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羊居主人 廖文伟
砚台之所以能一跃而为文房四宝之中的魁首,是得益于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一道圣旨。
一读罗紋砚,追根溯源
环肥燕瘦,绰约绫罗多旖旎
赵匡胤登基伊始,便下旨“勒石三戒”,其中“保全柴氏子孙”和“不杀士大夫”两条,无异于诏示天下:战争硝烟已散尽,文化艺术须大倡!于是乎,文人士大夫为重文轻武时代的来临而欢呼雀跃,他们社会地位空前提高,文化艺术得着繁荣昌盛的大好时机。制砚艺人一统天下的制砚行当,文人士子再不肯袖手旁观作局外人了,不少人亲自操刀,投己所好,创新砚式,将审美情趣和心仪情怀,尽情抒发到磨墨写字的石头上,制造出许多名垂青史的佳砚。砚林中的佼佼者──文人砚,便是在这种环境中名声鹊起的。文人制砚,痴情储砚,一时间蔚为时风。
高台砚式应运而生,它高可二寸许,团团六面,拥有足够空间布设书画式图饰,为中华民族砚文化锦上添花。
流传至今最负盛名的高台砚,要数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兰亭砚”了,二面刻画,四面书字。据说那是北宋大书画家米芾亲手制作的,乾隆年《西清砚谱》有其著录,说“是砚石质既美,周刻布景,行笔具极古穆,所镌缩本稧序,亦圆劲有骨,疑即芾所自制,且经宣和、绍兴两朝鉴赏,真文房瑰宝也。”康熙皇帝尤爱此砚,将它“贮热河避暑山庄,几暇临池,曾供御用”。安徽博物院亦藏有宋代“兰亭砚”,同为高台砚式,为馆藏珍玩。台湾有个“珍翫雅集”沙龙,曾展示一方高台“兰亭砚”, 明代之物,周刻布景,藏家极为宝重。
老夫亦有幸藏着一方“周刻布景”高台砚,明代之物,长24厘米、宽14.8厘米、高7.5厘米,重达6公斤,为庭园婴戏罗纹砚(以下简称罗纹砚)。是砚由釆自歙州婺源龙尾山的歙石琢制,高大厚重,堪称砚林小巨人。
罗纹砚跋涉数百度春秋来到今天,免不得饱经沧桑、屡遭磨难。更有悠悠岁月日日舔舐,汗手摩挲,尘埃蒙拂,为砚覆裹上一层“黑漆古”状包浆。
宋人赵希鹄著《洞天清录》,云“色淡青黑,湛如秋水”,当指蓝色谱系中淡淡的青灰之色。而宋人高似孙在《砚笺》中却说,“细罗纹,如罗谷。色青,紧密坚重,莹无瑕璺,砚之奇也”,直言其奇妙。所云“砚之奇也”,指的则是淡淡青灰色中的奇妙丝罗。宋人陈继舜有诗唱歙砚,说是“润含苍璧隐青罗”,便一并赞颂蓝色谱系中之淡淡青灰色及淡淡青灰色中罗纹之美妙。罗纹即砚品也,在“金星、金晕、罗纹、眉纹、玉带、鱼子等”之列。而仅是罗纹,又分粗罗纹、细罗纹、水波罗纹、角浪罗纹、刷丝罗纹、金星罗纹诸多品类,丰富多彩。
罗纹砚砚堂上,那浅浅淡淡隐约可辨之青灰色,正是古籍中论歙专著所云蓝色谱系中的稍稍偏蓝者,且纯净无点杂。这浅浅淡淡青灰中,布牵着纤纤细细、起伏错落的紫黑青丝(图1),宛若缕缕绫罗随着轻柔春风飘飘荡荡,恰似粼粼水波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烁烁,便是《砚笺》中推崇的细罗纹了。米芾云“细罗无星为上”,宋人还以为“细罗纹最温润”、“纹青黑不露之暗细罗为上”,罗纹砚上正是无星暗细罗。其旖旎多姿,其缥缈虚无,但凡凝神细看,不由得会忆起南唐冯延巳《谒金门》词中那名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意趣分外清纯。
