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文武
爹摆弄他的柏木树根已经有好些天了,小雨知道爹要雕刻脸子了。柏木树根是爹雕刻脸子的材料。寨里人把脸谱叫做脸子,就像他们把文绉绉的地戏叫做“跳神”一样。
大雨爹从十二岁开始到陈家地戏班学雕刻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那时的大雨爹还不叫大雨爹,他有自己的学名——彭先浪。最先叫“大雨爹”的当然是大雨的妈妈,生下大雨的时候,大雨妈逢人就大雨爹长大雨爹短的。渐渐地,人们似乎忘记了大雨爹“彭先浪”这个名字。大雨爹现在是屯堡村寨远近闻名的雕匠。哥哥大雨对小雨说:我爹一晚能雕三、四张脸子呢。小雨听了很不是滋味,噘起了小嘴:你爹不是我爹啊?!
大雨爹究竟雕了多少脸子,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就算是刘备、关羽、张飞、曹操等耳熟能详的人物,每个他都雕了不下百余面,而每一面,又都形态不同,神情各异。
大雨爹进入陈家地戏班的那一年正是大雨爹的“本命年”。“本命年”本是指一个人在生命的进程中与出生的那个年份的地支相同的年份,但村中传说本命年即为凶年,12岁的大雨爹是不信这一套的。然而,大雨爷爷在大雨爹的“本命年”一撒手去见早几年先走的大雨奶奶了,这让大雨爹的“本命年”有了撕心裂肺的记忆。
队长把大雨爹交给师傅的时候,师傅陈学文正在雕刻脸子。在去陈师傅家的路上,队长一再告诫大雨爹:“跳神”趋吉避凶,纳福免祸呢。队长知道,陈家地戏班不轻易收徒的。队长对大雨爹说:快叫师傅。大雨爹就叫“师傅”。声如细丝,音若蚊蝇,好像还没有摆脱家庭变故的阴霾。陈师傅不是很满意,雕刀在柏木树根上划出哐哐声响,心里说这浪娃哪是唱戏的料?队长看出了陈师傅的失望,转头对大雨爹说:好好跟师傅学习。继而又对师傅嘿嘿地笑,阿谀奉承的样子:浪娃勤快呢,跑跑龙套是可以的呢。陈师傅不说话,继续他的雕刻。队长急了,说:浪娃苦啊,有碗饭吃就行。陈师傅才道:明天和我挖树根吧。陈师傅说时没有表情,甚至看不到他的嘴动,诚惶诚恐的大雨爹觉得,陈师傅的话不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他的花白头发里飘出来的。大雨爹偷偷瞟一眼陈师傅,朱颜鹤发,仙风道骨,觉得会“跳神”的陈师傅简直就是“神”了。
从小雨记事起,就没有见爹雕刻过。关于爹的雕艺,零零碎碎的信息都来自干妈和哥哥大雨。爹是什么时候封刀的,没有人说得清楚了。
大雨爹是接到大雨从广东打回来的电话后开始雕他的脸子的。大雨在电话里说要接爹到城里,爹听得很真切。大雨说在城里租了房子,把爹的那间屋子都布置好了的。才听了几句,爹就把电话递给小雨,小雨喜欢和哥哥通话,天南海北聊一通,跟哥哥要钱,让哥哥买这买那的,而每次,哥哥大雨都会满足小雨的愿望。挂了电话,爹急切地问大雨给小雨说了些什么?哥说接你去广东呢,小雨说。小雨以为爹会很高兴,还想跟爹说,大雨过了今年存的钱就可以买套房子了。话还没有出口,见爹的脸上已挂了霜,出去了。爹去厢房,翻来覆去理他的柏木树根。柏木树根是爹隔三岔五从屯山上弄来的,有些已经干舒了,散发出淡淡的柏油香味。这是小雨第一次见识爹的雕艺,但多少让小雨有些失望。好几天了,坯子都还没有出来。有好几次,爹还去磨雕刀,好像刀不快是导致爹慢的原因。小雨觉得,爹的雕艺没有传说中的神奇,或许爹确实是老迈了,手脚也不灵便了。
