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惠的战争

2014-04-29 00:44阎刚
芳草·网络小说月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老肖陈东胡军

阎刚

家惠进东陵县城正好是下午上班时间。她走进院长办公室后,就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俯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家惠就问,请问您就是王院长吗?那个中年男人抬起头来问,啥事?家惠说,我找王院长。那中年男人说,我就是。家惠说,我是来看看我哥的。那中年男人就问,你哥叫啥名,在我们县医院工作么?家惠说,我哥没在你们医院工作,但他是你们弄进来的。院长王为民怔了一下,他盯着家惠的眼睛再问,你说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家惠说,你还要我怎么说清楚,他不就在你们医院里,前些天我爹妈都来看过了。王为民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低声问,你姓张是不?家惠很肯定地说,我叫张家惠。王为民走上前去,低声说,妹子,你犯得着吗?你还要为你自己的前途着想呀!他是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你不清楚么?家惠反问说,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呀!王为民说,亲哥又咋了?他是犯了王法的呀,是古今中外都罪不可恕的杀人犯你懂吗?我劝你还是回去吧。我也理解,你们家的确很困难。不然,怎么会不来收尸呢?是你父母答应不收尸,我们才替你们家办的。前些时,你父母都来看过了,他们对我们的处理都很满意。还诚心谢过我们呢。他们回去都对你讲了吧,我们用药水将他保存得好好的。你父母也答应以后不再来看了。你也清楚,我们的工作很忙,哪有那多时间陪伴呢?我看这样吧,你也来了,怎么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你说个数目,我们医院尽量满足。要是要价太高我们只好公事公办了。家惠耐心听王为民说完后说,院长,我家是很穷,说老实话,我进城来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但我不是来向你讹钱的,我只想看看我的哥。他被抓进公安局后,直到行刑我都沒见过他。我不要你们的钱,我只想看看他就行了。我要看看他是怎么被泡着的。王为民有些不耐烦了,他加重语气说,你这丫头怎就这么缠人呢,是不相信我们是不是?我都跟你说多少遍了,他是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你懂吗?别人躲都来不及,你有这个必要吗?家惠说,这是我的私事,不关别人啥。我就是要来看看我的哥。他关在看守所的时候是杀人犯,但他已经伏法了,什么也不是了,我怎么就不能来看他呢?王为民质问家惠,你耍无赖是不是?当初我们跟你父母有言在先,你们家是无力收尸我们医院才给帮忙办的。你现在还没完没了啦。我们哪来这多的时间和精力天天接待你们。王为民转过脸去,点了一支烟吸了起来。

家惠对王为民说,王院长,你发脾气也没有用。我这回来就是要亲眼瞧瞧哥现在的模样。他现在不是罪犯了,什么都不是。家惠表明的态度很强硬。王为民只好拿了电话去拨。电话通了,王为民说,是陈科长吗?张家雄的妹妹来看他了。我派人送她过来。随后他又拨通了保卫科的电话。

几分钟后,王为民办公室来了两个人,王为民指着家惠说,她说是张家雄的妹妹,她来是要见她哥的。这两个人中,有一个脸上长满了小疙瘩,另一个却白胖白胖的。王为民对家惠说,他们带你去吧。家惠盯了王为民一眼,王为民却让那双漂亮的凤眼扫得一愣。

家惠随这两个男人出了办公室。王为民待他们一行下了楼才又拨通了刑侦科陈东科长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老弟,那丫头也是怪可怜的。我看绝对不是你所怀疑的什么同案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打发她才支使到你这来的。你吓唬她一下就算了,让她回家去。陈东却在电话那头说,搞刑侦可不能感情用事呀。一个小小的发现闹不好真要推翻一个案子呢。王为民又回想起家惠的那双漂亮的凤眼,他赶紧说,我看那丫头秀秀气气的绝对不可能是帮凶。陈东说,那可不一定呐。那案子还有疑点悬着。自古以来好像就有美人计这一说法吧。王为民说,最好不要搞得那么不可收拾,她那样可怜,家里毕竟是遭难了。陈东在电话里笑着说,老哥,是不是对那女孩动心事了?王为民说,胡扯。你先前不委托我我才懒得通风报信呢?你看着办吧,她不再来我这里就行。王为民说完就挂了电话。

家惠随那两个男人下楼后,就出了县人民医院的大门。走过了几个街口,她和那两个男人就来到了一个大院门前。家惠抬头一看竟然是县公安局。那胖子说,我们不进去了,你赶紧回家去吧,我们送你上车。家惠说,我是来看我哥的,他现在已不是杀人犯了。我有这个权利。告诉你们,不见到我哥我是不会就这么回去的。那个脸上长满疙瘩的男子说,既然这样我们就进去吧。