端歙两石孰优孰劣?古人云:“端石如艳妇,千娇百媚;歙石如寒士,聪俊清癯”,谓端石歙石皆品貌兼优也。中国制砚佳石达130余种,唐宋以来朝野推端石甲天下者甚众,据说唐太宗甚爱王羲之书法,竟特意选择一方端砚,将褚遂良临摹的《兰亭序》精铭其上,赏赐给功臣魏征。朝野举歙石天下冠者亦甚众,《灵壁志略》载李唐后主李煜有方歙石三十六峰砚,视之为南唐宝砚,江南国破以后辗转流离于世,宋时终为书法大家米芾获得。后米芾相中友人苏仲恭之弟一处晋唐人古宅基地,苏坚要三十六峰砚相易,其身价之高,不言自喻。足见端歙二石,环肥燕瘦,实为砚石大家族中的和氏双璧。
二读罗纹砚,文人雅趣
士子情怀,满园春色关不住
老夫之罗纹砚不单“纹青黑不露之无星暗细罗”,其纹饰则为明代中期典型的庭园婴戏图纹,美景稚童,耐得窗前品读。
琢砚艺人匠心缜密,将砚面设计成庭园楼亭的前门。从松阴蕉林入得园来,便见左右建有高大的覆钟式门亭,黑瓦青砖飞檐,一派大家门第的威严肃穆。过园门,踏上茵茵如毯的宽阔草坪,便是砚堂了。砚池则设计成一弯曲水,曲水上飞架雕栏小桥,过桥有松阴小道,直通砚额之临水楼亭。楼亭雕栏前,有三名童子在玩耍,其一抬腿正要跨上雕栏,想必是要观看曲水中的游鱼,身旁两童似乎分外焦急,忙着劝他不可冒失。草坪前、曲水旁,一株巨柳拔地而起,祥云驻足,柳丝飘绿。覆钟式门亭后面,右有遮天蔽日的滴翠苍松,左有倚伴奇石的嫩叶芭蕉。伫立庭园楼亭前,也许看不到“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这满园春色(图2)不也是“关不住”的?
罗纹砚四个侧面皆为庭园组成部分。左侧(图3)雕琢有遒劲苍松,绿阴十丈,五名童子正在树前燃烧松枝野草取乐。亦或是湿草难燃吧,一童抓起一把青草扇风,另一童子则用松枝翻拨火堆助燃。另有三童,其一或是经不住烟火熏呛,拂袖背脸;其他二童却在捡拾柴草。砚的右侧场景稍有不同(图4),一童静坐土岗若有所思,一童斜倚松干与其打趣。其余三童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捡拾枯枝败叶。左右两侧画面皆出现一门亭,童子们显然是在草坪楼亭的一左一右玩耍,但见翠竹摇风,芭蕉隔岸,间有地皮小草。砚额(图5)一侧有四童,蕉竹丛前,稍长者正数说微嗔的童子,苍松下之稍长者,则正指点另一童啰嗦些什么。画面有小片云,有地皮草,有松蕉竹。砚尾(图6)一侧亦有三童捡拾枯枝败叶,稍长者正在数说稍幼者,后者显然不太服气,歪头侧脑,敢怒而不敢言。画面有阔叶矮树,有扶摇健竹。园中二十童子,天真无邪,尽情享受暮春的和煦。
砚背(图7)则深陷2厘米有余,艺人将其设计为庭园中的一口方塘,亦可见飞檐门亭,表示仍在庭园之中。岸边一株垂丝绿柳,几叶带露芭蕉,满池盈盈春水。粼粼波光之中,莲叶田田,一双游鸭相伴相依。
团团一砚,俨然便是富贵人家幽雅庭园的一轴春光水墨图画。人在春光里,詩在图画中,“苍松翠柳掩楼阁,暖池双鸭戏莲荷,祥云霭霭不肯去,停看小童玩烟火”,比寻常所见婴戏图之放风筝、踢皮球、燃鞭炮、敲锣打鼓等等的童稚之戏,给人平添许多想象空间。