大雨爹的雕艺和屯堡村寨的其他雕匠是不同的。别的雕匠喜欢用丁木树干雕刻,丁木质细腻,紧密轻软,易雕易修,是普通雕匠的首选。大雨爹从师傅那里学雕刻时起,就用柏木树根雕刻,柏木树根质硬,雕刻的时候深浅轻重是很难把握的,所以一般的雕匠不敢碰的。大雨爹在雕刻上的大成就源于学习雕艺的高起点。出师后,大雨爹的名声也跟着出去了,看到大雨爹雕刻的脸子,屯堡村寨的“跳神”爱好者啧啧称叹:“强将手下无弱兵,名师门前出高徒呢。”赞美大雨爹的同时,更像是赞美大雨爹的师傅。
爹雕得很细心,生怕下去的每一刀破了脸子的像。这让小雨想起小时候爹给自己剪指甲,小心翼翼得让小雨都有些不耐烦了。快点嘛,快点嘛,小雨嘟嘴对爹说。
就好了,就好了,爹笑着回答小雨。每给小雨剪一次指甲,都会花去好半天时间。又比如,给小雨的裤子挑脚边或者给小雨煎鸡蛋,住在小雨家旁边的干妈就比爹快得多。在小雨心里,爹差不多就是“慢”的代名词,所以大雨说爹一晚能雕三、四张脸子的时候,小雨心里就说:骗人。
在学校,小雨整天想着是功课的事,高考后回到家,小雨想的就是哥哥了。和哥哥大雨在一起,小雨可以任性,可以撒嬌,可以赖着哥哥买好吃的东西。春节的时候,哥哥大雨从广东回来,大雨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倒是打工挣的工资总是按时寄给爹和小雨。寄给爹的钱,爹总是用很少的一部分,其余的爹又给了妹妹小雨。大雨责怪爹,说你就惯侍她。爹说,都高三了,总不能让她在生活上操心。
其实惯纵小雨的不仅仅是爹,大雨也惯侍妹妹呢。小雨不领哥哥的情,说物价天天涨,你给的那点生活费却一年到头一个样。虽然有玩笑的成分,但大雨回广东的时候,还是偷偷给了小雨两千块钱,说要高考了,多买些营养品吃。小雨说,给爹的钱也该涨点。顺手刮了小雨一个鼻子,大雨对爹说:“小雨考上大学后,我接你去城里。”回头睃小雨一眼,大雨又补充:“看以后谁还管你!”爹“哦”了一声。在小雨心里,爹的脸上一年四季像挂了层霜一样,让小雨感觉冷得有些怖畏。每次周末或者长假回家,她都愿意去干妈家,甚至和干妈睡在一起。只有临回校时,爹将捏出汗味的纸币硬生生递在小雨手上的时候,小雨才感到爹的那份暖热。
大雨爹跟陈学文师傅学习雕刻,一学就是七年。陈家地戏班子的规矩是,唱戏唱双,学艺学单。大雨爹学到三年的时候,有天晚上,圆月高挂,月光如洗。两师徒坐在陈师傅家院坝里,邀月共饮,酒过三巡,陈师傅对大雨爹说:浪娃,明天你就可以出师了。
大雨爹不知道陈师傅选择这个满月的日子是喝别师酒,扑通一跪:我彭先浪的雕工和师傅的雕艺相比,距离十万八千里,先浪愚笨,恐怕一辈子也学不会。大雨爹称自己雕工称师傅雕艺,那是发自内心的谦逊。学艺学艺,不仅学技艺,更是学习做人。得此品学兼优的弟子,陈师傅甚喜。双手扶起大雨爹。这一扶,大雨爹又学了四年。大雨爹在陈家地戏班第七个年头的时候,大雨爹偶得一根雕,这根生长在石头上的柏木树根质硬色红,大雨爹仅作细微修剪,甚至不用打蜡和涂漆,关公脸子几乎自然天成。在师傅陈学文看来,雕刻脸子就应该一刀刀下去,深度、力度,那才是雕匠的本职和天分。然而大雨爹的这次雕刻,让陈师傅有了瞬间的顿悟。