长满疙瘩的男人走在前面,白胖男人走在后面,家惠就自然被夹在了中间。他们一行刚进县公安局的大门,就有人迎出来了。家惠一看是刑警李志强。家惠认识他,因为他为哥的案子多次到她家去,所以家惠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个脸上长疙瘩的男人与李志强见面后就说,我们把她交给你了。李志强与家惠算是熟人了。李志强说,走吧,我们进去。家惠说,他们凭啥把我送到这里来?我是来见我哥的,我犯法了吗?李志强说,你没犯法,但要接受询问。凭啥?家惠反问道。李志强说,不凭啥,就凭你是张家雄的妹妹。家惠说,他毕竟是我哥呀。他生前是罪犯,但他现在已经伏法了,我来看看他又有啥做得不对吗?我妈念叨多次,说县人民医院还用药水把他给泡养着,这就更让我怀疑了。他是个啥人物呀,他可是个挨枪子的杀人犯啦,还用得着用药水泡养着。所以我就想来看个究竟。李志强说,有人可不这么认为了。家惠说,你们要把我怎么样?李志强说,刑侦自然有刑侦的推理。家惠颦着眉头问,啥推理不推理的。我这么一个乡下女人,还用得着你们这样兴师动众吗?

家惠随李志强进了刑侦大队的门。上了二楼,家惠跟着李志强又进了一个小门。家惠抬头一看,门牌上写着第一审讯室。家惠一下子明白医院为啥要把她送到县公安局来了。家惠往门里一看,已有一男一女两名警察等在那里了。李志强说,她就是张家惠,这下我该回避了。说完就出了那小门。那男警过来把门关上,落座后就开始提问。你是张家雄的亲妹妹吗?家惠说,李警官不早就介绍了。那男警说,他说的不等于你说的,这是在做笔录你知道吗?家惠说,我不知道啥叫笔录,我也不知道你们凭啥审问我。那女警察就说,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你的行为有些可疑。家惠说,我的行为有啥可疑的,我只不过是来看看我哥,他现在已经伏法了,再不是重刑犯了。那女警说,正因为这样,才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家惠反问,为什么?那女警解释说,张家雄犯这大的事,你们全家都受害其中,你们该恨他才是,他给你们家带来多大的灾难。你们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也毁了你的前途。你咋偏还要找到城里来看他呢?这也正是你要向我们陈述清楚的。家惠平静地说,我早就说过了,我只是来看我哥的,他现在已经不是重刑犯了,就是这么简单。那男警接话说,我们的推断可不是这样。我们见得多了,比你聪明的人多得是。你不要自作聪明了,还是老实交代问题吧。家惠站起身来,上前去指着那男警鼻子问,你这话是啥意思?你把我当犯人了是不是?那男警大声喝斥道,坐下,这是审讯室,不是自家客厅,懂吗?家惠也不示弱,我没犯法,凭啥要听你们的?你们凭啥要审问我。那男警从桌前站起来,走到家惠面前,指着家惠的鼻尖说,凭啥?你要我明说是吧,我告诉你,就凭你哥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就凭你是他的亲妹妹,就凭那案子还有可能是色诱。家惠气得发抖,她突然发现自己的面前是一支即将要她性命的枪管。她一把抓住那枪管,像吃黄瓜样地将它塞进嘴里,脆生生地一口咬下,她要让那支枪管永远也发不出声来。随着那男警“唉呀”一声惨叫,家惠才从幻念中回过神来。她依然用那双凤眼盯着男警,仿佛在说,谁叫你把手指当枪使呢?

把家惠支走后,王为民就组织召开了一个院长办公会,他必须得把这事向医院班子成员作一个通报。但通报完后征求大家意见时,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王为民当然也知道个中原因,一则这件事的确是他力主要办的,他们自然觉得处理这件事当然得他一管到底才对。再则,在座的人中,本来就有人对他不服气。王为民虽为一院之长但他却是从村赤脚医生干起来的。这也是他在多为科班出身的院领导班子中无法绕过去的资历软肋。王为民猜测,在座的人中,就有人巴不得自己出点乱子。王为民见没有其他人发表意见就说,这事你们就不插手了,我负责来处理。但我也得强调一点,我力主办的那事,是为了教学科研的需要,我们要保持统一的口径。这时副院长刘二贵起身说,外面早就传开了,我们还怎么统一口径?这不是自欺欺人吗?王为民说,照这么说,你是早知道外面的情况了。刘二贵说,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呢?王为民说,你当然可以知道。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说完,他拿了笔记本就出了会议室的门。

