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街的槐花树

2014-04-29 16:05周树莲
当代小说 2014年3期
关键词:耶稣民警儿子

周树莲

凌晨一点,李有福被刘民警的电话吵醒,刘民警在电话里很不耐烦地说,剃头的,到派出所来一趟,把你媳妇领走。李有福伸手摸了摸身边的被窝,被窝果然是空的,他这才知道媳妇又去找刘民警投案了。

初冬的夜,风刮得有些入骨,李有福从热被窝里出来,冷风一吹,禁不住打一个寒战,他缩了缩脖子,夹紧了衣服,快步走向派出所。

进了派出所,李有福走向一间亮灯的屋子。因为离家近,派出所里有不少民警他都认识,一些上了年岁的老民警还时常找李有福理发。比如,管丁子街的老片警刘民警就经常光顾李有福的摊子,找李有福理发。有时候刘民警没零钱也就欠着,欠来欠去就忘了。

推开屋门,见媳妇宋小玲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李有福说,姑奶奶,大半夜的你怎么又夜游神似的跑这来了?宋小玲翻翻上眼皮,上下打量着李有福不说话。这时刘民警推门进来,见了李有福,刘民警说,大半夜的你不看好她,又让她跑来了,老这样折腾人谁受得了?刘民警不满地看着李有福,然后一挥手,说,走吧。

李有福答应一声,上前去拉宋小玲。宋小玲不起来,身体向后打着坠坡,屁股不肯离开椅子。李有福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宋小玲拉起来,又用了全身的力气把宋小玲从派出所拉走。

四月底的一天,李有福出摊回来,神秘兮兮地凑到宋小玲身边说,有个好消息,听说咱这要拆了。

你听谁说的?问这话的时候,宋小玲正在厨房里切芹菜,听李有福这么说,便停下问。

老于。

哪个老于?

就是好景胡同在房管所上班的那個老于,今天他到我那理发,闲聊时说的。

闲聊的话也信?宋小玲不屑地一笑,接着切她的芹菜。

别小看闲聊,闲聊的都是小道消息,准着呢。李有福认真地说。说完转身来到床边,仰身躺在床上,这回咱也能住楼了,真拆了咱要它个三居室,改善改善生活,离开这破房子。李有福仰躺在床上,看着顶棚上那个破了的洞口说。

净做梦,这房本写的可是我妈的名。真拆了也得我们姐仨分。宋小玲歪过头来看了看李有福,之后把切的芹菜“哧啦”一声放进锅里。

李有福探起上半截身子,看了看宋小玲,又仰头重重地躺了下去。

李有福在城里没有房子,和宋小玲结婚后,一直租房子住,老丈人去世后,宋小玲妈住的房子拆迁,产权置换给了两处房,郊区一套楼房,丁子街一处10米的平房。房子虽让李有福一家住着,但户主是宋小玲妈。宋小玲姐妹仨,果真拆迁的话财产也得归姐妹三人所有,李有福一时高兴过度忘了这茬。

吃饭的时候,李有福对宋小玲说,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宋小玲问。

你看咱俩都没工作,也没钱,你姐和你妹都过得比咱好,你妈郊区也有一套两居室住着,你能不能回家跟你妈说说,把这房子写个遗嘱送给咱们。

李有福话刚说完,宋小玲就急了,说,写遗嘱?你盼我妈死呀?

见宋小玲急了,李有福赶忙解释说,不是盼你妈死,你看自从我接了班出来,农村也没房产,我爸妈也死得早,这些年一直照顾你爸妈,心思全放在这边了,事实上对你爸妈咱比你姐你妹出力都多,这房子要是你妈的名字,将来就得你姐你妹三个人分,就打给二百万,咱还得几十万,就现在这房价,几十万想买套房不是天方夜谭吗?李有福一脸难色地望着宋小玲,停了一下又说,咱俩都没本事,将来儿子娶媳妇没房子谁跟呀?你愿意看着儿子打光棍?

话说到儿子身上,宋小玲心就软了,她看着李有福半天不做声。想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宋小玲就去找她妈说写遗嘱的事。

宋小玲走后,李有福忐忑不安。天傍晚的时候,宋小玲一进家门,李有福就追着宋小玲屁股后头急切地问,怎么样?你妈同意了吗?