那天,陈师傅拿着雕刀,来来回回在院坝里踱步,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大雨爹的告诫:“用树根雕刻脸子,不仅考验匠人的刀艺,更考验匠人的悟性。树的生长就如人一生的成长,所谓人如树,树又如人。”说着说着,陈师傅已经走到了大雨爹身后:“浪娃对雕艺的理解已经超过师傅了。”大雨爹正要下跪,陈师傅双手搭在大雨爹的肩上,拍了拍:“跟我学唱戏吧。”大雨爹想对陈师傅说些感谢的话,但陈师傅说完一转身走了。
要说唱戏,大雨爹也是偷偷学过的。跟陈师傅学雕刻,免不了会听到陈家地戏班的哼哼唱唱,耳濡目染,打下了大雨爹唱戏的基础。陈家地戏班的当家演员有四人:班主陈学文,师叔陈学农,大师兄陈习武,二师兄陈习艺。地戏班的主要演员是不能低于四人的,那是因为大家喜欢的《三英战吕布》里的主角有四人的缘故。师叔是陈师傅的亲弟弟,两个师兄是陈师傅的儿子。陈家地戏班是真正的家族地戏班。大雨爹小大师兄两岁,大二师兄三个月。戏班子对师兄师弟的称谓是以进戏班子的时间而定。
大雨爹跟师傅学的第一出戏是《桃园三结义》,陈师傅先念过门,过门是对《三国演义》的基本概括,相当于引言:东汉末年,黄巾军起,乱世中举兵。刘、关、张以志同结金兰于桃园,三顾茅庐得诸葛,汉中称王分天下。抗魏曹,拒东吴。问鼎一方,终成蜀汉。兄弟三人,一世英豪,以忠义千秋为世人景仰。陈师傅念完过门,黑脸张飞首先出场,之后隐隐有一大将,面如重枣,眉若卧蚕,绿袍金铠,提青龙刀,骑赤兔马,手绰美髯。此将正是大雨爹饰演的关云长。唱“斩黄巾英雄首立功”那段的时候,大雨爹对着“黄巾”,扬鞭大骂:“反国逆贼,何不早降!”声如洪钟,振聋发聩。饰演黄巾的师傅着实吓了一跳,甚至怀疑现在的徒儿还是不是当初进师门时跟在队长后面怯生生的那个浪娃。
演员讲究的是动作的连贯、流畅和自然,更讲究形神兼备,大雨爹演戏爱琢磨,每个人物,大雨爹扮演的效果都和别的演员不同。比如演张飞,大雨爹更注重表现声音,演关羽,大雨爹则注重表现美髯。每演一出戏,陈师傅都要和大雨爹总结经验,交流得失。
在全寨人的记忆中,大雨爹年轻时候的脸总是红彤彤的。所以和师傅一起唱戏的时候,大雨爹总喜欢演红脸关云长。大雨爹也演《说岳》里的岳飞,《楚汉相争》里的项羽。反正喜欢演历史上响当当的正面人物。师傅说,你就想当好人,坏人都让我做尽。大雨爹说,莫非师傅想让徒弟做恶人啊。然后俩师徒面面相觑,盯睛片该,才捋着脸子上的长胡子哈哈大笑。
大雨爹学戏一年后,陈家地戏班子交班了。交班仪式上,班主陈学文将一张“鸿钧道人”的脸谱交给大雨爹。“鸿钧道人”是《封神演义》里的人物,乃众仙之祖,也称“鸿元老祖”。这张脸谱面相黝黑,有些岁月了,是陈家地戏班一代代相传的镇班之宝。
这一年,大雨爹二十岁,已经身长九尺,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俨然标准的美髯公了。关于陈家地戏班是否交给大雨爹,有过激烈的讨论。师叔陈学农就反对交给大雨爹:交给姓彭的,以后还叫不叫陈家地戏班?班主陈学文轻言细语中有着不可改變的刚强和果断:交给习武,陈家地戏班子可以传承,交给浪娃,陈家地戏班可以发扬和光大。
师兄陈习武在师傅把班主交给大雨爹的第二天打着背包走了。那时,正是一位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过后的十年,师兄陈习武去了南方,他说他要建设特区去了。