王为民刚回到办公室,院办主任胡军就尾随而来了。胡军清楚在这样的情形下,王为民是要找对象出出气的。况且,那事的前后他都参与了其中。王为民问,你们当初摸的是啥狗屁情况?胡军说,我们确实是调查过的。您也看到了,他各方面条件都很符合要求,而且张家确实是挺穷的,根本就无力收尸。咋就会出现这么个烈性的妹子来闹事呢?王为民说,照你判断是绝对有人指使了?胡军说,这我不敢肯定,但那丫头能大老远来,肯定是有原因的。王为民问,你说现在咋办?胡军说,我们只能好好安抚人家了。王为民点了点头。他在想,最能安抚那女孩的是能在城里为她找点事做,也算是对那一家可怜的人有所帮衬吧。他猜想那女孩也许盘算的就是这事。王为民正这么想时,电话铃响了,王为民抓起话筒说,哪里?刑警李志强在电话里说,王院长,不好了,张家惠伤人了,陈东的那根指头可能要残废,您看能不能马上安排手术。怎么闹成这样。王为民放下电话赶紧下了楼,直奔法医室而去。

家惠狠咬陈东的手指,并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是很多人没料想到的。这当然包括王为民和李志强。李志强几乎是在陈东被咬后的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他从办公室跑过来时,陈东还蹲在地上,左手紧紧捂住右手受伤的食指。李志强马上将家惠挡在了身后。他知道受伤的陈东还会反击的,他没有理由不保护好家惠。自从张家雄案立案侦察开始,李志强就与科长陈东意见不一。陈东坚持認定是团伙作案,因为从现场情况来看没有过多的打斗痕迹,这就说明,死者生前是让人控制住了,或是处于非防备状态。李志强却从现场物证认定是张家雄一人所为。两人在案情分析会上多次争论不休。最后,局领导经过权衡不得不把陈东调出专案组。陈东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他认定这是李志强从中出的主意。李志强办下了这一案件,局领导很满意。这让陈东在刑侦科更是抬不起头来。

陈东这次能把张家雄的妹妹张家惠弄来问询,是希望能从她这次进城的动机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如果因此打开一个确凿的突破口,不仅是要让那案件重新侦察审理,更重要的是李志强的办案能力就要大打折扣。那样一来李志强在自己面前就不能趾高气扬了。不过,李志强是有心理准备的。从他见到家惠的第一眼起,他就认定家惠是个善良清白的女孩。立案侦察的那些日子,他每见她一次,他就对她的印象加深一层。她脸上的那种淡淡的忧伤无形中也让李志强受到感染。李志强知道,随着自己工作的不断深入,真相越来越清楚,家惠又会变成啥样子呢?这种情绪让他知道了什么才是牵挂。李志强很长时间都让这种情绪控制着。但当陈东过来通知他说,家惠来县医院闹事了,那种得意的口吻大有把这案子一举推翻的气势。所以,当李志强一听到家惠的名字时,心里一紧。他好久没有见到家惠了,他不知她现在变成了啥样子。再说,家惠来到局里他也得出面关照她一下。于是,李志强在没有任何人的指派下,他就出了办公室,走到了局机关的大门前等着她的出现。

这时,审讯室的门外已经围了好多人,陈东依然还蹲在地上捂着自己那根受伤的食指,这让陈东很不好受,而且很丢面子。他必须在这些同事的面前表现出一点男人气概来。他总不能让一个乡下野丫头给收拾了。但这时李志强已经站在家惠面前了。陈东知道要完成适当的报复,已经不太容易了。陈东想到这里就来气,他的这种情绪已经不完全是对着家惠,而更多的是针对她的庇护人李志强了。这事的前前后后他都在无端地排挤自己,而他却功成名就又来充当好人。于是,陈东握紧拳头冲了上来,李志强立即双臂反扣将家惠紧紧护住。这时陈东的拳头就落在了李志强的阔胸上。这让陈东非常解恨。但家惠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陈东并不想把李志强或是那个野丫头打成啥样子。他仅仅是消消气而已。他的行为很快就被围观的同事给制止了。家惠也让李志强护着出了审讯室。这一幕让这幢大楼里的好多人看在了眼里。陈东很快被送到县人民医院做了法医鉴定,确定为轻伤。