宋小玲说,我没说。

你怎么没说呢?那你干吗去了?李有福拉下脸,不高兴地质问宋小玲。

我说不出口,宋小玲回过身来,冲着李有福说。

说不出口也得说,为了咱儿子你也得说。李有福说。

宋小玲说,要说你去说,反正我不说。

这不是我说的事。李有福站在宋小玲面前,摊着两手说。

日后的几天,李有福把说服宋小玲找她妈写遗嘱的事当成了头等大事,只要得工夫就跟宋小玲说这事,宋小玲在李有福的劝说下接连又去了几次,结果都没能说出口,这让李有福很是失望。

李有福整天唉声叹气,不断地跟宋小玲叙述自己在宋小玲家当牛做马的陈年往事,那滔滔不绝的样子像在陈述一部苦难史。宋小玲被李有福叙述得心烦意乱,李有福半夜里经常听到宋小玲睡不着觉在床上烙饼的声音。听到这声音李有福心中暗喜。

隔日,便沏上一壶茶,边喝茶边接着叙述。直到宋小玲的脸拉到了脚面,李有福才像说书人那样留下个悬念停止叙述。虽闭了嘴,手却不闲着,他用一根筷子,悠闲地敲着茶碗的外沿。

当当的声音敲得宋小玲更加心烦意乱。宋小玲捂着耳朵说,别敲了。

李有福歪着头说,你说什么?

我让你别敲了。宋小玲大声说。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李有福向前探着头,用手扒着一只耳朵说。

李有福,我告诉你,这房子是我们老宋家的,没你惦记的份,以后我们家的事你少管。宋小玲说完,抓起李有福的杯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杯子碎成了几瓣,茶水洒了一地。

李有福低头看看地上碎了的杯子,又抬起头重重地看了眼宋小玲,拿过桌子上的另一只杯子,继续当当地敲了起来。当当的声音不紧不慢,颇有节奏,仿佛戏台上的鼓点。

宋小玲扑在床上号啕大哭。

李有福十七岁初中毕业接了父亲的班,到城里一家名叫春风的理发馆当了一名正式工人。春风理发馆那时是一家国营理发馆,李有福刚到理发馆时只是一名学徒工,每天干些蒸蒸毛巾、泡点儿胰子水之类的杂活。后来跟一个姓宋的师傅学剃头。那个年代男人的脑袋无外乎是剃光头、背头、偏分这几样。那时学徒工讲究三年出徒,李有福跟宋师傅学了三年徒,三年下来,李有福不光剃头的手艺学到了家,而且跟宋师傅一家也混得颇熟。

宋师傅没儿子只有三个闺女,像当年所有徒弟给师傅家干活一样,李有福经常去给师傅家到煤站拉煤、到菜站买大白菜,师傅家所有力气活李有福全包了。宋师傅看李有福人实在,就有意将三个闺女之中的老二宋小玲许配给李有福。师傅的三个闺女起初李有福看上了在商场当售货员的老大宋小英,宋小英不光人长得漂亮,说起话来,嘴上像抹了蜜一样甜。尤其那双笑眯眯的大眼睛,简直把青春年少的李有福的魂儿勾了去。李有福看上宋小英只是一厢情愿,心高气傲的宋小英根本就没看上李有福。李有福只得屈尊娶了不爱说话、长得又远不如宋小英漂亮的在酱油厂做酱油的宋小玲。娶了宋小玲过上日子,李有福才发现娶宋小玲是娶对了,宋小玲虽话不多,但过日子是把好手,跟喜欢打扮花钱大手大脚的宋小英比起来,还是宋小玲合他的拍。

在李有福儿子军军三岁那年,李有福经历了人生两件大事。第一件事,他所在的春风理发馆减员,李有福被减了下来,成了下岗待业人员;第二件事,李有福的老丈人肝癌去世了。两件大事对李有福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本来宋小玲已经先他失去工作在家看孩子,李有福再没工作,一家子就要喝西北风。李有福的老丈人平日对李有福两口子比较偏爱,宋小玲失去工作后,老丈人心疼闺女和徒弟,每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悄悄抽出一部分帮李有福一把,现在老丈人又在李有福下岗的节骨眼上去世,对李有福一家人来说像天塌下来一样。

