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高僧《四书》诠释文献考察

2014-04-29 00:44樊沁永
人文杂志 2014年6期
关键词:四书

樊沁永

内容提要晚明儒佛会通是中华文化整合的又一次高峰,而在这个宏大的文化思潮中,高僧群体解释儒家典籍《四书》文本尤为引人注目。《四书》经由朱熹章句集注之后,升格为儒家新兴经典,通过精英讲学、科举选拔、民间教学等方式普及甚广。但由于朱熹严格批判佛老的思想,也使得佛教遭遇了理论上的挑战。时至晚明,学风败坏,儒佛两家均受到重大影响。佛教在重建良好宗风的过程中也主动融摄儒家思想,在《四书》文本上有多样化的诠解,为传统儒家四书学打开了一个新的面向,体现了佛解《四书》的共同特点。本文对晚明佛教解释《四书》的文献进行全面考察,通过诠释体例分类及宗趣分析,初步介绍这一学界尚未全面且充分关注的领域。

关键词晚明佛教《四书》儒佛会通

〔中图分类号〕B24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6-0013-07

晚明高僧诠释儒家《四书》典籍有着丰富的内容和角度,但是历来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影响较大的晚明四大高僧的相关著作,且主要以文本的哲学研究来检视儒佛会通的效果,对于晚明其他龙象的《四书》诠解文献研究相对较少。本文以文化史为视角,尽可能搜集所有的晚明高僧《四书》诠解文本,注重从中华文化整体的角度补充叙述明清文化儒佛之间融汇的复杂面貌,增补长期以来为学界所忽视的以文本诠释为中心的历史事件。本文认为,诠释文本的先在文献结构对理解诠释文本具有重要的先在意义,特别是在文化史的研究中,必须通过梳理文献的不同结构背景,才能清楚地把握诠释文本的文化史意涵,这有别于哲学和哲学史的义理研究,是文化史研究的任务和基本方法。本文对晚明高僧《四书》诠释的文献考察即是基于这一方法的努力和尝试,通过这一独特群体对于儒家文献的诠释的考察,以期为明清文化史、儒学四书学的研究拓展视野。

一、 晚明高僧《四书》诠释的文献背景

晚明一般指万历中期至清初,明代遗老在清初的活动在文化上具有延续性,因此一般文化史的研究将之也归为晚明,而不是以政权更迭为划分标准,这与一般的历史研究略有区别。因此,现存佛教文献很多署名清代高僧的部分按照本题的研究也应当归为晚明。以此为标准,则晚明上下限的僧人又具有两个不同的时代特点。万历时期的僧人以四大高僧为代表,对于时代学风与宗风衰颓的格局有所伤痛,立志振兴佛教,展开了丰富的文化活动和兴教运动。明末僧人除了延续四大师的传统之外,亦有很多儒门中人迫于改朝换代的压力逃禅归佛,他们在终极旨趣上有着复杂的面貌,不可统括。对于《四书》,以儒阐儒、以佛阐儒的情况兼而有之。因此,并不能笼统地概括僧人作为佛教徒诠释《四书》的特点。如果我们将其诠释《四书》的文献作为经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置于四书学文献之中考察,则会发现一个较为重要的研究领域,对于了解晚明文化史、佛教史均有重要的意义。

《四书》作为一个完整的文本系统始于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此后的四书学无论是在朱熹的系统之下,还是作为心学诠解的面貌,都脱离不了朱熹的文本结构奠定的学术格局。朱熹的四书学具有对儒学文献的宏观安排,因此,其四书学的意义不局限于《四书》本身。

朱熹认为,“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朱杰人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450页。朱熹所谓的阶梯关系主要是想强调读书人切己的感受建立的文本与生活的关联,比较而言,《近思录》所记载的宋代大儒更容易以人格气象感染熏陶,使儒生获得切身的感知和感动。同样,他认为以四子为阶梯,才能够更加真切地懂得经的道理。粗略来看,朱熹在处理六经、四子书以及宋儒理学之书的关系上,强调了依顺宋代之优秀者进入对四子的理解,进而通过四子深入对六经的理解,这样得到的才是儒家意义上的对经的正解。可见朱熹在儒学文献上具有严格的文本导向,以儒家经学作为其《四书》诠解的重要方向,虽然《四书》修身立本是基础,但是最终的六经(实为五经)才是终极目标。

