巨津,近吐蕃(今西藏)与东印度接壤,故中维丽剑一带,梵宇佛像所在有之。

剑城昔曾于阴历二月之初六至初九,迎送佛像,而初八为之大庆祝之辰,此会久也。

民国初立,因财政艰难,以金钱主义,故停止两稔,至三年则又重举者。四年之是日,吾适值事暇,约同志张君某,携手往观之。时值天气晴朗,堤柳初绿,围桃乍红,群英竞开,众芳争发,相待此日为花朝节,同至早街县城北门。有大棚,室内灯彩煌煌,陈设眩目。僧侣梵呗,父老谈经,钟鼓相和之音,游人喧豗之声耳中不绝。室中供孺子状一佛像,紫袍锦冠玉带,丰姿爽俊。因谓张君曰:“此为释迦,乃迦叶国王之东宫也。生而仁慈,常出游目击苦海,恻然动心。欲以慈悲平等,创为特起之敬,以除婆罗门阶级残忍之害。故降帝位之富贵,入山苦修。其初因游四门,至北遇佛示以修行路径,故乃弃国而入雪山也。”一路言论,俄至北门,沿途元坊排立,又有高台,上设假山一座,绿草奇葩,饰甚巧,山前立一童子像,山腹藏有水缸,排洩为其“小便”,俗承之以眼疾,谓甚妙。所过布棚之佛像,张君为吾一一言之,质甚疲驽,故易于忘失。既至观其景象,略同早街,只不及其繁华耳。张君又曰:“释迦苦修数年,至二月初八日遂得大悟,现丈八金身为修成之像。其旁二佛,或乃当日悟得其道之大弟子者。曰阿难,曰迦叶。相传以为创初奉佛时,会此门有大古柏,因砍之而以下根刻为释迦,中刻太子,上端又刻童子等。今佛奉临之地,为古柏旧址。故北门多景仰不置云。”灯光四射,不意时已入夜也。街上灯烛亮如电,与上旬月色相辉映,照耀如白日。游人之胜,不减于书,游毕遂归,援笔以记之。不禁有感而论之曰:“位极王侯,贵之至也,有四海之内,富之至矣,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夫富贵之极,威福之隆,其即纵情恣欲,而因其所而惕之者,知此知彼,将心比心,若当日之民穷困,犹己推而纳之沟中,于是大发慈悲,而觉斯民备尝艰苦,亦不惮其烦难,其后慈悲发而僧族之跋扈因弭,平等立而下民之倒悬解,宜乎。至今印度虽亡,而其教仍摩荡日月,倚仗乾坤,巍然与各教鼎立矣。独可惜者,后世僧徒误会其学,而失本来之宗旨,误呗经声于其前,非意其祀之。释迦不灵则已,如其有灵,必不悦悦而不享者。甚矣,浮屠之遂于末也,将不止有自灭亡其教之虞矣。井蛙之无知如此,安得亲晤太子,而与一畅谈此旨哉。”

民国4年(1915年)乙卯二月初八日[9]

太子会会期从二月初六开始迎佛,一直到初九送佛。二月初六日,人们早起清扫街道,焚香沐浴,都在自家门口恭迎太子。二月初七日人们络绎不绝地去朝拜太子像。二月八当天清晨,人们早起清扫街道,家家户户在门前竖起大红香,中午游四门活动开始,刚结过婚的青年小伙子争先恐后地来抬太子。白族人认为,抬过太子的人,佛就能赐予他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这个仪式有着明显的祈嗣的愿望。小孩子们则被父母打扮成一个个“小太子”“小公主”,他们随太子一路游行,认为这样能沾上太子的福气,一生平安。阿吒力上师则引领大众陪伴在太子左右,唱诵《太子游四门经》,人们载歌载舞,或跳东山白族的“呀沙塞”打歌舞,或跳石龙霸王鞭,或唱着白族调,热闹非凡。在游四门的过程中,有沿街群众欢呼朝拜,鸣炮示敬,供奉作礼(图5)。