找工作成了迫在眉睫,怎奈李有福只会理发,不会干别的,小的理发店都倒闭了,大的理发店又不缺人。李有福在街上逛了些天后,无奈之下在家门口的丁子街上摆了个简易的理发摊,摊前戳个用纸被子做的牌子,上写:剃头两元,推头三元,刮脸一元。

丁子街虽是个胡同,没什么大商铺,但离车水马龙的闹市大街近,因此这里就成了交通要道。好景胡同、培新胡同、果子胡同、草市胡同、稻子胡同的居民出行都要路过丁子街,从丁子街出来,去闹市大街坐地铁、赶公交。去往城市的各个地方。

儿子上学后,宋小玲也干起了摊煎饼的营生,李有福每天早上五点多钟起来,帮着媳妇把煎饼车推到离家不远的光华早市,然后回家给儿子做饭,儿子吃完饭他再送儿子上学,一切弄利落了,八点多钟的时候,他出摊理发。

知道宋小玲精神上出了问题,是去年开春的一天夜里。李有福在睡梦中被叫醒,睁眼一看,见刘民警和另外一个年轻的警察站在眼前,李有福蒙了,不知道刘民警他们为什么半夜里跑到自己家里来。李有福问,出了什么事?

刘民警看了下李有福说,你媳妇半夜三更地跑到派出所去投案,说把你杀了,我们就出了警,谁知过来一看,你睡得跟猪一样。

我媳妇说把我杀了?李有福一脸愕然地看看刘民警,又扭头看看站在门边的宋小玲。

送刘民警两个人出了院子,刘民警对李有福说,剃头的,你媳妇精神出了问题。

李有福愣了一下,说,不可能吧。

你还是抽工夫带她去医院看看吧。刘民警撂下这话,头也不回地向夜色里走去。

几天里,李有福暗中观察宋小玲,并没发现宋小玲有什么不正常,便把宋小玲半夜去投案看做是梦游。

然而,十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宋小玲妈来看宋小玲,宋小玲倚在门框上不让进,李有福示意宋小玲让开,说妈来了,让妈进去。

宋小玲说,我哪有妈,我妈早死了。

李有福愣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宋小玲的精神真的出现了问题。

宋小玲妈见女儿这样,也一愣,转过脸问李有福是怎么回事?

李有福低下头说,我怎么知道?您今儿要不来,我还不知道她变成这样了呢。

宋小玲的妈眼圈一红,喊着宋小玲的小名,上前想抱着宋小玲,被宋小玲一把推开,宋小玲说,哪来的老婆子,上我们家干吗来了?

不让进屋,宋小玲的妈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留下五百块钱,让李有福带宋小玲去看病。

李有福把钱拿起来,想还给宋小玲妈,这时一直倚在门口的宋小玲,一把把钱抢过去掖进了兜里。

李有福惊愕地说,这是妈的钱,你怎么揣起来了?

宋小玲眼一瞪说,这是我的钱,赶紧让这老婆子滚。

去了医院,宋小玲被诊断患了精神残疾三级,那天回到家已是中午,李有福晃着宋小玲的残疾证埋怨说,你说你,我就说说,你就想不开,心眼怎么这么窄呢?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说你家的事不让我管,我不管成吗?以后你家的事还就得我管,少了我行吗?

这年开春,李有福上街道上申请了低保,办事的人说得等,今年申请的人多,能不能批下来还不知道。李有福就等,结果等了半年,眼见着比他生活好的人都吃上了低保,而他的低保却一直也没个结果。有人好心提醒他说,你也给管事的人送点礼。李有福摊开两手为难地说,我拿什么送呀?