在朱熹完成《四书章句集注》以后,四书学的发展出现了重要分化:一方面,儒学学统内部的程朱派和陆王派对四子书有不同的解读和修养方法,在道统观念上也对《四书》有轻重不同的认知;另一方面,明代统治者承接元代,将《四书章句集注》作为程序功令,在政统上强化了程朱派的地位。此外,明成祖命胡广等人编撰《四书大全》,颁刻四海,程朱派四书类文献成为读书人求取功名的敲门砖,这种由明朝统治者推动的学术风气造成了恶劣的结果,不少读书人对朱熹初衷及思想产生了背离和误解。而具有儒学道统担当的读书人则更多的开始亲近和认同陆王之学。政统与学统交织的格局使得道统的延续不再稳定,在程朱陆王纷争的背后,精英儒学开始出现新的危机。

2014年第6期

晚明高僧《四书》诠释文献考察

作为过渡阶段的元代四书学之概况,周春健博士《元代四书学研究》详见周春健:《元代四书学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学博士论文,2005年。论述了元代四书学在民间和官学之间的沉浮,注重科考对学术研究的影响,介绍了宗朱、异朱、会通朱陆等不同派别在四书学上的具体差别,对此本文不再赘述。但明代编著的《四书大全》则显然具有很强烈的宗朱色彩,并且吸收和总结了部分元代的成果,成为了实际上影响明代四书学的核心文献。如果区分朱熹的四书学和明代朱子四书学的差别,可以通过文献构成分析来体现。

首先,从《四书大全》所宗者而言,本当以朱熹晚年定本为是,然实际情况却是对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定本的选择没有精善的处理。中华书局1983年新编诸子集成本《四书章句集注》点校说明指出,“明初官修的《四书大全》,全录朱熹的注,为此后坊间各本所宗依,其实并非善本。”这一问题直到清嘉庆间吴英、吴志忠父子于1811年刊出校订版本方得以改善,第3页。其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出了《四书大全》文献结构上的两个问题。其一,《四书大全》编撰有泛滥之病,后虽有元代倪士毅增删,但终究其裁度受到程序影响,胡广等人编撰的《四书大全》延续了泛滥的毛病。这一点从四书学文献内部来看,不合乎上文分析的朱子四书文献内部结构,缺失了朱熹四书文本诠释体系的方向性和完整性,并且在理解上因为增入了多家的注释,相对陆子学而言,支离的特点更加明显。其二,《四书大全》的颁布虽然同时有《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在文献结构上类似于朱熹“五经——四子——近思录”的文献架构,但是,因为科考明确的功利性,《五经大全》不能与《四书大全》形成完善的外部文献系统,《四书大全》的孤立也必然使得时代学风空疏无归。关于性理的讨论则会合心学派别越走越远,也渐渐脱离了四书文本的约束。参见永瑢、纪昀等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海南出版社,1999年,经部三十六,四书类二,第200页。有明一代士大夫学问根基如果真的如同《提要》所说,全部落在《四书大全》,则学术风尚的改变必然会激荡出新思潮。

明代兴起的心学,从士人以及民间读书人阅读的书籍来看,《四书大全》的影响和刺激不能忽视。如果将阳明学置于陆王一脉,则其心学先贤陆九渊同样认同四书,但是却否认朱熹以理学架构的四书学,他强调读书要读古注,注重经学,反对过分的阐发诠释四子书,特别不同意对四子书中的概念做理学的诠释,而是直接在身上践履,直呈本心。阳明则从批评朱子《大学章句》出发,建立了古本的系统。通读阳明遗作,他没有在文献上安排四书的结构,更多的是通过讨论理学问题,特别是依托《大学》文本讨论心性之学,这一点有别于陆九渊。从文献学的角度看,似乎王阳明对四书的认同要低于陆九渊,但是同样对朱子的四书学的诠释有重要的冲击。而这一切参照朱熹庞大的文献架构,似乎只是对应了四书和理学的部分,并且没有通过理学理解《四书》进而回归经学,反而是借《四书》讨论理学问题,理学反而越来越成为关注的核心。