家惠那一口咬下去几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她本是将那根手指当枪管对付的。最终导致陈东的食指第二关节粉碎性骨折。一同问讯的女警小宋很快写了一份报告交到局里。县公安局批捕科认为,虽然张家雄一案的侦破已经终结,但刑侦科对某些疑点进行更深入的查验,履行适当的问讯程序,应属于正常的工作范畴。于是,张家惠就因为妨碍公务并造成严重的后果被羁押起来。

家惠在看守所蹲了近一个月,最终是让法院判了有期徒刑一年并缓期两年执行。陈东对这一判决不服,他找到法院当庭的庭长老黄,质问他为啥就只给她一个缓刑?陈东申斥说自己可是要残废一根食指的呀。老黄却说,我只能这样判了,她进刑侦队前可还是清清白白的呀。陈东听了无话可说。一段时间以后,陈东的那根指头果真就变形了。第二指关节完全僵直,前半部朝上翘着,他那只右手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残手。

家惠毕竟是判刑了。她出看守所是让父亲和二叔接回去的。出看守所的铁门,家惠就对父亲和二叔说,我和哥是给您们丢脸了。您们接我回去我就回去,但我还会再来的。家惠的父亲听后气得不行,他扬手就打了她的脸。脆脆的两巴掌后,家惠的嘴角就来血了。家惠并没有躲闪,她说,我已经不怕打了,您今天就是把我打死,我也还要这么说。家惠的爸气得顿足道,我怎么就养了你们这两个讨债的东西呢。家惠的二叔说,都已成这样了,还是先弄回去吧。家惠就这样被父亲和二叔带回了家。

家惠再次来到东陵县城是两个月之后。她与王为民见面,依然是在那二楼的办公室里。她进门后着实让王为民吓出了一身冷汗。家惠完全變了一个人。她披着一头乱蓬蓬并打了结的长发,那长发好长时间没洗竟变成了灰褐色。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还发出些酸臭味。王为民看了又看才断定,家惠可能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另外,眼前这女孩变得极其清瘦了,下颚骨清晰可辨。王为民是医生,他懂得一个健康的人会在怎样的条件下才可能折腾成这样。王为民这时感到非常自责,要不是自己惹事,把她送进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她会成这样吗?

家惠见了王为民后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见我哥,你是知道他在哪里的。他现在已经不是杀人犯了,他已经伏法了。王为民却轻声说,你都成这样了还要见呀?家惠那双清澈的眸子盯着王为民点了点头。王为民心里一阵阵酸楚。他想了想后说,好吧,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王为民拿起电话准备叫办公室来人带家惠出去洗个澡。家惠却上前按住了王为民的手说,这回你不用打电话了,我只想见我哥。王为民说,妹子,你先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们再说事好吗?但家惠怎么也不松开那按电话的手。她说,我只想见我哥,我不是来洗澡的。王为民放下电话伸手去牵她,家惠不为所动。她说,我已经习惯了,你还是带我去见我哥吧。王为民实在是没办法,他也不能爽快地答应她。

王为民正在愁这事该怎么收场时,家惠的爸就像风一样飚进门来了。他快步走到家惠面前就是两个嘴巴,打得家惠东倒西歪,就像狂风下的秧苗。家惠依然没有避让,随后就吐了口血水,什么话也没说。家惠的爸转过身来对惊得木呆呆的王为民低头赔礼说,对不起呀王院长,都是我看管不严,给您添麻烦了。我回去后一定把窖门加牢,加得比号子里的铁门还牢。这畜牲就再跑不出来了。

家惠的爸扇她嘴巴时,王为民差点晕倒了。他想家惠虚弱成那个样子怎经得起他这等打呢?王为民听见“地窖”一词,不禁全身抖瑟起来。他想,家惠这一两个月里难道就是蹲在如地牢般的地窖里吗?要真是那样,那不是把人往死里整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王为民不敢想象,但他毕竟还是亲眼得见家惠现在的样子了。王为民问家惠的爸,你把她再弄回去,还是要关地窖里吗?家惠爸说,是呀,她老想跑出来惹事。这下我保证把地窖门再锁牢实些。她这样疯跑可不是个事,总不能又像她哥一样再吃枪子吧?我们是再丢不起这人了。此时的王为民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突突地跳。他又问,她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家惠爸说,我们乡下可不是城里,哪有那多的讲究。只要她不出来闹事坐班房就脱祸求财了。王为民说,你这样做是要出人命的呀,你知道吗?家惠爸说,我们乡下人没这么娇气。石头上不长高粱可还能长老树呀。王为民的脸在不自然地抽动,他颤颤地说,我这回不能让你把家惠带走了。家惠爸说,我的王院长呀,您这身份还在乎她这样的人吗?王为民说,这回不一样了,我不能让你把她带回去再关地窖里了。家惠爸说,那可不行,她是戴罪之身,她这样到处游荡迟早是要出事的,我必须得把她带回去。家惠的爸说着就上前来拉扯家惠,王为民上前挡开他的手说,我是医生。人在我这里,她从这里出去没了命我是有责任的。王为民说着就把家惠揽在了身后,反剪着双臂护着家惠。家惠的爸就隔着王为民伸手去抓家惠蓬乱的头发,王为民用力一推家惠爸的前胸,家惠爸就几个后退步贴在了墙面上。家惠爸气咻咻地说,你有啥权力不让我带走她?王为民说,她只差一口气就死在你手上了。我是医生,我让你带走她就是见死不救,这与杀人没啥两样,你懂吗?家惠爸正要再冲上来时,已让院办的几个年轻人抱住了,并连拖带拽地弄下了楼。他一面走一面对着王为民喊,她不是你的人,我还是要把她弄回去看管的。这时,王为民转过身来,将单薄的家惠拥在胸前。家惠不禁掉下了眼泪,她抬眼看了看王为民。