在李有福摆摊的地方,有棵枝繁叶茂的槐花树,这树不是长在街上,而是长在李有福摊子后的35号院的院子里,树粗壮却不挺拔,树干长到半空腰有些驼,且分了众多的枝桠,五月的时候,树上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白色的槐花,这些槐花被细风一吹,花香荡漾。整条街的空气都溢满了香味。宋小玲没病之前,喜欢哄着儿子到李有福的摊前来,儿子在旁边玩,宋小玲坐在小马扎上,仰着头,闭着眼睛,对着一树的槐花做着深呼吸,槐花那香丝丝的味道就随着宋小玲的一呼一吸,进入宋小玲的肺叶里。这样反复多次,宋小玲才睁开眼,脸上是一副满足幸福的表情。宋小玲病了后,每天除了上街走走,就是去派出所投案。坐在李有福攤子前闻花香的事仿佛是她上辈子的事。

入了夏,天气开始炎热,丁子街上没有树的地方,都被火热的太阳直晒着,惟有李有福的摊子在阴凉里。季节已过了花期,槐花早已经被绿色浓密的叶子替代,李有福坐在树阴里,抬头望着那棵槐花树想着宋小玲当初坐在他摊子前的情景。

嘿,发什么呆呀?住在40号院里的瘸子媳妇彩凤拍拍李有福的肩说,打老远就见你坐在这发呆,想什么好事呢?

就这穷日子,我还能有什么好事?李有福收回目光,瞧着彩凤说。

你家小玲的病怎么样了?彩凤扯过李有福给客人预备的圆凳,一屁股坐上去问。时好时坏,李有福盯着彩凤眼角的一粒黄色眼屎说。

彩凤不收拾自己,整天脏兮兮的。李有福背地里常常叫彩凤小脏媳妇。彩凤二十岁从河北农村嫁过来,十多年了,一直是农民户口,也没个正经工作,东一天西一天地打杂。前些年干保洁的时候,彩凤开始信耶稣,虽然大字不识,却能把圣经大段大段地背下来。彩凤一来就给李有福讲耶稣,劝李有福信耶稣,说耶稣是专门帮助穷人的神,穷人有什么困难只要跟耶稣说了,耶稣都会管。李有福怕彩凤来,彩凤一来屁股就贼沉,左一个耶稣右一个耶稣说起来没完。

还是信耶稣吧,信了耶稣就好了,你看我的腰,原来疼得都动不了,信了耶稣后好多了。怕李有福不信,彩凤站起来,扭着腰让李有福看,说你看是不是轻多了?

李有福看着彩凤心说,耶稣要是能治病,还要医院干吗?专门帮助穷人,怎么穷人还那么多呢?

见李有福不说话,彩凤进一步说,信耶稣吧,你要是信了,保管你家小玲的病能好。

李有福对彩凤的话一笑置之,说你还是把你的头发、脸的收拾干净了,再来讲耶稣吧,就你这样,你还讲耶稣,不怕把耶稣埋汰了?

都是主的孩子,主是不嫌弃的。彩凤认真地说。

李有福撇撇嘴,没说话。

俩人说话间,有人来理发,李有福示意彩凤把屁股底下的凳子腾出来。彩凤站起来把凳子递给李有福,在一旁站了一会儿,见李有福没工夫答理自己便走了。

三伏天的时候,宋小玲妈心脏病发作,住了院,住院的时候,李有福大姨子小姨子都没告诉他,出院后的一天晚上,宋小英打电话说了这事。挂了电话,李有福对宋小玲说,你姐什么意思,你妈住院的时候没告诉,出院了告诉了,要不想告诉出院也别告诉,这不明摆着跟咱要钱吗?

宋小玲半躺在床上,正在看电视,这些日子宋小玲的病轻了许多,听见李有福跟她说话,便随口说,她又没说跟你要钱。

她打电话不就是要钱吗,你姐多精呢,这点我还看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李有福便拿了500块钱去了大兴,宋小玲她妈见李有福来了,忙把李有福迎进门。李有福掏出钱,说妈住院也不说一声,小玲虽然病了,不是还有我呢吗?说着把钱放在桌子上。

宋小玲妈把钱还给李有福,说你日子过得紧,来看看我就行了。说着把钱塞给李有福。李有福客气了一番,也没再坚持,便把钱揣进了兜里。

俩人坐下来闲聊时,说起宋小玲的病,李有福长叹一声,向宋小玲妈诉说了自己如何忍让、关心宋小玲,说得宋小玲妈掉着眼泪说,有福,难为你了。

见宋小玲妈掉了泪,李有福嗫嚅地说,妈,我求您个事。这事您帮了我就等于帮了我们全家。

宋小玲妈用袖子擦擦眼泪说,说吧,只要妈能帮的指定帮。

李有福说这事您能帮。

什么事?