晚明高僧诠解儒家《四书》大体上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儒学道统与政统、学统与道统交织的纷繁复杂的局面,而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普通民众对经典的学习和解读成为一个普遍性的需求之时,儒佛两家如何随顺时代发展诠解《四书》正是晚明高僧诠解《四书》的大背景。

二、晚明高僧《四书》诠释文献介绍

现存可见的晚明高僧诠释《四书》的文献主要分布在佛教经藏禅师语录,此外,亦有不少散见大型丛书和地方丛刊,有待进一步的搜集整理。但是不同于儒家注释《四书》文献,高僧诠释《四书》很多并不是以《四书》或者《四书》内部篇目为名,现将已搜集整理的主要晚明高僧四书诠释文献列表如下:

序号晚明高僧四书诠释文献经藏出处诠释类别1云栖祩宏

(1535-1615)《阿弥陀经疏抄事义》

《阿弥陀经疏钞问辩》卍新纂续藏经第22册No.0425《阿弥陀经疏抄事义》典故类编2憨山德清

(1546-1623)《大学纲目决疑》

《中庸直指》卍新纂续藏经第73册No.1456《憨山老人梦游集》单篇讲解3颛愚观衡

(1578-1645)《中庸说白》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28册No.B219《紫竹林颛愚衡和尚语录》单篇讲解4吹万广真

(1582-1639)《一贯别传》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40册No.B480《一贯别传》章节选论5觉浪道盛

(1592-1659)《学庸宗旨》

《杖门随集•天界纪闻》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34册No. B311《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单篇讲解;章节选讲6蕅益智旭

(1599-1655)《四书蕅益解》

(《孟子择乳》亡佚)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36册No.B348《灵峰蕅益大师宗论》通篇讲解7方以智

(1611-1671)《一贯问答》手抄本,安徽博物馆儒释道三家杂论8金堡澹归

(1614-1680)《书义》《徧行堂集》,清初岭南佛门史料丛刊章节选论

晚明时期,三教融合是一个重要的时代特点,高僧一般对于老庄亦有深入的理解,因此,在很多作品中大多参杂三家思想,以上文本亦有不少是杂取三家言论之作。结合体例从内容上略作区分,大体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1笔乱謇唷8美嘀饕指上表所列祩宏《阿弥陀经疏抄事义》,其主要目的是辅助僧众文化基础知识的学习,帮助僧众进一步准确了解佛经思想。我们可以通过清代通理禅师的“事义”体论著的序言略观一二。

余曰:欲辨正讹之义,还须讲论之功。爰兹披文过讲,日事穷研,间有字句舛差处,不无点窜。但疏中引古事迹,及诸典语,多有疑兕。未见的据者,以故徧讨群籍,潜询博达,不期年而汇集成本,用佐经疏流通。目曰《首楞严经指掌疏事义》,斯乃借古人有据之事迹,众典可法之词句,以证今疏树立之义,则疏可发明,而经无疑滞矣。其行远自迩,登高自卑者,聊为一助云尔。《卍新纂续藏经》第16册,No.0309《楞严经指掌疏事义》,第347页。

从通理禅师的序言可以看出,佛经注疏的讲解需要借助事义类的著作来讲解古人事迹词句,这本身也是儒佛会通的历史积淀,是明清文化发展的基础条件。这一体例从经藏目录来看,始于云栖祩宏。我们也可以大体上做出推测,祩宏讲解净土宗经典《阿弥陀经》,信众开始从精英普及到民间,而这个过程中最为重要的是对很多文人士大夫耳熟能详的典故进行补充讲解,否则难以为普通民众了解,这一类作品的出现,正是出于这样的民间需要。其中儒家典故的条目涉及到了四书五经的各个部分。梳理其引用文字我们也可以进一步了解祩宏对儒家文献的了解和取舍。