陈师傅交给大雨爹“鸿元老祖”脸谱的同时,还交给了大雨爹一个“百宝箱”。其实“百宝箱”里装的都是陈家地戏班演唱的曲目和戏词,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每个曲目都是学文师傅用毛笔书写在皮纸上,再用麻线装订成册的。
秋收过后,新一届陈家地戏班出发了。第一站就是屯寨,按以前陈师傅的规矩,上屯、中屯、下屯、云山屯、木山屯、两所屯、二堡、幺堡演出一周后,最后再到自己的屯寨。
新一届陈家地戏班第一站要从自己的屯寨开始,周边村寨演完后,又回到自己的村寨加演一场。看了大雨爹带领的新一届陈家地戏班的精彩演出后,已经德高望重的队长乐呵呵地说:“这才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始有终嘛。”队长眼睛眯成了一线天,有了伯乐般的得意。
大雨爹就是在那个秋天认识大雨妈的。一个多月的演出,大雨爹都演关羽。在好多村寨,看地戏的大姑娘们喜欢打赌,赌带着脸子的角色多大年纪。大雨妈赌“关云长”是个40多岁的老头子。戏快结束的时候,姑娘们就往里面挤,渴望尽早揭晓结果。戏结束后,“关云长”揭脸子作揖向观众道谢,见一大堆姑娘盯着自己看,脸果然就像了红脸关公了,接着红脸的就是大雨妈。姑娘的心事是藏不住父母的眼睛的,戏班一个月后回到屯寨,同时进寨的还有为大雨爹提亲的媒婆子。一切都顺理成章,只是让大雨爹感到太多意外是,大雨妈居然会唱戏。
晚上,大雨爹喜欢一个人到屯山脚下自己家的田地里练嗓子。屯寨依屯山而建。在屯寨和屯山之间,是屯寨的一汪水田。屯山是屯堡地区的一条山脉,山高而险,林广而密。山上多松、杉和柏木树。跟师傅学雕刻的时候,大雨爹常常在此山脉寻找柏木树根。
此时正是深秋,稻谷收了,田里的水已放干了。在稻谷桩之间是一条条干裂的沟壑,像一张画好的地图。大雨爹站在“地图”上,引吭高歌,唱的是《千里走单骑》。“云长所骑赤兔马,日行千里,护车仗刀;敢纵马,按辔徐行。”大雨爹唱道。“云长且慢行。”女扮男腔的声音在后面赶来,大雨爹回头,见大雨妈拍马而至,“马”是捆着的谷草代替的,大雨妈双跨夹住稻草,左手抓住稻草的头部,右手拍打稻草根部。大雨爹忍不住哈哈大笑,勒住“赤兔马”,按定“青龙刀”:“文远莫非欲追我回乎?”大雨妈答:“非也。”夫唱妇随,一唱一和,天衣无缝。大雨爹和大雨妈唱累了,就把田里立着的稻草放倒,睡在草堆上,看月亮、数星星,听虫叫、闻鸟鸣。有晚风吹过,先感觉凉爽,渐渐就有些冷了。两人先抱紧自己的双手,继而抱紧对方,一股暖流掠过,幸福穿透全身。
大雨爹喜欢睡在稻草上的感觉,他说睡在稻草上就能闻到稻草的清香。大雨妈笑他,你比狗鼻子还灵呢。大雨爹把一根谷草递到大雨妈的鼻子下,真的,不信,你闻。大雨妈去世后,每次打谷,爹都会选几把好谷草,待晒干后放在床上。虽然谷草上又铺上竹席和棉被垫,但大雨爹依然能闻出稻草的香味。
春节大雨回家,曾经给爹买了弹簧床,待大雨回广东后,大雨爹又换回稻草垫。大雨爹不喜欢弹簧床,他觉得睡在弹簧床上的感觉就像光脚走在石子路上,睡一晚背会痛好几天。