这时的王为民必须得考虑怎样安置她。王为民担心她爸会像逮狗一样又将她逮了回去。王为民想,这城里暂时是不能待了。王为民在拥着家惠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一个去处,那地方是安全可靠的。他听见楼下已经悄无声息了,就给急救室打了个电话,要他们把救护车迅速开到办公楼下来。不一会儿,院办主任胡军上来了说,好不容易才把他弄进了保卫科。王为民说,干得好。胡军说,车已经来了,我们走吧。王为民说,你叫小刘回急救室,你来开车,我俩带她走,要保密。胡军转身下了楼。大约五分钟后,王为民就和家惠下楼来了。

王为民把家惠扶上了救护车,他就和家惠坐在了一排座位上。他十分警觉,两眼睃巡车窗外,唯恐有人盯着。车出了县城,王为民就轻声对家惠说,妹子,等这一阵安静了,我就带你去看你哥好吗?家惠不置可否木讷地望着前方。

车行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来到了一百多里外的胡杨镇,这个镇就在县境线上,是这方圆出名的镇子,颇有几分繁华。王为民对胡军说,你把车开到镇东头,看见胡杨客栈了就停下。胡军点了点头。

到了胡杨客栈。车刚停下,客栈的旁门里就走出一个丰韵的中年女人。她走到车前招呼说,稀客稀客,什么风把您们吹来了。她说这话时其实还不知道这真正来的是谁。待王为民下车后,她却本能地怔了一下,脸部的表情僵着。但这只是短暂的一瞬,她立刻就恢复了笑脸,正要开口,王为民走过来拥着她的肩膀说,我们到屋里去说个事。那中年女人就随王为民进了屋。到了里屋,王为民说,桂枝,我有件事得求你帮忙。桂枝说,这么生分干嘛?说说看。王为民急切地说,我车上有一个女孩,很可怜,在你这里避几天。王为民说话时,桂枝又把脸僵了一下,很不屑地说,你把我这当啥地儿了,设偏房是吧?王为民急了,说,什么偏房正房的。我有法子能找你吗?桂枝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说清楚。王为民说,唉呀,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简单点说吧。十多年前我是冒着风险救了你的。现在我又是冒了风险要救一个女孩。桂枝说,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肚子大了?你不怕你的那半边抓破你的脸皮呀?王为民无奈地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求你了好不好,等这事过去了我叫你娘都行。你要像我对你一样对她才是。桂枝听后就笑了笑。桂枝和王为民是赤脚医生班的同学,十多年前她被一个男人骗婚睡大了肚子。她躲在家里分娩难产,是王为民冒险切开她的阴道才保下她一命。桂枝从车上接下家惠第一件事是将她牵到洗澡间,从上到下用香皂清洗一道。她看到家惠那润滑的皮肤、清秀的面庞时就在心里说,你王为民动这点心思值得。

