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 笑

2014-04-29 00:44寒郁
青年作家 2014年5期
关键词:张猛小可叔叔

1

从搬进这处半地下室的小出租房里,林昊就始终要忍受老鼠的困扰。刚一开始 ,当然很烦恼,但是,正如任何事情,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结果,远房的叔叔帮他买了几包灭鼠灵之类的鼠药,他也没用。或者说他是不忍心。

那一年,林昊十六岁。下了学,来到淮河边那个悠闲的小城市,在酒店里做学厨。当然,如你所知,刚开始是没有资格掂刀挨案板的。得从买菜、倒垃圾、给师傅们洗工衣、传菜等等干起。好在林昊一个家族的叔叔在另一个酒店里是厨师,在这座小城里,几乎所有有头脸的厨师大约都有深浅不一的交集,所以,林昊才得以进到这个酒店里。

叔叔对林昊说,你要忍得住,来了是为了学手艺,不是为了惹事儿来的。之所以叔叔要交代这么一句话,是因为酒店的厨房里对一个小学厨来说,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当然林昊刚一开始不这么想,他原想着这下好了,至少可以天天有鱼有肉吃得肚皮鼓鼓了。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第一天他就领教了。拖地的时候,他拿拖把是往前一直拖的,被二厨照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你在家就没拖过地吗?林昊老实,说,没拖过。确实,他家院子里是泥地,扫帚扫扫就行了。二厨哭笑不得,骂了他一句,真他妈笨,拖地时往后卷着,不是往前!林昊就记住了,以后都拖得很干净。所得的报偿是以后厨房所有拖地之类的卫生都交给他了,其他几个资历稍微老一点的学厨甩甩手不干了。这不算什么,接下来的一件事才让林昊认清厨房里的阶级关系。午间打烊的时候,暂时告一个段落,小厨师除做了工作餐之外,还下了一锅青菜面条,林昊想着自己初来乍到,肯定只有吃面条的份儿。就拿起碗去盛了,谁知道刚拿起勺子,几根面条还没舀到碗里,厨师长手里正翻看卤肉的大铁勺就飞过来了,虎虎生威,真准!一下子打得他晕头转向直冒金星,头上应声破土而出一个丰收的大疙瘩。林昊愣愣地站在那儿,连委屈带吓,几乎凚然而尿下,厨师长立着眼乜他,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林昊塌着眼皮,说,不、不知道。

潘地水、赵金生、张猛他们都要笑疯了,在厨师长面前,却只能憋着,憋得这几个龟孙儿几乎要打摆子了。

大厨是个胖子,胖得几乎要绽放那种,比较厚道一点,也有说话的权利,打个哈哈,说,算了,这小孩刚来,算了。又对林昊说,以后学着点儿,规矩还是要依随的。

稍后林昊才知道,他们做久了大鱼大肉,油烟熏腻,才下点清淡的面条吃吃,是给厨师们吃的,剩下了才有小学厨的份儿,何况他连个学厨都还不是,太冒失了。自此以后,在桌子上吃饭,每一道菜不等他们这帮老混蛋大混蛋小混蛋吃一遍,林昊是不敢动筷子的。林昊在家也是有点野性的,一上午下来,想起叔叔的话,下班后,对着“宝丽香都”的大招牌恨恨地在心里骂一句,他妈妈的!

午间的时候,叔叔还专程趁午休来看看他,见他正撅着屁股在清洗厕所的踏垫,叔叔才放心地点点头,丢给他一支烟,鼓励地说,点上吧,是大人了,以后什么事儿都自己担着点儿。叔叔又交代一遍,忍住事儿,千万别和人急眼,记住喽,林昊!

林昊把这句话一直装在心里。直到小可的到来。

小可是第三天下午来的。领班阿彦从老家县里带出来几个女孩,其中一个就是小可。这几个女孩都很好看,是那种鹅黄初覆的鲜嫩养眼,像是刚从田野上掐来的小脸颊的风铃花,还带着未涉世的清澈露水呢。而小可,就是其中最皎洁的一朵。阿彦介绍完了,说,都不许欺负她们啊,这可都是我的姐们儿!

地水、金生、耗子他们立刻应声说,好啊好啊,咱哪舍得欺负呀!却都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哄笑起来,他们笑得那样脏,那些笑声像是一群苍蝇,“哄”地一声从他们大张的嘴里往外飞。林昊皱皱眉,没他什么事儿,把烧好的开水往每一个包房的热水壶里灌,努力不让勺子洒出一点儿。

小可经过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就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却不知怎么,手一抖,溅起的水花烫在指尖。心也跳得有些乱。恍惚间,以为碰倒了水壶,连忙伸手扶住,勺子却掉了,铝制水勺铿铿锵锵,水伴着声响流了一地。金生挖苦道,真可以,见个女的看你“鸡”动的!