2苯簿类。该类文献包括上表所列《大学纲目决疑》《中庸直指》《中庸说白》《学庸宗旨》《四书蕅益解》等。严格来讲,该类文献并不是严格的注疏体例,但大体上受到文本约束较多,以讨论四书文本具体章节为核心,至少按照思想或者经文行文来讲论。该体例的著作客观来讲,也受到时代讲会风气的影响,所以其思想渊源对于儒学程朱陆王的取舍也有丰富的展现。需要指出的是,《中庸说白》在思想内容上完全没有涉及到佛教思想,这在佛教高僧诠解儒典上是有非常特殊意义的,因为颛愚所处年代较早,并非晚明逃禅僧,而史传碑铭中对颛愚的记载也没有相关的论述,对《中庸说白》的深入研究可以丰富我们对僧人以儒解儒旨趣的了解。总的来看,讲经类著作在安民化俗、知识传授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对于士大夫以及一般文人学习儒学和佛学产生了重要影响,该类作品中的《四书蕅益解》至今仍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对于民间善化的作用非常显著。

3庇锫祭唷3了以上相对较为规范的讲经类作品外,佛教语录整理一般将禅师的儒家言论作为杂著单独整理,如内容较少则归类收入语录,即在形式上更加自由,除了对话性质之外,还有一些就儒家思想发出的议论。以上所列《一贯别传》《杖门随集•天界纪闻》《一贯问答》《书义》等大多如此。而该类作品在内容上不完全是对儒家《四书》的诠释,同时杂有对佛老的论述。如果以《四书》文本为中心考察,则可以丰富我们对佛教高僧诠释儒典的认识。该类作品的作者也不乏如方以智这样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从经学角度考察其作品,是长期以来我们研究较少的角度。而对于金堡澹归这样在历史评价上存有气节争议的僧人,我们同样可以通过其儒典诠释的研究了解其心志,有助于我们对其作出客观的评价。

三、晚明高僧诠释《四书》文献分析

如果兼顾高僧除《四书》之外的儒家文献的部分,我们可以发现,德清和智旭儒典诠释著作还有:憨山德清的《春秋左氏心法》、藕益智旭的《周易禅解》。此外,永觉元贤《呓言》讨论理学与佛学问题也有很多集中在四书相关核心概念上,林我禅师劝孝和勉学也以儒典为焦点。也就是说,从文献角度看,高僧诠释儒典不只局限于《四书》,其对《春秋》、《易》、《礼》等都有论述,并且对两宋理学的诸多问题,比如心性、理气、无极、太极等也多有涉及。本文接下来以表中所列文献为例,分析其文献诠释的理解背景的差异所决定的理解的差异。

晚明早期的僧人诠释《四书》首先是因为《四书》的影响是其不能不顾及的,无论是高僧自身从学的经历,还是要诱导儒生学佛,基本上都是从《四书》入手。晚明早期高僧诠释《四书》基本思路是将四书学作为儒学的部分,作为世间法置于佛学思想的架构。因此,对于佛教而言,宣讲解释儒家学说是其佛学思想契机契理的方便法门和下手处。对此,佛教高僧也从不讳言,智旭讲:“儒也、玄也、禅也、律也、教也,无非杨叶与空拳也,随婴儿所欲而诱之。”《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36册No.B348《灵峰蕅益大师宗论》,第354页。不但儒家的书如此,即使佛教的经书也同样如此。以此对照朱熹四书学外在文献结构,首先出现了文献结构上的重建。这种结构性的重建影响深远,特别是在儒家内部,阳明学派讨论心性问题大体上就是会通佛老在《四书》和理学上讨论,从时代的阅读经验而言,高僧对《四书》的诠释应该是找到了明代读书人的根基,就此而言,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四书大全》的评价是一致的。