王为民从胡杨镇回来后,旋即就去了县看守所。他要去找看守所所长老肖。老肖算是公安系统的元老级人物,他和王为民都是从红花公社调上来的。在镇上工作时他俩就像穿一条裤子。那时,老肖是派出所副所长,他没别的爱好,就是好那一口。那一次,老肖差点吓了个半死。他稀里糊涂地就和一个女人上了床,等他弄清底细后才发现原来她是军婚,只不过那女人的军人丈夫三个月前刚在部队病故了。坏就坏在那女人已经怀上了。她要老肖赶紧想法子,不然就会出大乱子。老肖当真是把尿吓在了裤裆里。老肖立马想到了王为民。那天深夜他敲开了王为民的房门。王为民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一看是神色不对的老肖,赶忙叫他进屋来。让王为民想不到的是,老肖一进门就扑通跪在了他面前,哽咽着说,老弟呀,你不搭救我我就完蛋了。王为民一边拉扯老肖起身一边压低了声问,啥事呀老肖,起来说。他把老肖扶上椅子。这时公社卫生院内一片死寂。老肖抖抖瑟瑟地向王为民坦白了事情的经过。王为民切切牙说,老肖呀老肖,我怎么说你呢,你再怎么发疯也不能找这样的女人呀。她男人虽然刚去,但她名誉上还是军婚呀,是可以让你进号子的呀,你是个猪脑子吗?老肖说,我实在是不知道底细呀兄弟。老肖说后就耷着脑袋不作声了。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王为民觉得老肖还是挺可爱的,平时帮朋友们的忙也热心快肠,他是实在吓破了胆不得已才来找自己的。王为民是有心搭救他一把的。于是,王为民很豪爽地说,这事我给办了。老肖听后就满脸笑容,他正要说些感激的话,王为民就鼓着眼说,你不要高兴太早,我话还没说完。你必须给我写个保证书,保证再不上她身子了。要不我也得搭进去,知道吗?老肖连声说,这没问题,这没问题。我保证以后断来往,绝不藕断丝连。老肖挺了挺脖子。

第二天,那女人就独自来找王为民了。她小老肖十多岁,那面容、肤色、身段的确是个美人坯子具备的。王为民当时是妇产科医生,动用器械时故意使了些力,弄得那女人两腿直抖瑟。王为民的初衷是让这女人得记住,他给办这事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一年以后,老肖就调到了县公安局,不过,让王为民感到尴尬的是,那次他进城开会,老肖接王为民到他家里去吃餐饭,来开门的竟然又是那个女人。不想她成了老肖的老婆。让王为民很有些过意不去。从那以后,王为民每见到她都得规规矩矩地叫她一声嫂子。

王为民进了老肖的办公室。见面后王为民就对老肖说,这下当真是不好办了,张家惠那小女子我不管还真不行了。老肖把茶杯重重一放,鼓起眼说,你说得还不得了啦,我还没见过一个监外服刑的小女子能翻多大浪,大不了把她收监得了。王为民说,你们搞公安的就喜欢来那一套,现在不是她本人能添啥麻烦,是她爸对她的生命不负责。老肖听后一阵坏笑说,王大院长,没想到你平时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关键时刻还是免不了俗呀。告诉你吧,我一开始见到那小女人也心动了。我心下问,这么标致的女人怎就进号子来了呢?她进来后,我还真不省心了。那些个年轻看守哪个不找些理由接近她,我得想法子看住他们才行。王为民晃了下头无奈地说,肖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她的命要紧。老肖一下僵住了,问,谁要她的命了?简直无法无天。王为民说,她从你这里回去后,就被她爸一直关在地窖里,人不人鬼不鬼地被关着。目的是不再让她跑出来找我们闹事。我是学医的。要是老这样下去,一年半载不就没命了。老肖怔着脸说,你说怎办,我听你的。王为民说,放你这里反倒还安全。暂时给她安排个炊事员什么的,我日后再想办法安顿她。老肖说,好吧,只能这样办了。

王为民从老肖那里回来,前脚刚进办公室,他老婆柳春香后脚香就进来了。柳春香没开口说话就先砸了王为民办公桌上的茶杯,“砰”的一声那茶杯就在墙上开了花。王为民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质问,柳春香,你疯了,我做错什么呐?柳春香仍不说话,她又抓起王为民办公桌上的台灯一把摔了,随后她才愤愤不平地指着他说,你以为你当上了个屁院长就可以为所欲为,在外面养小纳妾、金屋藏娇了是吧?王为民我告诉你,我当初嫁给你是因为我爱你的才,爱你的人品,没想到你是这么的下流无耻。你要是睡个上档次的女人我说不定还认了,那婊子可还是个监外服刑的犯人呐王为民。你都把我当什么玩藝儿了你个王八蛋。柳春香指着王为民的鼻尖骂。王为民越听越气愤,他指着房门说,你听不听我说话,不听给我滚出去。柳春香不但不走反而扑了过来,一面抓打王为民的脸,一面嚷着说,我要你没脸见人,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柳春香和王为民抓打间,胡军等人就上来了,他们赶紧把柳春香拉开,将王为民解救了出来。此时的王为民脸上已经有了好几道或深或浅的抓痕,在沁着鲜红的血水。王为民只是用手背轻拭了几下,愤愤地说,泼妇,简直是泼妇。柳春香被胡军连拉带劝地弄出了办公室,出门之前,她对王为民骂道,你这不要脸的王八蛋,等着瞧。