您……李有福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说吧,什么事?

在李有福吞吞吐吐的话语里,宋小玲妈总算听明白了李有福的意思,她把李有福断断续续的话集中到一起,大意是他和宋小玲都没了工作,宋小玲又病着,万一哪天拆迁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再就是他们儿子也不小了,将来孩子大了得娶媳妇,连个房子都没有,想让她把丁子街的房子写个遗嘱送给宋小玲。明白了李有福的意思,宋小玲妈沉默了一会儿,为难地说,这个事我还真做不了主,我得跟你大姐她们商量一下,回头给你个信。

一连数日,无果。

突然有一天,宋小玲的姐姐宋小英打来电话,宋小英在电话里来势汹汹,她说,李有福,我告诉你,我妈的房产我们姐仨人人有份,你想私吞我妈的财产门儿也没有。你别认为你照顾小玲委屈了你,你们是夫妻,你照顾她是应该的。你要想不照顾也行,离婚呀,谁也没拦着你……宋小英的话像暴风雨一样劈头盖脸地朝李有福砸来,李有福一时被砸得晕头转向,等他缓过劲来,想跟宋小英掰饬掰饬,宋小英早把电话挂了。李有福从宋小英那受了气,心有些凉,凉的同时又滋生出些怨气,怪宋小玲家的人不讲情理,不肯帮他一把。怪是怪,他不敢跟宋小玲说,怕再刺激了宋小玲,只在心里憋着。心里装着事干活就容易走神。

這一天,李有福给一个小伙子剃头,刀子划破了小伙子的头,他还不知道。小伙子疼得“哎哟”一声,用力一拨拉李有福的胳膊,李有福才发现把小伙子的头剃破了。本来碰破点皮的事,但小伙子难缠,说我还没结婚呢,你给我破了相,以后我怎么找对象?让李有福赔800块钱破相费。

李有福不给,指着小伙子的脑袋说,就这么点皮外伤,你要800块钱,敲诈吗?

小伙子说,我不敲诈,要不你带我去医院拍个核磁什么的检查一下,再给我点精神补偿费。

李有福不给,两个人便吵了起来,小伙子踢翻了李有福的理发摊。

李有福见状,扑上去和小伙子打了起来,厮打中有人报了警,刘民警赶到的时候,俩人还扭打在一起。

刘民警一嗓子把两人喊开。看了看小伙子的头,又看了看衣衫不整气喘吁吁的李有福。经过刘民警的调解,李有福给了小伙子200块钱算做赔偿。

小伙子拿着钱走了。李有福收拾好踢翻的工具,坐在那生闷气,恨自己做了一辈子剃头匠,啥时给人剃破过头,怎么今天这手艺就砸了?以后还有什么脸给人剃头?这样想着,气就更大,拿起剃头推子照着自己的右手就砸了下去。

转眼的工夫,李有福的右手便像面包一样肿了起来,李有福这才愤恨地扔了推子,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此时,天已是傍晚时分,丁子街上过往的行人陆续多起来。落山的太阳走在层层的云雾里,见不到丁点余晖。这样的天气按老话说,后半夜要下上一阵子雨。

入九的第一天,李有福穿着一件浑身龇毛的羽绒服,守着理发摊,一连几日,都没有什么人来理发。李有福不怕冷,可理发的人怕冷,许多人都去暖和的发屋里去理发了。李有福有时守上一天也等不到一两个来理发的人。

李有福靠在墙根底下,揣着两手,眯着眼睛,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前段日子,李有福总是觉得吃完饭过不了俩小时,肚子里就跟有个饿鬼似的咕噜噜地叫,就得吃点东西,不吃就心慌。李有福怀疑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但他不敢去医院,医院昂贵的费用让他想起来就害怕。三个月的工夫,李有福明显瘦了一圈,原来椭圆的一张脸现在瘦成了一条。