本文接下来对上表所列具有代表性的文献做基本分析。以憨山德清为例,德清并没有严格按照朱子四书学的脉络对《四书》做出诠释,而是以自己的知识结构选择性地解释了部分文献,并且这种解释在文本上结合了老子思想、佛教思想,如其《中庸直指》,明显吸收了道家和佛教思想来解释。德清对于《大学》的解释则认同了朱熹经传的区分,但是他只是对《大学》经的部分有所解释,对于《四书》中的《论语》和《孟子》则没有专门的解释,可见,德清并没有明确而精细的处理朱熹关于文献结构提出的问题。换句话说,在朱熹的参照下,佛家的解释是否具有真正的融合力,在四书学的角度而言,是存疑的。至少,这种儒佛会通的思想诠释如果没有接受文献结构约束的情况下,思想的真正融汇并没有实际发生过,深层次的交流也无可能,只是借助语言用法之间的共通性构建了一个交流的平台。

又如《中庸说白》,颛愚和尚的《中庸说白》由三个部分构成,开篇是朱熹引用程子对《中庸》的论述,这与《中庸章句》相同,下文则去除了朱熹的注解,直接在章节原文下依照《中庸》经传的顺序论述要点。由此可见,在文本上使用的是朱熹的底本,但是在道理的理解上并不完全认同朱熹的思想。对于章节理解有不同意见也直接调整,不做过多说明和论证。这一文献非常独特之处在于,几乎在所有的佛教高僧以及逃禅僧都会依托《中庸》文本强调三教融合的心法,但是此篇对《中庸》原文的解释严守了儒家自身的理解,对于《中庸》作这样的诠解在于他理解的儒家之道与佛教的关系不需要在具体的思想上再作融汇,儒家《中庸》之道可以与“平常心是道”的赵州思想直接等同。他在《中庸说白序》中讲:

是书乃孔氏心法。此心也先天地而无始,后天地而无终,若斯岂有古今隆替哉?其隆替之端在乎人耳。羲皇之上无有文字,虽不见授受之迹,而心传密会,信必有之。自尧舜乃有典型,其传受之语明着其中,有见而知之者,有闻而知之者。传至周孔,其道大行。然道与世事有盛必衰,孔孟而后其道几丧,秦汉以降六艺并行,人莫识其本末。于中虽代有其人,不免为余气所杂,仅微微一丝潜注而未绝,似乎亡矣。至于大宋程朱诸夫子正脉复起,程朱之起者乃因佛法之胜,激励其心也。程朱排佛,可是知佛恩乎?有僧问赵州:“云何是道州云‘平常心是道?”似合此书之旨。且何处是平常心?即夫妇之心平常心也,兄弟之心平常心也,父子之心平常心也,朋友之心平常心也,君臣之心平常心也。至于天覆地载,暑往寒来,皆平常心也。虽然如是,要在即今夫妇君臣间指点出平常心来,又却难矣。欲知平常心,到不如黧驽白牯却有些子。如此说话,但识赵州字,未知赵州义。欲得赵州义,自知不止欠三十年饭未吃在,是谓说白。《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28册No.B219《紫竹林颛愚衡和尚语录》,第697页。

颛愚对于儒家道统的判定和认识与程朱理学类似,特别是他同意尊奉程朱为正统。稍有不同意见之处在于他认为程朱应该感激佛恩的激励使得儒家得以中兴。他引用赵州语录“平常心是道”以对应《中庸》宗旨。他将儒家天地人伦之道尽归为平常心,这样的思想架构使得他并没有在文献内部再做文字思想上的整合。但是,此书之作并非就是《中庸》或者赵州所修证到的理解。故称尚需三十年的修行努力,此非为谦辞,实则强调了对道理的理解终究只是虚知,需要落实到实处。“说白”之义正是强调的该论只是说,而不是行。充分体现了颛愚解释经典文本强调工夫论的方面。

再如,智旭四书学著作主要为《四书蕅益解》,从表面上看,他认同了四书学的基本体系,但是对于《四书》的理解也没有完全等同朱熹在文献顺序上的安排。或者说,智旭站在儒家心学一脉的视角,顺理成章地对朱熹的《四书》学进行了消解,这个消解的第一步就是摆脱《四书》强化了的结构。他解释:

首《论语》,次《中庸》,次《大学》,后《孟子》。《论语》为孔氏书,故居首。《中庸》《大学》皆子思所作故居次。子思先作《中庸》,《戴礼》列为第三十一。后作《大学》,《戴礼》列为第四十二。所以章首“在明明德”承前章末“子怀明德”而言,本非一经十传,旧本亦无错简。王阳明居士已辨之矣。孟子学于子思,故居后,解《论语》者曰点睛,开出世光明也。解《庸》《学》者曰直指,谈不二心源也。解《孟子》者曰择乳,饮其醇而存其水也。佛祖圣贤,皆无实法系缀人,但为人解粘去缚,今亦不过用楔出楔,助发圣贤心印而已。若夫趋时制艺,本非予所敢知,不妨各从所好。蕅益智旭:《灵峰宗论》,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685页。

首先,智旭认为学庸皆为子思所作,但没有过多地解释文献考证上的理由,如此则四书文本是三子的传承系列,这无疑是一种自然的时间顺序。去除了朱熹先用《大学》三纲八目奠定一个人的规模,再通过《论语》、《孟子》涵养操存圣贤气象等来修养,最后体贴《中庸》心法的精心安排。其次,从《大学》文本内部来看,智旭不认为旧本有误,否定了朱熹增加的《补格物致知传》,不同意经传的划分,并直接引王阳明观点为证。再次,智旭对于《中庸》《大学》的看法比较重要的一个衔接工作是,针对他自己提出的四书读书顺序,他给出了文本证据,强调《中庸》在《大学》之前,即指出了《中庸》最后一段引用诗经的文字“予怀明德”,他认为这个“明德”正是衔接《大学》“明明德”的,而这个问题从文献学的意义上看,主要是开始在四书内部提出与朱熹不一样的读书顺序,并给出一定的理由。最后,他明确提出不是为了程式功令,只是帮助印心,此心从儒学来看,即陆九渊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心,但更为重要的是,智旭将此落实到佛学所说的本来清净心,将儒学讲的心看成是性。如果抛开身份,从儒学看智旭的解释,他也已经重新整合了文本,没有了朱熹一再强调的《太极图说》潜在预设的无极、太极、阴阳、五行的结构,对于儒家德目的理解更加注重以佛教来统摄。同时,智旭添加了儒学的其他文本作为参照,如《周易》、《诗经》、《孔子家语》以及阳明的解读和李卓吾的解释。这部分较为特殊的是,智旭对《四书》的诠解从引用率看,比较偏重阳明和李贽,从明儒传承看,李贽思想虽然和阳明思想有亲缘关系,但是,直接抽出李贽和阳明,拼贴出来的儒家言论并不符合严谨的学派特征。从智旭对《周易》等儒家五经文本的解读来看,他在诠释《四书》的时候,也没有正面回应朱熹为何强调《四书》的读书顺序,对于五经以及四书五经关系的论述更没有提及。

而觉浪道盛似对程朱理学并不认可,他在《书义全提序》中提到:

孔子时集大成,则中和位育,无所统纪矣。孔子后有颜曾思孟,相继申明孔子为天地人物之师宗以,故后之千圣百王皆得取法。此慎独至诚为教养之道,不致流为无忌惮者率禽兽而荒之。谁之力欤?宋儒多墨守其法,不知变通,不免又流为执计穿凿矣。至姚江良知之学一出,大扫支离。惜未有几人能述此教养时中之道。精至慎独,神于至诚,原于天命,为天地人物之宗旨,以定平此世界也。所赖有《大易》《五经》《四书》之微言尚可寻绎,故予自知有此道无时不全,提此教养宗旨,以统会三教九流百工人物归于慎独至诚,以克此精一中和勤俭简易为目标,使天下古今晓然,不敢大过不及,为无忌惮,以乱千圣之心法。《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34册No.B311《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第721页。

他认为儒家至阳明学派兴起,才对教养之道有所复归,而可惜风尚影响不大, 所以他认为,必须依靠儒家经典来阐发这个大道,使得世间三教九流皆能受到教养。这个论述中有两个重要的部分,一个是强调了儒典对于理解儒家思想的重要性,还有一个就是他强调的儒学不再是精英之学,对于三教九流百工皆要教化,从受教者的普世性上看,要更加宽泛。所以,其《学庸宗旨》的部分基本上与儒家心学一脉是契合的,其论述除去其佛教徒的身份实则与儒家相差无几。《天界纪闻》大体上也是以《论语》的内容进行讲论,思想主旨与上述差别不大。