胡军把柳春香安抚好后,很快就到了王为民的办公室。胡军说,是谁这么快就去通风报信了,惟恐天下不乱,太缺德了。王为民一边抚摸伤口一边说,总会有人知道的,这与你们无关。胡军听不明白王为民的话意。他俩正说着,副院长刘仁贵进来了。刘仁贵见王为民这副狼狈样,二话不说,就跑上前去察看伤情,转头对胡军喝道,你是怎么当这办公室主任的?还不快叫护士长来。伤口感染了怎么办?院长这脸关乎的是我们县人民医院的形象你知道吗?胡军听后迟疑了一下,刚准备出办公室的门,就听到王为民说,你不用去叫了,待会我自己到门诊去处理。刘仁贵说,这不行,你这样走出去,那些从四面八方来的病人,会怎么看待我们。王为民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加重语气说,有人不就要等着看大戏么?我就给他演个专场总可以了吧。刘仁贵听后一愣,后说,不会吧,哪有这么不知趣的人,人家都脸面挂彩了,还要等着看啥戏?抓紧治疗哇,我先走了。刘仁贵说着,就出了王为民的办公室。王为民在心里骂道,驴日的。

柳春香和王为民是一个村里的。自从闹了那一场后,王为民几天没有回家。那天下午,柳春香就将自己的换洗衣服从家里拿走了,她开始是带着儿子在旅店住了一夜,然后在河街找了一间房住下。柳春香几年前才由民办转成了公立,随王为民进城后安排在县中学管总务。儿子也上了小学四年级。几天不见儿子阳儿王为民还怪想的。这天,王为民决定到学校去看看他,顺便带他出来吃顿烤鱼,儿子最喜欢吃这巴王河里的烤桂鱼了。

王为民刚进校门,就见一群顽皮的孩子围着一圈起哄。他走近一看,那个受围攻的孩子正是阳儿。王为民好一阵心疼,他们凭什么就拿他欺负呢?王为民上前扭住那个闹得最凶的孩子问,你们凭啥欺负他,他不是你们同学吗?那帮孩子一哄就散了。只有他手拽着的那一个没法挣脱,就说,有人说他爸是流氓。谁说的?王为民问,他们有证据吗?那个孩子理直气壮地说,都说他爸在外面养了个小老婆。王为民问,你们相信吗?那孩子点了点头。王为民轻言细语地对那孩子说,他爸并不是你们说的啥流氓,他只是想帮助别人。你们长大了也会帮助别人的。你帮帮王明阳好不好。那孩子点了点头,就跑了。这时,儿子泪水涟涟地说,你来学校干啥,你做了坏事还要让全校的同学都知道吗?你走吧,我没有你这样的爸。阳儿也跑开了。王为民扑了一脸的灰。他只得悻悻然往回走。他这时还来不及生谁的气,他还是在担心家惠的安危。他在想,老肖那边啥时才能办好呢。王为民这样想着就进了县人民医院的大门,正在这时,一个人影快速晃了过来,王为民心里一缩。他以为是柳春香又来闹事了,定神一看是桂枝。桂枝急慌慌地说,不好了为民,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样惨、那样残暴的场面。我是亲眼看见他们就那样活生生地把她腿子打断后给抬走的。那才叫人心寒。她就是个畜牲你杀她吃肉还得放个血吧,哪有这么野蛮的呢。王为民听了一半就知道是家惠出大事了。他断定,那些到胡杨镇将家惠打伤的,正是她的爸和叔伯们。王为民听后脸就变得灰白。他冲着桂枝嚷道,你可是个大活人呐,你就不能上去救救她吗?桂枝小声说,我没有办法,他们太野蛮了。王为民这时却在想,家惠的父亲怎么会知道她就在胡杨镇呢?王为民想不明白,但他清楚这一连串的变故,绝对不是偶然的。

不管怎样,救助家惠是王为民当下最迫切要办的事。他明白,家惠之所以落得如此地步,很大程度上是缘于他王为民。王为民到办公室后就叫来胡军,要他把车准备好。一会儿后,王为民提了个包就下楼来了。这时,医院大院里已站满了人,像是专来为王为民送行的。王为民料定,就在这医院里的某一个角落,一定能找到一双或是几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车出城后,王为民感到鼻头发酸。他明白,他这一去,再回来就该是另一个样子了。因为他感觉到他不会不对家惠负起责任。他可以肯定地预测到,以后,他将不可能再随意调动这辆车了。王为民觉得也没有啥遗憾的。他只是按着自己的良心去做,有了这一点,他认为就足够了。