林昊一下子红到脖颈,嗫嚅着嘴唇,抬起眼睛,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沉默了,只叹了一口气。赶忙去抹掉地上的水,并且小心地对她们说,对不起……当然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又没溅出热水烫了她们。阿彦笑笑,就带着新来的女孩们熟悉酒店的各个包房去了。走过时,小可却弯下腰,拾起地上的勺子,交给他。林昊有一点愣怔,反应过来,赶忙接了,一句谢谢尚未在嘴边长出枝叶,小可已经消失在转角处。

林昊一下午的心都是轻盈的,如同飘雪。他都在回想小可把勺子递到他手上时,睫毛扑闪、扑闪、扑闪了两下,如蝴蝶。不知道为什么,之后的许多年,一想到小可,林昊都随之会联想到雪花或者蝴蝶这些,可能是他愿意一直把她想成这么柔弱和纯洁吧。

林昊是半个月后才和她说上话的。是午休的时候,他住得远,远房的叔叔帮他在城郊一处阴暗的半地下室租了一个小屋子,每天上班要走大半个小时,中午的时候他就不回去了,把地水他们额外交付给他的活计做完,还可以在储物室里坐在杂物上看一会书。

他是喜欢看书的。没必要渲染他家里单薄上不起高中之类的,以后他经历的事儿太多了,做过保安、配货员、码头搬运、建筑工等等,并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不幸或悲惨。他们那个破地方,小孩子都出来的早,见惯不怪,没什么自怨自怜的。但林昊就是改不了,爱看个书。为这,他没少被嘲讽过,多了去了,因为和他所处的环境太不协调,讥讽的多了,他也不当回事了。不过刚一开始在这酒店里,他还是很小心,把书放在储藏室的夹缝里,正好趁上午休息的时候关上门看一会儿。这种感觉很好,虽然面对的是一堆堆抹布、桶装洗洁精、洗衣粉、酒瓶、拖把等杂物,打开书,他却觉得这一会儿这个小天地都是他的了,打开一本书就如打开一个世界,超越这狭窄的现实空间和逼仄灰暗的人生,看到翩跹的蝴蝶,闻到芬芳的花香……林昊正在投入看一本皱巴巴的书,是他从地摊上花两块钱淘来的,因为没有门脸儿了,很破,后来才知道是卢梭的《忏悔录》,正看到作者在钟表店做学徒的那一节,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学厨,林昊合上书叹了一口气。门却被推开了。林昊把书扔到身后,赶紧站起,一看,却是小可。

你怎么没有回去啊?是小可先说话的。

林昊结结巴巴,好像是做错事了一样,说,我、我……小可笑了,说,我就这么可怕呀,半个多月了,就你没和我说话呢!

这么一说,林昊就更结巴啦。过了一会,因为太紧张反而松弛下来了,咧嘴笑了,抓耳挠腮的,想不出要说什么。

小可呵呵笑,笑得好像珠子落地,是叮铃悠扬之声。小可说,他们都说你哪!

林昊抬起脸,想知道下文,说我什么呢?

说你笨啊!小可说。

林昊听了,羞赧到直不起头,地水他们当然不会说他好的。

小可走近一点,说,我倒不觉得呢,我觉得你不笨——小可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就是有点傻!

林昊看着她,傻痴痴地笑了。

小可捡起地上的书,问他,这是什么啊,你看的吗,这么厚,你都认得?小可眼里掠过一丝亮亮的颜色。

林昊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却急忙岔开话题说,你不回去休息吗?

小可说,我值班啊,你出来啊,到吧台边陪我玩呗,一个人在这儿挺害怕的,你不觉得吗?

过了一点半,酒店一般就没业务了,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所谓的值班就是在这中间把客人的电话订餐业务确定核实,记录下来,以备晚上厨房包房的安排,期间做些轻微的杂事之类,不休息,这就是值班。

没有了喧嚷人声的酒店,大厅空空荡荡的,显得很阴冷,走道两旁玻璃橱里的鱼虾们瞪着空洞而无辜的大眼睛,假花点缀着冰凉的花瓶,花色寂静凄清……小可烦躁地使劲儿踢了一脚吧台,说,你不会说话啊,傻样子!