大雨爹的弹簧床是大雨在镇上买的,大雨一共买了两张,有一张是给自己和媳妇睡的,媳妇是大雨从广东带回来的,普通话说得和长相一样清秀。那时媳妇已经怀上了,大雨先上了“车”,借春节的时间回来“补票”。大雨心疼媳妇,回来后就在镇上买了弹簧床。妹妹小雨见弹簧床没有自己的,就不高兴了,两张床摆好后,小雨在坎子上生气。爹说:小雨,叫你哥把弹簧床搬你床上去,爹睡草床习惯呢。小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气鼓鼓冒出一句:一家人都当我不存在。爹就笑了,自从大雨妈去世后,爹难得一笑的。最后还是大雨媳妇说话起作用,过几天我和你哥就回广东了,我们的床不就你睡!小雨的脸才由阴转晴,灿烂重新装进眼眶里。一转眼,大雨爹接手陈家地戏班已经四个年头了。屯寨不大,三十来户人家,寨子的名声却不小,那都是陈家地戏班的缘故。其实周边戏班子有好几台,但戏班子和戏班子之间终究是不同的,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比就比出了高低。对地戏这种戏种来说,继承和发扬,关键要与时俱进,对曲目和戏词时时更新。陈家地戏班就是从成立之初传统的几个剧目发展到了今天的一百多个,内容涵盖《三国》《封神》《说岳》等。大雨爹一有闲暇,就翻看“百宝箱”里的戏词。有一天,他翻看“百宝箱”的时候,居然有了新的发现。在最底层的已经破碎了的绒布下面,有一本红布包着毛笔书写的《钗头凤》,从唱词上看,应该是地戏,从内容上看,又不像。地戏是亦兵亦农的屯堡人的创造,其特点就是剧目纯为武戏,难有才子佳人和儿女私情。偶尔涉及爱情,例如薛丁山与樊梨花、杨宗保与穆桂英,他们之间的情缘也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晚上,大雨爹找陈师傅,说有些地戏班子在演《水浒》呢。师傅正在闭目养神,听了大雨爹的话后吓了一跳,说,陈家地戏班从不演反戏。“我想演《钗头凤》。”大雨爹望着陈師傅说。陈师傅的眼眶里顿时盈满密密麻麻的什么东西,喃喃地说:“与谁唱,又唱与谁听?”
《钗头凤》曾是陈师傅为陈师母写的一出戏,然而当陈师傅写好后,好端端的陈师母在一夜之间突然病逝。陈师傅只好把一出独创的爱情戏藏进箱底。
陈家地戏班一年演出两次,每次演出一个多月。第一次演出是在深秋,那时,屯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戏台。包谷搬了,谷子打了,在田间地头,插一杆帅旗,敲一阵响鼓,唱几段地戏,庆祝五谷丰登,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大雨爹喜欢天地大舞台,人生处处戏的感觉。屯寨的陈家地戏班的第二次演出是从寒冬腊月的第一个黄道吉日开始的。此时,屯寨的戏台在国道边已经建好了。戏台一米多高,由石头垒成。台上有木柱五棵,用于支撑房顶遮阳避雨的瓦片。台下是石块铺成的平地,观众就是坐在一块块青石板上仰望戏台上的演员腾挪跳唱。戏台后面有一木屋,用于演员化妆和换装。那一天,也是杀猪匠一年到头开刀的第一天。猪叫声和戏台的呐喊声此起彼伏,热闹像烫猪水一样在寒冷的寨中翻滚。按规定,地戏班子一天只演两场,最多演四场。这都是有讲究的,好事成双或者四季发财。