在会期的四天中间,在太子像被迎请到事先选定的寺庙之后,除出游四门之外,庙内还有各类固定法事活动依次进行。前来朝拜的信众络绎不绝,各类供品源源不断,有似当年敦煌从事各类大法事活动中的“饭似积山、酒如江海”{1}之情景。

四 敦煌行城与剑川太子会

内容与盛况比较

举办二月八日佛事法会的目的,是祈愿全年国泰民安、五谷丰登。敦煌行城与剑川太子会有异曲同工之处。

敦煌文书S.2146《行城文》之二记:

1. 行城文 我法王之利见也,大矣哉!故降神兜率,现影王城。观妙色有若

2. 于痈疮,厌宝位乃逾于宫阙,御四魔而登正觉,居三界而独称

3. 尊。神化难量,叵能谈也。今者春阳令月,地拆(坼)萌芽;鸟向含春,

4. 风摇翠柳。于是豁开柰苑,洞启莲宫;金相焕烂于四衢,银毫晖舒

5. 于八极。隐隐振振(轸轸),如旋白饭之城;巍巍俄俄(峨峨),似绕迦维之阙。尊卑务(雾)集,大

6. 小云奔;笙歌竟(竞)奏而啾留,法曲争陈而槽楑;所冀百福被矣,千障云祛;

7. 睹胜相兮获因,瞻妙色兮生福。总斯多善,莫限良缘,先用庄严,

8. 梵释四王、龙天八部:唯愿增威力,益神通,并妖氛,驱疫厉(疠)。次持胜福,

9. 奉用庄严我当今圣神赞普:伏愿寿永固,等乾坤,六夷宾,四

10. 海伏。次用庄严节儿、尚论,爰及都督杜公:为云为雨,济枯涸于明朝;部

11. 落使诸官,建忠贞于圣代。然后上穷空界,傍括十方;赖此胜因,成

12. 正觉道。[6]555{1}

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吐蕃时期二月八日敦煌行城之盛况。

归义军时代的行城更盛,P.2058《二月八日逾城》文记:

1. 二月八日逾城 夫能人善权,务济群品;凡诸妙事,岂胜言哉!今则

2. 伴春如月,律中夹钟;暗魂上于一弦,蓂芳(荚)生于八叶;后身逾城之

3. 月,前佛拔俗之晨;左豁星空,为(右)阙月殿。金容赫弈,犹聚日之影

4. 宝山;白毫光辉,为满月之临沧海。鸟刍前引,睚眦而张拳;狻

5. 猊后行,奋迅而矫尾。云舒五彩,雨四花于(四)衢;乐奏八音,謌(歌)九功于八

6. 胤。是日也,立鸟至,鸿雁翔;翠色入于柳枝,红蕊含于柰苑。总斯多

7. 善,先用奉资梵释四王、龙天八部:惟愿威光盛炽,神力无疆;拥护

8. 生灵,艾(乂)安邦国。又持胜福,次用庄严我当今天城(成)圣主贵位:伏愿

9. 圣寿延昌,淳风永播;金轮与法轮齐持(转),佛日将舜日交晖;妖氛

10. 肃清,保宁宗社。又持胜福,次用庄严我河西节度使贵位:伏愿

11. 佐天利物,助圣安人;福将山岳与齐高,受(寿)等海泉如(而)深远。又持

12. 胜福,次用庄严伏惟使臣、仆射:福同山岳,万里无危,奉招安邦,再

13. 归帝释。又持胜福,次用庄严(按:原文衍“又持胜福,次用庄严”)则我河西

14. 都僧统、内僧统和尚等贵位:伏愿长垂帝择(泽),为灌顶之国师;永镇

15. 台阶,赞明王之利化。又持胜福,次用庄严都衙已下诸官吏等:

16. 伏愿金柯盖茂,玉叶时芳;盘石增勋,维城作镇。然后天下定,海内

17. 清,无闻征战之明(名),有赖威雄之化。[6]445-446{2}

敦煌写本中还有如S.5957等多件《二月八日文》《行城文》等记载了这种盛况,兹不赘。

敦煌二月八日行像活动有一项重要法事,就是请高僧诵经。P.2481记载了二月八日行像活动中请大德高僧讲经说法:

1. 伏惟大德,早修行学,久习文华,纵横之词辩深沉,孤峻之法山迥邈。故得精勤是

2. 务,节操成身,五乘之奥义寻周,胸襟益闰;万论之精华踏底,爽朗心怀。而

3. 又俊舌临机,负碧鸡之雄辩;清才越众,蕴黄马之高谈。抱斯丰溢之才,合行

4. 荐提之便。今者二月八日,须禀古仪,特起讲筵,仍设法席。今乃久淹重德,今

5. 举贤良,早透毛遂之囊,速振道安之向;登狻猊之高座,处菡萏之莲

6. 床。指示疲徒,令归捷径。{3}

另外敦煌写本P.3346、4606、4079、6006,S.4413等均有相关记载,兹不赘。

剑川二月八日太子会也是一项综合性的法事活动,除了有关太子本身的法会之外,还举行一些相关的法事活动,主要有:

二月初六,举行召值迎黄法事、请佛迎太子法事、开坛启白法事、扬幡发牒法事、五方解秽结界法事、回向法事。

二月初七,举行开坛法事、关吿万圣法事、迎请消灾延寿药师科仪法事、消灾延寿药师科仪开科法事、消灾延寿药师科仪初时法事、观音表法事、药师延寿消灾灯法事、赈济法事、回向法事。

二月初八,举行开坛法事、释迦表法事、恭请太子游四门法事、消灾延寿药师科仪二时法事、消灾延寿药师科仪三时送科法事、赞星辰灯科法事、谢罪送圣法事、当坛谢将法事。

二月初九,送佛。

二月初六至初八的三天中根据人们祈求的需要,还为向太子献花的人们举行散花仪式。

从剑川二月八日太子会的盛况,可窥见当年敦煌行城之面貌。最主要还是在二月八日当天,这一天是整个二月八太子会的高潮。二月八太子会最为隆重的活动就是“太子游四门”。在游四门活动中阿吒力上师引领大众唱诵《太子经》,根据剑川古城东、南、西、北的方位,每到一个方位就唱诵相应方位的经。经文全文如下:

《太子经》

我佛当初四月生,自从出家到如今。

雪山修道成正果,无量无边度众生。

释迦佛,初因地,下天宫,超凡世,皇宫降诞,释迦佛出世。

九龙王,齐吐水,色祥云,天花坠,周行七步,沭浴金盆内。

父王知,心欢喜,宣恩母,忙养济,山河社稷,金轮王出世。

渐长成,十九岁,文武全,并六艺,南天射鼓,耶输还本国。

在皇宫,频思议,见浮生,急相催,光阴迅速,出门闲游戏。

父王知,心欢喜,召群臣,同商议,速排鸾驾,相随太子意。

出东门,观景致,见老人,当街立,腰曲头低,眼中双流泪。

储君见,回言对,告太子,听仔细,王侯宰相,老来都一例。

出南门,观景致,见病人,茅庵内,声声叫苦,无人煎药治。

太子见,回心意,叹病人,无主倚,不孝爹娘,忤逆招因地。

出西门,观景致,见死尸,尘埃地,鸦咽鹊啄,风吹并日炙。

文武见,回言对,告太子,听仔细,为儿为女,死来谁肯替。

出北门,观景致,见僧人,当街立,手持钵盂,锡杖随身去。

太子见,心欢喜,下金鞍,忙跪膝,礼拜和尚,生死怎躲避。

和尚说,真空义,告太子,听仔细,休恋皇宫,雪山修行去。

游玩罢,回宫内,告父王,听仔细,儿要修行,不恋皇宫位。

父王知,心不喜,宣群臣,同商议,太子修行,后朝无主继。

选宫娥,并采女,动笙琴,吹龙笛,四门紧闭,共留太子意。

弃皇宫,离殿内,要修行,心不退,半夜越城,直到雪山内。

到雪山,心满意,伴青松,茅庵内,独自修行,志心常不退。

鹊巢顶,三层垒,芦芽穿膝不曾移,曼陀罗石上,六年苦修持。

证金身,丈六体,燃灯佛,亲授记,接引众生,同赴龙华会。

赞佛罢,周完备,与施主,消灾罪,四恩三有,共证佛菩提。{1}

在举办剑川二月八日太子会过程中,从开始布置场地、迎太子到专门的寺院,一直到出游四门完毕、送太子回山的四天当中,一般从上午九点开始到晚上十点多,诵经活动基本没有停止过。看来,无论在古代敦煌二月八日行城,还是当今剑川二月八日太子会,诵经一直是主要的法事活动。