林昊有些尴尬,他确实不怎么会说话,围在吧台边上也无济于事,不会像地水他们那样手法娴熟地打情骂俏说那些让女孩子婉转巧笑的话,林昊挠挠头,说,要不你趴在吧台上睡一会儿,我来听着电话。

小可对他的提议并不热情,怕领班阿彦会突然偷袭打来值班电话,一听不是自己,再批评她不好好值班。小婉、阿蓉她们都被阿彦这样试探过。小可翻着吧台上的一本业内杂志,把书页翻得哗啦啦的,说,你还去看你的书吧,反正你在这儿也不和我说话。小可的眼里已经很幽怨了。

林昊忽然很恨自己的笨,恨不得扒开自己的心,让小可看,他是多么想和她说的,这半个月来他是怎样偷偷地看她,几乎她的每一个笑每一下蹙眉他都悄悄收藏到心里去了,还常常在夜里回想呢……他想说,小可,你笑得好看,你要常笑才好……可他就是表达不出来。林昊在吧台边上脸红耳赤地盘桓一会,拉开门,怏怏地走了出去。

偌大的大厅并没有风,小可忽而感觉很冷,抱紧了臂膀,轻轻悠长地叹了一声。小可虽然才来了几天,但她是读过一点书,知道一些人心深浅的。地水、金生他们也都和她说话,粘着她,其实小可嘴上应付着,心里是不欢喜的。他们都太贫了,三句话不离脐下那点儿黄事儿,而且目的明确,约出去吃个河粉、公园里划个船就想占便宜。小可不喜欢。这里边,就数林昊倒还老实,可是,想和他说说话呢,他又是个木头人。小可吹吹额前滑落的一绺儿刘海,趴在那儿,歪着头,拿起笔百无聊赖地在餐巾纸上画着玩儿。

潘地水猛地从吧台前面站起来的时候,吓了小可一跳。吧台很高,地水猫着腰蹑手蹑脚走进来到吧台下面,然后忽然站起来,小可捂着胸口惊叫着说,啊呀,你要死啊?

然而,地水坏坏地笑着,把藏在后面的手举出来,就是两串水晶冰莹的糖葫芦,还有一大包薯片,地水把这些都堆到小可跟前,怎么样,哥哥对你好吧?

小可虽然不怎么喜欢他,但还是节制地笑了。咬了一口糖葫芦,又酸又甜,甚至忽然发现地水眯着眼笑的样子也没有那么讨厌啦。小可刚咬下第一颗,就被地水夺过去也咬了一颗,然后隔着吧台对小可眨着眼哈哈笑。地水还没笑完,林昊进来了,地水绷住脸说,你来干什么?

这就很不客气了。林昊也不怯他,说,谁让你吃的,我又不是给你买的!

地水想制止他,林昊一根筋,还在那儿说,你从门口抢我的也就算了,可我是给小可买的,又不是给你,你吃什么?

地水一把推开林昊,说,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大人说话哪有你这小毛孩儿插的嘴,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

小可却走出来拉住趔趄的林昊,说,地水,你太霸道啦!

地水弄巧成拙,扬着脸,不屑地说,切,一串糖葫芦算个什么,哥哥明儿给你买好的哈!脸上讪讪的,说着就上了楼。

等地水走了,小可数落林昊,你笨啊,笨死啦!你就不会自己送给我呀?

林昊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小可把另外一串糖葫芦递到他跟前,给,你吃!

他看着小可的眼睛,小可的眼睛是那样清澈,似乎能看到他咚咚心跳的倒影。

自此,两个人就亲密了一些,每天上班的时候相视笑一笑,就是打招呼了。然后各自去做事情,有时候林昊传菜,如果是去小可服务的包房,林昊的心就额外轻快起来,是那种张灯结彩的快乐在心里打转。而小可呢,在喧嚷的人群里,她的眼神像初生的羊羔,一泓溪水那样幽深清纯,对他无遮拦地一笑,林昊的心里便涨满阳光的味道。

2

先是林昊发现储藏室里的书被扔进垃圾桶里,沾满汤汁渣滓,然后储藏室也被锁上了,而钥匙就在地水身上。接下来,打架就是在这样一个很寻常的下午发生的。

事实上,一般的酒店厨师都是素质很低的一些人,每天接触的又都是社会负面的东西,比如某个领导来店里一掷千金,某个服务员被包养了之类的绯闻,滋长了他们浮浪的习气。而地水,林昊很快就知道他的嚣张是有根基的,因为酒店老板是他姨妈的侄子,有了这样一层遥远的亲戚关系,地水在后厨就自觉担当一个管家的角色,有点狐假虎威代老板发号施令的意思。林昊当然知道地水不怎么待见他,好在他很快就学会了些眼色,干活格外勤快,拖地、装热水、传菜,甚至帮着洗菜、择菜这些本来不属于他的活儿他得空也帮着干,基本上只要是个厨师,中午把白色工衣一脱,往旁边篮子里一扔,随口说一句,小林,上午搞一下!林昊就趁着午休的时候,在洗碗间用洗洁精细致地洗,然后烘干,不耽误厨师们第二天的换洗。如此一来,连挑剔的厨师长也不说什么了,大家觉得他虽是新来的,但很卖力气。林昊在后厨至少算是被承认了下来。