第一天开演,当然是演了四场的,《封神演义》《四马投唐》《五虎平南》《楚汉相争》。时间已至深夜,但台上台下都意犹未尽,加演一场的呼声不绝于耳。陈家地戏班决定再演一场大家喜欢的《薛丁山征西》。最后一场是收官戏,由大雨爹和师弟陈习艺出场。大雨爹走上戏台,身上的战旗随风飘扬,手中的战刀闪闪发光。大雨爹唱罢,大家都在期待习艺扮演的樊梨花登场的时候,大雨妈一身素衣跳到台上,唱道:“次日五更天明亮,奴家打扮要出征。”唱腔绵柔婉转,手若兰花,腰如弱柳,除了脸子货真价实外,没有绸缎做的“战裙”,没有插在后脑勺上的战旗,全是寨里人平时的打扮。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天究竟演的是哪出戏的时候,大雨妈一个腾闪,也许苗条的身材太过飘逸,也许是她不知道脸子里的眼睛没有透光的洞。“樊梨花”从戏台上摔落下来,她的头先着了地。蓝衣、白裤和鲜血,以及夜莺般的声音,这是大雨妈留给全寨人最后的记忆。
大雨妈去世的时候,小雨才两岁。第二天小雨向爹要妈妈,爹说妈妈晚上就会回来的,然后大雨就哄小雨,把小雨哄开心了,小雨就把妈妈的事忘了。但小雨忘记妈妈是暂时的,小雨不高兴了,又开始要妈妈了。大雨妈走后,大雨爹的话就少了,笑容也难见到了。小雨再向爹要妈妈的时候,爹就叹气。那天,小雨要妈妈的时候,寨子里的雪姨过来了,她帮着大雨哄小雨,后来带小雨到了寨子里的小卖部,给小雨买了好多水果糖、津威饮料和旺旺雪饼,小雨回家后高兴地告诉爹,说找到妈妈了。雪姨站在大雨爹的旁边咯咯咯地笑。小雨噘起嘴,用拿起旺旺雪饼的手指着雪姨说:她是我妈妈。雪姨很得意:我叫小雨喊我妈,她就喊了。后来,小雨正式拜雪姨为干妈,雪姨也正式收小雨为干女儿。雪姨家挨着大雨家,在屯山下一汪水田的前面,两幢单薄的房屋,显得有些孤苦。
好像就是从戏台建成的那天起,地戏队开始了如日中天后的日薄西山。也好像是从那一天开始,屯寨的人们纷纷将房屋搬到国道边上了。曾经的用一片片块石垒起来的石房子变成了清一色的钢筋混凝土、铝合金门窗完全失去了远去的古色古香。习惯于车里来车里去的新屯寨的人们更喜欢用哗哗啦啦的麻将声打发闲暇时光。雪姨没有搬走的原因是雪姨丈夫在城里务工时,被货物把腰椎弄坏了,一年四季躺在床上。雪姨没有子嗣,对她家来说,搬家已经无能为力也没有意义了。大雨家则是大雨爹不想搬。大雨妈去世后,大雨爹一把火烧了家里存放的脸子和戏服,有段时间,大雨爹爱自言自语:“跳神”不是能趋吉避凶,纳福免祸吗?那年冬天,师傅陈学文的朱颜鹤发变得胡子拉碴,仙风道骨变成了皮包骨头,陈师傅和陈家地戏班终于没有抵挡住百年难遇的冰雪凝冻。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一切都似乎是规律。只有发源于屯山的屯河亘古不变,在大雨家和雪姨家的屋后静静流淌。
或许对于陈家地戏班来说,一切都是宿命。当初,大雨奶奶和大雨妈都走在了大雨爷爷和大雨爹之前,就连大雨爹的师娘,也没有听到陈师傅刚写完的《钗头凤》,就匆匆而去。在师傅把班主交给大雨爹的当晚,师傅没有忘记对儿子陈习武说,你还是去做别的事吧,不要让戏班子耽误了你。儿子是个聪明人,知道父亲是说自己不是唱戏的料,自尊受到父亲恨铁不成钢的伤害后,负气远去。多年以后,唱戏不如自己的师兄陈习武又带走了儿子大雨,成了大雨在广东打工的领路人,而且,在屯寨,一茬茬的青壮年,络绎不绝,步大雨后尘,一骑绝尘。而这次,大雨打电话回家,还要把爹一同带去。师兄毕竟出门时间很长了,在外面打好了一定的基础。春节期间偶尔衣锦还乡,见到屯山下已经被寨中人忘记了姓名的师弟,身影佝偻,形单影只,禁不住一声轻轻的叹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大雨妈是什么样子,小雨已经全然不知了,就是大雨,脑子里也仅仅是些零零碎碎的影像。