五 传承关系探析

8至9世纪,兴起于青藏高原的吐蕃王朝强大起来,除本土之外,还占有唐王朝和西域的大片领土,包括今天的中国西部和中亚广大地区。敦煌和剑川都在被占领区内,前后百余年左右。9世纪上半叶,敦煌曾一度成为吐蕃的文化中心,赞普的王妃和宰相在这里组织和主持了译经和抄经等各类佛教活动[10]。敦煌的汉文文献和藏文文献都对此有丰富的记载。整个吐蕃时代,南诏基本上都在吐蕃的治理之下,虽曾有一段时间出现变故,但后来又归于平稳。吐蕃赞普当年与南诏王结盟并结拜为兄弟,赞普为兄,南诏王为弟,被吐蕃赞普称之为“赞普钟”。这一切发生在8世纪后期和末期,藏、汉文史籍都有记载,敦煌藏文文献记载得最为详细[11]。

而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吐蕃文化标志的敦煌佛教文化,必然会向南诏在内的广大蕃治区域传播和渗透,遂即成为大理白族佛教文化的源流之一。9世纪中叶吐蕃王朝灭亡之后,包括佛教文化在内的吐蕃文化得以在偏安一隅的大理白族地区保存下来。所以,众所周知的绘制于中兴二年(899)的《南诏图传·文字卷》的核心内容“中兴皇帝敕书”云:

大封(白)民国圣教兴行,其来有上,或从胡梵而至,或于蕃、汉而来,奕代相传,敬仰无异(图6)。[12]

其时上距吐蕃灭亡50多年,但这里仍然明确强调了印(胡梵)、蕃(吐蕃)和汉唐佛教为阿吒力教的三大来源。敦煌吐蕃时期的佛教是在印度佛教和汉地佛教的基础上形成的面向社会、面向大众的社会化佛教,敦煌吐蕃之后的归义军佛教文化也是吐蕃佛教文化的延续。敦煌文献所记载的佛事法会活动,和流传至今的白族二月八日的太子会,都是吐蕃佛教文化延续的历史和现实证据。

大理地区的白族人民有效地保存并传承了敦煌吐蕃时代的佛教文化。从9世纪中期吐蕃灭亡以后,一千多年来,虽然中原不断地改朝换代,但大理地区基本上都是居住在这里的白族人民自己治理,中原文化和其他外来文化并没在对大理地区有过大的冲击,所以大理保存了较原始的吐蕃前弘期的佛教文化形态。我们从敦煌遗书中所保存的吐蕃时期的密教文献与剑川地区保存下来的密教文献的内容进行对比,可以看到这一点。

敦煌吐蕃时期的密教文献,分典籍和行事两类。赵晓星博士的研究表明,敦煌吐蕃时期的密教典籍有100多种[13]。行事类主要有礼忏文、斋琬文、祈愿文等等,也集中在吐蕃和归义军时期,目前发现的近300件。而这些文献的一部分,如《佛顶尊胜陀罗尼》《佛说药师灌顶拔除过罪生死得度经》等,至今依然在阿吒力法会中继续使用。至于各类法会、法事活动文书,古代敦煌与现代白族相一致者举不胜举,有待日后专门进行分类与专项研究。

这里有一个需要特别说明的问题,就是主持剑川二月八太子会的是有妻室的阿吒力僧{1}。

敦煌的法会自然也是由僧人主持,但根据敦煌文献的记载,吐蕃和归义军时代的一些僧人也有家室,他们当然也会参与包括行像在内的各种佛事法会活动。谭蝉雪先生在考述敦煌二月八日法会活动时还专门提到僧人吃肉、喝酒的现象[5]63。学界有人对敦煌僧人娶妻生子、喝酒吃肉等事津津乐道,将这类僧人看作是不守戒律的出家人。主持佛事法会的有家室的阿吒力僧可以让我们重新认识敦煌的那些所谓“不守戒律”的僧人。阿叱力僧在平时也从事农、工、商等各种生产活动和文化教育等事业,以养家糊口,这种现象可能就出现在吐蕃时期。