可这天,午后的时候,厨师们吃了工作餐先回去休息了,小可因为包房里城建局的领导喝酒延迟了时间,等到收拾完,已经两点多了,小可就没回出租屋里休息,而是在包房沙发蜷缩着睡一会儿,下午好有精力。

林昊洗完衣服,开始来回往各个包房里的热水壶里灌开水,却看见地水溜进小可休息的那个包房里,依稀看见小可趴在沙发靠背上打盹儿,眼看着地水要对小可下手。林昊在走廊上猛地大声咳嗽。小可被吵醒了,揉着眼拢紧低胸的工作服,说,地水,你进来干什么?地水咕哝一句,悻悻地退出来,倒挂的三角眼后面射出凶光,扬扬拳头,冲林昊骂道,你他妈嗓子里有X毛啊,瞎咳嗽什么!

但还有几个服务员也没走,地水还不敢太张扬。

每天下午的时候,也就是在厨师们到来之前,林昊要把封上的炉灶引着,把要卤的牛肉之类先煮上。这项工作不好做,经常弄了半天,鼓风机不是吹灭了就是把火头吹得蹿出老高。可这天,林昊到后厨发现所有的炉灶都熄灭了,显然是有人浇了水。林昊在那里怎么引也引不着,眼看着厨师长他们就要上班了,心急火燎的,林昊就用勺子挖了一勺食用油洒在灶底,然后用打火机去点,油着了,谁知一开鼓风机,灶里的火苗像蒲公英一样被吹得乱飞,整个厨房都是蹿出的火头,一时间火光满天。地水好像就在后面等着呢,冲过来一看,随手抄起一个碟子砸在林昊身上,林昊在他的拳脚挥舞中忙去关电源开关。电源关了,水洒在火上,激起的烟雾缭绕在整个后厨里,地水一边骂着我叫你多管闲事,再管!一边就在这一片油烟中拿锅铲揍他,每一下都带着恶狠狠的力道,林昊反抗了几下,可惜他那时还太瘦小,根本就不是地水的对手。地水一下一下揍得很欢快,自始至终林昊都没有一句求饶,也没有叫出来,这反而更加激怒了地水,直到大厨、二厨、学厨们来了,地水才改口骂道,你他妈是想把厨房烧掉啊,老子打你是让你长点记性!

他还打得义正言辞了。林昊刚想分辩,金生和张猛就率先拦截住他的话锋,说,打你是小,这一下子被你弄得浓烟滚滚的,老板知道了不开了你才怪!

林昊不敢再言语。结果,被处罚了当月的全勤奖,才算平息。

晚上,回到出租屋里,林昊越想越气,恨不得再和地水打上一架才解气。冲了凉,气呼呼地躺在床上,侧着身子把一支烟用蹩脚的姿势抽了一半,就想到了小可,因为烟都是小可给他的。小可收拾包房的时候,客人不时有剩下的烟,小可把沾着菜汁液的一段掐掉,所以烟支长长短短,但都是好烟,小可积攒着放在盛酒的铁盒子里,过一段时间就给他,让他抽着玩。林昊在袅袅烟雾里拼贴出小可野花一样的脸,想着小可的笑脸,心里的愤怒才抵消了一些,心里说,幸好早早下班就回来了,要不脸上花斑斑的,让她看见,知道被打了,多难为情呢……又想,小可,可惜酒店里是这样的脏,你莫要被污染才好……这样想着,反刍一样咀嚼着平日里收集的小可的微笑,渐渐地,似乎身上的疼痛也忘了,连墙角老鼠的吵闹也不那么烦躁了。