三读罗纹砚,时风为环
环环成链,几百春秋诚可信
一定的历史时期,不同载体的工艺手段和艺术特点是相通的,其时代风格必然会反映到那个时期相关门类的艺术品个体上来。比如明代青花瓷器纹饰的时代特点,那个时期的竹刻技巧,罗纹砚上都有所反映。
先说庭园婴戏图。迄今所知,童子耍戏的纹饰图案最早出现在唐代的长沙窑器物上,宋元时期延续,明代大盛,清代有所发展。从一两个孩童到十几个到二三十个,直至“百子图”。但即使是明代,各个历史时期婴戏图的时代风格亦大相径庭。罗纹砚婴戏图为二十子,纹饰风格从成化前的粗犷豪放过渡到了细腻柔美,线描工整,服饰清晰。且童子身形体态比例适当,脸庞圆正,五官趋简,发髻靠后,着右衽长袍,单衣。艺人着意于简笔写意,必要处兼工,因而笔意飘逸,生动传神。这正是明成化年到万历年之间,青花瓷上婴戏图童子造型的基本时代特征。嘉靖以后,婴戏图童子便开始变形,后脑突出,前额变大,造型夸张,从工写兼备渐变为完全的写意。
后说莲池双鸭图。莲池双鸭纹饰元代开始盛行,明代青花瓷常见釆用。罗纹砚砚背的莲池双鸭,甚至很像明洪武年间青花瓷上的水藻游禽,说鸭亦可,称鹅亦未尝不可。莲池之波纹成规整的鳞状波涛,这种鳞波纹出现在明代“空白期”,直到万历年间仍盛行。
再说小景纹饰。罗纹砚上之小景纹饰,尤与明代中期青花瓷器上的纹饰大同小异。砚面的柳丝,明显是断续雨点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随风飘忽。柳丝左上角的游云为小片云(图8),同明代前期的大片云和后期的括号云有明显的区别。苍松拔地,遒劲古盎,但松针作圆浑小球状,正统年后才向椭圆渐次演化。芭蕉叶面阔大,中梗留白,成矮树丛状。小草成片草状,稀稀落落,连着小块地皮,陶瓷学家们称其为地皮小草,形象至极。
再说雕琢技法。从工艺技法角度品读不难发现,罗纹砚的雕琢工艺,既承袭汉代砖雕压地隐起和减地平雕的浅浮雕一类工艺技巧,又借鉴了明代中期竹刻工艺手法。
明代中期,竹刻虽说出现金陵、嘉定两个主要艺术流派,前者大都学养极高,工于金石书画,其代表人物朱鹤、朱缨、朱稚征祖孙三代,以浅浮雕、高浮雕和圆雕名垂竹雕史;后者的典型代表人物有濮仲谦,亦面亦线的阴纹浅刻,是其拿手技法之一。这两派竹刻之技法,与汉砖雕工艺手法亦是一脉相承的。
完全有理由说,罗纹砚综合借鉴汉砖雕工艺的压地隐起、减地平雕以及竹刻工艺浅刻等诸多技法,压地仅仅一二毫米,图案纹样仅仅凸起些许,乃为阳纹类中极为浅薄的浮雕。薄薄隐起的人物庭园轮廓上,又错落有致地精雕二三层次,然后阴刻人物庭园细部。这种浅浮雕工艺用刀如运笔,线条柔逶秀逸,造型明快清新。于是人物顾盼有神,草木摇曳生姿,楼亭进退有序,既拉开了景深,又突出了质感,表现出很好的绘画效果。
自然,判定罗纹砚之为明代物,证据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唯温莹幽润的“黑漆古”可以担纲。“黑漆古”是几百年岁月之手的杰作,不经沧桑岁月的洗礼,青灰色的歙石上,如何能出现这种浓稠如漆而荧润生辉的包浆?倘若缺失“黑漆古”包浆作为真实可信的第一环,其他各环便都难逃造赝之嫌,用其断代,是不足以为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