车到河口已是夜色朦朦。他们一路找到了家惠的家:三间土墙屋,旁边一间盖的是茅草,其余是青瓦。家惠的父母将王为民和胡军让进了门。灯台上那只昏暗的油灯跳跃着一颗晃动的火豆。王为民进门后就对家惠的爸妈直说,我是来接家惠的。家惠的父亲说,王院长,那死丫头也让您伤透了心。我没想她会那么犟,一次一次上城去找您闹。这下保证不会了,我们兄弟下手是狠了点。这又有啥办法呢,还不是为她好。不这样狠心她还是要跑出去顶撞您们,您说我们这些个泥巴腿子,哪有那多的闲工夫打发她。您也知道,自从她哥遭枪子后,我们这户人家就倒大霉了。她的亲事也被男方退了,还有谁愿和我们家结亲呢。再说,她老在外面游荡也不是个事呀,到时候还不是跟她哥一样要遭枪子。我们这样下狠手是想保她一条命呀。就这样,我们兄弟在一起商量了个办法,我们村里有个单身汉,要说年纪是大了点有些不配她,但这下她的腿不也折了,两个算是扯平了。我们决定等她伤好点了,就把她嫁过去也让她有个家……王为民全身在抖动,他嚷道,你给我闭嘴。家惠在哪里?我要见她。家惠爸说,您不能再护着她了。她那样下去迟早是要出大事的……王为民打断他的话说,你要再敢阻拦我就让你进班房,你信不信?王为民上前一把拧住家惠爸的领口。家惠爸愣了,家惠母亲赶紧扑通一下跪在王为民面前,哭诉着说,王院长呀,您不能再把他也送进去了。我们家已经有两个进去了,他要再进去我们家就真的没救了呀。家惠娘转过头对家惠爸说,他爹,你就答应王院长吧,反正她的腿也折了,你就带王院长过去看看吧。家惠爸很不情愿地端了那盏油灯,把王为民领进了厢房。王为民一眼看见家惠平躺在那张木床上,面色苍白,但她却像玉雕样的素静,她的臉是那样的安静而妩媚。王为民上前摸了摸家惠的双腿,然后将她轻轻抱起,哽咽着说,我们走,我带你走,等伤治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哥。这时的家惠两眼洇出两行泪来。王为民当着家惠爸妈的面就吻了一下她的侧脸。家惠爸妈相互对望一下,他们不知是怎回事,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王为民把家惠放在老肖那里养伤,因为那里没有人敢去闹事。王为民每天都要抽出时间过去陪陪她,有时干脆就是他去打针换药。几个月后,家惠的腿伤好了。脸上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很漂亮。

这期间,县纪委领导找王为民谈了几次话,大意是组织培养一个院长不容易,人才难得,只要他下决心离开那女孩,县人民医院院长位子还是他的。可王为民不这样想。他郑重申明自己已离不开她了。这个女人仿佛是他手中拽着的一只风筝,一松手就不知飘荡到何方去了,他必须对她负起责任来。

家惠康复后,王为民带她去了省城。王为民与省医学院的领导多方沟通,院方才答应家惠去见上她哥一面。家惠和王为民走进标本间,一具剔除肌肉、除去内脏的大骨架呈现在了他俩面前。家惠仿佛嗅出了一股久违的气息,她一眼认定那副大骨架就是她哥的。家惠上前去摸了摸哥的面颊骨说,哥,你还是到省城来了。家惠扑簌簌流下了一串泪。王为民见状上前怀抱家惠说,他已经很好了,我们回去吧。这时家惠却猛挣开王为民质问道,你为啥要骗我们?你凭啥把他弄成这样?你有这个权力吗?王为民胀红着脸说,家惠,我们不谈这些好吗?你觉得他现在不好吗?他总比躺在河滩上水泡浪打的强。家惠说,他现在是好了,他做梦都想来省城,但他来得不体面。这都是你一手一脚干的,你必须得为此付出代价。王为民听后全身一颤,他试探着问道,你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家惠说,我要体体面面地做回女人。王为民反问,你现在不是这样的吗?家惠肯定地说,不是。王为民再问,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些?家惠反问,难道说这不重要吗?王为民哑口无言。

王为民和家惠走出标本间,他仿佛是走出了一座教堂,在那里刚完成了一场隆重的婚礼,精彩无比。

责任编辑: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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