半夜里,林昊从梦中惊醒了。他梦见和小可一起沿着街道下班回家,路灯单脚立着,远处的霓虹悠远地闪烁,街上很寂寥也很美好,正说着话,小可还笑着呢,突然冲出来几个黑头黑脸的人来抓她,张牙舞爪的,围着她,披头散发,蛇一样的舌头垂下来,发出骇人的怪叫,他们对着小可狂浪地大笑。林昊的心跳得都要跑出来了,想抬脚追赶那些人,把小可夺回来,却怎么也拽不起两只脚来,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只能上身拼命地动,而小可还在前面不住地喊,喊他,林昊,你快来救救我啊,快来啊……林昊伸手喊着小可小可……蓦地睁开眼,大块的黑暗堆积在脸前,老鼠在叽叽地叫,一弯残月蹲在窗户上。林昊一身冷汗,吁了一口气,只感觉心的那个地方空空荡荡的,年轻而又荒凉……原来是魇住了。林昊起来到楼梯下的公用水房冲了一遍凉,洗去身上溽热的汗意,把电风扇扭到最大,念着小可的名字,才又辗转睡去。

3

天明的时候,林昊就感觉浑身沉沉的,像堵塞的河道,呼吸不通,眼泪鼻涕却很丰盛,估计是被夜里的凉水激着了。强撑着去上班,还迟到了。本该他把店门口菜贩送来的蔬菜、油米等等搬进厨房的,却直到地水来了还没搬完。他身子软塌塌的,使不上劲,上楼梯的时候踩空了一脚,肩头上做凉菜的松花蛋掉了一包,摔在地上,似乎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地水见状,跨了几个台阶上去劈头就赏了他一巴掌。

林昊一下子被打得晕头转向,扶住栏杆才没把肩膀上的东西洒在地上,摇摇晃晃把食材背到厨房,转身出来就抄了把菜刀,林昊一双眼瞪得像铜铃,大喝一声,脸上残留的伤疤都发亮,跑下楼梯,举着刀上的寒光追地水。

地水一看也傻了眼,一蹁腿说了声“我X”夺路就跑,心说林昊这个闷鳖这回是玩儿真的了,先跑要紧哪!

这时候,厨师们都还没上班,只有后勤的保洁和洗碗阿姨在,根本没人拦得住林昊,活该地水被追得围着大厅狼奔豕突,间歇性地站住在那儿呼哧呼哧大喘气,然后继续和林昊手里的菜刀赛跑……这样的局面直到金生、张猛他们来到才反转过来。三人用椅子隔住林昊,林昊仍气冲如牛地挣扎,金生比较聪明,虚晃一枪指着门口说,看,小可来啦!林昊忍不住扭头去看,被金生随即一下砸在手腕上,这才把菜刀震落。

接着就不难预料,摆脱了困境的地水立马凶狠了起来,拉着林昊想往楼上拐角最隐蔽的包房里拖,金生和张猛也帮着。林昊瘦小的身躯死死抠着楼梯扶手不松开,而地水就去掰他的手指。林昊在三人的合力中呈现一种倾斜的绝望和愤怒姿势,以至于脸上都散发着类似于金属质地的光芒。

小可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

在林昊的记忆里,过了许多年,直到他终于不必再为了基本的生存而咬牙挣扎于底层的泥泞之后,每当他想起小可奔跑而来的殷红身影,依然每一次都心生汹涌的辛酸和感动。那一天,就在林昊支撑不住要被他们拖走的时候,小可从外面进来,来不及询问什么,就喊一声,潘金水、赵金生、张猛,你们干什么?——并且说着小可就奔跑过来,因为跑得太快,小可红色衣服里涨满了鼓动的风,跑过来就拉住林昊的手,加入到他的阵营,一双眼睛瞪着地水。

地水根本不理会小可瞪大的眼睛,只想赶紧在大家都没上班之前把林昊拖到包房里再狠狠教训一顿,出出气。小可站在那儿,忽然不拉林昊了,只定定地说了一句话,地水就害怕了。小可说,地水,你们再欺负他,我就直接给老板打电话,把你们和阿彦串通卖酒的事情说出来!

——包房里的酒水客人往往不会喝完,剩下的,就被服务员积攒着倒在一起,积满一瓶再趁着合适的场合偷偷和未开封的酒掉包,这得需要那种婉转伶俐的服务员,比如阿彦,她一个月可以这样调换出两三瓶酒,都是好酒,然后这些未开瓶的酒再被地水处理掉,折换成现钱。金水虽和酒店老板有一层远亲,在酒店里可以骄横些,但工资其实并不很高,远远不够他泡妞、蹦迪、喝酒、打牌的开销,而酒店的日常打理,老板是聘用了酒店管理专业的资深经理,每一笔财务、物资都有数据,金水也只能串通阿彦从酒水里搞点猫腻,贴补亏空。却不曾想被新来不久的小可看得分明。地水因为震惊而张大了嘴巴。这对于他实在不啻于一个雷霆,他之所以能在酒店里人模人样还是因为这一层他一头热的亲戚关系,而如果老板知道他这样背地里搞猫腻,丧失了信任,他就灰溜溜的没法立足了。

地水怔住了,金生和张猛似乎也不知道他们巴结的潘哥还有这样一手,也都看着他。地水松开林昊,但还是色厉内荏地踹上一脚,并且对小可说,放你妈的狗屁,识相点,不要乱讲,老子让你们走掉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然后地水就上楼了。金生和张猛也尾随着上去了。林昊听他们在嘀咕什么,他也不管了,只望着旁边的小可,看着看着,他忽然落了泪,心里却很温暖……林昊低声说,谢谢你,小可……

小可说,你呀,笨木头,唉,这么瘦弱,还和他们硬碰,傻不傻?