终于有一天,李有福坚持不住了,去了医院,一查患了糖尿病。李有福拿着化验单为难地对大夫说,我没有医保,哪药便宜您给开哪药吧。拿着一包子药,李有福一路塌着眼皮,愁眉不展地回了家。

刚到家门口,见媳妇宋小玲光着脚丫子穿着双凉拖鞋正往外走,李有福拦住宋小玲说,大冷天的你换双鞋再出去。宋小玲用力甩开李有福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李有福叹一口气。宋小玲犯病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顶用,大冬天的宋小玲敢穿着凉拖,上身穿件半袖露着胳膊就出门,夏天敢穿着棉袄出去就一天。李有福一点也管不了。

去年冬天,宋小玲光着脚穿着凉拖鞋出去,脚冻得大面积生了冻疮,晚上李有福打盆热水给宋小玲洗脚,宋小玲却不洗,死命地和李有福挣扎,李有福连哄带劝,宋小玲才把脚伸进水盆里,没想到李有福手刚一触到宋小玲的脚,宋小玲就一哆嗦。李有福手上只得轻了再轻。由于整日光着脚出去,宋小玲的脚后跟起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污泥搅进溃烂的皮肤里,已然看不出皮肤的本来面目。不大工夫,盆子里的水便變得黑糊糊的。

洗着宋小玲那双脚,李有福的眼泪不禁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他后悔自己因为一道没影的传闻害了宋小玲,宋小玲病了的这些个日子,他的生活仿佛也随着宋小玲的病变得一团糟。尤其是儿子整日变得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李有福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但他不知道如何使儿子开心,他无力改变这种状态。那是上周三的下午,李有福接到儿子学校打来的电话,说儿子和同学打架,把同学打坏了,让李有福到学校去一趟,挂了电话,李有福匆匆赶往学校。教导处里,只有儿子一个人靠墙站着,教导主任一脸严肃正在训斥儿子。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同学讥笑儿子有个疯妈,儿子受不了,动了手,打破了同学的头。听完教导主任的叙述,李有福走到儿子跟前,看着儿子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张脸,把儿子搂进怀里,儿子顿时扑在他怀里委屈得哇的一声哭了。李有福怀里抱着儿子,眼泪也滚了下来。

李有福悄声哭泣的时候,一只手落在李有福的头上,轻柔地抚摸着李有福的头,李有福抬起脸,见宋小玲正温柔地注视着他。李有福一惊,继而伏在宋小玲腿上放声大哭。

太阳暖暖地照在李有福身上,李有福被太阳照得脸上有了困意,就在李有福在阳光里将睡不睡的时候,突然铃声“丁零、丁零”一阵响,李有福以为是有人来理发,忙打起精神睁开眼,见摇铃的是彩凤,知道彩凤又是去教堂做礼拜,彩凤和李有福打了声招呼便风一样骑了过去。看着彩凤走远,李有福又眯起眼,边晒太阳边等人来理发。

日子一天天过着,李有福每天在同一时间起床,做饭,出摊。中午回家给儿子做午饭,下午再出摊。从没有什么事情打乱过他的规律,他的生活一成不变。每天都重复着前一天的日子。

临近春节的一天,李有福的大哥突发心梗死了,李有福回农村老家奔丧,回来那天下着大雪,李有福二哥见天色已晚,劝李有福第二天一早再走,李有福惦记宋小玲和儿子军军,当天傍晚就急着往回赶。

李有福的侄子开着农用三轮车,一路突突地把李有福送到三里外的大路上去坐长途车。到了路口李有福下了车,朝侄子挥挥手,走向马路对面。侄子刚调转车头,李有福就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拉煤的大货车撞倒拦腰碾过。李有福身子中央被轧得扁扁的,只剩下身体的两头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这样李有福的尸体看上去像一叶扁舟,停在白花花的雪地里。警察来的时候,李有福还大瞪着一双眼,抹了几次都不肯闭上。

五月里,丁子街的那棵槐花树,开得满树白花,丁子街的人路过槐花树就会想起在树下理发的李有福。经常找李有福理发的上了年岁的人就念叨,还是李有福在的时候好,在家门口就把头发理了,现在理个发还得走那么远,到乱哄哄的闹市大街去。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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