我们知道藏传佛教的僧人,包括一部分上师也可以有家室,也可以吃肉、喝酒,这都与汉传佛教的戒律无多大关系{2}。当时敦煌的高僧中间,有的是阇梨,有的已经官至僧政甚至僧统,敦煌寺院文书中明确记载了他们的“新妇(即妻子)”亡故时的丧葬支出{1}。至于他们当年是否也从事农耕或其他生产活动,我们暂时无法得知。但作为规范师的“阇梨”(阿阇梨)娶妻养子,倒是给白族阿吒力僧提供了一些历史方面的信息。敦煌保存的中国僧人所造“疑伪经”中有一篇《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其中明确指出:

佛言:“善男子,汝等谛听,当为汝说:‘夫天阳地阴,月阴日阳;水阴火阳,女阴男阳。天地气合,一切草木生焉;日月交通,四时八节明焉;水火相承,一切万物熟焉;男女允谐,子孙兴焉。皆是天之常道,自然之理,世谛之法。”{2}

这就为僧人们娶妻生子提供了“理论根据”。另一方面,汉传佛教的戒律是中国特色,而“不守戒律”的藏传佛教、阿吒力教及至敦煌吐蕃时代的佛教,似乎是部分回归到印度佛教的原始形态,从生活上讲与早期佛教的一些情景相一致,从理论上看更符合大乘佛教的入世意义。僧人们在忠诚于信仰的同时,也能够自食其力和尽社会义务,这并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

作为一种宗教文化,剑川乃至整个大理白族的佛教(阿吒力教)活动,无论将其划分为什么教派,其所体现的都是一种大众化、社会化的佛教,在理论上与现代佛教界所大力提倡的人间佛教、人生佛教等理念完全一致。

中国大乘佛教一直致力于“入世”导俗,强调佛教的社会责任,关心民众疾苦,拯救人间苦难,将维护社会稳定和促进历史发展作为佛教团体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一千多年前的敦煌吐蕃时代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佛教活动。

从大众化、社会化的角度及“人间佛教”等意义上讲,包括佛教在内的任何一种宗教,在没有专门的神职人员的情况下,依靠宗教理念和宗教思想,以自己本身的凝聚力,成为大家公认和普遍信仰的意识形态,转化为每一位公民促进社会稳定繁荣、和谐发展的自觉行动,应该是未来宗教发展的一种趋势。佛教能走到这一步,才应该是完整意义上的“人间佛教”。敦煌吐蕃佛教和流传至今的白族阿吒力教,就是这种未来的人间佛教或社会化佛教的实践。

参考文献:

[1]林子青.行像[M]//中国佛教协会.中国佛教:二.北京:知识出版社,1982:375-377.

[2]罗华庆.9至11世纪敦煌的行像和浴佛活动[J].敦煌研究,1988(4):98-103.

[3]郝春文.唐后期五代宋初敦煌僧尼的社会生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168-169,230-232.

[4]谢重光.中古佛教僧官制度和社会生活[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139,147.

[5]谭蝉雪.敦煌民俗:丝路明珠传风情[M].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6:60-64.

[6]黄征,吴伟.敦煌愿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1995:33.

[7]马德,王祥伟.中古敦煌佛教社会化论略[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236.

[8]宁可,郝春文.敦煌社邑文书辑校[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258.

[9]剑川县史志办公室.剑川县艺文志[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0:152.

[10]马德.论敦煌在吐蕃历史发展中的地位[C]//敦煌吐蕃文化学术研讨会文集.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2009:52-60.

[11]马德.敦煌文书所记吐蕃与南诏的关系[J].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04(6):10-11,25.

[12]李霖灿.南诏大理国新资料的综合研究[M].台北:台湾故宫博物院,1982:147.

[13]赵晓星.吐蕃统治敦煌时期的密教研究[D].兰州:兰州大学,2007:4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