此外,广真的《一贯别传》共五卷,儒家一卷,老庄一卷,佛家三卷,儒家部分也涵括较广,除总论儒宗之外,有《周易》、《四书》相关章节的讨论。广真认为儒释道三家是“一鼎三足”的关系,他认为儒释道还可以用一乳多名来理解,强调三者之实具有共同的特点。其诠解儒典多以老庄佛经典故等诠释。

青原愚者方以智的《一贯问答》内容不是很多,共计只有一万多字,但是讨论儒家《四书》部分,涉及到的其他典籍则包括了《周易》《华严经》《庄子》《阴符经》《维摩诘经》《楞严经》等等,还涉及邵雍、唯识学等相关内容。在思想主旨上已经开始偏离了《四书》文献的注疏式理解。在这个方向上有不同发明的还有金堡澹归。

金堡澹归的《书义》应该说是晚明《四书》诠释的又一个独特范例,其书论述四书标列《四书》相关主题,断以己见。如其诠释《大学》“知止而后”节曰:

今夫万境俱来,一我应之而具足,此非有而我也。万境俱变,而我未尝迁,万变俱往,而我未尝去,此非我只所止哉?然而世之人有止而不知,求知而愈不止,何也?……故止者,示有定名,而未始有定位也。不知止者,不知无定之自定,而求定于定,则往往求定于静,此倒见也。夫定者,定亦定,不定亦定。故有定者静亦定,动亦定,定而后能静,静亦静,动亦静。……澹归:《徧行堂集•卷十八》第2册,广东旅游出版社,2008年,第1页。

对于《大学》原书的诠解旨趣,他并没有过多的关注,而是借助《大学》文本抒发自己对于“知止而后有定”的理解,在文献上脱离了《大学》的限制,而将对“止”和“定”的理解放到其自己的知识背景之下。从上述引文我们可以发现,《物不迁论》以及《庄子》,乃至程子的《答横渠先生定性书》皆是其思想的主要来源。由此可见,金堡澹归的《四书》诠解与前面的僧人诠解儒典没有延续关系。

综上所述,即使同是佛教徒,对于儒典诠释在文献学的角度也能看出类似儒家程朱陆王的差别,但是总的来看,因为文本的语境和关联发生了改变,无论注家是否刻意,都一定会产生新的理解和融合,从逻辑上讲,应该有一个文献语境先在的决定性。而这种文献语境的先在性又与佛教高僧自身的学养和读书因缘有关,并没有一个学理上的必然性。

结论

通过以上的文献基本介绍和分析,我们可以总结高僧诠释《四书》在文献上有以下四个特点:一是高僧诠解《四书》的背景是儒释道三教文献结构的重整,不局限于某一家某一派;二是高僧诠解《四书》对儒家诠释传统并不全部回应或诠释,因为他们没有争夺学统、道统解释权以影响政统的期望,但是三教整合的诠释旨趣塑造着一个以民间为基础的文化道统;三是高僧诠解《四书》对儒家诠释传统的选择性拼接,按照佛学立场截取所需;四是因为缺乏内在学理上的规范,因此高僧诠释《四书》的文化功用主要在于激发民间传统、化民安俗。总的来说,高僧诠释《四书》的多样性为儒典以学理形态深入民间生活各方各面提供了文化滋养,也是儒家典籍与生活融贯的重要方式,不可忽视。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宗教与文化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无语

猜你喜欢
四书
文学常识练一练
从万木草堂到时务学堂的《四书》教学*
论陈普《“四书”讲义》中的“为学”思想
当代人如何读“四书”
《四书辑释》在朝鲜王朝的传播与影响*
“一带一路”背景下《四书》在18世纪英国的传播与影响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高校思政课中的开发与运用
论晚明“四书”诠释中的佛学路向
传统的新芽,国学的新发
——《四书释注》读后
朱熹的《四书》与“五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