林昊笑了。心说,傻。

然而,上午地水就要求大堂经理开除掉林昊,在那里极力陈述林昊这几个月来的过失:拖地不干净啦开水没烧开啦炉灶引火不用心啦搬运东西磕磕碰碰啦……净是这些琐碎的小事,而没有一件致命的必须开除的。经理开玩笑地说,小潘,拖地不干净那也比你不拖好点儿呀!

地水讨了一脸没趣,就当着经理给老板打电话,添油加醋地把林昊的恶劣行径绘声绘色地讲了半天,老板最后就说一句话,现在先听经理的,等我回来看看再说。地水可得了倚了,忽略了前半句,而紧抓着后半句放大了说,怎么样,看着吧,我哥回来立马开除你——一定的!

4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叔叔就蹬着自行车来找林昊了,原来店里和叔叔熟识的厨师已经把林昊和地水之间的干戈说给他了。在外面的花坛边见了面,叔叔就把林昊一通骂,说,叔给你找个工作容易吗,嘱咐你凡事忍着点儿,在外面,不当是在咱村里,由不得你使性儿,小昊,你怎么就不听呢?!叔叔把一支烟抽得愁肠百结,不住地连连叹气,说,这下好了,得罪了老板的表弟,还学什么厨师,学个屁!

林昊不敢言语。虽然心里很委屈,但想想自己来几个月了,正式的厨艺还没学到,眼看着刚要挨着案板能跟着学点儿真格的东西,又一时兜不住自己闹了这么一出。叔叔一说,林昊心里也有点后悔,毕竟他来酒店里不是为了和地水干架的。

叔叔抽完一支烟,语重心长地说,好好的,向人家诚心赔个礼道个歉,再请人家吃顿饭,搭上一晌儿笑脸,把这事儿化开,万不能结梁子。听见没,回去这就办,这不是咱的地儿,得服管!叔叔说,你这酒店里的几个师傅虽然脾气都坏点,但本事还是有的,比你叔叔强得多!你来的目的是跟他们好好地学,不是置气来的,知道啵?

临末,叔叔叹一声,说,男子汉,得能屈能伸哪!重重拍拍林昊正在加宽的肩膀,躬着身子依旧蹬着自行车回去了。

林昊看着叔叔佝偻的背影,在太阳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底说,算了,就像叔叔说的,就算他们混账不是东西,我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呢,我是来学东西的。

这样想着,他去对面的商店里买了三包好点的烟,返回酒店里,趁下班的时候,依次塞给地水、金生和张猛,都道了歉,请他们原谅,并请赏脸一起去吃个饭!

林昊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很憋屈,以至于都有一丝悲哀了。金水阴鸷地笑笑,说,哎哟哟,哥几个看看,太阳今儿个打他妈西边儿出来啦!你牛逼拉碴的林昊竟邀我老潘吃饭啦?爷得想想,别是鸿门宴哪!地水说着就哈哈笑,金生和张猛也附和着哈哈了两声。

林昊早就想一口啐到金水粉刺们争夺地盘硝烟弥漫的脸上,但还是近乎卑贱地笑着,一直笑着,笑得自己都恶心了。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金水才给他准确的答复,说,可以啊,哥哥我想了一夜,一夜哪,弟弟!地水拍着他,哥哥还是决定跟你不计前嫌,咱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是,我得有个当大哥的样子不是,你做错了事当哥哥的也得包容着不是,好,就这,哥答应你,一起吃个饭,化解开,没啥说的,咱还是好哥们儿!

地水揽着他的肩膀,很亲热的样子,喷着烟圈,说,哥哥为你想得周到,你那点儿工资,大酒店请客我看就算了,咱也不糟蹋你那点儿钱,这样吧,这周末去你出租屋里做一顿火锅,哥儿们吃吃喝点酒,热闹一下,就行啦,哥几个就知道你孝敬的意思啦!

