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园

2014-04-29 00:44孙爱雪
青年作家 2014年5期
关键词:叶脉豆角紫色

[豆角·缠绵的爱]

秧蔓植物的豆角,没有须,攀爬的技能不逊于有须的植物。豆角是直接用身体缠绕在竹竿上的,它不顾忌黏贴的羞涩,不在乎攀附的轻佻,就那样不依不饶地、不由分说地和你拧在了一起。顶芽是它的手臂,一直在伸长,一直在寻找它的猎物。生长出来就紧紧地缚住身边的可缚之物,缠绕是它生命繁茂的依靠。它的手臂修长洁白,充满迷人的诱惑,它靠近你,贴近你,把它的肢体一圈圈绕在你的肢体上。是这样不可拒绝,是这样用热烈的爱触摸你的嘴唇,抑或刀尖,抑或冷冷的石壁。它只管延伸爱,只管释放爱的情怀,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豆角是一穴三五粒下种的。黑色的、红色的种子分别代表不同的品质。一种是青色的豆角,凉拌好吃。一种是青白色的,清炒好吃。我偏爱青色的豆角,又爱青白色的豆角老了之后的甘醇。两种品质的豆角都种了,长出来一模一样,分不出彼此的不同。

豆角秧爬满架时,白色的花跟着开了,抽出一簇苞芽,头一天看着秃秃的,才露出星点的洁白,第二天蝴蝶似的花儿背靠背地张开在了一起。洁白的豆角花,雪青的豆角花,两两开在一起,像蝴蝶的翅膀,像窥视的眼神。我总觉着豆角的花是植物睁大的一对眼睛,圆圆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它的眼睛里了,春天的风和阳光,天上的星光和月亮、树木和人影,都从它的眼睛里经过,然后消失。那一刻,花闭上眼睛,花蒂下,一根线一样细的豆角一点点生长出来,长出花的梦想,长出花期的约定。谁能否认花的魂魄不在果实的腹内呢!

豆角挂满架时,几乎看不到豆角的秧蔓了。一根根豆角如帘子一样垂着,它们排列着,或规则,或不规则,或长或短,一个姿势地垂挂着,远远便望见它们迎风微微摇动的悠然。第一茬的豆角几乎没有一点瑕疵,它们来自不同的植株,经历不同的光照,肥水也不尽相同,大约也不是在同一时刻开出的花,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并不妨碍豆角结出的果实毫无二致,大小粗细几乎一样,青幽幽的,透露出稚嫩的品格。

豆角是勤劳的农家女形象,不枉费一刻时光,不吝啬身体里的力量,面对这个光影闪烁的世界,面对黑白交替的不老岁月,植物的心思,唯一的愿望是献出它们体内所有的能量,直至枯竭。豆角以无比坚韧的攀附技能,一步一步攀升,开最多的花,结最多的果实,把生命的汁液都奉献出来。

后园的豆角多得满架都是,这边的缠绕到那边,那边的缠绕到这边,缠绕处,繁花点点,花下的果实流苏一样随风摇摆。看满架充盈的豆角,我想富足的生活不过如此,多到泛滥,多到可以尽情挥霍也挥霍不完。

[番茄·红到秋深处]

在夏阳缓慢的照射里,一枚番茄不动声色地红了,淡淡的嫣红,浮上番茄向阳的那一面。

硬硬的青青的番茄一直悬挂在番茄秧上,那么久,那么久不肯红。我怀疑后园的番茄不会红。我想象它是一枚不肯出嫁的女子,村口的唢呐响了,嫁衣放在木床上,迎亲的伴娘一遍遍催促,她不肯走,那盒里的胭脂凝固了,粉敷上又吹落,不肯上妆的女子泪眼朦胧,不堪那红纱嫁衣披上身。那女子怀想爱她的郎,那女子怀想她爱的郎,不肯着红妆。我的青青的青番茄,是否也在等月夜来会它的郎?

番茄极易栽活,秧苗买回来干巴巴的,枯了一般。黄昏时栽上,像线一样软的番茄站也站不起来。浇上水,滋润一夜,第二天一早去看,番茄直起身子,细细的几片叶铺开鲜活的生命征兆。据说掐一截番茄的茎插地上也能栽活。

雨后的番茄迅速地长大,扩枝散叶,一个叶下发出一个茎,茎上长叶,叶下又发茎。由此蔓延出一株枝叶茂盛的番茄,过多的枝茎,使番茄弱不禁风。也给番茄搭了小架,把长长的枝茎搭到竹竿上。番茄的枝茎开出一片片黄色的小花,一簇花茎上开五六朵小花,开的花多,结的果也多。一串串花,一串串果,一嘟噜一嘟噜番茄圆溜溜地挤在一起。先是像豆粒,后来像乒乓球,拳头大小就停止了生长。它等日月红,等红颜染上它的腮。时间一天天过去,番茄一点儿也不红。

我问过种子站的技术员,为什么番茄那么久不红?技术员说番茄在开花期浸一遍药,便上色快了。街上卖的番茄没有不浸药的。我无语。我知道那叫催熟剂。我种菜就是要吃干净的菜,怎么会给番茄添加催熟剂呢。

后院的番茄是青番茄,小小的青番茄,不红有什么要紧呢,小点儿又有什么要紧呢,至少它是干净的,至少孕育它的泥土、阳光、雨水、空气是干净的。它要慢慢生长,慢慢膨大,慢慢让阳光的晕色浸润到它的体内。那种化学的催熟会破坏它天然的成分,我要它原汁原味的果实。