爹雕刻脸子的时候,小雨在用老缝纫机。缝纫机是大雨妈的陪嫁品,大雨妈当姑娘的时候就喜欢缝纫机,大雨妈走后,缝纫机搬到了小雨的房间。大概是当初嫌弃爹给自己的裤子挑脚边太过缓慢的缘故,抑或是得到妈妈的遗传,小雨懂事起,也喜欢缝缝补补。小雨没有师傅教授,无师自通。
干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小雨后面,说:雨儿,做被套啊。白色和浅蓝色相间的布套已经做好了,小雨在给布套上拉链。小雨说,妈,你来了。小雨拜雪姨做干妈后,一直叫雪姨为妈,把“干”字省掉了的。这种叫法让干妈很受用。
按时间计算,大雨明天就该到家了。小雨高考后,就睡哥哥大雨和嫂子的床。哥哥明天要回来了,小雨就去打整爹的弹簧床垫。爹的弹簧床垫现在就靠在大雨爹的卧室的墙壁上,灰尘掩盖了床垫曾经的光鲜,床垫受到冷落已经不是一时半会儿了。小雨先是慢慢拍去床垫上的灰尘,然后又用湿毛巾仔细擦洗。哥哥回来后,小雨要睡爹的弹簧床垫。小雨喜欢弹簧床,睡在弹簧床上,软和,还爱做梦,不像学校宿舍里的硬板床,晚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小雨觉得爹接了哥哥的电话后,这些天魂不守舍的。先是把家里仅存的十几面脸子拿出来洗了又洗,把“百宝箱”里线装的地戏曲目拿出来晒了又晒,又把厢房里放了多年的树根翻了又翻,把锈迹斑斑的雕刀磨了又磨。
小雨越来越觉得爹雕刻的脸子像自己,问爹是谁,爹不理小雨。小雨假装生气,说不讲就算了,一张脸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从小爹和大雨都惯着小雨,小雨一生气,爹的心就软了,说姑娘家,问这些做什么。小雨说不做什么你天天弄它干嘛。爹又不说话了。雕刻的另一张脸子也越来越像爹的样子。只是爹最后在像他的那张脸子上粘上马尾做成的红胡子,就不太像爹了。
大雨爹给两张脸子的头盔和耳翅装上圆形镜片后,大雨回来了。晚饭小雨做了很多菜,爹破例喝了酒。饭后,大雨和小雨有很多龙门阵要摆,大雨讲打工的事,小雨讲读书的事。两兄妹讲到很晚。
大雨和小雨出去找爹,爹出去已经很长时间了。大雨和小雨顺着自家房子后面的田坎走,在田坎尽头挨着屯山脚的地方有两棵柏木树,树上是筑好的稻草垛。夜深了,隐隐的有唱戏的声音从稻草垛里传来。
稻草垛是去年秋收后大雨爹筑上去的。大雨和小雨走近的時候,听到了女人的声音,你好像很怕我似的,但你为什么一年四季都偷偷地帮我做重活?男的不说话。
你就不能挨我近一点吗?女的又说。男的还是不说话。
你看你这手,都粗得……女的好像握住了男人的手,明天你和雨儿走了,以后你会不会回来看我?
然后在稻草堆里是两人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雨说,好像是爹和妈呢?大雨知道小雨讲的是干妈。这里哪里有人,我们回去吧。大雨说。
大雨和小雨都讲得很小声,惟恐每一句话都会闹醒这个美好的宁静似的。月亮挂在树梢,撒下斑斑驳驳的光。水田里有蛙声,水稻已经抽穗,再过个把月,就该收割了。小雨心想,如果到时在家多好啊,可以选几把好稻草,把爹床上的旧稻草换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