林昊没有想到金水会这么随和,不停地点头,说着,嗯,嗯,好。林昊几乎因为和解的顺利而笑出来了。

但是,地水接着说,不过,吃饭那天得让小可陪着,要不,几个老爷们儿干吃多没意思,你说呢?地水冲金生、张猛挤挤眼,对林昊说。

林昊想了想,小可应该没有问题的,就吃一顿饭,吃完就拉倒,再不惹这几个祸害了。林昊当下说,好,就这样,那就这个周末吧,潘哥。

地水打个榧子,金生、张猛也都和林昊一起击掌,纷纷说,好,就这么定了!就这个周末!哥儿们,酒多备点儿,好好喝喝哪!

5

周末的时候,下了一天的雨,到了夜里仍然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

小可下了班就早早赶到林昊住的地方,帮他买菜、择菜、淘洗,为晚上的饭做准备。做这些的时候,林昊还感激地对小可说,叔叔劝我不要和他们那些人结梁子,你常在包间里,会说场面话,待会吃饭的时候要是喝酒你帮我圆着点儿,小可……林昊看着小可,想说出感谢的话,小可点了林昊的鼻尖一下,说,哟,我说叫上我呢,原来这饭不是白吃的啊……小可虽这样说着,但林昊看着小可的眼睛,他知道他的心意她已经懂了。就相视一笑,似乎看得见彼此的心跳。林昊觉得和她,真的很亲,亲人一样的那种贞亲。

两人刚把饭煮上,地水领着金生、张猛就来了。地水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进了门就说,就住这黑咕隆咚的破地儿啊?把拎着的东西扔给林昊,原来是一只甲鱼,地水连说,煮上煮上,杀好了的,这东西,对男人补着哪!金生、张猛也尾随着笑了,笑得快乐而猥琐,露出愚蠢淫亵的底色。

随后,张猛从手提袋里掏出白酒,金生嚷嚷着这点儿酒怎么够咱潘哥发挥的?就去附近的商店里搞了一箱。菜刚出锅,他们就嚷嚷着上桌坐下,却都拉拉扯扯,笑得很叵测,一致要小可坐在正中间。他们仨一来,屋子里的味道都变了,弥漫着一种不怀好意而腥臊的味道,还很蓬勃。林昊想帮着说几句,但根本插不上话,他们三个的声音就把屋子撑满了。小可推脱了几次也不管用,近乎挟持着,小可还是被他们给按在了桌子正当中,那样子就如中间一只羊羔被三匹狼环绕。

林昊确认了心里的担忧,让小可来本身就是一个错。

可错误就这样开始了。

林昊差不多被临时指派成一个服务员,只有给他们倒酒添菜的份儿,他们嚷嚷着,笑着,说话的声音近于喧哗,一会指使林昊去看看锅里的王八成色怎么样了,一会让林昊去店里买包花生,把林昊使唤得团团转。小可终于看不惯了,说,林昊,你也坐下吃点儿啊!

小可话还没落地,已被他们接住并三分开叉,哎呦,心疼啦呀!嗬,你看小可多会疼人啊!嘿,就是啊,可儿,心疼啦!哈哈,来,林昊,你鳖孙咋也得喝几口,对得起人家小可对你的情意哪!来吧!……

几乎是被拽着,林昊一人挨了他们一杯,却还不放过,要喝第二轮。这帮孙子,给林昊喝的都是白酒,一圈下来,三杯下去,林昊就觉得胃里呼啦啦燃起一阵大火,大火猛地蹿起来,撞到嗓子眼上,林昊感觉眼前一下子就缥缈了。可地水又把着酒瓶给他满上了,立睖着眼说,来,哥们儿,咱得喝啊,把你拿刀追我那劲儿拿出来,咱得好好喝喝!金生、张猛也强硬地站起来,鬼叫一样借着酒劲说,喝啊,喝完这儿还有哪,几个月啦,是得好好喝喝啦!

林昊忽然像是陷进了恶臭的泥淖里,四处都是歹毒的陷阱。林昊想,我他妈真是傻X啊,怎么想起这一出,引狼入室地请他们吃哪门子饭啊!林昊脚底发飘,心里却打起精神,小可在这儿呢,他得提防着啊。就虚飘飘地站起来,咬咬牙,扶住酒瓶,要接过森林一样密集的酒杯,负气地喝下去。

林昊又喝了两杯就呛出了眼泪,再喝下去,他肯定要出事。他停在那儿,剧烈地咳嗽,急忙捂住嘴才没吐出来……小可站起来,叫了一声,够了,你们太过分了,拿来,我替他喝!

地水他们也站起来,鼓起掌,打着呼哨和响指,呜呜啊啊地吆喝着,纷纷喝彩,好啊,小可发威啦,来呀,喝,满上!——哥最喜欢你这股劲儿了!