初秋的阳光照在番茄上,先是番茄的秧失去光彩,露出秧下泛白的番茄。番茄整个儿露在太阳里,太阳的光,植物的亲密伙伴,毫不吝啬地,红光满面地,把它的爱抚把它线状的色彩,贴近植物的果实。太阳照在番茄上,吻它青的腮,吻它每一个毛孔,从那毛孔的缝隙,把光的深切,注入到体内。番茄红,是要把青涩都去掉,要把僵硬的肌肉变柔软,要让生涩的胆汁流出甜蜜的水。阳光在它体内,点燃它的魂,它的汁液红了,它的青瓤红了,那一层薄薄的表皮,轻轻一吻,便红了。

番茄红,红到秋深处。一根茎上,留一枚番茄,一生一世,红一次,也甘愿。

[茄子 ·紫色的诱惑]

从叶脉开始,茄子便有别于别的植物。它的充满紫色意蕴的叶脉忧伤而宁静。不要说它紫色的茎了,是抵达内心的挥之不去的暗伤。

在生长叶脉的顶端,它的叶片是绿色的,叶脉是紫色的。紫色是纯正的紫色,绿色却显得含糊,有几分紫的情结在里面。那绿,绿得灰暗,绿得不情愿。茄子,一种质地柔和的蔬菜,叶片就那么不明不暗地阴郁着,仿佛命运自小便没有垂青它,致使它在幽暗的深处,以黯然的神态,幽寂地生长。

我的目光相遇到茄子的叶片时,一种深深的怜悯自心底升起。我看到它凸凹不平的叶片上灰暗的底色,苍茫清越。一片没有华丽外表的叶脉终究能抵御多少生命的磨难?生来不够华丽,生长又遭遇一次次虐待般的打击。紫色的茄子,命运多舛的柔韧植物。

有一种黄色的小虫子,脊背上带着黑色的小圆点,一动不动地蹲在了茄子宽大的叶上。小虫子蹲过的地方,叶脉成为一种网状的丝织物,叶面上那层淡绿色的薄膜被啃噬了,留下细若游丝的叶的纹理。这种黑色的花虫之后,来了一种白色的硬壳虫,硬壳虫来去匆匆,匆匆一过,茄子叶上便捅开一个个洞。硬壳虫是家族式迁徙,来则轰隆隆一路大军,蚂蚁一样迅速地流转。茄子叶上,大大小小的洞,一个挨着一个。这一次浩劫之后,若再遇上干旱,红蜘蛛这个致命的毒蝎美女一定会光顾。红蜘蛛紧贴在叶片的背面,肉眼几乎看不到,像一摊褪色的血迹,洇在叶片上,看不到它在动,看不到它在侵蚀叶片,却已经在吸植物的汁液了。当你看到叶片正面露出一块血一样的红痕时,红蜘蛛已经侵占了大片的叶脉,茄子临近死亡的日子便不远了。

茄子熬过一次次浩劫,该开花的时候小花寂然。茄子的花,在紫色的茎上,紫色的蕾,紫色的花片,而花蕊是橙黄色的,鲜艳夺目。我疑心茄子是泥土悄悄派来的特殊使者,一定带着某种隐秘的使命来到世间。植物的繁华景象各不相同,茄子不同于其它蔬菜的颜色,它的紫色,矜持、含蓄,是富家的小姐、贵族人家的女儿,受了欺负,落了难,也不失其身份的尊贵。

低头看到一枚茄子,在枝叶下若隐若现,一袭绛紫的华丽外衣,包裹住一颗素雅之心,似乎是坚硬的内质,却是柔若棉絮,洁白的瓤,化为水,还是紫色,紫到黑,黑到看不见本质。它的不可捉摸的质地,终究是蔬菜界至深的深沉,是大地内伤的喘息。淋漓的紫色,忧伤、颓废、黯淡,你尽可以彻底地消沉,消沉到春花秋月都不屑,消沉到功名利禄都是浮云。在它灰暗的底色上,幽寂的光从暗处流泻出来,悲壮、惨烈,不折不扣的华丽的忧伤。

后园有十株茄子,日日去捉小虫子,一边捉一边被咬伤,叶子上一粒粒洞,漏下神的光,照见紫色的小花。花开得内敛,花下的茄子光洁滑润。喜爱茄子的色泽,绸缎一样亮滑,是什么样的阳光照过来生成如此华贵又抑郁的颜色?是什么样的泥土孕育出这般饱满的丰腴?又是什么样的雨水滋润出如此清雅的素颜?一种植物有一种植物的天性,上天一定纵容了茄子,它窃取了仙丹才有如此造化,它的不同凡俗的沉郁之色,它的掩饰不住的贵丽之态,俘获了我凝望它的眼眸。

后园的茄子结多了吃不完,在枝上老了,老了的茄子还是那样凝重严谨,看不出一丝老的痕迹。衰老的茄子,在心里忧伤,外表一样光鲜华丽,绷紧的皮没有半点松弛。

[作者简介] 孙爱雪,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散文选刊》《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散文百家》《文学界》《芙蓉》《红豆》《岁月》《雨花》《太湖》《延河》《中国青年报》《新民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有作品选入各种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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