小可梗着脖子,赌着气,连续将递过来的三杯都喝干了,地水他们鼓噪地叫好,纷纷满上,再和小可碰杯,带着怂恿的热情起哄。小可明知是诈,却一时激烈负气,很快又将三杯旋转露底,都喝进胃里。

林昊看得目瞪口呆,心疼得热血澎湃,眼泪强忍着眼眶里打转。

地水踩在板凳上,亢奋地高喊着,好,好,好啊!林昊,你狗日的过来,你不是请我来喝酒吗,爷今儿个非得要和你喝个痛快,去,再去弄一箱来!快!

地水他们两眼带光,盯着醉倒的小可,一种看得清的下流欲望混合着荷尔蒙在扭曲的脸上冲锋,控制不住的样子,手舞足蹈的,像一群疯子。在地水的威胁下,林昊不敢不去,以最快的速度去就近的商店买了几瓶啤酒,然后赶快赶回来,然而,饶是如此,林昊打开门,屋子里仍然是一道洁白的意外。

这洁白来自小可的裙子。小可已经醉倒了,脸上红彤彤的,昏昏然不省人事。地水和金生正把她往床上抬,同时,张猛迫不及待将小可的裙子撕开……那棉布裙子破裂的声音如同霹雳,小可腰部绽出的雪白如爆炸一样刺痛了林昊的双眼,完全禁不住,他的眼泪崩塌一样滚落下来,林昊带着所有的愤怒吼叫着撞上去……在林昊面前,他仿佛看见红色的呼啸,黑色的纷飞,然后是骨头破碎裂帛一样繁华的喊叫……他们三个狞笑着,算总账一样,很快就将他揍得抱着头蜷缩在地上……

林昊在地上贴着泥地,发出野蛮而绝望的悲伤,却喊不出一声完整的凄凉……他的头被地水用脚踩着,牙齿咬在泥里。然后,地水把他提起来,一把就拽去小可的衣裳,把林昊推上去,邪恶地笑着,说,看清楚了,等小可醒了问起来,可不是哥们儿第一个上的她,是你带领着哥们儿爬上去的!金生,给他用手机照个相,哈哈,怎么样,哥们儿对你多好,有马子让你先尝!

林昊被几双手绞着,匍匐在小可裸露的身上,他梗着脖子上的青筋,从牙缝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却到底还是被地水按下去,他低垂在小可的下腹,闻到一种特别清香而绝望的气味,像他小时候坐在河边闻到新涨春水的气味。那是处女干净骄矜的气味。他源源不断流下辛辣的眼泪……

地水折腾够了,才停了手,把林昊摔在地上,似乎清醒了一些,望望床上的小可,眯着眼神笑了,一点也不急,随时唾手可得的样子。地水又招呼金生和张猛坐下来喝酒,淫亵的眼神交换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了,说,好,吃完锅里的那只大王八,弟兄们再干活儿,一夜早着呢,不耽误!

他们举着杯子笑得很欢腾。

地水踢踢地上的林昊,让他去厨房里看看甲鱼怎么样了,端过来,伺候好爷们儿几个!

林昊扶着墙站起来,眼里似乎流着血,他转眼看着躺在那儿的小可,小可已经睡着了,很安然的样子,睡得正香,似乎这个世界即便再肮脏,梦里都有一方纯净的地方,小可的胳膊伸着,鼻子薄薄的,在灯光下,几乎呈透明的,那么薄的鼻翼居然在拉鼾,一张一张的……林昊盯着一直看,一直看,心里和涌出的眼泪一样柔软,他十分真切地感到这一呼一吸与自己心底某个地方连着、扯着,一下一下的,他疼啊……

林昊似乎想起来什么,一咬牙,转身进了厨房。灶上的甲鱼汤在文火中正炖得汤浓汁旺,分外鲜香,就连隐藏在洞里的老鼠也探头想来尝尝……林昊一瞥见墙角里一直没用的“鼠毒灵”。随着更加汹涌的眼泪,林昊慢慢蹲下来,蹲下来,颤抖地伸出手……林昊似乎听见墙角里的老鼠肥硕地在笑,在这隐秘的笑声和汹涌的眼泪中,世界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

[作者简介]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记者、内刊主编等,现为某杂志编辑。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城》《天南》《文学界》《莽原》等杂志发表作品百余万字,部分被《小说月报》《青年文摘》《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等选载。曾获首届(2012—2013)《黄河文学》双年奖。著有长篇小说《风吹不灭蝴蝶》,出版小说集《千花一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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